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光照出了門內一個模糊的影子。
只一眼,我便認了出來那是誰。
那一瞬,我想起來了,想起來究竟是何時何地聽到的定安侯府幾個字——
門裡站著的是晏硯。
而晏硯,是定安侯府的世子爺。
我仰躺在地上,瘀血蓄在喉嚨里,看著晏硯的臉逐漸在眼前清晰。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
眉不黛而黑,唇不染而紅。
他唇瓣一張一合地喊著我:「小千,小千。」
驚喜,急切,交織在一起。
像個不真切的夢。
見我不應聲,晏硯便將我打橫抱起,快步朝著府中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暈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醒來的。
睜開眼時,晏硯就在身邊安靜地坐著。
見我醒了,他便將我扶起來,在我身後墊了個軟墊。
恍惚間,似乎回到在聆秋樓的日子。
某個閒來無事的午後,煨上一盞茶,我蜷縮在桌角,看晏硯低頭寫琴譜。
「晏……」
迷迷糊糊間,我本想像以前那樣叫他的名字,忽然想到,他已是世子爺,便只是說出個姓便住了口。
我沙啞著嗓子,恭敬地喊了一句:「世子。」
晏硯回過神來,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
「小千,你叫我什麼?」
我張張嘴,正欲再說一聲,卻被門外的通傳打斷了。
「世子,那樂師招了。」
聞言,我和晏硯都頓了頓。
霎時心中升騰起一股難言的慌亂。
晏硯卻握了握我的手,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他凝視我許久,而後淡淡道:「小千,你瘦了。」
他語調熟稔,似乎分別的那三年好像是在昨天。
我卻對敘舊暫時毫無興趣。
一時被打暈,差點讓我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我抬手,緊緊拽住了他的袖子。
「怎麼了,」晏硯俯身靠近,「還是難受嗎?」
我搖頭,只是問道:「歲歲哥呢?」
話出口,屋內好似忽然蓄滿了濕氣,讓人感覺到窒息的酸澀。
晏硯的眉頭微蹙,像一尾忽然溺水的魚。
我從未在晏硯臉上看到過這樣複雜的神情。
半晌,他道:「跟我來吧。」
5
見到謝如歲的那一刻,我如釋重負。
我慶幸,那個招了的樂師不是他。
也慶幸他沒什麼可招的。
血淋淋的牢房裡,他狼狽地蹲坐在角落,顯得甚是無辜。
若非那前面的人扛不住,招了供,約莫謝如歲也難逃皮肉之苦。
他這樣瘦弱,那鞭子都要趕上他的腕骨粗,挨上兩下,恐怕要一命嗚呼。
我上前,把他頭上的簪子扶正,道:「歲歲哥,回去了。」
看到我時,謝如歲還未反應過來,臉上還掛著些許茫然,卻已經自然而然地抬手輕撫上我唇邊的血跡。
「怎麼受傷了?」
他這樣問著,目光若有似無地瞟了身後的晏硯一眼。
我搖頭:「是我自己摔的。」
謝如歲垂眸頷首,沒再追問。
他理了理凌亂的衣袖,躬身拱手,朝著晏硯那邊盈盈一拜:「我和小千,給世子添麻煩了。
「就此告辭。」
話畢,便帶著我要走。
與晏硯擦身而過時,一直沉默不語的他,忽然拉住了我的手腕。
「謝兄,能讓我和小千單獨說說話嗎?」
晏硯問這句話時,謝如歲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些。
他沒有回答晏硯的問題,而是看向我:「小千,你想嗎?」
我心說,沒什麼想不想的。
再者說,世子爺想和我說話,我大概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思及此,我點了點頭。
見狀,謝如歲便輕輕鬆開了我的手。
「好,去吧。」他說。
他語調平淡,我卻分明聽出一種訣別的意味來。
為什麼呢,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6
其實,我覺得自己和晏硯沒什麼可說的。
從前,我不懂他的風月,現在也不懂他的城府。
相顧無言,唯有沉默。
就這樣對坐了半晌,晏硯率先開口。
他沒說別的,而是語調淡淡地給我講了個故事。
大意是,從前有個不受寵的皇子,他的生母身份低微,沒人認為他能繼承大統。
可偏偏天命無常,幾個兄弟因黨爭相互殘殺,各自死的死,殘的殘,到最後,皇位竟真的落到了這不受寵的皇子手裡。
他登基後,沒有心腹,沒有親信,朝中大臣各懷鬼胎,外頭敵戎餓狼環伺。
他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只有一生忠義的侯府,願意傾盡所有輔佐他。
自那以後,侯爺在明,四處征戰,擊退外敵,世子在暗,隱於市井,伺機祓除奸佞。
二人布了一張巨大的網,將整個京城都罩在了裡面。
而上元節前夕,這張網終於收了……
晏硯將這些事娓娓道來,我不傻,自然也知這些人都代指誰。
所以,他一開始就是世子。
我那三千兩,註定贖不出來他。
思及此,讓人有些哭笑不得。
晏硯說,他機關算盡,卻獨獨算錯了一件事,步步為營,卻還是踏錯了一步路。
「我最後悔的,便是沒能等你到最後一刻。
「小千,我對不住你。」
對不住嗎?
