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裴大人是要貶妻為妾,讓我做你的妾室嗎?」
裴懷急了: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曾想過將姝華納入我的後院……」
「可你們有了肌膚之親啊,你不會提褲子走人連責任都不想負吧!」
裴懷身子一顫,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他從郡主府回來時,身上總是帶著濃濃的蘭花香,那是姝華的最愛,我如何不知曉。
郡主甚至為給我下馬威,在他裡衣上落下若有若無的胭脂印。
我知道,我都知道。
所以,我是真的嫌髒不要他了啊。
「郡主三個月的身子,倒是與我孩子落胎的時間不差多少,裴大人好福氣。」
我噙著冷笑靜靜地看著他。
看到他無所適從,才又開了口:
「陛下命裴大人放下公務,好好在府中侍奉郡主安胎呢。」
裴懷忽地瞪向我。
「無媒苟合,損害皇室顏面,裴大人怎對得起陛下的栽培。」
「是以,陛下讓裴大人,永遠歇下去。」
裴懷握著聖旨的手青筋暴起,看我時猶如看仇人一般。
23
「是你求的大長公主吧!顧婉清,你簡直可惡!」
「那日我陪姝華過生辰時,多喝了兩壺暖身子的酒,便犯了一個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
「可又何妨?我心裡是有你的,這還不夠?」
「男人三妻四妾也屬正常,姝華也不是不可為平妻,你何苦鬧到如此境地。」
「現在跟我去求陛下收回旨意。你與姝華皆為正妻,她身子不好,不會與你爭管家之權的。」
我越聽越覺得好笑,竟笑著問道:
「我當老媽子一般拿著管家之權,為你忙進忙出,正好成全了你二人的風花雪月對嗎?」
「哦不,是一家三口才是。」
我伸出手指,指了指他領口遮不住的恩愛痕跡,揶揄道:
「你是生怕別人不曉得,你如何丟人現眼的!」
「顧婉清!」
裴懷無能咆哮。
「你以為和離了你便好過了?」
「連姝華那般的身份,拿到和離書後也只能在旁人的指指點點裡夾著尾巴做人。」
「你硬要自討苦吃,我便等你被顧家拋棄,吃夠世態炎涼的苦,再回頭求我!」
裴懷憤然離去。
24
裴懷與姝華大婚時,刻意給我下了請帖。
可大婚那日,我卻沒去。
大紅喜轎落在裴府門前,裴懷遲遲不肯踢轎門,始終在人群里四處張望。
昨夜更深,他睡不著覺去了婉清從前的院裡,才知她將屋內值錢之物盡數賣去。
連自己親手為她搭的葡萄架,也被連根拔起。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顧婉清竟鬧到了如此地步。
不過是享齊人之福罷了,天下男子都可以,為何單單他不行?
如今他丟了官職,還娶了棄婦,當真成了京中名副其實的笑柄。
連平日出門,似乎都能聽到背後的指指點點。
十五的月亮而已,每個月都有,他月月陪她看就是。
一頓晚宴罷了,他豪擲千金,可賠她一個更豪華的。
至於孩子,日子還長,他們想想辦法總會有的。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要他說,還是婉清太作了。
如今鬧成這般模樣,她顧婉清也被家族捨棄,一無所有,當ŧŭ̀₄是長夠了教訓的。
大長公主能可憐她一時,還能可憐她一世不成。
至於沈珏,空有一副好皮囊,最是心狠手辣,能看得上顧婉清?
便是沈家也絕不肯娶一個二嫁女做主母。
不是不肯低頭嗎?
