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導?」我嘆了口氣,「那次之後,我跟她進行了一次長達兩小時的談話,核心思想是:藝術是集體的藝術,舞台是大家的舞台,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投入,要學會欣賞不同的色彩,而不是強行把別人都刷成你的背景板。」
「她聽進去了嗎?」
「表面上點頭了。但後來的一次班級畫展,她覺得自己那幅畫是最棒的,應該放在最中心、燈光最好的位置。但老師為了公平,採用了抽籤決定懸掛位置的方式。她抽到了一個角落。」我頓了頓,「然後,你們猜她做了什麼?」
主持人和彈幕一起猜測。
【哭鬧?】
【找老師理論?】
【自己偷偷換位置?】
「她都沒有。」我揭曉答案,「她趁著午休,用自己攢的零花錢跑去小賣部買了一堆最閃亮的螢光貼紙和小彩燈,把自己的畫框貼得閃閃發光,還在下面掛了個手寫的小牌子:【請投我一票,謝謝!】,甚至還配了個她自己用硬紙板做的的投票箱。」
【哈哈哈哈哈哈!】
【商業鬼才!】
【這執行力我服了!】
【茜寶:規則限制不了我!】
【老師:防不勝防!】
「結果就是,她的畫確實成了全場最『亮』的崽,也吸引了很多投票。但也被老師批評破壞布展規則,取消了評獎資格。」我攤手,「她回來還跟我委屈,說為什麼大家不欣賞她的策展創意。」
主持人已經笑到說不出話,只能對著鏡頭擺手。
【理解了!完全理解了!】
【這不是內向!這是社交恐怖分子!】
【媽媽能把她教育成現在這樣情商在線的大明星,簡直是奇蹟!】
【紀錄片里那個社恐,現在看,怕是別人難以跟上她的節奏吧!】
我看著這些彈幕,心裡倒是平靜。
其實蘇茜現在在圈內人緣不算差,雖然偶爾還是有點軸和戲精,但大體上真誠熱情,只是有時候熱情的方向和力度需要旁人適應一下。
能把小時候那種唯我獨尊的藝術偏執狂魔扭轉到今天這一步,我和她爸,還有後來遇到的幾位導師,確實沒少花力氣。
「所以,性格塑造這方面,」我總結道,「我或許沒能給她一個常規意義上溫和內向的童年性格,但我盡力沒有讓她變成一個完全不顧他人感受的藝術暴君。這個過程,比防止她物理上拆家,可能更耗心神。」
主持人終於緩過氣來,擦著眼角笑出的淚花:「葉女士,您真的太不容易了。那在您看來,蘇茜今天的成功,更多的是源於她這種天生的強烈個性和表現欲,還是後期專業的規劃和訓練呢?」
這個問題,終於問到了點子上。
7
「您這個問題,很像在問一場森林大火,是火柴的功勞大,還是乾燥環境的功勞大。」我微微笑了笑,「兩者缺一不可,但控制不好,就是災難。」
主持人和觀眾都安靜下來。
「她那種與生俱來的、對舞台的渴望和近乎偏執的專注力,是點燃一切的火種。沒有這個,再好的訓練也只是枯燥的重複,成就不了頂尖的藝術家。」我緩緩說道,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看法,「但僅有火種,沒有方向和控制,只會燒毀一切,包括她自己。」
我想起她青春期那段最叛逆也最混亂的時期。
「她十三四歲的時候,對自己的藝術理念空前自信,完全聽不進任何專業指導。覺得老師教的聲樂技巧匠氣,編舞老師設計的動作沒有靈魂,她非要自己搞一套突破性的表演。」
「那次是一個很重要的青少年藝術大賽,她報了聲樂和舞蹈兩個項目。聲樂方面,她拒絕演唱規定曲目,自己寫了一首融合了搖滾、戲曲和大量氣聲,但聽起來像惡魔低語一樣的歌。舞蹈則是一段她自稱表達了生命原始掙扎的現代舞,其實就是在地板上翻滾,捶打胸口以及突然的尖叫。」
主持人聽得目瞪口呆。
【中二病晚期!】
【救命!腳趾摳地了!】
【媽媽當時還好嗎?】
「我當時在場下。」我語氣平靜,但至今回想起來,都會忍不住嘴角抽搐,「看著她穿著自己用破布條和羽毛拼湊的演出服,在台上嘶吼翻滾,台下一片死寂,幾個評委的表情一言難盡。
「那幾分鐘,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幾分鐘。」
「後來呢?」主持人小聲問。
「後來?」我扯了扯嘴角,「聲樂和舞蹈雙雙墊底。賽後,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評委,也是看著我長大的前輩,私下找到我,語氣沉重地說:『小葉啊,孩子有想法是好事,但這路子太野了,得掰一掰,不然就可惜了。』」
「那次打擊對她大嗎?」
