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華一言難盡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其實話剛問出口我就後悔了。
現在章丞相可是章華的親爹。
我話那麼多幹什麼!
「你不用說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話音落下,章華很是乾脆地回答:「是真的。」
我瞪了他一眼。
不是說了不用說了嗎!
「章尚書?阿繁?」
疑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和章華循聲望去。
是一位穿著半舊衣裳的中年男人,旁邊還跟著一位背藥箱的年輕男人。
「周大夫!」
看到熟人,我驚喜地上前問好:「你變化不大啊,這些年還好嗎?」
周大夫是住在平安巷時的鄰居,他從小就在醫館做學徒,因此我們家平時有個頭痛腦熱都會找他,他收的診金便宜,開藥時也會儘量不開貴的藥材。
「還好還好。」周大夫複雜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著,「昨日就聽人說了你的事,我還以為他們跟我說笑呢,如今見你跟十年前一模一樣,真是……難以置信。」
因為章華大手筆給出去那麼多黃金,所以我的事當日就傳得京城人盡皆知了。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對了,你如今還在杏林堂嗎?你那個師傅還欺負你嗎?」
周大夫看向章華,拱手行禮:「多謝關心,托章大人的福,如今我已自己開了醫館,沒人再欺負我了。」
章華頷首:「聽說你也收徒了?」
周大夫看向身後的年輕男子:「確實收了一個,雖笨了點,但好在心底善良,也不指望他以後有多大成就了,能有一顆仁愛之心就足矣。」
年輕男子被說得臉紅,也趕緊上前見禮。
我替周大夫感到高興,他也算是苦盡甘來。
「對了。」周大夫遲疑地看向我,「阿繁你……身體如何?要我給你看看嗎?」
我擺擺手:「不用,我身體很好,就別麻煩你了。」
「你還忙吧?我們不打擾你了。」我看向章錦的身影,「我先陪妹妹逛會兒,等回頭再去看你。」
周大夫笑著點頭,帶著徒弟走了。
目送周大夫走遠,我快步追上前方的章錦,將章華遠遠甩在後面。
9
回到章宅已將近黃昏。
章錦累了,吃了幾口東西,喝了半碗甜羹倒頭就睡。
我睡不著,拿了紗燈想在園子裡逛逛。
章宅的園子又大又精緻,種滿了各種奇花異草,甚是美麗。
「周大夫,這邊請……」
周大夫?是今天遇到的周大夫嗎?
我趕緊熄燈躲在假山後,悄悄向走廊方向看去。
只見幾個下人手執紗燈走在前面,後面跟著的人赫然是管家和今日碰到的周大夫。
真是他!
這時候來幹什麼?
我悄悄跟上去。
看著他們七拐八繞才到了一處幽靜的院子,而院子裡的桂花樹下坐的人正是章華。
我看了一下院子周圍巡視的護衛,打消了想要上前偷聽的想法,只遠遠看著。
管家退下後,周大夫坐在章華對面,看樣子兩人應該是聊得不錯,周大夫一直在笑。
我鬆了口氣。
應該是我想多了。
看今天他們那熟稔的樣子,兩人這些年應該有些交情。
正常來往,沒什麼不對。
我正想離開,就見章華突然沉下臉,不知說了什麼,周大夫突然惶恐地跪下磕頭,似乎還在急切地辯解。
章華不復剛才的和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周大夫,骨節分明的手微微抬起。
這是什麼情況?
下一刻,兩個侍衛拉著一個半大的孩子上前,那孩子被捆得嚴嚴實實,哭得涕泗橫流,聲音悽厲。
「爹!救我!」
我心中一驚。
是周大夫的孩子!