且看自己另娶他人,而她始終無枝可依時,又有何出路。
屆時,由她這個始作俑者親自求陛下收回和離的旨意,倒也順理成章。
而姝華,本就是酒後的荒唐。
得不到的時候恍若胸口的痣,常掛心懷,還隱隱作痛。
可得到後,那顆痣卻跑到了面門上,膈應又難堪。
如今自己在她的跋扈與嬌蠻里,早就忘卻了年少的懵懂悸動,只覺得身心俱疲。
她若願意,乖乖做個平妻,不再鬧人,自己也不會薄待了她去。
一起長大的感情,他念到今日,已然仁至義盡。
可吉時已到,裴懷篤定會出現的顧婉清,卻始終不見蹤影。
25
曾無數次勸過裴懷定要珍惜眼前人的故交,見此情形,無奈搖頭:
「踢轎門吧,不用再等了。」
裴懷一頓,那人繼續道:
「她四處奔走,借著沈家的名頭籌集數萬軍餉。大長公主誇她巾幗不讓鬚眉,讓她在女學當了先生,公主為她擺的酒宴,也在今天。」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始終在原處等你。」
對呀。
今年中秋的月亮錯過了便當真沒了,往後的月亮再圓,都不是那夜。
二十一歲的顧婉清,也沒辦法始終等在二十歲生辰那日。
他真的錯過了。
裴懷頓時面如灰土。
聽說,裴懷大婚那日耽誤了吉時,惹了郡主不快。
本就沒幾人到場的喜宴,最終在郡主自揭蓋頭的暴怒里,草草收場。
話傳進我耳里時,我已經在女學裡撥動了算盤珠子。
我算盤打得最好,狐假虎威借著沈家的勢,做了沈家不好做的事,明里暗裡搜颳了數十萬兩軍餉送去了邊疆。
大長公主誇我會算帳,讓我當了教算帳的先生。
一室女子,士農工商什麼身份都有。
和離,守寡,甚至待字閨中和束髮不嫁的也有。
受過大長公主教育薰陶的她們與世俗不同,並未因我和離過,把我當作下堂婦一般輕賤了去。
反而在我雙手同打的算盤珠子快到飛起時,露出了滿臉的驚詫,誇讚之詞更是不絕於耳:
「顧姐姐人長得美就算了,竟還有這樣一雙巧手。」
「聽說顧姐姐的娘親還是殿下身邊的第一繡女呢,繡的魚兒恍若置身水中,勾的燕雀似空中騰飛,便是畫的小人也像活了一般。」
「顧姐姐可是得了真傳?斷不可藏著掖著,定要教教我。」
「也教教我。」
「姐姐最美,姐姐先教我。」
我以為是受了大長公主之命,她們才刻意鼓勵,給我走出來的信心與勇氣。
可有天,我突然折回去拿我的算盤時,恰好聽到她們背後的議論。
「她懷揣憧憬,即便有選擇,還是選擇了嫁給心儀的男子。」
「或許,她並不知道那只是一場風險極大的賭博。她以為她可以兒女成群,夫妻恩愛,幸福一生。可最終在人事的變遷里,在她的無力回天裡,賭輸了。」
「雖然捧著碎了一地的自己,可她已經足夠勇敢,哪怕步步帶血,也毅然決然走出了那道本該困死她的門。」
「她是她,是這個時代里我們身邊的親人朋友,是千千萬萬個賭一顆真心,卻被圍困於後院輸得徹底的我們。」
「為什麼不可以勇敢地衝出來、活下去?你不可以,她不可以,我們這般在婚姻里看不到出路的女人就該死絕了不成。」
「我們是在救她嗎?我們明明救的是那個不甘心、不服輸、不低頭的自己。」
我回頭看自己,背靠大長公主,仍搏命般扒掉一層皮才換來重見天日的結果。
可那般多被身份裹挾,被命運扼住咽喉,被血緣鐐銬捆住雙腳,壓在滿地狼藉的婚姻里喊不出聲,也逃不出來的人又該如何?
勇敢點,再勇敢點。
儘管步步艱難,充滿眼淚和血,我們也該千千萬萬次在絕望之中救贖自己。
世間重要的一切,都比不得你本身。
26
元宵那夜,裴懷將我攔在公主府門口。
「婉清!」
不過幾月不見,他消瘦了許多,眼窩凹陷,眼底大片烏青,一副許久不曾睡過的模樣。
我大吃一驚,卻還是禮貌問道:
「裴大人找我可是有事?」
因在除夕夜裡,女學裡的姜雪融姑娘,以一敵十之勢,將斥責女子與女學的眾大人懟得啞口無言,被陛下誇讚生女當如姜雪融,使得女學聲名大噪。
如今不少大人找著關係,要在女學教室里為自己的家眷留個席位。
我以為,裴懷也是。
可他,卻直直地望向我,眼底翻湧著複雜的神色:
「你為何一次也不赴我的約?」
27
我這才想起,裴懷確實約過我幾次。
冬至,臘八和除夕。
不過我被太多事情纏身,忙著學一技之長,忙著與沈珏四處周旋,忙著大家一起奔赴更光明的未來。
累到連奶娘的話都沒聽完,倒頭就睡著了。
「時至今日我才看清自己的心。」
「你走後,整個裴府都空了。無人管我時,我才覺得哪兒哪兒都不適應。回來吧,好嗎?」
他帶著哀求,將姿態放得極低。
我不由得想起,母親忌日那天,雨天路滑,我摔了一跤,腹痛難忍。
眼睜睜見他勒緊韁繩起身要走,我捂著疼痛不已的肚子,朝他大聲呼救,姿態卑微恨不得將頭低進泥里。
可他急著赴郡主的約,匆忙掃我一眼,淡漠道:
「婉清,你知道的,你不配與她比。」
我的孩子在他的淡漠裡化為血水。
那是我永難釋懷的噩夢。
我重重吸了口氣,像他當初那樣,清冷回道:
「裴大人似乎是得了某種骨頭裡犯賤的病症。」
「總是家裡的酒肉吃夠了,外面的糞都要夠著嘗上一口。」
「那般骨頭賤,何不打斷它一了百了,竟要髒了我的眼。」
不理會裴懷的呆若木雞,我直奔一群對他冷眼相對的女子而去。
「顧姐姐,下次他敢糾纏你,便報官關他幾日。」
「最好閹割了他,仗著長了那麼一根下作的東西,還想捅破天的賤人!」
「好!」
裴懷身子一晃!
