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爺晏硯有過兩段不堪的過去。
一是他曾在青樓做過很久的樂師。
二是,他在青樓當樂師的時候,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片子想給他贖身。
我,就是那個小丫頭片子。
但晏硯不知道的是,我曾真的攢夠了三千兩為他贖身。
可那個時候他已經不需要了。
最後,我用那三千兩,贖了另外一個男人。
1
我回到京城的時候,適逢上元佳節。
半月前的那場大雪還未化凈,街巷裡便已被花燈彩綢染成了喜慶的顏色。
我找了個錢莊,將剩下的銀子悉數換成了銀票。
足足三千兩。
我原以為三千兩很多,但其實拿在手裡只有這麼薄薄的一沓。
錢莊老闆問我:「你拿這麼多錢,是要做什麼?」
我說:「我要去青樓,贖一個人。」
老闆笑了,問:「心上人?」
我頓了頓,只笑著回答道:「也是恩人。」
老闆諱莫如深地點點頭,便沒再多問。
臨走時,他叫住我,塞了一包點心在我懷裡。
他說自己明日嫁女,給我沾點喜氣。
我將點心揣在袖中,向他道了個謝,便忙向青樓跑去。
闊別三載,青樓還是那個青樓,歌舞昇平,通宵達旦。
不過今年的花魁又換了新人。
她花名芍藥。
人也如芍藥一般艷麗奪目,無論是美貌還是舞姿都更勝前人。
而之前的那個花魁,已再沒人提過她的名字。
她叫什麼來著,是杜鵑,還是海棠?
我不記得了。
這裡的姑娘們都像花朵一般,一茬又一茬,枯了便換,總會有更嬌艷、更貌美的。
樂師也是如此。
等到晏硯老了,寫不出曲,彈不動琴的時候,也會如那些容顏不再的姑娘,成為這座青樓腳下的一抔土。
我在樓里上上下下張望著,卻不見晏硯的身影。
他生得好看,在這美人如雲的地方,也是一等一的出挑。
只要他在,我便不會看不見。
他今日怎麼了?
出門了,在見客人,還是病了?
心中愈發不安,連帶著上樓的腳步也亂了起來。
一個沒留神,腳下一滑,突然順著台階撞進一個人的胸膛。
「當心些。」那人扶住我,輕聲道。
這聲音聽著熟悉。
一抬頭, 正正對上了一雙瀲灩的狐狸眼。
「歲歲哥?」
「小千,」謝如歲見是我,旋即綻開一個好看的笑來,「好久不見了。」
他動了動唇,似乎還想和我說什麼。
我卻來不及寒暄,急著問道:「你瞧見晏硯了嗎?我找了他好久,他今日不在嗎?」
聞言,謝如歲的神色忽然變得尷尬起來。
眉頭微聳,欲言又止。
「他怎麼了嗎?」我問,「晏硯他病……」
「小千,」謝如歲連連將手指抵在我的唇畔,輕聲道,「以後莫要直呼這個名字了。」
「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是定安侯府的世子爺了。」
……
世子爺。
我這輩子也沒想到晏硯會和這三個字扯上關係。
這件事,大約和我兩年賺夠了三千兩一樣不可思議。
謝如歲說,晏硯正是在上元節的前一日被迎回去的。
也正是在我歸來的前一日。
隔了短短十二個時辰,境況與從前便已隔天壤。
恍惚間我陡然想起,我和晏硯初見那日,也是上元節。
這麼一看,還真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我坐在晏硯原先的住的屋子裡發了許久的呆,捏著三千兩銀票,不知日後該去做什麼。
這屋子一直都冷冷清清的,和晏硯在時也沒什麼兩樣。
那年,晏硯因給貴人獻曲時彈錯了音,在這裡被人掰斷了小指。
也是那時,我撫摸著他扭曲的手指沉默良久後,說:「我贖你出去吧。」
聞言,晏硯笑了好一陣。
笑夠了,便輕聲應了句:「好,我等著你。」
我勾了勾他的手指,低聲小喃:「我一定能做到的,你要等我。」
那個時候,我們似乎都不太相信這個誓言。
如今,我真的有了三千兩,晏硯也如願離開了這鬼地方。
只是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
老實說,晏硯是世子爺沒什麼,我沒能贖出他也沒什麼。
畢竟一開始,我也只是希望他過得好一些。
而現如今看來,他大概能一直過得很好了。
唯獨遺憾,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以後,怕是也沒機會見到了。
猛地回過神來時,才發覺樓下已經吵嚷了許久。
尖厲的苛責打罵聲和嬉笑聲混雜在一起,震得人耳根子疼。
下樓一看,發現那被打罵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謝如歲。
他被壓著半跪在人群中央,嘴角高高腫起,滲著絲絲血跡。
老鴇捏著帕子,在一旁振振有詞:「下賤東西,也配學旁人強出頭,你當自己也是世子爺?
