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信有什麼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側過頭,嘴角勾起一個桀驁的弧度,「他們以後要是再敢動你,記得告訴我一聲。」
我看著他走在前面的背影,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手臂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心裡卻有一處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11.
從警局出來,天色已經擦黑。
路燈一盞盞亮起,將兩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忽長忽短。
壓抑的沉默籠罩在我倆之間,比巷子裡的夜色還要濃重。
我埋頭快走,只想儘快回到那個狹小的出租屋,將自己和這個世界徹底隔絕。
裴燼不遠不近地跟在我身後,像一道無法擺脫的影子。
走出兩條街,穿過一個喧鬧的路口,我的腳步猛地一頓。
身後,那道屬於裴燼的腳步聲也隨之停下。
我猛地回頭,街上人來人往,幾個染著黃毛的青年嬉笑著從我身邊路過,一切看起來都正常無比。
「我送你回去。」裴燼跟上來,與我並肩。
「不用。」我的聲音冷得像冰,「我不想跟你扯上任何關係。」
男人的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又固執地跟上。
「姜晚意,志願想好報哪裡了嗎?」他沒話找話,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僵局。
「南方的大學不錯,天氣好,離家也遠。」
這話從裴燼嘴裡說出來,就帶上了一層別樣的意味。
「關你什麼事?」我猛地停下腳步,轉頭瞪著他。
我不想跟他聊未來,我的未來里,絕不能有他的影子。
「姜晚意,你非要這樣跟我說話嗎?」他的聲音終於繃不住了,壓抑著一股火氣。
「不然呢?」我冷笑一聲,「回去之後,我會把視頻刪掉。」
「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們兩清了。」
「以後,請你離我遠一點。」
昏黃的路燈下,他側臉的線條緊繃。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很大,像是要將我的骨頭捏碎。
「姜晚意!」他低吼出聲,「我幫了你這麼多次,你覺得刪了視頻就沒事了?」
我被迫停下,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我沒有掙扎,只是抬起頭,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那你想怎麼樣?」我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為了表達感謝,再陪你睡一覺?」
裴燼愣住了。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抓著我手腕的手指猛地一松,像是被燙到一般。
「好......好......」他咬著牙,「算我多管閒事。」
他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衝進了街道的另一頭。
看著他消失在夜色里,我垂下眼,揉了揉發紅的手腕,轉身走向自己出租屋所在的那條偏僻小巷。
就在我拐進巷口的瞬間,身後響起了輕佻的口哨聲。
幾個身影從黑暗中晃了出來,堵住了我的去路。
正是剛剛在街上看到的那幾個黃毛青年。
我的心一沉,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剛剛姜月芯離開時回頭看我那不懷好意的表情。
為首的那個,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一步步向我逼近:「小妹妹,一個人回家啊?哥哥們送你一程?」
我下意識地後退,後背卻抵上了冰冷的牆壁,退無可退。
「姜月芯叫你們來的?」我冷聲問。
為首的黃毛吹了聲口哨,笑得更猥瑣了:「喲,還是個明白人。我們月月姐說了,你今天讓她在警察局丟了那麼大的人,得給你個深刻的教訓才行。」
他身後的幾個人也圍了上來,手裡晃著手機,鏡頭對準了我。
「聽說你挺會拍視頻的?今天哥哥們也讓你當回主角,去前面的『夜色』酒吧里,好好拍個夠!」
「夜色」是這附近最亂的酒吧,進去的人,沒幾個能幹乾淨凈地出來。
姜月芯這一招,比直接打我一頓還要歹毒百倍!
她是要徹底毀了我!
「滾開!」我眼中迸發出徹骨的寒意,將背包死死護在胸前,身體緊繃。
「脾氣還挺辣!」黃毛淫笑著伸手就來抓我的頭髮,「我就喜歡辣的!」
我側身躲過,用盡全身力氣,抬腳狠狠踹向他的小腹!
那人吃痛,悶哼一聲,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猙獰:「臭婊子,給臉不要臉!給我抓住她!」
兩個混混一左一右衝上來,輕易就架住了我的胳膊。
男女之間懸殊的力量差距,讓我所有的反抗都成了徒勞。
我的書包被扯掉,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被骯髒的腳踩來踩去。
就在我即將被拖進酒吧那扇散發著霉味的後門時,一道黑影從巷口閃電般地沖了進來!
「放開她!」
是裴燼!
他根本沒走遠!