本以為,一場鬧劇就此過去了。
可姝華卻衝進了女學,對我破口大罵。
28
「顧婉清,你還要不要臉,一個下堂婦為何死死揪著裴懷不放!」
「是再找不到男人了嗎。」
「你為何都和離了還要霸占著他。」
姝華懷胎五月,孕肚已然隆起。
雖如願以償嫁給了裴懷,卻成了皇室恥辱,成了旁人嘴裡的笑柄。
她過得並不好。
面色萎黃,帶著肉眼可見的浮腫,可整個人卻消瘦得恍若一陣風都能吹倒。
時至今日,我只為她感到可悲。
她明明出身極好,要安身立命,卻選擇從一個男人身上,輾轉到另外一個男人身上。
和大多數靠委身男子安身立命的女子一樣,只能沒完沒了地斗。
斗一個名分,斗一個地位,最後又要斗一顆真心。
斗到如今,她還在別人身上找出路。
「他本身便缺少一顆堅定不移的心,遇到恰當的時機便會遊走。」
「從前是你,如今是我。往後或許還有其他人。」
「將命運寄托在他身上那一刻起,便註定了慘敗收場。我已經付出了我的代價,也成功脫離了苦海,如今該你了。」
「你那樣的出身,不該泥足深陷的。」
她不聽我的好話,只當我在揶揄她,憤恨揚手要打我。
卻在掌心即將落在我臉上時,被一隻手突然攥住。
裴懷凜著一身寒意擋在我身前,像從前訓斥我那般惡狠狠訓斥姝華:
「還嫌不夠丟人現眼,給我滾回去。」
繼而狠狠一摔。
姝華趔趄倒地。
她不可置信地捂著肚子,孱弱地向裴懷求救:
「夫君,我肚子痛,救我。」
「又裝!你到底有完沒完!」
裴懷閉了閉眼睛,冷漠揮手,任由府中下人將姝華強拖了出去。
那一幕,何其熟悉。
裴懷轉身面向我,又換了一副面孔:
「你不原諒我沒關係,我便一日日等下去,總有一日,你會想起我們從前的好。」
見絕望的姝華在裴懷的殺人誅心裡,下身湧出血漬,我不由得冷笑出了聲。
29
「你以為你的情愛是什麼高貴的東西嗎?」
「連作為夫君與父親的責任都沒有,你這個人都從骨子裡爛透了,又配得上誰。」
裴懷焦灼地對我拉扯:
「婉清,你不要這般刺激我,你明知道我心裡只有你,你這般說話無異於萬箭穿心。」
「哦?那本將軍便拿一萬支箭穿一穿裴大人的心,也讓裴大人瞧瞧,到底是我婉兒的話痛,還是本將軍的箭更痛。」
裴懷瞳孔一震:
「婉清,你當真與他走到了一處?」
「他殺人無數,滿身煞氣,你萬不能……」
啪~
我一耳光落在了裴懷厚顏無恥的臉上。
「沈將軍浴血沙場,拿自己的性命去護國護民,也是你等厚顏無恥之輩可隨意誣衊的。」
沈珏緩緩走到我身側,挑釁般抬起我扇裴懷的手。
在裴懷的震驚里,放在手心搓了搓:
「痛不痛?傻瓜,那般拋妻棄子的貨色張張嘴就能傷到我,我豈不是白活了。」
裴懷身子一晃。
沈珏更覺痛快,高聲喊道:
「不日我便要大婚了,今日心情好,請大家鴻宴樓一聚。所有人都去,除了他!」
沈珏的手指向了裴懷,在裴懷的蒼白無助下拉著我揚長而去。
30
雖是假婚嫁,沈珏仍給了我最大的體面與儀式。
三書六聘十里紅妝,大紅喜轎,她胸戴紅花,喜迎八方慶賀。
這似乎是我人生的高光時刻,我義無反顧走上了那條路。
卻不想,裴懷竟堵了我的喜轎。
他雙目通紅,滿ṭű⁽臉皆是胡茬,失魂落魄地問我:
「是因為那雙鞋?還是煨在爐子上的湯食?抑或一晚的月亮?我補償,我都補償。回來好不好。」
原來,不過一年而已,我們的思想境遇竟也天差地別。
他後知後覺想到了我曾經的好,又要情情愛愛的時候,我已經在敵國細作的試探里,與沈珏演得有來有回。
他與姝華在後院鬧得要死要活的時候,我們已經籌集三十萬白銀,為眾將士換了棉衣棉被。
