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兒的成長紀錄⽚《星光下的陰影》⼀經播出,就讓她成了全⽹最讓人心疼的偶像。
「我的童年沒有洋娃娃,只有無休止的練習!
「媽媽在我⼼里,永遠是那個掐著秒表,冷著臉的教練!」
鏡頭裡,⼥⼉梨花帶雨,粉絲⼼碎⼀地,詛咒我這個吸血鬼母親。
紀錄⽚導演將畫面切到我安靜的家中,問我:「您看到⼥⼉的眼淚,後悔過嗎?」
我看著鏡頭,嘆了口氣:「後悔,後悔沒看緊點,讓她六歲就把隔壁舞蹈班男孩的腿當鋼管練旋轉,導致對⽅⻣折。」
「後悔同意她⼋歲非要學雜技⾥的蹬缸,結果把家裡祖傳的⼤⽔缸蹬裂,碎片差點傷到她。
「最後悔的是,她十歲偷用我的口紅在牆上畫滿舞台設計圖,那是我剛拿到手的限量版古董香奈⼉。
「但你說摧毀童年?也許吧。畢竟,正常孩子的童年,不會每天想著如何征服舞台和地心引力。」
導演和觀眾,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1
螢幕里,蘇茜的眼淚滴得恰到好處,沒蹭花一點妝容。
特寫鏡頭把她眼眶那圈努力憋出來的紅,放大得極具感染力。
《星光下的陰影》。
這名字起的,好像我真是那片籠罩她整個童年的的巨大烏雲。
編導很懂如何調動情緒,畫面切割得極具張力。
一邊是別家小孩在陽光草地上追逐嬉戲、堆沙堡、玩過家家,笑聲清脆。
另一邊,是小小的蘇茜,在空曠冰冷的練功房裡,對著巨大的鏡子,一遍遍下腰、壓腿、旋轉,汗水浸透練功服,小臉憋得通紅。
背景音樂是那種低沉哀婉的大提琴,咿咿呀呀,如泣如訴。
彈幕已經瘋了,密密麻麻,糊滿了螢幕,幾乎看不見我女兒那張漂亮的臉蛋。
【茜寶不哭!媽媽抱抱!】
【眼淚砸在我心上了啊啊啊!】
【看看孩子這恐懼的眼神!這媽是魔鬼嗎?】
【童年陰影一輩子都無法治癒啊!】
【吸血鬼!利用女兒實現自己未盡的夢想!】
【蘇茜快跑!斷親!支持你!】
助理小陳站在我旁邊,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
我沒什麼臉色,只是覺得有點吵。
這背景音樂,還有彈幕里那些嗷嗷叫喚,混在一起,讓人太陽穴突突地跳。
片子正好播到一段珍貴的童年錄像,畫面晃動,像素不高。
五歲的小蘇茜,穿著小小的芭蕾舞裙,在一次社區演出後,抱著個比她還大的毛絨玩具熊,笑得見牙不見眼,對著鏡頭喊:「媽媽!我以後要當大明星!站在最大的舞台上!」
鏡頭外,我的聲音被掐掉了,只留下她這句稚嫩的宣言。
緊接著畫面一切,就是我的特寫。
是上次發布會後台被偷拍的,我大概正在思考某個合同的條款,面色沉靜,眼神銳利。
對比鮮明,意圖明顯。
彈幕再次高潮。
【她把孩子的夢想變成了枷鎖!】
【笑死,孩子要的是快樂表演,不是變成她賺錢的工具!】
【冷血資本家!】
小陳忍不住小聲辯解:「葉總,這完全是惡意剪輯!當時您明明——」
我抬手止住了她的話。
沒必要。
鏡頭這時切回了紀錄片現場。
蘇茜坐在沙發里,接過主持人遞來的紙巾,輕輕沾了沾眼角,聲音哽咽。
「其實都過去了。我只是覺得,小時候如果能多一點玩的時間,或許現在性格會更開朗一些吧。不會像現在,除了工作,好像都不知道該怎麼和別人相處了。」
她微微垂下頭,露出一段纖細脆弱的脖頸。
【嗚嗚嗚茜寶太讓人心疼了!】
【性格都被壓抑扭曲了!】
【這媽罪該萬死!】
主持人露出同情又感慨的表情:「所以,這部紀錄片,也是想對過去的自己,和那段缺少色彩的童年做一個和解,是嗎?」
蘇茜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用力點了點頭,擠出一個釋然又委屈的微笑。