「我今日便廢了你這雙手,看你以後還怎麼活。」
左右小廝得令,便掐著燒紅的烙鐵靠近了謝如歲那雙修長蒼白的手。
謝如歲和晏硯一樣,也是靠這雙手在青樓里彈琴為生。
毀了他的手,無異於要了他的命。
可謝如歲又和晏硯不一樣,他不是世子爺。
就算在這裡死了,也沒人在乎。
我沉思片刻,上前一步:「停手。
「我要贖他。」
我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大堂里的人都噤了聲。
老鴇眯著眼看了我許久,卻似乎沒想起我究竟是誰,便抱臂哼哼了兩聲:「你,你這丫頭片子,有幾個錢來贖我聆秋樓的人?」
「你開價便是了。」我迎著謝如歲詫異的目光上前。
思索一二,老鴇伸出三根手指:「三千兩,你出得起嗎?」
她的厚唇得意地勾起,篤定我拿不出這麼多錢。
我知道,就算花魁贖身,也不過五千兩。
而謝如歲這樣名不見經傳的普通樂師,身價決然夠不上三千兩這麼多。
她只是存心為難於我。
但好在,她只開了三千兩,而我也剛好只有三千兩。
我點點頭,從懷中拿出那一沓銀票,一手遞過,一手拉過了謝如歲的手腕。
「就三千兩,一文不少。
「人,我就帶走了。」
2
我就這樣拉著謝如歲,默不作聲地走出了青樓。
臨走前,老鴇做了件人事——
她將謝如歲的賣身契還了回來。
我拿著那薄薄一張紙,摩挲片刻,而後撕了個粉碎。
一路撕,一路揚。
我在前,他在後,不知不覺地在石板路上走出了很遠。
直到謝如歲在身後輕喚了我一聲「小千」,才恍然回過神來。
借著月色,我看清了他頰邊的傷口。
血已經乾涸,靜靜地貼在那,像一道經久不褪的傷疤。
給他向來沒什麼血色的臉添了些穠艷之色。
「歲歲哥,就到這吧。」我抬眸,向他笑了笑。
謝如歲聞言一怔:「就到這了……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現在自由了。」
方才走過這段路時,我陡然也想明白了——
其實事情原本就該如此。
就算我今日如願給晏硯贖了身,我們便會有以後嗎?
不會的。
他不喜歡我。
我也不喜歡強迫別人。
最後的最後,大抵還是橋歸橋,路歸路。
同樣,我也並不需要從謝如歲這裡得到些什麼。
「歲歲哥,你不欠我什麼的。」我說,「往後,便橋歸橋,路歸路吧。」
就像我和晏硯那樣。
聞言,謝如歲掩唇輕笑了一聲:「小千,你這話聽著未免傷人了些。」
他比我高出很多,想低聲同我說什麼的時候,只能俯下身子。
一探首,身上披的紅紗垂過我的耳尖。
有些癢。
「你知道,那些被贖了身,又被始亂終棄的女子,最後都怎樣了嗎?」他眸光沉沉,嘆惋道,「或是跳江,或是弔死了。」
「可我……」
「我知道的,你原本不屬意我,」謝如歲坦然一笑,「但一個人過日子,總歸太辛苦。」
他循循善誘地握住我的手,問了一句,「你要不要和我試試?