眼看著侍衛將刀架在孩子的脖子上,周大夫連忙高聲制止:「不要傷害我兒子!我說!我都說!」
我心中一顫,手中紗燈不慎落地,發出輕微的聲響。
「誰?」
耳力敏銳的侍衛動作迅速地衝上來,我來不及多想,轉身往回跑。
夜晚的風在耳邊呼嘯而過,侍衛緊追不捨,我屏住呼吸,閃身躲到了一簇較高的花叢後。
侍衛搜尋的聲音漸漸遠去,我鬆了口氣,正欲起來離開,就聽身後傳來章華冰冷的聲音。
「你剛才看見了?」
我僵硬地回頭,對上章華那雙銳利冷漠的眸子。
「我只是剛好經過……什麼都沒看見。」
章華看我良久,微蹙眉頭。
「既然你都看見了,那你來說說你是誰吧。」
我不解地看向章華:「什麼意思?」
章華看向我的臉,眼中多了幾分痴迷:「這些年來,冒充明月奴的人數不勝數,但你是最像的一個。」
「你這張臉與明月奴長得真是一模一樣,除了……」
「多了一顆眉心痣。」
「如果不是你剛才偷聽,我還真想陪你多演兩天,看看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10
明月奴是章繁的小名,因出生在中秋夜,故取此名。
我抬手撫上眉間的紅痣。
「就因為這個你就懷疑我?這顆痣是我醒來就有的,你……」
章華抬手,打斷我的話。
「就算沒有這顆痣,你也不是她。」
「在見到你的第一個眼神我就知道你是假的。」
他聲音堅定。
「這世上或許真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可言行舉止、神態習慣總會有所不同。」
「而我,認錯誰,都不會認錯我的妻子。」
「不管她變成什麼樣。」
好嘛,以為自己演得挺好,沒想到人家一早就知道了。
我摸著眉間的紅痣,粲然一笑。
「那你為什麼認下我?為什麼做這場戲呢?」
章華沉默了。
寂靜的夜晚只有蟲鳴聲不絕於耳。
我追問:「為什麼?」
良久,章華痛苦地閉上眼,啞聲道:「因為阿錦……」
「她病了。」
「這兩年,她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而且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和明月奴肯定有淵源,你身上有她的影子。」
「有時候我看到你,真的會生出你就是她的錯覺來。」
我沒再繼續問下去,只嘆息一聲:「你想問的我如今都不能回答你,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受章繁所託而來。」
說到這我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她讓我幫她送阿錦出嫁,我並無惡意。」
章華點點頭,沒有追根究底:「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不過我挺喜歡阿繁這個名字的,你就叫我阿繁吧。」
末了,我還是決定替周大夫求情。
「還有周大夫,你何必為難他,他就一個大夫而已,能知道什麼。」
章華眼眶微紅,語氣肯定:「不,那個周大夫一定有事瞞著我,他今天看你的眼神,說話的語氣都不對,可見心中有鬼。」
「況且若是真的沒事瞞著我,你又為什麼發出聲音驚了侍衛?總不能是真的沒拿穩一盞燈吧?」
章華呼吸急促起來:「當年,周大夫是第一個發現阿繁不見的,我那時不在京中,他還幫忙照顧了阿錦一個月。」
「我心存感激,對他多有照拂,雖然也有懷疑,讓人盯著他,但他一直很正常,直到今天……」
我尷尬地摸摸鼻子,見章華如此執著,不由好心提醒他。
「阿錦就要出嫁了,這幾天要是出什麼事可不吉利,你也不想讓她不圓滿吧?」
章繁和章華都有同一個軟肋。
章華盯著我半晌,終於敗下陣來,不再提周大夫的事。
「她還好嗎?」
我沉默了。
似乎料到我不會回答,章華很快平復好情緒,吩咐不遠處的管家:「送阿繁姑娘回去休息。」
管家上前做出一個請的動作,我跟著離開,身後隱隱傳來章華壓抑的哭聲。
夜風微涼,拂過樹葉,發出沙沙聲。