可我覺得他並沒有什麼對不住我的。
他生得好看,是真的,彈的曲好聽,是真的。
那年大雪,他買下我的所有藥材,也是真的。
經受的斷指之痛,更是真的。
聆秋樓里發生的種種,全都是真的。
喜歡不假,真心不假。
我心無愧也無悔。
於是我說:「萬事都講究你情我願,世子並沒有對不起我。
「我喜歡你,想為你贖身,僅此而已。」
聞言,晏硯驀然抬眸,目光灼灼,小心翼翼地問道:「那現在呢?
「現在,你可還喜歡我?」
……
「喜歡啊。」我坦然道。
這沒什麼不能承認的。
那些公子小姐喜歡他,可以為他豪擲千金。
可我什麼都沒有,只能靠嘴巴說出來。
晏硯的眼尾泛起一絲緋紅,他抬手,捂住了心口。
「是我,沒有等你。」
「其實大概是我來得太晚了。」我道。
「小千,那個誓言還作數嗎?」
誓言,我為他贖身的誓言嗎?
我沉思片刻,道:「不能了。」
不是不作數,而是不能了。
他已不是奴籍,而我也早沒了三千兩。
我以為世事總是陰差陽錯,實際上,一開始就是命中注定。
一縷凜冽的風順著窗欞吹進來,我朝外看去,發現天邊已微微泛白。
我起身,道:「我該回去了。」
「小千,」晏硯叫住我,語調是我沒聽過的執拗,「可你說的,你喜歡我。」
我回頭:「所以呢,又如何?」
「所以,我們成親。」
晏硯的聲音很輕,卻在幽深的黎明時分顯得格外清晰。
與此同時,我聽到門外傳來一聲短促的脆響。
謝如歲正弓著腰,墨發如瀑般散落,伸手去撿斷裂在地上的木簪。
對上我的視線,他歉意一笑:「小千,下雨了,我來接你。」
我看了看漸亮的天光,問:「現在幾時了?」
「卯時了。」
「啊,」我揉了揉眼睛,「該回去吃飯了。」
我自小流離,常常飽一頓飢一頓,以至於多年都不知三餐為何物。
只知餓了便吃,吃到塞不下東西方才止息。
時間長了,便養成了惡習。
謝如歲發覺這一點後,便與我約定了三餐的時間,雷打不動,絕不違背。
於是我上前,迎著晏硯近乎窒息的目光,朝他一拜。
「世子,保重。」
四個字擲地有聲,是心愿,也是告別。
從定安侯府回去的路上,謝如歲撐著傘,欲言又止。
我問他怎麼了。
謝如歲只是將傘往我這邊傾了傾,搖頭說沒什麼。
但我大概知道他心中所想。
於是我道:「我不會和晏硯成親的。」
「可你喜歡他。」謝如歲垂眸道。
「喜歡歸喜歡,」我說,「但我們不合適呀。」
我掰著手指頭,細數道,「他現在是世子,而我只是個平頭百姓,他生得芝蘭玉樹,我卻相貌平平,他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我卻連字也寫得七扭八歪……」
「小千,別說這些,」謝如歲打斷我,沉聲道,「你很好。
「是他配不上你。」
聞言,我莞爾一笑,沒有反駁。
其實,這些事都不重要。
謝如歲不知道,我在為丞相之女做試藥人。
也不知道,丞相之女在半月前已經醒了。
更不知道的是,她與晏硯,已經有了婚約。
丞相府的人說,這是新貴舊臣,兩結姻親,能安定朝局。
所以,我和晏硯,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檐下雨幕如珠,我靠緊了謝如歲。
我問:「歲歲哥,你的簪子是不是壞了?」
謝如歲一怔,旋即點了點頭。
我說:「前面有鋪子,再去買一支吧。」
頓了頓,我從袖口取出幾枚碎銀,補充道,「我來給你買。」
聞言,他驀地笑了,眼角彎彎。
「好。」
7
半月後,刺殺定安侯的刺客被捕,喜訊傳遍了街巷。
身受重傷,時日無多的定安侯終於卸下了身上的擔子,落葉歸根回了雲滄。
於是,晏硯便順理成章地襲了爵,從世子變成了侯爺。
他受封那日,將封賞悉數散給了城中乞兒。
城中人無不感念他的恩德。
原本是要熱熱鬧鬧地大擺一場酒宴的。
可晏硯去大牢里看了那刺客一趟後,回到府中便閉門不出了。
這些都是謝如歲白日裡聽來告訴我的。
其實,京城裡那些事大都無趣透頂,只有像這樣事及晏硯時,他才會事無巨細地講給我。
夜裡蟬鳴陣陣,謝如歲的聲音像泉水一般,在小屋子裡盪呀盪。
他一邊講著這些事,一邊給我的指甲塗蔻丹,一不留神,鳳仙花的汁液就濺到了他的眼瞼。
彼時,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床邊,習慣性地抬手,想要幫他擦掉眼下的那片嫣紅。
可眼前實在是模糊,一抬手,只抹到了他的唇角。
「小千,怎麼了?」
我笑著打趣:「給你嘴上也塗一些。」
他按下我的手,低聲小責:「別鬧,蔻丹要亂了。」
這一回,又被我胡亂糊弄了過去。
可我知道,自己的五感最近衰退得愈發嚴重了。