他沒有廢話,身體的動作比聲音更快,一記兇狠的鞭腿,結結實實地踹在那個黃毛的小腹上。
「砰」的一聲悶響,黃毛像個破麻袋一樣慘叫著飛了出去,重重撞在牆上,滑落下來,蜷縮成一團,再也發不出聲音。
「敢動她,你們他媽的找死!」
那個紋身男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他身上暴戾的氣勢嚇傻了,但很快,亡命之徒的凶性被激發出來,他怪叫一聲,抄起旁邊的一個空啤酒瓶,掄圓了就朝裴燼的頭上砸去。
「小心!」我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
裴燼像是背後長了眼睛,頭猛地一偏,碎裂的酒瓶擦著他的耳邊飛過。他看都沒看,一個跨步上前,一記快到極致的直拳,狠狠地砸在了紋身男的臉上。
「咔嚓」一聲,像是鼻樑骨斷裂的聲音。
紋身男的鼻血瞬間像開了閘的水龍頭,噴涌而出。
裴燼沒有絲毫停頓,一把抓住紋身男的衣領,像是拎小雞一樣將他提起來,然後狠狠地摜在地上。
「啊——!」紋身男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裴燼一腳踩住他那隻剛才還想對我動手動腳的手,腳尖用力碾壓。
骨頭碎裂的「咯吱」聲在寂靜的小巷裡清晰可聞。
混亂中,另一個混混的刀子也劃了過來。
「嗤啦」一聲。
裴燼為了護住身後的我,根本來不及躲閃,鋒利的刀刃在他手臂上劃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
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白色 T 恤。
裴燼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眼神狠厲到了極點,反手一拳將偷襲的人打倒在地,隨即一腳踩住黃毛持刀的手腕,用力碾壓。
「啊——!」殺豬般的慘叫響徹整個小巷。
不過短短一分鐘,幾個剛才還囂張無比的混混,全都躺在地上哀嚎。
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和塵土的味道。
裴燼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手臂上的血順著指尖,一滴滴砸在地上。
我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手臂上那道猙獰的傷口,大腦一片空白。
他受傷了。
為了保護我。
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撿起散落的東西,轉身就想走。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此刻的裴燼,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心中那份複雜難言的動盪。
可我的手腕,卻再次被拉住。
這次的力道很輕。
我回頭,對上裴燼那雙燃燒著怒火的黑眸。
他另一隻手拿出手機,當著我的面,毫不猶豫地按下了三個數字。
110。
在電話接通的瞬間,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別想就這麼算了。」
「這件事,必須有個了斷!」
我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寬闊而堅實的背影。
我的心,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一下,又一下。
12.
我和裴燼,連同那兩個混混,再一次走進了派出所。
我旁邊坐著裴燼,他沒說話,只是沉默地遞給我一瓶擰開蓋子的礦泉水。瓶身還是冰的,冷意順著我的指尖,一點點往心裡鑽。
審訊室的門開了。
一個年輕的警察走了出來,手裡拿著幾頁紙,表情嚴肅地看了我一眼。
「姜晚意?」
我點點頭,站了起來。
「經過審訊,那兩個混混很快就招了。」警察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敲在我的神經上。「指使他們的人,正是姜月芯。」
警察後面的話我有些聽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響。腦子裡反覆迴響著那幾個字。
她給了他們一筆錢,讓他們「教訓」我,拍下我的裸照,讓我身敗名裂。
警察說出這句話時,我甚至沒有憤怒。
我以為我已經習慣了那個家的冷漠,習慣了劉梅的尖酸刻薄,習慣了姜國棟的視而不見。
我以為我早就應該習慣了。
可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心如死灰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走廊盡頭傳來一陣急促又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女人悽厲的哭喊。
「我的月芯啊!我的女兒啊!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是劉梅。
她身後跟著一臉鐵青的姜國棟。
他們衝進來,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坐在長椅上、作為受害者的我,而是從另一間辦公室里被帶出來的姜月芯。
劉梅看到姜月芯手腕上那副冰冷的手銬,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當場就癱坐在地上,抱著姜月芯的腿哭天搶地。
「月芯!我苦命的女兒啊!你怎麼這麼傻啊!誰讓你干這種糊塗事的啊!」
姜月芯低著頭,頭髮凌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肩膀一聳一聳的,看起來可憐極了。
姜國棟站在那裡,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一言不發。他的目光掃過我,那眼神十分複雜。
仿佛做錯事的人,是我。
我冷眼看著他們一家三口上演著母女情深、父女連心的戲碼,只覺得無比荒唐,無比可笑。
我的衣服在之前的掙扎中被撕破了,手臂上、脖子上全是青紫的抓痕,到現在還火辣辣地疼。可他們沒有一個人問我一句,疼不疼,有沒有事。
他們的眼裡,只有他們那個「一時糊塗」的寶貝女兒。
鬧劇持續了很久。
最後,姜國棟終於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高大的身影籠罩著我,帶來一股巨大的壓迫感。他身上的煙味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只是此刻聞起來,讓我一陣反胃。
「晚意,」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這件事,是月芯不對。」
