ICU 病房一天幾千上萬的費用,他們眼睛都不眨一下。
每天早中晚三次,雷打不動地來探視,趴在李秀芬的病床前,聲淚俱下地呼喚著「媽」,一聲比一聲情真意切。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什麼二十四孝的好兒子、兒媳。
只有我知道,他們聲聲呼喚的不是母親,而是那兩千萬的彩票。
他們甚至買通了 ICU 的護工,二十四小時守在李秀芬床前,一旦她有任何清醒的跡象,能開口說話,就立刻錄下來。
整個醫院都在傳,說李秀芬老太太有福氣。
……
或許,真的會有神跡降臨。
在 ICU 里躺了整整一個月後,在郝勇和陳瀾幾乎要傾家蕩產的時候,李秀芬,真的奇蹟般地活了過來。
她不僅脫離了呼吸機,恢復了自主呼吸,神智也漸漸清醒,甚至能開口說一些簡單的話了。
消息傳出來那天,郝勇和陳瀾喜極而泣,抱著醫生的大腿千恩萬謝。
我也被叫到了病房。
李秀芬躺在病床上,臉上和脖子上的傷口已經結痂,留下了醜陋的疤痕,像一條條蜈蚣盤踞在她臉上。
她的眼神不再渾濁,而是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清明,以及……刻骨的怨毒。
她看到我,情緒立刻激動起來,枯瘦的手指直直地指向我,嘴唇哆嗦著,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是……是她……故意的……」
郝勇和陳瀾立刻圍了上去。
「媽,您說什麼?誰是故意的?」
「她……那個醫生……」
李秀芬死死地瞪著我,一字一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知道……佛牌……她……想殺我!」
此話一出,滿室皆驚。
郝勇和陳瀾臉上的喜悅瞬間凝固,轉而用一種審視和懷疑的目光看著我。
「吳醫生,這是怎麼回事?」郝勇的語氣冷了下來,「我媽說你故意害她?」
「這不可能。」
我冷靜地回答:「檢查前我問過她,是她親口保證沒有金屬物品的。而且,確認單上有她的簽字,流程完全合規。」
「簽字?誰知道你有沒有逼她簽!」陳瀾立刻尖叫起來,「我媽一個老太太,懂什麼?你就是看她好欺負!現在出了事,你想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就是!」郝勇也跟著咆哮起來,「我媽說了,就是你害的!我們要告你!告到你傾家蕩產,牢底坐穿!」
他們就像兩條聞到血腥味的瘋狗,立刻調轉槍口,開始瘋狂地撕咬我。
很快,事情就鬧大了。
郝勇和陳瀾請了律師,以「故意傷害罪」將我告上了法庭,同時向醫院施壓,要求巨額賠償。
醫院為了息事寧人,也為了給家屬一個「交代」,立刻成立了調查組。
而我,作為當事人,被暫時停職了。
我交出了所有的病歷記錄、簽字單據,然後脫下了穿了多年的白大褂,走出了醫院。
同事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懷疑和避之不及。
我知道,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在所有人眼裡,我就是一個有著重大醫療事故嫌疑的醫生。
我成了整個醫院的污點。
11
走在回家的路上,秋風蕭瑟,陽光刺眼。
我並沒有感到憤怒和委屈,內心反而一片平靜。
停職在家,正好。
我可以有大把的時間,去做一些我早就該做的事情。
李秀芬,郝勇,陳瀾。
你們不是想玩嗎?
我陪你們,玩到底!
