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高處的我,僥倖活了下來。
那時,我瞧著被洪流吞噬的村莊,沒有怨恨父親母親將我丟棄。
只是想——瞧,若母親信守承諾來接我,便不會死在這場洪水中。
所以說,承諾過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
聽我斷斷續續說完後,晏硯沉默了良久。
終於,我和他都決定各退一步。
他不再執拗地讓我和他走,我也同意他派一隊暗衛,潛藏在我家附近,來保護我的安全。
若有異動,晏硯便會現身。
除此之外,再不相見。
9
春末夏初之時,隔壁賣豆花的姑娘成親了。
她沒什麼親眷,便邀我和謝如歲去送親。
這是我第一次見人成親。
沒有畫本唱詞中說的十里紅妝,也沒有八抬大轎,鳳冠霞帔。
只有一方小小的轎子,隨騎著老牛的新郎在小路上顛簸地走著。
謝如歲在我的頭上別了一朵石榴花,牽著我的手,在轎子後面不疾不徐地跟著。
雖然方方面面都很是簡陋,但嗩吶卻吹得震天響,路過的孩童都被震得捂起了耳朵。
見狀,我也將手蓋在了耳朵上。
可我並不覺得那嗩吶聲吵鬧。
我只是不想承認,也不想讓謝如歲知道——我快要聽不見聲音罷了。
送親的路一直延伸到城北,路過一家宅院的時候,我想起了定安侯氣派的大宅子。
聽說丞相之女的身體已經大好。
所以晏硯也快成親了吧。
那樣大的府邸掛滿紅綢鮮花時,一定比聆秋樓還要壯麗幾分。
我想著想著,沒注意腳下的路,跌了個踉蹌,被身旁的謝如歲穩穩扶住。
「走神了?」
「沒,是新娘子的嫁衣好看,我看入迷了。」
聞言,謝如歲笑了,問:「那你想穿穿看嗎?」
「想啊。」我沒加思考地回答道。
我以為,謝如歲就是隨口一問,而我也隨口一答,沒人會當真。
直到幾日後,謝如歲真的捧了身嫁衣回來時,我才意識到,他把我說的話當了真。
嫁衣火紅,映得牆都暖了幾分。
「我又不嫁人,穿什麼嫁衣。」
謝如歲幫我系好扣子,理好衣角,笑眯眯道:「誰說嫁人才能穿嫁衣,小千想穿,便什麼時候都能穿。
「好看,比仙女還好看。」
屋內燭火盈盈,我似乎要陷進謝如歲瀲灩的眼。
鬼使神差地,我學著旁人成親的模樣,對著謝如歲躬身一拜。
謝如歲忙將我扶起,搖搖頭:「不能這樣。」
「為什麼?」
他撫上我的耳垂,說:「成親的時候才能拜。」
他的神色哀慟,好似在做一個悠遠而無望的夢。
這時,我忽然想起謝如歲幫那姑娘寫的婚書來。
正紅的紙上,工工整整謄著兩行小字——
【日月星辰,共鑒此生。
【同赴白首,生死不離。】
我起身,捧著謝如歲的臉動了動嘴唇。
我想說,那我們就成親吧。
左右我們要一直在一起,和他們成了親的人也沒什麼兩樣。
可在我開口的那一瞬,卻定在了原地。
剎那,胸口鈍痛,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我知道刺殺早晚要來。
卻沒想到會這麼快。
哪裡來的刺客,真是煞風景,連話都不讓人說完。
那短短七個字,終究還是被淹沒在了無盡的耳鳴里。
再也沒能說出口。
10
再醒來時,我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明明是白日,卻見不到一絲光亮。
我也看不到謝如歲的神情,可握著我的那雙手冰涼而顫抖,讓我大概能猜到他現在是什麼樣子。
他很難過。
難過的是前前後後請了十幾個大夫,都得到了同樣的搖頭嘆息。
送走最後一個大夫後,我躺在他的膝蓋上,勸慰道:「沒事的,其實我早該死了。
「受了那麼多的毒蠱還能活到現在,算我賺到。」
謝如歲沒有說話。
看不到他的臉,讓我很不安。
「歲歲哥,你說點話吧,要不然我以後也聽不見了可怎麼辦啊。」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歲歲哥,你給我彈琴吧,我想聽你彈琴。
「從前只聽過晏硯的曲,還沒聽過你彈的呢。」
聽到這,謝如歲終於有了反應。
他還是一言不發,可須臾,耳邊便響起了清冷的琴聲。
琴音蕭瑟,像一曲肝腸寸斷的離歌。
謝如歲就坐在那裡,彈了一整夜。
雖然看不見,但我覺得那夜的月色一定也很好。
也是那夜之後,我便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了。
早晨謝如歲幫我盥洗時,我感覺到那雙本就傷痕累累的手上,又長了些新的傷口。
傷口好了,凝成疤痕,新舊傷疤交疊在一起,將他原本清瘦光潔的手雕得面目全非。
可這雙手,卻牽著我走過了很長的一段路。
從前,我總因恐懼這樣生不如死的日子而夢魘頻頻。
那時,謝如歲總會用他的手包裹住我的手,溫暖的氣息從他的掌心滲進我的皮肉骨血。
黑暗裡,我便似乎能靠著這雙手,描摹出他的輪廓。
現在,謝如歲正用這雙手,在我掌心一遍又一遍寫著同樣的字——
【小千,別死。】
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會覺得謝如歲真是瞎操心。
我怎麼會死呢?