回到院子,我叫住欲走的管家,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麻煩你,替我向章家主問好,等他身體好些,我一定去拜見。」
管家抬頭,雙眼如死水般平靜無波。
「有勞姑娘挂念,我定會帶到的。」
目送管家離開,我悄聲回屋。
屋裡點著燈,我在床邊坐下,看著章錦熟睡的面容。
她似乎睡得不太安穩,眉頭微皺,露在外面的手抓著錦被。
我伸手,用指腹輕輕撫平她的眉頭。
「好好睡吧。」
11
天微亮,章錦就醒了,看到我坐在床邊沒睡,直接撲進我懷裡。
我摟著她,輕拍她的後背:「怎麼了?做噩夢了?」
「我夢到姐姐了。」
我手一頓。
到嘴邊的話斟酌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阿錦,我今天想回平安巷住。」
「為什麼?」章錦馬上坐直了身子,「有人欺負你?還是住不慣?吃不慣?」
「沒有的事。」我馬上否認。
「我只是想回家,章宅雖好,但不是我家。」
章錦不太相信:「真的嗎?」
我忙點頭。
章宅很大很漂亮,可偌大的宅子沒什麼生氣,下人更是和啞巴一樣,一問三搖頭,能不開口就絕不多說一個字。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說話聲音大點都能聽到回聲,實在壓抑。
且章華這人聰明睿智,又心思縝密,我在他面前實在不夠看。
再在他眼皮子底下多待兩天,我真怕他看出點什麼來。
章錦沉吟半晌:「那我也過去陪你住兩天,一會兒就去和阿兄說。」
我自然沒意見,陪著她去了前院。
章華正在用飯,聽了章錦的話意味深長地看向我,直看得我毛骨悚然。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章華收回目光,叮囑章錦,「一會兒讓下人給你收拾東西,那邊地方雖小,但身邊還是帶兩個丫鬟,也好照顧你們。」
章錦興高采烈地應下,拉著我的手蹦蹦跳跳往平安巷去,一路上都在念叨。
「阿姐,我想吃桂花糕,你給我做好不好?」
「我還記得你以前做的桂花糕,又香又甜,可惜你一天只讓我吃一塊。」
「我想趁你忙的時候去偷兩塊吃,誰知道你居然把桂花糕鎖在柜子里了。」
這東西我以前看章繁做過,工序並不複雜,應該是沒什麼難度。
看著期待的章錦,我痛快地點頭:「行,我給你做。」
章錦聽了十分開心,忙叫人去買了食材、用具等。
我站在灶前回想了一下章繁做桂花糕的順序,開始動手。
細膩的米粉在手間划過,攪拌、搓散,上鍋……
時間如水,一晃而逝。
夕陽西下,章錦支著下巴,靈動的眸子一眨一眨地看著面前的三碟「粉坨」。
我擦著臉上的麵粉和黑灰,心裡叫苦不迭。
明明都是按記憶中的步驟做的,怎麼做出來就是天差地別呢。
「那個……」我看著慘不忍睹的糕點,腦中飛快思索,想要找個藉口掩蓋過去。
章錦卻突然沖我笑笑,拿了一塊送進嘴裡。
我急了:「做成這樣還吃?你別吃壞了!」
「很好吃啊!」章錦眼前一亮,拿了一塊遞給我,「阿姐,和以前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半信半疑地接過嘗了一口。
口感不太好,微甜帶著點苦味,味道怪怪的。
「真的一樣嗎?」
我有些懷疑自己的味覺。
章錦咽下嘴裡的桂花糕,肯定地點頭:「真的!」
見她是真的高興,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提醒她:「吃多了容易積食,剩下的你就別吃了,等改日我再給你做,肯定比這次做得更好。」
章錦不樂意了:「我覺得這次做的就很好吃,今兒吃不完,留著我明天接著吃。」
看她這樣,我無奈一笑,只能由她去。
起身進屋將床鋪被褥收拾好,又打水將積了灰塵的地方擦了擦。
章錦吃飽了就開始多話,絮絮叨叨個沒完。
「對了,阿錦。」我忙碌完坐在章錦對面,「我還沒問過你,你進宮是你自己願意的嗎?」
章錦還抱著一碟子桂花糕在吃,聽了微笑著點頭:「是我願意的,其實這事還是我主動提的。」
主動提的?