我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他避開了我的視線,看著我身後的白牆,艱難地開口:「她年紀小,一時糊塗......反正也沒發生什麼大事,你就......你就原諒她這一次吧。」
「原諒?」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笑聲在空曠的走廊里迴蕩,顯得那麼刺耳,那麼淒涼。
我的笑聲讓他感到難堪,他皺起了眉。
「爸,」我收斂了笑,一字一句地問他,「你知道她想對我做什麼嗎?她想毀了我一輩子!你讓我原諒她?」
「她是你妹妹啊!」姜國棟突然提高了音量,「你這不什麼事都沒有嗎?難道你非要看著她被抓去坐牢,留下一輩子的案底嗎?她的人生就這麼毀了!」
「那我呢?」我紅著眼眶,聲嘶力竭地質問他,「我的人生就活該被毀掉嗎?」
癱在地上的劉梅聽到我們的爭執,連滾帶爬地過來,死死抱住姜國棟的胳膊哭喊:「國棟,求求你了,救救月芯吧!她要是出事了,我也不活了!我們就這麼一個女兒,她要是沒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她一邊哭,一邊用怨毒的眼神剜著我。
「姜晚意,你這個喪門星!我們家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才會有你!你自己不學好,現在還要害死你妹妹嗎?你的心怎麼就這麼狠啊!」
喪門星。
不學好。
心狠。
這些詞,我從小聽到大,耳朵都快起繭了。
可從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讓我覺得如此噁心。
負責我們案子的警察走了過來,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皺了皺眉。他清了清嗓子,對姜國棟說:「根據法律程序,雖然是刑事案件,但如果受害者願意出具諒解書,可以在量刑上......從輕處理。」
諒解書。
這三個字一出來,劉梅的哭聲更大了,姜國棟的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我看著姜國棟,心裡竟然還殘存著一絲微弱的希望。
我希望他能像個父親一樣,哪怕只有一次,站出來保護我。
我希望他能對劉梅說「閉嘴」,能指著姜月芯說「你做錯了事就該承擔後果」,能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一句「晚意,別怕,爸爸在」。
可是我沒有等到。
「晚意,」他再次開口,聲音裡帶著哀求,「算爸求你了,行嗎?你就簽了這份諒解書,我們......我們回家再說。」
回家?
我哪裡還有家。
「我不簽。」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你!」姜國棟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的手都在顫抖。
「國棟!救救月芯啊!」劉梅在一旁著急地喊道。
姜月芯也哭著喊:「爸......我不想坐牢......爸......」
一邊是淚流滿面的妻子,一邊是哭著求救的寶貝女兒。
另一邊,是眼神冰冷,渾身是傷的大女兒。
這道選擇題,對他來說,似乎從來都不難。
最終,在劉梅和姜月芯驚天動地的哭鬧下,姜國棟做出了一個讓我徹底心死的決定。
他像是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疲憊地對那個警察說:「警察同志,我是她的監護人,我替她簽。」
我渾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全部凝固了。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叫了十幾年「爸爸」的男人,走向辦公桌,拿起了那支筆。
「姜國棟。」
我叫了他的全名。
他握著筆的手頓了一下。
「你敢簽,從今往後,我姜晚意就當沒有你這個父親。」我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平靜。
一直沉默的裴燼此刻突然站了起來,擋在了姜國棟面前。
「叔叔,您不能這麼做。」他的聲音低沉,「您是她的父親,您應該保護她,而不是在她被傷害後,再捅她一刀。」
姜國棟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著裴燼,又看了看我。
「你又是誰?這是我們的家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管!」劉梅尖叫著,像個瘋子一樣想衝上來撕扯裴燼。
姜國棟一把推開ŧŭ̀₋裴燼,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而扭曲。
我看著他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看著他身後哭哭啼啼的劉梅和姜月芯。
「你簽吧。」我對著姜國棟,輕輕地說。
他愣住了。
裴燼也回過頭,不解地看著我。
我沖他搖了搖頭,示意他讓開。
然後,我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姜國棟,看著他在那份名叫「諒解書」的紙上,一筆一划地,寫下了他的名字。
筆尖划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
那聲音,像是利刃割開了我的血肉,也徹底割斷了我和他之間,最後一絲血脈親情。
簽完字,他像是虛脫了一樣,把筆扔在桌上。
劉梅立刻破涕為笑,衝過去扶著姜月芯,嘴裡念叨著「沒事了沒事了」。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那一刻恢復了正常。
只有我,還停留在原地。
我只是走到姜國棟的面前,看著他,然後,用盡我這一生最大的力氣,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所有人都驚呆了。
姜國棟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這一巴掌,」我的聲音冷得像冰,「是還你的生育之恩。」
說完,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派出所大門走去。
從簽下那份諒解書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父親了。
我身後,不論是姜國棟的怒吼,還是劉梅的咒罵。
我什麼都聽不見了。
走出大門,冰冷的夜風吹在我的臉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口那股窒息的沉悶,似乎終於消散了一些。
裴燼跟了出來,默默地走在我身邊。
「謝謝你。」我輕聲說。
「去哪兒?」他問。
我停下腳步,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沒有一顆星星。
是啊,去哪兒呢?