回到家,我沒有像個怨婦一樣自怨自艾。
而是打開電腦,按照上一世死後獲得的一些蛛絲馬跡,開始搜索一切與「佛牌」、「神跡」、「磁共振顯靈」相關的關鍵詞。
很快,一個隱秘的、藏在網絡深處的組織,浮現在我眼前。
這個組織名叫「金光蓮社」,表面上是一個宣傳佛學文化的民間社團,實際上,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詐騙團伙。
他們專門針對那些空虛、迷信、又有點閒錢的老年人下手。
通過線上講座、線下「法會」等形式,向老人們灌輸各種歪理邪說。
比如,佩戴他們「開過光」的佛牌,就能百病不侵,長命百歲。
而那個「做核磁共振時佛牌會飄起來,佛祖會顯靈」的說法,正是他們吹噓得最厲害的「神跡」之一。
他們聲稱,只有最虔誠、最有慧根的信徒,才能在強磁場中看到佛光,從而「功德圓滿,立地飛升」。
而想要獲得這種「慧根」,就需要不斷地向組織「供奉」。
小到幾千塊的「平安符」,大到幾十萬的「鎏金佛牌」,價格不等。
我在他們的網站上,找到了李秀芬那塊佛牌的同款。
標價,三十八萬。
網站的「功德榜」上,李秀芬的名字赫然在列,後面標註的「供奉金額」,已經累計超過了五十萬。
而在一個需要密碼才能進入的內部論壇里,我找到了更多驚人的信息。
這個論壇里,全是像李秀芬一樣被洗腦的老人。
他們分享著自己「供奉」的心得,攀比著誰的佛牌更貴,誰離「佛祖」更近。
很多人為了購買這些昂貴的「法器」,不惜掏空養老金,甚至背著子女借高利貸。
在一篇帖子裡,我看到了李秀芬的帳號。
她在一個月前,也就是做核磁共振的前幾天,發了一篇帖子,說自己為了買下那塊價值三十八萬的「飛升佛牌」,不僅花光了所有積蓄,還向「蓮社」的「上師」借了二十萬的高利貸。
她在帖子裡說,只要能「功德圓滿」,見到佛光,一切都值了。
原來,她根本沒有什麼兩千萬的彩票。
她不僅沒錢,還欠了一屁股的債。
那句「我中了兩千萬彩票」,不過是她在劇痛和昏迷中,因為極度渴望活著而撒下的彌天大謊。
我將所有這些證據,包括她借高利貸的帖子截圖,全都整理好,匿名打包,發到了郝勇的郵箱裡。
郵件的標題,我只寫了六個字:
「兩千萬的真相」。
做完這一切,我關上電腦,泡了一杯清茶。
我相信,郝勇和陳瀾看到這封郵件後,一定會比我更著急。
12
果不其然。
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同事偷偷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同事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興奮。
「吳姐,出大事了!今天郝勇和陳瀾來醫院了,跟瘋了一樣,在病房裡跟李秀芬大吵大鬧!」
「哦?是嗎?」我平靜地問。
「是啊!我們都聽見了!郝勇拿著一沓列印出來的東西,指著李秀芬的鼻子罵她老糊塗,被人騙了還幫人數錢!說什麼家裡為了給她治病,已經把車賣了,還欠了一屁股債,現在血本無歸!
「陳瀾更狠,直接就說不治了,讓老太太等死,還罵她是個掃把星,死了都不得安生!」
我能想像出那幅畫面。
貪婪的兒子兒媳,在發現兩千萬的謊言被戳破後,瞬間撕下了偽善的面具,露出了最猙獰、最真實的面目。
「後來呢?」
「後來?後來郝勇直接衝到繳費處,把剩下的一點住院費全都退了。現在住院部那邊已經下了通知,說家屬放棄治療,準備趕人了。」
同事嘆了口氣:「這老太太也是真慘,被騙光了錢,現在又被兒女拋棄了。」
慘嗎?
我一點也不同情。
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掛了電話沒多久,護士長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小吳,你現在方便來醫院一趟嗎?」
「怎麼了,主任?」
「那個李秀芬……她快不行了。她指名道姓,說臨死前,想見你最後一面。」
我沉默了片刻。
「好,我馬上到。」
是時候了。
是時候,為上一世的自己,和這一世的鬧劇,畫上一個句號了。
我到醫院的時候,李秀芬的病房外已經空無一人。
郝勇和陳瀾早就不見了蹤影。
李秀芬躺在床上,因為被停掉了營養液,整個人已經瘦到脫相,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看上去就像一具隨時會散架的骷髏。
各種儀器已經被撤掉了大半,只剩下一台心電監護儀,螢幕上那條代表生命的心電圖,微弱得像一條隨時會拉直的細線。
她看到我,原本渙散的眼神,突然聚焦了。
她張了張嘴,發出微弱的「嗬嗬」聲,像一架破舊的風箱。
我走到她床邊,俯下身。
「你……為什麼……」她的聲音氣若遊絲,卻充滿了不甘和怨恨,「這一次……為什麼……不把佛牌……摘掉?」
眯了眯眼,我知道,她也重生了。
所以,我看著她那張醜陋的臉,看著她眼中那不加掩飾的恨意,突然笑了。
我湊到她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聲問她:
「李秀芬,你猜猜看……
「是被佛牌的掛繩活活勒死更痛,還是像現在這樣,清醒地感受著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流逝,內臟慢慢衰竭,最後在無盡的痛苦和悔恨中,孤獨地爛死在病床上……更痛?」
她瞳孔猛地一縮!