他借酒澆愁不知道今夕何夕時,我們扶持的小公主已嶄露鋒芒,比大長公主有過之而無不及。
31
「鞋壞了,修好也不是原來的它。食物放久了爛了,便吃不得了。就如你我,覆水難收,該彼此放過。」
「我有我要做的事,你永不會懂。」
裴懷似是受了巨大打擊一般,瞬間惱羞成怒,竟不顧禮節儀態,當眾戳我軟肋:
「沈家世代功勳,貴不可言,當真要娶一個傷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子嗣的女人做當家主母嗎?」
「沈將軍又該如何與沈家宗親交代!」
那是裴懷曾經給我的傷疤,可他毫不留情地當眾扒開,讓我在鮮血淋漓的羞恥里一敗塗地。
人群中議論之聲四起。
無非說二嫁高攀的我,做妾都是撿著便宜了。
連作為妻子最基本的責任與義務都盡不到,有何臉面擔任將軍府主母之位。
我被圍ṭù₍在大紅喜轎上,卻如置身水深火熱之中。
裴懷聽得志得意滿,語氣里是止不住的洋洋得意:
「沈將軍,裴某也不過是怕您這等剛正之人,不懂後院女子的齷齪心思,被人蒙在了鼓裡,受了不白之冤。」
「如今還不算晚,便讓我將這欺瞞聖上的罪婦帶走,還沈家一個清明。」
「配得上將軍的,本該就是小公主那般的金枝玉葉。」
說著,他自顧自靠近我的花轎。
好似把我逼上絕路,將功勳卓越的沈家一腳踩入泥潭,順便斷了小公主的前程,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一般。
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他竟下作至此。
「婉清,認命吧,除了我,再也不會有人願意背著世人的恥笑唾罵許你主母之位的。」
「跟我走,裴家後院的妾室身份也不算辱沒了你。」
他的手即將掀開轎簾時,我卻笑出了聲:
「裴將軍可知誣衊將軍夫人該當何罪?」
32
空氣一滯,我冷笑道:
「裴家到底比不得沈家富貴,萬金難求的祛寒藥,裴家求而不得,沈家卻多的是。」
「至於裴大人所謂的無緣子嗣,據我所知,也是姝華郡主的大夫告訴你的吧?」
「裴大人信了?」
「好在,前不久我求了德高望重的太醫為我請過平安脈,還不曾有人說過我子嗣艱難呢。裴大人,你不會連太醫的話也不信吧。」
「恰好本宮請得了所有太醫。」
大長公主忽然而至。
裴懷僵在原地。
大長公主沒給他後悔的機會。
裴懷被當眾脫下褲子打了三十大板,這是大長公主給裴懷的教訓。
「我若是他,該羞憤致死!」
旁人那般說,卻絲毫不影響厚顏無恥的裴懷繼續苟活。
他甚至公然站在齊王身後,要成其爪牙,與大長公主相抗衡。
「婉清,你可知與亂臣賊子為伍將是何種下場?」
「回頭是岸,我會為你與你引以為傲的公主求個體面的。」
他的威脅大長公主不怕,沈珏不怕,我也不怕。
一丘之貉,便一網打盡。
大婚時沈珏不僅給我最大的體面,甚至為給天下女子留退路,當眾振振有詞道:
「嫁過人就算二手貨,那大家的娘親又算什麼?」
「女子的價值,從來不在於她的肚子能不能生兒子。」
我這二婚女高嫁進了將軍府,給世間女子以莫大的鼓舞。
許多在內宅里苦苦掙扎,卻尋不得退路又找不到出路的女子,便鼓起勇氣進了女學。
學一技傍身,走出內宅,活出自我。
可並不包括姝華郡主。
33
她的孩子在那日終究沒能留住。
她將裴懷對她的冷落,世人對她的諷刺嘲笑,連帶失去孩子的痛苦,和裴家的Ťṻ₂迅速衰敗都恨在了我的身上。