「大。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天沒出來。我以為她終於要反思了。」我頓了頓,「結果第二天,她頂著一頭自己剪得參差不齊的頭髮出來,宣布那不是失敗,是世俗無法理解她的超前藝術,她要繼續堅持自我。」
【……不愧是她!】
【這抗打擊能力!】
【換個方向理解就是油鹽不進啊!】
【媽媽血壓再次飆升!】
「那您……是怎麼掰的呢?」主持人追問。
「硬碰硬沒用,她那時候叛逆得像頭小倔驢。」我回憶道,「我只能換種方式。我停了她的所有比賽和商業演出,跟學校請了假,帶著她進行了一次漫長的藝術溯源之旅。」
「藝術溯源?」
「對。我帶她去聽最頂級的交響樂現場,看傳承百年的戲曲表演,欣賞大師級的芭蕾舞劇,拜訪真正的藝術家工作室,去看那些經過千錘百鍊、真正稱得上經典的作品。」我的語氣認真起來,「我不評論她的創作,只是帶她看,讓她自己去感受什麼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好』,什麼是紮實基本功之上的創新,什麼是真正能打動人心、而非單純追求怪異的形式。」
「她有觸動嗎?」
「一開始沒有,她梗著脖子,挑三揀四,說這個過時,那個無聊。」我笑了笑,「但看得多了,聽得多了,有些東西是會潛移默化的。尤其是在拜訪一位年逾古稀的京劇名家時,她親眼看到老藝術家哪怕是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經過了成千上萬次的錘鍊,蘊含著無比豐富的情感和力量。她那次沉默了很久。」
「回來之後,她雖然嘴上還是硬,但開始偷偷模仿那些大師的發音方式,肢體語言。她練功房裡的燈,熄得比以前更晚了。只是不再是為了發泄式的創作,而是開始摳細節,一遍遍重複那些最基礎也最枯燥的練習。」
我看向鏡頭,仿佛能看到那個曾經倔強又迷茫的少女身影。
「所以,你問她的成功源於什麼?」我緩緩道,「源於她體內那股野火般的天賦和熱情,這是地基。但也源於後來被引導著,在這片地基上,一磚一瓦,耐心搭建起的高樓。」
「我做的,從來不是掐滅那團火,而是給她築起防火牆,並引導她,把這火燒向能照亮自己、也能溫暖別人的地方,而不是任其蔓延,最終焚毀一切。」
書房裡安靜下來,只有攝像機運行的微弱聲音。
主持人眼中帶著敬意,輕輕鼓了鼓掌。
彈幕不再是單純的搞笑和調侃,多了很多思考和感嘆:
【這才是真正的教育和引導!】
【因材施教,堵不如疏!】
【葉總不僅是媽媽,是戰略家,是導師!】
【聽得有點感動……】
【茜寶是幸運的,有這麼懂她又願意花心思引導她的媽媽!】
【對比紀錄片里的賣慘……唉,心情複雜。】
採訪到這裡,其實已經足夠了。真相已經攤開,輿論已然反轉。
但我知道,我和蘇茜之間,還差最後一場對話。
9
採訪結束後沒多久,家門被砰地一聲推開。
蘇茜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臉上還帶著跑通告的精緻妝容,但表情氣鼓鼓的,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她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的經紀人 Amy。
「媽!你你你……」她指著我,你了半天,大概發現無論「你」什麼,都顯得自己特別沒道理,最後憋出一句,「你把我的計劃全打亂了!」
Amy 趕緊打圓場:「葉總,茜茜不是那個意思,她就是……今天這情況確實有點突然。」
我揮揮手讓 Amy 先去休息,然後看著炸毛的女兒:「什麼計劃?賣慘圈粉,然後順利拿到那幾個高奢代言的計劃?」
蘇茜被我一語道破,噎了一下,隨即更氣了:「那也不能把我那些糗事全抖出來啊!我現在粉絲群里都在管我叫草莓冰淇淋公主!人類幼崽破壞王!我的高冷女神形象怎麼辦?!」
「涼拌。」我給她倒了杯水,「靠虛假人設圈來的粉,遲早也會因為人設崩塌而離開。靠真實和實力吸引來的,才是根基。」
「可那些事那麼丟人!」她接過水,咕咚喝了一大口,顯然跑得很急。
「丟人嗎?」我看著她,「我覺得很可愛,很鮮活,比你在紀錄片里那個哭哭啼啼的假人設,可愛一萬倍。」
蘇茜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說,氣勢弱了一點,但嘴上還不服輸:「可,可那樣能快速拿到代言啊!Amy 姐說那幾個品牌就看中話題度和同情分。」
「然後呢?」我反問,「品牌方發現你真實的性格和『脆弱可憐』毫不沾邊,甚至還有點社交恐怖分子的潛質,他們會不會覺得被欺騙?合作還能愉快嗎?蘇茜,你想做流星,還是想做常青樹?」
她沉默了,低著頭玩著杯子。