我好像,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13.
「砰!砰!砰!」
急促而用力的敲門聲像是催命的鼓點,砸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門外傳來房東不耐煩的叫嚷:「姜晚意!在家嗎?這個月房租該交了!再不交就給我滾出去!」
我攥著手裡皺巴巴的幾張鈔票,指尖冰涼。
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了,連付這個月房租的一半都不夠。
我靠在門後,沒有出聲,心跳得厲害。
就在我準備硬著頭皮出去面對這一切時,敲門聲忽然停了。
門外傳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壓抑的沙啞。
「房租多少錢?」
是裴燼。
房東愣了一下,隨即語氣變得警惕:「你誰啊?」
「我是她朋友,」裴燼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我幫她付。」
門外是短暫的沉默,然後是房東報出的一個數字,以及手機掃碼到帳的提示音。
「喲,看不出來啊,還有這麼個有錢的朋友。行,這次就先續三個月!」
腳步聲遠去,走廊里恢復了死寂。
我依舊靠在門上,一動不動,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我不知道裴燼為什麼會來,更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他。
門外的人也沒有再敲門,只是安靜地站著,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壓抑的沉默幾乎要將空氣擠爆。
終於,我深吸一口氣,拉開了門。
他的左臂上,纏著一圈刺眼的白色紗布。
那是為我擋刀留下的傷。
「你......」裴燼剛想開口,我卻先說話了。
我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進來吧。」
裴燼跟著我走進狹小的出租屋,目光掃過屋裡簡陋的陳設,眉頭下意識地皺了皺。
桌上放著一個信封。
他走過去,拿起來,裡面是一沓現金。
「這裡有五千,」裴燼將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密碼是你生日。算我......借你的。」
我沒有去看那筆錢。
我的目光,始終落在他受傷的手臂上。
沉默在房間裡蔓延,比剛才在門外時更加令人窒息。
許久,我終於抬起眼,直視著他。
我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沒有怨恨,也沒有感激,只有一片虛無。
「裴燼。」我叫著他的名字。
「你因為我,挨了一刀,算你救了我一次。」
「視頻我也已經刪了,我們之間兩清了。」
他看著我,想說點什麼,想反駁,可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下了逐客令,側過身,不再看他。
裴燼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一直站下去。
最終,他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
「好。」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兩個世界。
我緩緩蹲下身,將臉埋在膝蓋里。
沒有人看見,我緊繃的脊背在劇烈地顫抖。
......