她與我在各種宴會上偶遇過幾次。
惡狠狠地站在陰冷的裴懷身側,似要將我撕碎一般。
可每一次,我都堪堪避開她的毒酒、射殺與推我落水的刻意。
直到我被診出有了身子。
裴懷連夜堵了我的馬車。
「婉清,你不可以生的!」
我掀開車簾,看著面前急急切切的裴懷,不由得冷嘲出了聲:
「你夫人不能生了,我便不配有個孩子嗎?」
「若非你不肯救我,我的孩子如今都會叫娘親了。他回來找我,你竟也不讓?」
車簾扔下,我揚長而去。
奶娘很擔心:
「當真行得通?」
「當真!」
裴懷終於想起了那個化為血水的孩子,不僅請高僧誦經,還在府中掛經幡為他求來生。
而裴懷求的來生,竟是讓孩子重回我的肚子。
「如此,你便還是娘的孩子,也是爹的孩子。」
姝華看著瘋魔了一般的裴懷,砸了一院子器具。
撕下經幡,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裴懷怒火中燒,不管不顧將姝華鎖在了不見天日的後院裡。
直到我娘的忌日,裴懷竟厚顏無恥地跟了過來。
情意不見得真,但要毀了我卻是千真萬確。
34
可裴懷不知道,他前腳剛走,姝華便跟著出了院子。
直到我跪下給娘親燒紙時,裴懷露出了本來面目:
「我不介意孩子是他的,只要你喜歡,我定視如己出。」
「婉清,我們還有一輩子的,岳母大人會看到我對你的好的。」
匕首抵著我的後腰,他無奈嘆息道:
「沈珏來不了,他被齊王拖在了京城裡。今日陪你出來的,全是齊王的人。」
「他必死無疑,以後陪你的是我!」
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腕。
「待齊王得了那個位置,我便是他的股肱之臣,婉清,我會為你改頭換面,讓你做我的正妻。」
「你終會知曉,嫁給我比嫁給他好。」
可所謂的放不下,竟也嫌棄我嫁過人,唯恐傷了他的名聲。
他狀似攬我在懷,實則逼著我跟他上馬車。
「所以,你要背叛郡主,甚至給我養孩子?」
我故意提高聲量,在裴懷許我承諾時,眼睜睜看著突然躥出的姝華,握著一把帶毒的短刀,惡狠狠朝我衝來。
千鈞一髮之際,我驚叫著拽住了裴懷的衣袖,身子一閃。
那短刀直直沒進了裴懷的胸膛。
姝華大驚失色之際,我順勢滾落在地,捂著肚子叫起了痛。
裴懷衣袖裡的匕首也瞬間扎進了姝華的胸口。
他甚至陰沉著臉,將手上的刀狠狠攪了攪。
姝華握著裴懷的手滿面驚慌:
「你我自小情誼,我愛你那麼多年,你便這般對我?」
裴懷冷著臉一根根掰開了姝華的手指,語氣像淬著冰一般冒著寒氣:
「多謝你的愛,讓我名利盡失。」
「今日倒是好時機,你死在京郊暴亂里,也死在沈將軍的手底下。」
姝華似在今日才認清裴懷一般,顫抖著身子笑出了聲,蒼涼絕望,不留餘地:
「你從來自私,愛的只有自己。」
「她是對的,你並不值得。」
「那年,你沒有挺身而出求娶時,我就該死心的。」
「你說是你慢了一步,假的,你從未想過快那一步。」
一行清淚落下,姝華絕了氣息。
35
姝華真傻,至死還妄圖拿自己的慘烈去喚起裴懷的餘生悔恨。
姝華錯了。
生而為人機遇各不相同,不是人人都可當大女主,也不是人人都會轟轟烈烈地愛一場恨一場。
我們終其一生,都該愛護自己。
姝華沒機會了,她死了。
裴懷也沒機會了,他在帶毒的短刀下傷及肺腑,被沈珏帶兵當場擒獲。
齊王也因謀害忠臣良將不成,被沈珏圍困齊王府時自盡於書房密室里。