我不解:「進了宮就要一直被困在宮裡,你……為什麼?」
她如今要是嫁到普通官宦之家,受了委屈還有章華給她撐腰。
可要是嫁進皇家,那真是身不由己。
這樣淺顯的道理她不會不明白。
章錦將碟子放在旁邊,將我拉到她身邊坐下。
「我與陛下青梅竹馬,他還算喜歡我,我也不討厭他,日後相敬如賓總比盲婚啞嫁、兩看相厭來得好。」
「況且,做皇后多好啊,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不就是皇后嗎?」
這個理由聽著有點牽強,但章錦也明顯不怎麼想細說這事。
我不好再繼續問,耳邊章錦的聲音越來越小。
將睡著的章錦抱上床,給她蓋好被子,我也靠在床邊睡了過去。
12
「畫得真好。」
少年誇讚的聲音傳來,我睜開眼,就見十七歲的章華正拿著畫卷欣賞。
章繁坐在旁邊,手中還拿著畫筆,有些不滿,又有些羞澀。
「你來得正好,我正愁題什麼字呢,你字寫得好,你來題吧!」
章繁將筆塞給章華,小跑著進屋去了。
章華在凳子上坐下,看著那幅畫傻笑。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畫的正是章華手拿書卷在院子裡背書的情景。
章華苦思冥想也不知道該題什麼字好,索性拿起畫筆將正在哄孩子的章繁畫在了旁邊。
我看得嘖嘖稱奇,若是不知情的人,怕是會以為這畫上的是一家三口吧。
倏忽,畫卷扭曲,陽光散去,搖曳的燭火映出一隻乾枯的手。
手的主人正拿著那幅畫,目光複雜地看著。
章華和章繁並肩而站,忐忑地看著章秀才。
章秀才因久病不愈,臉色十分難看,嘴裡偶爾泄出壓抑不住的咳嗽聲。
「伯父……」章華上前兩步,跪在章秀才面前,「我心儀明月奴,求你成全。」
「我已考中舉人,準備三年後去京中參加會試,不管中不中,我定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章秀才抬起頭,目光划過章華,落在章繁身上。
章繁幾步行至章華身旁跪下,眼中含淚:「爹……」
此情此景,章秀才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看向女兒的目光多了幾分愧疚。
「是我疏忽了,你已有十七,原本前兩年就該給你說親,只是你母親離世才耽擱了。」
「我這個身體又……」
「等我百年後,你一個女子,還帶著阿錦,該何去何從……」
章秀才神情哀傷,我站在他的身後,看向多年前的章繁。
那張明艷的臉逐漸變得模糊,我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周圍的一切開始地覆天翻。
章錦的臉在我眼中慢慢清晰起來,她面容扭曲,正死死掐著我的脖子,聲音低沉壓抑:「是你殺了她!」
13
「阿錦……」我艱難地出聲,想要喚醒她的理智。
可這一聲「阿錦」反倒是讓章錦更加瘋狂,手中的力道加大了不少。
平日裡乖巧柔弱的姑娘,居然這麼大力氣。
我用盡力氣把她的手掰開,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章錦有些瘋狂,還想要繼續伸手掐我的脖子。
我趕緊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想要讓她冷靜點。
豈料章錦的表情驟然由癲狂變成驚恐,尖叫著揮舞雙手。
我來不及多想,握住她的手,抱著她輕聲安撫:「沒事了阿錦,別怕,別怕……」
丫鬟已經聽到動靜進來,見狀想要上前幫忙。
我沖她們搖頭拒絕,示意她們出去。
良久,懷裡的章錦在輕柔的聲音中終於漸漸安靜下來,沉沉睡去。
我輕手躡腳起身拿了手帕,給她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
外面傳來二更的梆子聲和丫鬟低聲行禮的聲音。
伴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章華推門而入。