「我們一起過日子。
「就當,你憐憫我。」
……
實話說,我動搖了。
卻並非因他這番贖身的說辭。
被始亂終棄,是可以活著的,只有一個人,也是可以過日子的。
但覆在我手背上的,他那瘦削斑駁且冰涼的掌心,實在讓人感到難過。
他的手掌,和他這個人一樣。
傷痕累累。
好像只要我拒絕,他就會沿著這些傷痕,片片碎掉。
我問他:「那我們要一起過多久?」
他執起我的手,貼在額頭上,虔誠無比道:「一輩子。」
於是,我到底還是沒有和謝如歲分道揚鑣。
活了一十七載的人生,第一次要和旁人正正經經地生活。
我不會,也很茫然。
所以從選去處到置辦田產,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謝如歲一個人做的。
他選了京郊的一處小院子,遠離市井,僻靜無人,院門外還種著幾棵梨樹。
這裡很好,我很喜歡。
如果房子再大一些便好了。
只是我和謝如歲身上的錢財,就只夠盤下這座小房子了。
屋內陳設也極其簡陋,睡覺的床榻也只有小小一方。
入夜,我和謝如歲擠在上面,顯得有些可憐。
輕輕翻個身,就會將他如瀑般的長髮卷到身下,搞得他一整夜都沒睡安穩。
「歲歲哥,」我睜開眼,喃喃道,「我明日便出去賺錢,我們換個大一點的床吧。」
謝如歲點點頭,幫我把被子掖好,輕聲道:「睡吧,要什麼都給你。」
手掌在我背後一下一下地拍著,讓人心中莫名平靜下來。
嗅著謝如歲發間若有若無的杏子味,我陷入了難得的安眠。
夢中,我又見到了晏硯。
他在積了雪的亭台下撫琴,周圍落了一圈丹頂白鶴,雪鶴縈懷,像極了話本子上說的月下謫仙人。
那年風雪也如夢中一般大,過路的晏硯給了我一錠銀子,買了我所有的藥材,讓我熬過了那個冬天。
那時我就該知道,他原本就是天邊明月,只是落入凡世蒙了塵。
我也並非縈繞在他身邊的白鶴。
而是他彈琴時,無意撣落的一簇飛雪。
3
現已開春,日子好像也如這漣漣春光一樣,真的變得好了起來。
謝如歲在京中樂館裡找了個彈琴的活計。
和在聆秋樓里一樣,撫琴弄曲,不算累,也不算輕鬆。
不一樣的是,這次他終於做了堂堂正正的琴師。
可我的事,依然上不得台面。
我同謝如歲說,自己在醫館裡幫著大夫抓藥。
實際上,是在給昏迷多年的丞相嫡女做試藥人。
自從給一個江湖毒手做了兩年藥人後,我便不知從何時起,變得百毒不侵起來。
說來也是巧,聽聞這毒手這些年前前後後用各種奇毒弄死了許多藥人。
唯獨我,歷經折磨後依然活得好好的。
他見此大喜,以為大業將成,便一口咬在我的脖頸上,汲取我的血液,以此尋求百毒不侵之體。
誰知,一口血咽下去,當場便七竅生煙,一命嗚呼了。
毒手死了,死在自己製成的藥人手裡。
死於大意,死於自負。
我放了其他被關在地牢里的藥人後,拖著毒手的屍體,去六扇門領了賞。
他是個臭名昭著的通緝犯。
賞金不多不少,正好三千兩。
我那三千兩,便是這麼來的。
雖說這百毒不侵之體給我帶來了許多好處,但也讓我的五感變得略有遲鈍。
謝如歲晨起給我束髮的時候,總會問我髮髻綰得低不低。
我瞧著銅鏡里的自己,模模糊糊,灰濛濛的,看不真切,遂只是胡亂應道:「不低。」
謝如歲綰的發,應該不會出錯。
畢竟他總是將自己打理得很妥帖。
自從恢復了自由身,他便不再穿在青樓里那些花花綠綠的裝束了。
長發用木簪利落地束在頭上,一襲粗布素色長袍,瞧上去像個清秀的讀書人。