幾十萬兩結黨營私的現銀,被從西山的礦道里抬出,往後數年,軍需不再需要大長公主發愁。
而謀划著要殺沈珏,要囚禁我的裴懷,毒入骨髓,大動便吐血,坐起便喘粗氣,連站起身來都要兩人攙扶。
即便尋遍名醫,也逃不過苟延殘喘的命運。
他日日爛在床榻上,立不起來,也死不徹底。
求見過我許多次,可我,竟連對一個將死之人的憐憫都不願意給這般令人作嘔的他。
命人傳話給他——
「活不起就去死,犯不著拿著可憐綁架我。」
此後,他不再求見我。
而我,以身做局,用我與沈珏的孩子拉下了虎視眈眈的齊王。
雖再無緣子嗣,可世人贊我大義時,無人會拿子嗣再往我與沈珏的軟肋上捅刀子。
後患已除,我們十分安心。
半年後,我們如願回了邊關。
據說,我出京那日,裴懷拚死追過一回。
可姐妹們怕我犯噁心,一見到他就連沖帶撞將他的擔架撞翻在地。
跌落在地的裴懷,在驚呼都細若蚊子般的聲響里,被擁擠的人群踩斷了好幾根骨頭,徹底起不來身了。
36
在邊城那幾年,我每年都會收到許多信。
無非是說京城裡的局勢。
比如女子翻了天,通過科考入主朝堂成了陛下的股肱之臣。
又比如,大長公主如何大逆不道, 不肯還政於陛下,還公然力薦小公主為皇太女。
世人眼中的離經叛道,卻是大長公主三十餘年的隱忍與謀劃。
我記得她曾跟我說過:
「當年本宮手握十萬大軍, 本可一舉殺入皇城, 奪玉璽,穿黃袍, 自稱為帝。」
「可看到那些扛著鋤頭欲在自己一分耕耘里得一分收穫的貧民, 看到走南闖北為一家生計風餐露宿的商戶,看到兒女環膝在父母面前盡孝的勛貴, 我放棄了。」
「那個位置固然重要,可遠不及我子民萬一。我不忍心, 將自己的雄心壯志落在他們骨肉分離和無止境的鮮血里。」
三十年來,她攜幼帝登基, 內修朝政外平四海的同時,不斷在各方各面提升女子地位。
如今女子可入商入仕, 甚至被當作家主與儲君培養。
何嘗不是她口中嶄新的時代。
小女子竭力過好自己的一生, 大女主成為時代的中流砥柱活得錚錚作響。
這,才是我們的時代。
大長公主說新時代來臨的時候, 她就要回家了。
我不懂,皇城不是大長公主的家,她的家又該在何處。
「大長公主用她的一生證明了,女子不堪大用是錯的。她父皇錯了, 那個時代錯了, 那個位置, 她從來配得上。」
沈珏眸中盈著水光, 她在等, 還在等。
只等那日,我們期待的時代徹底到來時,她可以脫去束胸, 以女子的身份光明正大站在朝堂上,拿著累累軍功封侯拜將。
那也是我,憧憬的未來。
最後一封關於裴懷的信是奶娘給我的, 她年事已高,受不得邊疆的風沙, 便在京中養老。
她說:
「裴懷被傷了心肺, 落下一身孱弱, 形銷骨立,爛在床上,生蛆而死。」
看到那封信的時候,沈珏正捧著兵書躺在我的膝蓋上, 謀划著家國天下。
我低頭為沈珏縫補著鞋襪,想的卻是——
漠北悍將集結八萬精兵一路南下勢如破竹,不足三日便要兵臨城下。
屆時, 沈珏少不得一場硬仗要打, 而我準備好的藥材與軍備, 可夠她一舉殺入漠北皇城,拎著漠北王的人頭向大長公主復命。
裴懷?
我早在站立於更高遠的位置,胸懷更大的志向時, 忘得一乾二淨了。
暖融融的陽光落到我與沈珏被風沙割得皴裂的臉上,我們皆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那束我們要追的光。
那是,我們的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