許是因為來得急,他的衣裳和髮髻都有些凌亂。
在看到安睡的章錦時,他才緩緩鬆了口氣。
「她今天沒吃藥?」
我頭也不回地回答:「吃了,但藥也不是每次都有用的。」
給章錦的藥混在甜羹里,下人每次都會盯著她將藥喝下才會離開。
章華眉頭微蹙,抿唇不語,踱步到小几旁坐下。
章錦這會兒睡得很沉,我半天沒聽到聲音,轉過頭一看,只見章華捏著一塊桂花糕正在發獃。
感受到我的目光,章華將手中的糕點送進嘴裡,小口地咀嚼著。
「裡面加了杏仁粉,明月奴教你做的桂花糕?」
我點點頭:「算是吧。」
我有章繁的記憶,勉強也算是她教我的吧。
章華喃喃自語:「這是阿錦最愛吃的。」
小時候的章錦最愛吃桂花糕和杏仁牛乳,可章繁不讓她多食。
有一次,章錦就問能不能在桂花糕里加杏仁牛乳,這樣她就可以一次吃到兩樣自己最愛吃的東西。
章繁當時雖然笑話她是貪吃的小鬼,可後來每一次做桂花糕她都會在裡面加一些杏仁牛乳。
章繁的記憶中,關於這一段早已模糊不堪,如今被章華問到,竟又清晰起來。
我從回憶中醒過神,抬手給章錦蓋好被子,起身坐到了章華對面。
關於章錦的病情,我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章華只一眼就看透了我的猶豫,主動說起了章錦的事。
「阿錦的病其實是我疏忽才會這麼嚴重的。」
「那年我剛從徽州祭祖回京,就得知明月奴失蹤……」
對章繁的突然失蹤,街坊四鄰說什麼的都有,但沒有一個人能說出點有用的東西。
章華每日都奔波在外尋找章繁,章錦那時被託付給了周大夫家照顧。
直到章家主找上門來。
他要認回章華這個意外流落在外的兒子,聽說章繁失蹤的事還幫忙發了天價懸賞,甚至將章錦接到了章宅親自照顧,細心教導。
章華那時根本無力顧及這些瑣事,見有人幫忙找人,還能照顧妹妹,索性就默認了。
但章家主很快就圖窮匕見,他想要逼迫幼帝禪位於他,等他百年後再傳位給章華。
可章華不願,他從來沒想過做皇帝,對禪位一事自然是百般阻攔。
章家主氣急。
他拿這個唯一的兒子沒辦法,便將目光看向了章錦。
只因為章錦跟章華說了一句「我夢到姐姐被人害死了」,章家主以「刁奴多嘴,蠱惑主子」為由,杖殺了十幾個婢女。
五歲的章錦目睹了平時照顧她的姐姐們死在她面前,從那以後總是噩夢纏身。
章華得知此事後怒不可遏,想要帶著章錦離開。
可走進章宅容易,想要出去卻難如登天。
權勢滔天的章家主只要不鬆口,他們連大門都出不了。
「隨著年歲漸長,阿錦越來越沉默寡言。」
在這場父子博弈中,受傷最深的就是無辜的章錦。
「後來我們各退一步,我聽他的話入仕做官,條件是將阿錦送進宮做公主伴讀。」
「她進宮後開心了很多,我以為她會慢慢忘記小時候的事。」
「直到她十三歲第一次發病,差點掐死一個婢女。」
章華說到這自嘲地笑笑:「興許那也不是她第一次發病,只是那一次我才知道。」
「我請了很多大夫給她看病,都說她是心病,開的藥方也大差不差,只能減少她發病的次數。」
心病還需心藥醫,湯藥自無法根治。
「這些年有很多長得像明月奴的人來冒充,我有時候會將計就計,將人留下陪伴阿錦。」
「阿錦有她們陪伴時會好很多。」
奈何那些人貪心不足,總想要更多,所以章華隔段時間就會換人。
「我會多陪她的。」
因為章繁的緣故,我很想幫章錦,奈何我不通醫術,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陪伴。
章華鄭重道:「多謝。」
我點點頭,開始下逐客令:「不早了,我要睡了。」
章華起身:「既然來了,我要去西廂房上香,你睡吧。」
我心中一動,也跟了上去。
章華似乎不是很樂意:「那裡供奉的是我和明月奴的父母,你去做什麼?」
我果斷搬出了章繁:「受人所託。」
這話是實話。
章繁確實托我祭拜她的父母。
章華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幽深而冷漠。
我絲毫不懼。
14