再見晏硯時,是沒幾日後的一個傍晚。
我坐在院子裡,看著滿天梨花簌簌,百無聊賴地等著謝如歲回來。
院門被敲響了,我開門,映入眼帘的卻是輕裝便衣的晏硯。
他眸色氤氳,低聲詢問:「可否讓我進去坐坐?」
我怔了片刻,隨後將門敞開,答道:「侯爺進來吧。」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晏硯明明已經是王侯之身,走在我身後,卻有種分外小心的樣子。
直到坐下來,眼睛也不曾離開我半分。
「知道嗎,那刺客死了。」晏硯道。
「是嗎,是好事啊。」
我不知道他提的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甚至於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在他的屍體上,找到一份名冊。
「上面有許多名字,其中一個,是我的父親,所以我猜測,那名冊上的都是他要殺的人。」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手背已因用力泛起了青筋。
「可是小千……
「我在上面,看到了你。」
……
我聽明白了。
所以說,這刺客大概是個替人賣命的殺手,他的目標有很多,不止老侯爺一個。
其中也包括我。
老實說,我並不意外。
畢竟我拖著那毒手的屍體去領賞的時候,也算造成了不小的轟動。
他是個無論在江湖或市井裡都赫赫有名的惡人,多年來,不乏追隨者和仰慕者。
名動江湖的制毒天才,一朝喪命於我手,因此招致記恨也太正常了。
「但那刺客不是死了嗎?」我摩挲著指甲道,「他死了,就不能來殺我了。」
「小千,」晏硯忽然疾言厲色起來,捉住我亂動的肩頭,將我的頭擺正,讓人不得不與他對視,「這不是兒戲。
「有人想要你的命,只要你活著,這種人便會前赴後繼地出現。」
「我知道,」我攤攤手道,「可我有什麼辦法,躲到深山老林里不出去嗎?」
再者說……我能不能活到下一個殺手到來,也還是個未知數。
「小千。」
晏硯的聲音讓我從神遊里回過神來,他握著我的手,語氣不容置喙,「跟我走吧。」
「走去哪?」
「和我回侯府,」他道,「我會傾盡所有,護你周全。」
「可我答應歲歲哥了,要和他一直在一起。」
「楚千!」晏硯終於忍不住了,他白潤的臉漲出幾分粉紅色,幾欲嘔出血來,「你不能因為誰可憐就喜歡誰。
「可憐別人的時候,你也瞧瞧自己。
「你不是渡苦的菩薩,你是個人。」
晏硯的話讓我陡然驚醒。
難道我現在這樣,是因為可憐謝如歲嗎?
可若是如此,我當年,也是因為可憐晏硯,才會想給他贖身嗎?
對此,我不置可否。
總有人愛把喜歡這件事搞得彎彎繞繞。
搞得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喜歡。
但承諾就是承諾,答應過別人的事,我從來不會食言。
說過會攢夠三千兩,我就一定會辦到。
說過了要在一起,就一定要在一起。
8
那天,晏硯被我氣了個半死。
他向來沉得住氣,連當年被人掰斷小指的時候,也一聲沒吭。
卻在短短半炷香的時間內,連對我發了好幾陣脾氣。
氣極的時候,眼角還垂下幾滴淚來。
即便是到了現在,我還是見不得晏硯難過,於是便抬手,抹了抹他頰邊的淚。
這是我第一次正正經經跟晏硯說起自己幼時的事情。
從前,只跟他說過我早年雙親盡失,卻沒說過——我一開始,是先被他們丟掉的。
我父親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醫師,為人和善,信守承諾。
他說能治好的病人,便一定能治好。
可後來,縣令的兒子突發惡疾,父親為了高昂的賞賜,應下了這件差事。
可他醫了三天三夜,還是沒能救下那孩子的命。
於是,縣令斬斷了父親的雙手,要他再也不能行醫。
自此,家中便漸漸敗落了下去。
後來,天下大旱,田地顆粒無收。
我記得那天母親領著我走了很遠,直到爬上我從未被允許去過的那座荒山。
山頭很高很遠,連回家的路也看不見。
她讓我在這裡等,說三天後便將我接回來。
我信了,揣著期冀在山上等啊等。
到了第三天,我並沒有等來母親,只等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這場遲來的雨太大了,大到淹沒了田間地頭,也淹沒了整個村子——
整個村莊,無一人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