給我紮好髮髻後,謝如歲便背起他那把沉重的琴,動身去樂館了。
臨行前,他忽然問我有什麼喜歡吃的沒有。
我搖頭,說沒什麼愛吃的。
畢竟,吃什麼東西也都嘗不出太大的味道。
他笑著點點頭,自顧自道:「那我便每日帶回一份點心給你,都嘗嘗,便能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了。」
謝如歲總是這樣,在聆秋樓的時候便會在閒來無事的時候塞給我東西吃。
那時,晏硯還是炙手可熱的樂師,公子小姐們為爭搶他的一曲琴譜豪擲千金。
他的四周,常被圍得水泄不通。
我被擠在外頭,近不了身,便和同樣無事可做的謝如歲窩在老鴇瞧不見的角落,分食著客人們沒動過的昂貴糕點。
謝如歲好像那時就問過我:「好吃嗎?」
當時,我只顧著張望淹沒在人群中的晏硯,全然囫圇著將糕點塞進嘴裡,壓根沒在意是什麼味道。
那些精緻昂貴的糕點於我而言,和饅頭麵條沒什麼差別。
填飽肚子罷了。
哪會想到,當時沒仔細品嘗的味道,竟成了人生再也求而不得的絕響。
但我對謝如歲的話依然有一絲難言的期待——
期待他每天帶點心給我回來。
可第一天,謝如歲就食言了。
院外梨樹的影子從這頭轉到那頭,最後隱沒在夜色里。
謝如歲還是沒有回來。
他向來早歸,今日是個例外。
隔壁賣豆花的姑娘說,今早城內似乎出了點大事,驚動了許多捕快,他們這些做小買賣的為了避禍,便早早回來了。
聞言,我的額角篤篤地跳了幾下,心中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雖說京城裡每日都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大事,但鮮少波及我們這些庶民。
可一旦波及了,就是滅頂之災。
謝如歲本來就是個不怎麼好運的人,遇上我,更是霉上加霉。
於是,我拴起了院門,便迎著日漸昏暗的天色往城門裡走去。
4
城中的確出了件大事。
老定安侯當街遇刺,刺客卻逃之夭夭,不知所蹤。
追捕刺客時,馬匹受驚,撞倒了街上的一個孕婦。
血濺當場,一屍兩命。
那孕婦,正是錢莊老闆不久前出嫁的女兒。
我還記得他送我點心時得意地笑。
而現在,這位向來眼角含笑的小老闆,得此噩耗,一夜白頭。
聽說那刺客最後留下蹤跡的地方,是謝如歲所在的樂館。
樂館裡所有人都被帶走盤問了,距今大約已有四個時辰,卻無一人被放出來。
我去衙門要人的時候,發現那被審的人里,並沒有謝如歲的名字。
一問才知,那幾個親眼看到刺客模樣的樂師,已被帶到了定安侯府。
「定安侯府……」
我望著頭頂的牌匾,總覺得這幾個字很熟悉,卻實在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五感衰退的同時,記性似乎也變得不太好了。
我懊惱地拍拍頭,請求門口的小廝幫我通傳一聲。
那小廝睨了我一眼,問:「你是來做什麼的?」
我答:「我來找我兄長。」
「你兄長是何人?」
「謝如歲。」
「那你呢?」
「我叫楚千。」
那兩個小廝合計了一下,發覺根本沒聽過這兩個名字,便一致認為我是來尋釁滋事的。
遂一悶棍杵在我的心口,讓我從台階上踉蹌著摔了下來。
摔下去那一剎,我看到緊閉的大門突然瀉出了一線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