演技確實有進步,比小時候對著鏡子苦練那會兒強多了。
至少這眼淚,收放自如。
片尾字幕升起時,我的手機響了。
是蘇茜的經紀人 Amy,語氣興奮得像是剛中了彩票。
「葉總!爆了!徹底爆了!熱搜前十我們占了六個!『心疼蘇茜』、『吸血鬼母親』、『被操控的童年』全在榜上!討論度炸了!茜茜這波同情分拉滿了,好幾個之前猶豫的高奢代言都有意向接觸了!」
我捏了捏眉心:「Amy,你確定這是好事?」
「當然是好事啊葉總!黑紅也是紅!何況我們茜茜這是真慘,真情實感,能圈死忠粉的!您放心,後續公關我們已經安排好了,絕對把茜茜塑造成逆境重生、追求自由的堅強偶像!」
「……她慘?」我忍不住重複了一句。
Amy 頓了一下,立刻找補:「哎呀,當然是節目效果需要嘛!葉總,您理解一下,都是為了事業!對了,導演組那邊希望後續能補拍一些您的反應和,回應,增加話題度,您看?」
「讓他們來吧。」我掛了電話,心裡一陣無力。
為了事業。又是這句話。
當初她瞞著我接下這個紀錄片策劃時,用的也是這個理由。
小陳看著我,欲言又止:「葉總,那現在……」
「準備一下,導演組大概很快就到了。」我起身,走向書房,「把我收藏的那幾個舊硬碟找出來。」
2
導演組來得比我想像的還快,架勢也比我想像的更足。
不僅是導演和攝像,還來了一個女主持。
我家客廳瞬間變成了拍攝現場。
打光板和黑洞洞的鏡頭對準了我。
女主持坐在我對面,表情專業,又帶著一絲審視:「葉女士,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剛剛播放的紀錄片,您也看完了。我們看到,蘇茜在片子裡流露出的情緒非常複雜,也非常讓人心疼。
「作為母親,您看到女兒的這些眼淚和傾訴,此時此刻,心裡是什麼樣的感受?有沒有哪怕一絲的後悔?」
她的語氣,仿佛已經認定我罪孽深重,此刻正等待我的懺悔或狡辯。
鏡頭推近,試圖捕捉著我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
我沉默了幾秒。
後悔?
這個詞太輕了,承載不了那些年我經歷的過山車般的刺激。
我輕輕嘆了口氣,看向主持人:「後悔,確實後悔。」
女主持的眼睛幾不可查地亮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引導著:「哦?後悔,是指後悔當初對女兒過於嚴苛了嗎?」
彈幕此刻肯定又在高潮,猜測我即將開始的虛偽道歉。
我搖了搖頭,清晰地說道:「後悔沒看緊點,讓她六歲就把隔壁舞蹈班男孩的腿當鋼管練旋轉,導致對方小腿骨折。」
主持人的表情瞬間僵住:「……什麼?」
我沒理會她的錯愕,繼續往下說:「也後悔,一時心軟同意她八歲那年非要學雜技里的蹬缸,結果她沒控制好力道,把家裡老人傳下來的那個大水缸給蹬裂了,飛濺的碎片差點劃傷她的臉和眼睛。」
主持人的嘴巴微微張開。
「最後悔的,」我頓了頓,又想起了那觸目驚心的畫面,「是她十歲的時候,偷用我梳妝檯上那支剛拿到手的限量版古董香奈兒口紅,在她臥室整整一面牆上,畫滿了她所謂的未來舞台設計圖。那面牆,後來重新粉刷了三遍才蓋住顏色。」
我抬起眼,看向徹底石化的主持人,以及後面眼神發直的導演和攝像。
「但你說摧毀童年?」我微微偏頭,思考了一下,「也許吧。畢竟,在我看來,正常孩子的童年,主要任務應該是健康成長,而不是每天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征服舞台和挑戰地心引力,並且付諸各種令人窒息的操作實踐。」
整個客廳,陷入了一種極其詭異的的死寂。
導演張著嘴,忘了喊卡。
主持人手裡的題卡,掉在了地上。