昏暗的燭光在西廂房亮起,我和章華站在牌位前,恭敬上香,又跪下磕頭。
祭拜完,我正欲起身,章華就問道:「你和明月奴什麼時候認識的?」
我起身的動作頓住,猶豫該怎麼回答。
「她十五歲那年認識她的。」
章華被氣笑了:「我和明月奴從小相識,二十年沒分開過,她十五歲就認識你,我怎麼不知道?」
我提著裙子起身,往門外走去:「信不信由你。」
我沒騙章華,我認識他和章繁的時候,他們確實只有十五歲。
但章繁認識我的時候她已經二十歲。
已經死了。
15
章繁被灌下毒酒的時候,我其實是想救她的,奈何我只是她頭上的一根木簪子,實在是有心無力。
我跟著她的身體一起被扔進挖好的坑裡,埋得嚴嚴實實。
章繁的靈魂飄在地面上,我能聽到她的哭聲,聽到章錦的哭聲,交織在一起,擾得我心煩意亂。
一開始我體諒她接受不了自己死了的事實,傷心在所難免,所以忍住了想罵人的衝動。
她哭了七日,終於不哭了,開始絮叨。
從小時候的雞零狗碎說到長大後的婚喪嫁娶。
從前她就是個話多的人,現在好了,死了不用睡覺,話更多了。
從天亮說到天黑,從天黑說到天亮。
在她第三次說到她和章華偷摸去街上看儺戲時,我終於忍不了了,大吼一聲:「閉嘴!」
章繁明顯被嚇到了,哭著喊著有鬼。
我從地下飄到她的面前,很是無語:「你要不要看看到底誰是鬼?」
章繁懵了半天,終於想起來自己才是鬼。
一時又是傷心又是高興。
傷心自己死了,高興我能陪她說話。
她興奮地問我是誰。
我被煩得不行,但還是耐心地跟她說我是她頭上的那支簪子。
「簪子?簪子也能成精?你生來就是簪子嗎?」
我嘆氣:「不是,我是一副面具。」
我沒有瞞章繁,將自己的來歷告訴她。
我生有靈智時是主人精心雕刻呵護的儺面面具,我和主人相互陪伴幾十載,直到他死亡。
主人的兒子繼承了他的財產,我這副不值錢的面具被扔出門。
後來幾經輾轉,歷經風雨,我才被一貨郎拾起。
貨郎見木料好,就想要做成簪子售賣。
而當時的章華囊中羞澀,買不起雕刻好的簪子,便低價買下了我,親自雕刻,送給了他心愛之人。
章繁更好奇了:「那你現在算是什麼?是妖?還是精怪?你有法力嗎?」
「我算是精怪吧?我沒有法力。」
章繁聞言天真地問道:「沒有法力也算精怪嗎?話本子裡的精怪不都是有法力,還會吸人精氣的嗎?」
我:「……」
「太冒昧了!少看點話本子吧!」
我生氣地飄回地下繼續躺著,任由章繁怎麼喊都不出去了。
可沒兩天我就氣消了,和章繁和好如初,又出來陪她說話。
但十年真的太久了,翻來覆去其實也就那些話。
不過有時候章華和章錦來了,會說些新鮮事,講講近況。
這時候章繁就開心得又蹦又跳,一個勁兒地叫我出去陪她說話。
直到章華有一天晚上又來了,他說章錦要成婚了。
章繁很著急,在他身邊上躥下跳,一個勁兒地問:「人長得好看嗎?品行如何?家中可有什麼妻妾?你怎麼說話說一半啊?」
可章華聽不到她的聲音,待了半天就走了,留下難得沉默的章繁。
上次她這樣沉默,還是看到章錦發病的時候。
我飄上來陪她,但嘴笨,半天才憋出一句:「他也不會害你妹妹,你別擔心。」
章繁坐在鞦韆上沒說話。
良久,她問我:「我想回去看看阿錦,看她穿嫁衣是什麼樣,看她出嫁,你不是妖怪嗎?你有辦法嗎?」
章繁死後就一直被困在這一方天地中,走不出,離不開。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問我,但我還是老實地告訴她:「你死了,不能回去,我只是精怪,不是妖怪,更不是神仙。」
章繁很失望,又開始哭。
因為是鬼,她沒有淚水,只是乾哭,看著有些滑稽。
我還沒說完的話被她的哭聲堵了回去,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接著說:「其實也有辦法的,我可以替你去啊。」
「只不過我也是有條件的。」
章繁很是驚喜:「你說,什麼條件!」
我的條件自然是給自己謀一副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