我不會死的。
人說由悔生憾,由憾生痛。
痛之不矣,至死方休。
可我這一生並沒有什麼後悔的。
天下奇景固然綺麗非凡,但於我而言,不過爾爾。
就算沒有晏硯,沒有謝如歲,我大抵也會贖別人。
就算沒有三千兩,我也會去救那些藥人。
萬事紛繁總迷人眼,所以我只活自己的心。
11
我已經做好了一輩子當個行屍走肉的準備。
但謝如歲最後還是將我送去了晏硯那裡。
他在我掌心一字一句寫下【我護不住你】的時候,指尖都在顫抖。
我將他的手指牢牢握住,問:「歲歲哥,你要離開我了嗎?
「可我們不是要永遠在一起嗎?」
所以,這一次的承諾又要不作數了。
聞言,謝如歲沉默了良久。
須臾,我的掌心癢了癢。
是謝如歲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對你不起,來世再償。】
寫完,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向前撲去,想抓住他的衣角,卻絆在侯府高高的門檻上。
從前,每次要摔跤的時候,謝如歲都會恰到好處地出現扶住我。
這一次,我依舊期盼他能回頭。
但這回,他沒有接住我。
腦袋將撞在門檻上時,我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攔腰抱起,伸手一探,只摸到一把華美精緻的衣料。
晏硯擋在我身前,反手關上了門。
他說:「是他不要你的。
「他不要你,我要。」
就這樣,兜兜轉轉,我還是落到了晏硯的手裡。
如今,我對晏硯來說究竟算什麼呢?
朋友,故人,還是旁的什麼。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得活著。
我得去找謝如歲問一個答案。
12
入秋後,侯府里來了個神醫。
聽晏硯說,他能讓我重新恢復五感。
對此,我不置可否,卻也乖順地任他擺弄。
這位神醫脾氣有些乖戾。
不讓人近身,也從不與人觸碰。
每日不是給我扎針,便是放血。
我也不知這樣的治法是不是對五感恢復有效果。
但我意識到自己的記憶似乎衰退得更快了。
一開始,是忘記了一些萍水相逢的面孔。
最近,好像連很是熟稔的臉也記不太清了。
賣豆花的姑娘來瞧我時,我卻怎麼也想不出她的樣子和名字。
我很怕到最後我會將腦海中的一切都抹個精光。
忘了自己的來路,忘了自己的去處。
為此,我只好將一些重要的事刻在牆上。
比如——
【要活著。】
【要回報晏硯的恩德。】
【還要找謝如歲問個清楚。】
但每每前一日才寫上去,第二天卻怎麼找不到那些字了。
我想大約是我忘記刻在了哪裡。
於是,找不到了,我便在就近的地方再刻上一行。
我想,有朝一日這些話總會鋪滿一整面牆。
被這位神醫扎了一整年的針後,我依舊是個瞧不見聽不著半死之人,但可喜的是,嗅覺似乎恢復了一些。
房間裡總泛著若有若無的杏子味,大約是侯府里種了杏樹的緣故。
但我總覺得這種杏子味很熟悉,似乎曾在哪裡聞到過,但我已經不記得了。
我依舊堅持在房內刻著字,但刻上去的東西卻越來越少,忘記的東西越來越多。
往事似乎在一點一點化成灰燼,被風吹走。
最後只剩短短三個字——
【謝如歲。】
每日入睡前,我都會撫摸著這三個字,讓自己不要那麼快忘掉。
謝如歲,是個可惡的人。
說要成為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說要帶我走遍山川江河,說要和我永遠在一起。
一樣都沒做到。
只留下一句勞什子來世今生的話便一走了之。
他這樣可惡。
我可一定一定不能忘了他。
城郊小院外的那棵梨樹上,還繫著他給我求的祈願符。
他不離身的那把破琴上,還留著我歪歪扭扭的字痕。
我們要一起等下一次初雪,要一起……
長命百歲。
想著這些過往種種,我刻下他名字的最後一筆。
「謝如歲。」
我撫摸著字跡喃喃道。
突然,腦海中嗡的一聲,感覺到天旋地轉一陣恍惚。
就像腦袋中的什麼東西在被抽走。
回過神來時,手掌還按在牆上深深淺淺的溝壑上。
我沿著溝壑滑動指尖,拼湊出這三個字來——
「謝,如,歲。」
謝如歲……
是誰?