【???????我聽到了什麼?鋼管?男孩的腿?骨折?】
【蹬……蹬裂了水缸???】
【古董香奈兒……畫牆???1947 年???】
【等等,信息量太大我 CPU 燒了!這跟說好的苦情戲不一樣啊!】
【畫風突變!從家庭倫理劇秒變驚悚動作片?】
【所以媽媽冷著臉不是因為嚴厲,是因為心累和後怕?】
【我突然有點理解這位媽媽了怎麼辦?】
3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導演,他在鏡頭後面瘋狂比劃手勢。
主持人猛地回過神,撿起題卡,戰術性咳嗽了兩聲,試圖將話題拉回正軌:「葉女士,您的意思是,蘇茜小時候比較活潑好動?」
「活潑好動?」我重複了一下這個詞,覺得有點好笑,「如果活潑好動的定義包括但不限於:把鄰居家孩子的腿當鋼管,試圖在家裡復刻雜技表演並破壞文物級家具,以及把價值六位數的收藏品化妝品當成壁畫顏料,那她確實是活潑好動界的頂級天花板。」
主持人:「……」
【哈哈哈哈神他媽活潑好動頂級天花板!媽媽好吐槽!】
【主持人:這題我沒法接了!】
我決定不再給他們試圖扭轉局面的機會。
既然開了口,不如就把話說透。
「你剛才問我,看紀錄片時什麼感受。」我看向主持人,「我的感受就是,記憶真是有趣的東西。她只記得我掐著秒表盯著她練功,卻不記得她每次練起來就忘了時間,不強行打斷就能把自己累到脫水發燒。」
「她只記得我冷著臉,卻不記得我每次冷著臉,都是在她又又又做出什麼驚掉人下巴的危險舉動之後,我需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壓住心裡的火氣和後怕。」
導演在鏡頭後眼睛越來越亮,幾乎在放光,示意主持人不要打斷。
主持人從善如流,閉上了嘴,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說起那次的骨折事件,」我揉了揉額角,那畫面至今清晰,「她看了場馬戲團表演,迷上了鋼管舞。家裡沒有合適的柱子,她就把主意打到了經常一起玩的小男孩身上。那孩子比她還瘦小,她抱著人家的腿,就想來個高空旋轉。
「結果可想而知。我接到電話趕到醫院時,對方家長氣得差點把我吃了。蘇茜還在那兒眼淚汪汪地跟護士比劃,說那個動作本來應該更漂亮的。」
彈幕已經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哈哈哈哈對不起我不該笑但是忍不住!把別人腿當鋼管可還行!】
【小女孩:我沒想到人生第一次進醫院是因為成了鋼管!】
【茜寶從小就是硬核玩家!】
「還有蹬缸。」我繼續道,「那是她奶奶陪嫁過來的老物件,有些年頭了,她非要學電視里那樣蹬著玩。我明確拒絕了,跟她說危險。她表面答應,趁我接個電話的功夫,自己爬進去蹬上了。結果就是『嘭』一聲巨響,水缸四分五裂,水淌了一院子,她坐在一堆碎片和污水裡,愣了兩秒,然後哇哇大哭,不是嚇的,是心疼她那未完成的雜技夢想。」
【奶奶:我裂開了(物理意義上)。】
【哈哈哈哈未完成的雜技夢想!】
【這哭點過於清奇!】
【媽媽當時血壓估計飆到二百五!】
「至於那支口紅,」我嘆了口氣,「那是法國一個老朋友費勁幫我拍到的,幾乎捨不得用。她就那麼拿來,在雪白的牆上畫滿了歪歪扭扭的舞台、燈光、還有各種抽象的小人。配色之大膽,想像力之狂放,堪比抽象派大師。就是代價太大了點。她爸當時還說,要不這牆就別刷了,留著當藝術品展覽算了。」
【爸爸是懂幽默的。】
【古董香奈兒……心在滴血!】
【忽然覺得茜寶能平安長大真是個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