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和難以置信所填滿。
「你……你……」
她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袖子,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
「原來你也……怪不得……」
我微笑著,輕輕掰開她的手指。
「你不是想見佛祖嗎?別急,很快了。不過在你見佛祖之前,我還得送你兩份大禮。」
13
走出病房,我徑直去了住院部的繳費窗口。
「你好,給 302 床的李秀芬,續交兩天的住院費。」
窗口裡的護士抬起頭,一臉詫異地看著我:「吳醫生?她家屬不是已經辦了出院,放棄治療了嗎?」
「她可憐。」
我從錢包里抽出幾張鈔票,遞了進去,臉上掛著悲天憫人的微笑。
「讓她在最後的時間裡,走得體面一點。費用算我的。」
護士的眼神瞬間充滿了敬佩。
我拿著繳費單,轉身丟進了走廊的垃圾桶。
李秀芬,我為你爭取了兩天的時間。
這兩天,會是你這輩子,最漫長的地獄。
這就是我送你的第一份大禮。
至於第二份……
回到家,我打開了那個匿名的郵箱,又給郝勇發了一封郵件。
【溫馨提醒:你母親那塊金佛牌,足金,克重 150,等到徹底結案後,記得去警察局認領。】
郵件發送成功。
我關上電腦,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
郝勇,你那貪婪的母親, 為你留下了最後一份「遺產」。
去取吧。
我倒要看看,你和你母親,到底誰先功德圓滿。
第二天, 醫院炸開了鍋。
郝勇衝到李秀芬的病房, 他看都沒看自己母親那張氣若遊絲的臉, 而是死死地盯著那台顯示著生命體徵的儀器, 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和瘋狂的貪慾。
「你怎麼還不死?!啊?!你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
他衝著病床上的李秀芬大聲咆哮,聲音在安靜的病房裡顯得格外刺耳。
「我告訴你,老不死的,你那塊破佛牌值好幾萬塊錢!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拿到!你現在多活一分鐘,都是在擋我的財路!聽懂了沒有?!」
這時候, 李秀芬終於明白了,我送她的兩份大禮是什麼。
「你……你這個……畜生……」
李秀芬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我畜生?!」郝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他鬆開手, 指著自己的鼻子,「你為了買個破牌子,欠了一屁股高利貸!你為了去見什麼狗屁佛祖, 把自己搞成這個鬼樣子!現在又為了給你治病,我把車都賣了!你還說我畜生?!」
他越說越氣, 在病房裡來回踱步,最後停在李秀芬的床尾, 眼神陰狠。
「我告訴你, 你今天必須死!你不死,我就沒法活!你不是想見佛祖嗎?我送你一程!」
他猛地撲上去,用手死死掐住了李秀芬的脖子。
「嗚……嗚……」
李秀芬那雙外凸的眼睛裡, 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絕望。
她看著自己親生兒子的臉, 那張臉上沒有半分親情, 只有貪婪和猙獰。
想掙扎, 可枯瘦的四肢沒有一絲力氣。
想求饒, 卻只能發出徒勞的嗚咽。
她以為被佛牌反覆撞擊身體是地獄。
原來不是。
這才是真正的地獄。
心電監護儀上的曲線瘋狂地跳動, 發出刺耳的尖叫,隨即,猛地被拉成一條直線。
嘀一一
世界安靜了。
郝勇慢慢鬆開手,看著床上雙目圓睜、死不瞑目的母親,他喘著粗氣, 臉上露出⼀個詭異的笑容。
就在這時,病房⻔被猛地推開。
衝進來的是聞聲趕來的護⼠長和幾名保安。
他們看著眼前的景象, 全都驚呆了。
「郝勇!你……你對你媽做了什麼!」護士長顫抖著⼿指著他。
郝勇愣了一下, 隨即理直氣壯地吼道:「她死了!她⾃己斷⽓的!不關我的事!快,把她的佛牌還給我!」
警察很快趕到。
⾯對冰冷的⼫體、護士⻓的目擊證詞,以及郝勇自己顛三倒四、漏洞百出的瘋話。
⼀副冰冷的手銬,銬住了他的手腕。
「涉嫌故意殺人, 跟我們走一趟。」
「我沒有!我沒有殺⼈!」郝勇瘋狂地掙扎,「是她自己要死的!我只是來拿回我的東西!我的佛牌!」
直到被拖出醫院大門,他的嘶吼聲還迴蕩在⾛廊里。
而那塊他至死都惦記著的佛牌, 作為殺⼈案的關鍵證物,被永遠地封存在了證物室⾥。
……
李秀芬下葬那天, 天氣很好。
醫院撤銷了對我的停職處分,調查組也公開還了我清⽩。
但我卻沒有⽴刻去醫院,⽽是又請了幾天的假。
終於可以去見奶奶了。
好想她做的飯菜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