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我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去聚會、去旅行。
我重新在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找了份兼職,從白天站到黑夜,又從黑夜站到天明。
我用汗水和疲憊,一點點積攢著通往新生的路費。
期間,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
我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姜國棟久違的聲音。
他的語氣出奇地溫和,甚至帶著一絲討好:「晚意啊,氣消了嗎?你劉阿姨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一家人,沒有隔夜仇。」
「一家人?」我握著電話,聽著耳邊便利店「歡迎光臨」的電子音,忽然覺得無比諷刺。
「我沒有家。」我平靜地吐出這四個字,像是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
不等姜國棟再說什麼,我便掛斷了電話,然後面無表情地將那個號碼,以及通訊錄里所有與「家」有關的聯繫人,全部拉進了黑名單。
整個暑假,我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機器。
我發過傳單,做過家教,在便利店上過夜班,也在後廚洗過碗。
當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也攢夠了第一學期的學費和奔赴那座南方城市的火車票。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銀行,將裴燼留下的那五千塊錢,連同他墊付的三個月房租,一分不少地轉了過去。
我給他發了條簡訊。
「錢還你了,兩不相欠。」
然後,將他的號碼也拖進了黑名單。
做完這一切,我感覺渾身的枷鎖都被卸下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開學前一個星期,我拖著一個半舊的行李箱,站在了人聲鼎沸的火車站。
沒有告訴任何人。
沒有跟這座城市裡的任何人告別。
我只是悄無聲息地,將自己從這裡連根拔起。
......
裴燼收到銀行轉帳提醒的時候,正在跟幾個朋友打球。
看到簡訊的那一刻,他心裡猛地一沉,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他立刻丟下籃球,瘋了一樣往我的出租屋跑去。
可等待他的,只有一把冰冷的鎖,和一張貼在門上、催繳水電費的通知單。
屋裡,已經人去樓空。
裴燼的心瞬間墜入冰窖,他換了一個又一個號碼,顫抖著手撥通了我的電話。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電話通了。
「喂。」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平靜,夾雜著火車行駛時特有的「哐當」聲。
裴燼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姜晚意!你在哪兒?!」
「在火車上。」
「去哪兒?!」他的聲音都在發抖。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我清晰地報出了一個大學的名字。
一個位於南方,離這座北方城市有幾千公里遠的大學。
他張了張嘴,有太多的話想說,想問我為什麼不告而別,想問我是不是真的就這麼狠心,想說「你等等我」......
可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我只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火車到站的廣播聲,然後是我平靜無波的聲音。
「我要下車了。」
「嘟......嘟......嘟......」
電話被掛斷了。
裴燼握著手機,愣愣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到無法呼吸。
與此同時,南下的火車緩緩駛入站台。
我拉著行李箱,匯入熙熙攘攘的人潮。
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那輛載著我逃離過去的列車。
窗外,那座囚禁了我兩輩子的城市,已經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後,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南方的陽光透過車站的玻璃穹頂,灑在我身上,溫暖而明亮。
我抬起頭,迎著陽光,嘴角緩緩向上揚起。
那是一個發自內心的,如釋重負的笑容。
重生以來,第一個真正的笑容。
14.
南方的九月,空氣潮濕而溫熱,裹挾著大片香樟樹獨有的濃鬱氣味,與我記憶里那座北方小城的乾燥凜冽截然不同。
這裡的一切都是新的。
室友是熱情爽朗的本地姑娘,會拉著我去吃街角那家上了年頭的小店,一邊被辣得斯哈抽氣,一邊含糊不清地給我講學校里男神的八卦。
課程是緊湊而有趣的,那些曾經在書本里枯燥的符號,在大學教授深入淺出的講解下,變成了一扇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我像是海綿,瘋狂地汲取著知識。
我泡在圖書館的時間比在宿舍還長,從清晨第一縷光照亮書架,到深夜閉館的鈴聲響起。
宿舍、食堂、圖書館,三點一線的生活枯燥,但我的內心卻前所未有的充實。
每年的獎學金名單上,我的名字永遠在第一位。
國家勵志獎學金、一等專業獎學金......那些厚厚的證書和豐厚的獎金,是我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的底氣。
我沒再問家裡要過一分錢。
課餘時間,我去做家教,去咖啡館兼職,用自己的雙手掙來每一分學費和生活費。
漸漸地,我不再是那個總是低著頭、渾身散發著陰鬱氣息的女孩。
我的背脊挺得筆直,眼神清亮,雖然話依舊不多,性格也依舊清冷,但那份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尖銳冰冷,早已在南方濕潤的空氣里消磨殆盡。
我有了朋友。
會在我生理期的時候,默默給我塞一個暖水袋的蘇曉曉。
會在考試周陪我一起通宵複習,罵罵咧咧說教授不是人的學霸室友。
她們知道我不愛提過去,也從不多問,只是用最自然的善意,將我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我冰封的心,終於有了一絲暖意。
我徹底擺脫了那個名為「家」的牢籠,活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樣。
四年時光,倏忽而過。
畢業典禮這天,陽光燦爛得有些晃眼。
我穿著學士服,戴著學士帽,站在人群里,看著校長在台上發表著慷慨激昂的演講。
周圍是同學們的歡呼和竊竊私語,空氣中瀰漫著離別的傷感和對未來的憧憬。
我很平靜。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歸屬地顯示是隔壁市。
我走到會場外一棵安靜的鳳凰樹下,按下了接聽鍵。
「喂?」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只有細微的、壓抑的呼吸聲。
我以為是打錯了,正要掛斷。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不確定的沙啞:「姜晚意?」
我的動作頓住了。
這個聲音......