我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
「茜茜,媽媽從來沒有否定過你對舞台的熱愛和努力。你吃的苦,流的汗,受的傷,我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但我不能接受,你為了所謂的捷徑,去否定那些保護你、讓你能平安走到今天的過去,甚至把我塑造成一個反派。」
她抬起頭,眼睛有點紅,小聲嘟囔:「我沒有……我就是覺得……那樣說……效果比較好……」
「效果是好,但方向錯了。」我走到她面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價值,在於你的業務能力,在於你舞台上的光芒萬丈,在於你那種打不垮的韌勁和偶爾脫線的真實,而不在於你有一個多麼悲慘的童年和一個多麼可惡的母親。」
我拿起那箇舊硬碟。
「這些東西,記錄的不是你的『黑歷史』,是一個小怪物如何披荊斬棘、跌跌撞撞,在無數人的守護下,終於成長為一個大明星的歷程。它不可笑,很珍貴。」
蘇茜看著那個硬碟,眼眶更紅了,半天,才悶悶地說:「那現在怎麼辦嘛?人設崩了,代言可能要飛了,紀錄片也白拍了。」
「誰說的?」我挑眉,「現成的反轉話題,熱度更高。至於代言,一個樂觀堅強,業務能力抗打,還有一位犀利又護短的母親的女明星,難道不比一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小可憐更有記憶點,更值得合作嗎?」
Amy 不知何時又冒了出來,猛地點頭:「對對對!葉總說得對!剛才已經有品牌方來打聽了,說……說茜茜這種反差萌和生命力非常獨特!問我們有沒有興趣談談!」
蘇茜瞪大了眼睛,看看 Amy,又看看我。
我微微一笑:「你看,真實的魅力,永遠大於精心編織的謊言。只是以後,別再想那些歪點子了。好好打磨你的作品, 比什麼都強。」
蘇茜吸了吸鼻子, 突然撲上來抱住我,把臉埋在我肩膀上, 聲音悶悶的帶點哭腔:「媽,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我愣了一下,隨即心裡一軟, 回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
這孩子,總算沒白養。
10
幾天後, 蘇茜的工作室發布了一條新的微博。
是一段剪輯精美的視頻。
融合了那天我展示的部分家庭錄像碎片,加上一些她近期舞台上演出的高光時刻, 還有一小段她在練功房裡汗流浹背,卻眼神發亮地練習的鏡頭。
配文是:
【#蘇茜星光下的成長#童年或許五彩斑斕,夢想始終熾熱滾燙。感謝所有守護,未來,繼續以真實的面貌, 奔赴更大的舞台。】
【特別鳴謝:我的安全員媽媽。@文瀾】
視頻最後, 是一張照片:她拿著那箇舊硬碟, 對著鏡頭做鬼臉。
評論區徹底淪陷。
【茜寶!你就是最棒的!】
【真實比什麼都可貴!】
【媽媽好有智慧!粉了粉了!】
【所以安全員媽媽什麼時候開通微博?】
【這反轉我愛了!黑轉粉!】
【期待真實不做作的茜寶!】
那些之前猶豫的高奢品牌, 果然紛紛拋來了橄欖枝,看中的正是她身上這種反差萌和強大的話題生命力。
Amy 忙得腳不沾地, 但臉上笑開了花。
而我和蘇茜的關係,似乎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她還是會時不時冒出一些驚世駭俗的藝術構想,但在我否決時,抱怨歸抱怨, 不再像以前那樣梗著脖子硬頂,甚至會下意識地問我:「媽, 你覺得這個風險等級有幾顆星?」
偶爾,她還會偷偷跑回家, 蹭飯, 然後窩在我書房的地毯上, 翻看那些舊的錄像和照片,自己看得咯咯笑。
有一次,她看著看著,突然抬頭問我:「媽, 我小時候那麼能作,你怎麼沒真的把我扔了?」
我從文件里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成本太高。前期投入太多,沉沒成本巨大, 只能繼續持有,期待長期回報。」
她愣了兩秒, 然後笑得在地毯上打滾:「媽!你能不能有點溫情時刻!」
我低下頭,繼續看文件, 嘴角卻忍不住微微揚起。
扔了?那怎麼可能。
這小怪物雖然鬧騰, 但也是我獨一無二、用無數心驚膽戰和無奈吐槽換來的,最璀璨的星星。
雖然這顆星星, 偶爾還是想挑戰一下地心引力,或者用古董口紅畫畫。
但沒關係。
我這個安全員,還在崗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