13
最近,侯府上下都很忙碌。
因為我和晏硯要成親了。
再次能看見那日,晏硯便向我許了終身。
我忘記的過往種種,他都一併講給了我聽。
他說,我曾對他一見鍾情。
他說,我曾為他豪擲三千兩贖身。
聆秋樓里那些不為人知的隱秘過往,他都會一點一點,讓我重新想起。
為此,他以軍權為代價,求皇帝退了丞相千金的親。
大婚那日,花車列隊,行人駐足。
紅綃飛舞漫天,整個京城都得知了小定安侯成親的喜訊。
喜車路過城郊時,我看見一棵在小院落外盛開的梨樹。
新花簌簌,掩映著枝丫下的明黃符篆。
那是一張長命符,掛在梨樹上。
意為——長命百歲,永不分離。
這一幕,看得我有些恍惚。
再想去仔細瞧一瞧的時候,才發現離那荒院已經走出去了很遠。
京郊到城內的這段路真的很長。
連坐在車轎里,都覺得疲累萬分。
可我好似卻在這條路上走了無數次。
這些日子, 我總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什麼東西沒有想起來。
那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但絞盡腦汁,能想起來的也只有幾縷若有若無的杏子味,和一雙蒼白斑駁的手。
「小千。」
見我在拜堂時走了神,晏硯佯裝慍怒地捏了捏我的手指尖。
我定定地看了看晏硯的手。
骨節分明, 瑩白如玉。
不是這雙手。
彼時,晏硯正遙望天邊, 朝著諸天神明起誓。
字字懇切的禱詞說畢,他忽然回眸,看著我道:「小千,我們永遠在一起。」
那一剎,仿佛數萬根琴弦在我腦中斷裂。
四周的喧囂,在耳邊恍若沉寂。
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一定曾幾何時, 和另一個人, 許諾過這件事。
可是, 為什麼會想不起來呢。
於是, 在晏硯熱切的目光中,我接過了那杯點綴了杏花的青杏酒。
遞到嘴邊時,杏子的香氣撲鼻而來,清香苦澀交織, 是很新鮮的味道。
可是,杏子原本是這個味道嗎?
為何……我記憶里杏子的味道,不是這樣的。
那並不是塵封在記憶里的氣味。
也不是杏子真正的氣味。
我上一次聞到……
是在侯府。
14
最近,京中有件事傳得沸沸揚揚——
小定安侯的新婚夫人在大婚當日逃婚了。
聽說她喝過喜酒後,就像中了邪一樣,掀了蓋頭便跑了出去。
嘴裡念叨著「歲歲」, 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所以說,那歲歲到底是什麼人啊?」
侯府里的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閒談著。
有人道:「那是夫人的兄長吧,從前來過侯府的。」
也有人說:「那是給夫人治病的大夫, 夫人身子好了後, 他便走了。」
「那夫人是去找這位神醫了嗎?」
「嘖,找不到的。」那小廝搖頭嘆息, 「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
「侯爺把在外遇刺的夫人接回府的時候,那人也在後頭跟著, 當時,只見著夫人受了傷,卻沒見那人也只是強弩之末了。」
「那他怎麼又能回來給夫人治病的?」
「這誰知道?」小廝攤攤手, 「他奇怪得很, 日日給夫人放血, 又往夫人的藥里放自己的血不說, 我還看見他在夫人房間的牆上刻東西。」
「刻的什麼?」
「不知道, 但是有一整面牆呢。」
沉默半晌後, 洒掃的小丫鬟試探著問:「可夫人找不到他, 還會回來嗎?」
小廝笑嘻嘻地將掃把往地上一杵:「當然了, 那人哪比得上侯爺半分。
「他那手, 跟樹皮一樣,誰見了能喜歡。」
……
晏硯坐在庭院裡,聽著牆外的下人們嘁嘁喳喳說個沒完,頓覺頭痛陣陣。
他知道,楚千不會回來了。
她太在意承諾, 所以她大概會找謝如歲一輩子。
這樣的感情,讓他再也不能只靠一句「可憐」來騙自己。
雪夜的驚鴻一瞥,到底是敵不過歲歲年年。
她喜歡謝如歲。
喜歡一輩子。
備案號:YXXB74AbPE6WqbH5R9ovetk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