「恭喜你,畢業了。」
是裴燼。
時隔四年,他的聲音褪去青澀,沉澱出成熟的低沉磁性。
我的心湖有那麼一瞬間被投下了一顆石子,但很快又恢復了古井無波。
我握著手機,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一個陌生人:「有事嗎?」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似乎是在組織語言,又似乎是被我這過分疏離的語氣刺痛了。
過了許久,裴燼才再次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小心翼翼:「我......轉學了,就在你隔壁的城市。大一的時候就來了。」
我微微挑眉,沒說話。
「我用了四年,才敢再給你打這個電話。」他的聲音里透著一股難言的苦澀,「我怕......怕打擾你。」
這番話里藏著的情緒太過沉重,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ƭúₜ就在這時,我的手機螢幕亮起,另一個沒有備註的陌生號碼強勢地插了進來,是本地的號碼。
我對著電話那頭的裴燼說了一句:「我接個電話。」便切了過去。
「喂?哪位?」
「晚意......是、是我啊......」電話里的聲音蒼老、乾澀,充滿了淒涼和討好,像是一個在寒風中凍了許久的人,連說話都漏著風。
我愣了好幾秒,才從記憶深處翻找出這個聲音的主人。
姜國棟。
我的父親。
我甚至沒問他是從哪裡弄到我的號碼,只是冷淡地開口:「什麼事?」
「晚意,你......你現在出息了,上大學了,能不能......能不能幫幫爸爸?」姜國棟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卑微的乞求, 「爸爸真的走投無路了。」
「借錢?」我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仿佛在聽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是......你能不能先借爸爸二十萬?不, 十萬!十萬也行!」姜國棟的聲音急切起來,「等爸爸以後有錢了,一定還你!」
我差點氣笑了。
十萬?
他怎麼有臉開這個口。
「我媽不是留了一套房子嗎?劉梅呢?姜月芯呢?」我不帶任何感情地問道, 只是單純地好奇。
提到這兩個名字,姜國棟仿佛被戳中了痛處,在電話那頭嚎啕大哭起來。
他斷斷續續、顛三倒四地講述著這幾年的變故。
原來, 在他前幾年失業後,家裡的光景便一日不如一日。
劉梅早就受夠了這種沒錢的日子, 不僅把我媽的房子賣了,還將家裡所有積蓄捲走,跟著一個有錢的男人跑了,至今杳無音信。
而姜月芯, 從小被寵得無法無天, 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一年前, 她被人拖進小巷子,打斷了雙腿。
醫生說,下半輩子,她都得在輪椅上度過。
如今的姜國棟, 失業,妻子捲款私奔, 女兒成了殘廢,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對他避之不及。
他眾叛親離,一無所有。
聽著父親悽慘的哭訴,我的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連一絲快意都沒有。
原來, 極致的恨意過後, 是極致的冷漠。
「晚意, 你幫幫我吧!我只有你了!月芯她......她每天都要吃藥,要康復,那都是錢啊!你好歹是她姐姐啊!」姜國棟還在聲嘶力竭地哭喊著,試圖用那點可悲的血緣關係綁架我。
姐姐?
現在,他有什麼資格來要求我?
「那是你們的人生, 」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一字一句, 清晰地傳入姜國棟的耳朵, 「與我無關。」
說完, 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乾脆利落地將這個號碼拉入了黑名單。
世界瞬間清靜了。
我抬頭, 南方的天空湛藍如洗,陽光透過鳳凰樹的枝葉, 灑下斑駁的光影。
我想起了裴燼那個還未結束的通話。
螢幕上顯示著通話被中斷的提醒。
我沒有回撥過去,也沒有回覆。
只是靜靜地將手機放回口袋。
不遠處,蘇曉曉和幾個朋友正笑著朝我招手,陽光灑在她們⻘春洋溢的臉上,那麼明亮, 那麼溫暖。
我的嘴⻆,緩緩勾起一抹釋然的笑意。
我邁開腳步, 朝著那片陽光,朝著我的朋友們,堅定地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