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明月照河渠完整後續

2025-09-15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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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些鳥妖又做錯了什麼?左不過是他殺我族人,我便殺回去罷了。」

她笑了笑:「莫不是非要將這大周變作你妖族的領地才肯罷休?」

妖王神色一暗。

「你妖族所為天帝皆已知曉,他心中自有定數。勸妖王你見好就收,莫要惹得天帝發怒,再現一遭千年前的慘劇。」

妖王面上青白交加,他權衡一陣,陰鷙地瞧了她一眼,與眾妖一併消失在了宮牆外。

她步入宮道,皇帝攥住她的手,指節泛白至微微顫抖,「你終究還是來了。」

他道:「朕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引你出來。」

她抬眼,看見他身後跟著一名女子,那是被他擒獲的數名小妖中唯一倖存下來的,身著一襲流光溢彩的霓虹羽衣,極是艷麗奪目。

「她是不是很像你?」皇帝輕聲道,「這衣裳,你穿著定然更美。」

她蹙了蹙眉,倒是沒瞧出她與自己有哪一處相像,甩開了他的手道:「你這收割我鳥族性命做出的衣裳,我瞧著只覺厭惡,更遑論穿著。你為一己之私罔害生靈,這筆帳天道遲早都是要與你清算的,望你好自為之。」

不遠處,帝君浮於流雲紫霞之間,靜靜望著她。

她心下一定,徑直朝帝君走去。

帝君瞧了一眼地上的皇帝,執起她的手。

她自是不會拒絕。

「陛下……」女妖瞧著皇帝此刻的面色十分害怕,小心翼翼去挽他的手臂,柔聲道:「您還有我……還有禾兒……啊!」

皇帝將女妖甩脫在地上,袖下的手攥至青紫。

當年三界之戰平息後,佛祖曾斷語千年後必將有一場浩劫,只是未料想到這浩劫竟是由她引出來的。妖族之後,魔界伺機生亂,這場勉力維持了數千載的安寧被徹底打破,蟄伏已久的魔族捲土重來,弱小的凡人成了仙魔兩界交戰下的犧牲品,人間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她跪地請命上陣,帝君冷下臉,「若非你私下凡間埋下禍根,三界豈會變成如今的模樣。來人,削去憂姬將軍之職,收了她的令牌,押入天牢以思己過。」

她難以置信,「帝君……」

男人恍若未聞。

帝君重披戰甲,挂帥三軍,然魔族籌謀多年,又有妖族助力如虎添翼,天兵天將折損過半。眼見不敵,帝君以已身為祭,重啟天機神盤,霎時間,無數妖魔在天機盤下灰飛煙滅,消匿無形。

她費盡心思逃遁出來,望見的便是他神力盡散,身殞道消的一幕。

此後這世間,再也無了對她傾心愛護之人。

她伏倒在地,雙眸怔然,身上的數道傷痕皆是為逃出天牢受結界阻擋留下。若是那人還活著,定會眉頭輕蹙,如同過去許多次那樣。

他心疼她,不願她做這個將軍,她是知道的。

可如果不做這個將軍,那樣寡薄淡漠的人,如何還會在意她,怕是早就將她拋在腦後了。

拿一點痛楚換來他的矚目,她一直覺得無比值得。

若是知曉有一日,他會因她造下的惡業而死,她何不早早地死在戰場上呢。

身側的小將遲疑地遞上一卷竹簡,「將軍,這是帝君赴身天機盤前吩咐我交給您的,說是日後……」

小將一語未盡,身子便被她周身暴漲之靈力所形成的氣浪打飛,手中的竹簡掉在地上。

魔軍已經降了,可她竟想催爆仙靈與剩餘魔族同歸於盡。

魔族少主撿起地上的竹卷,眼見勢態不妙,漲紅了臉高聲叫嚷道,「憂姬!以帝君的福澤和修為,未必沒有留下一線生機,若是你死了,這天下怕是再也無人可以救他了!」

她眸中金芒漸斂,漸漸恢復清明,緩慢起身,一雙眼直直望向他。

十二、

眼前的幻夢如海市蜃樓般崩塌消散,何渠醒了。

她甫一睜眼,梓桑便將腦袋探了過來,緊張兮兮地瞧著她。

何渠頓了頓,開口道出了她清醒後的第一句話,「梓桑?」

梓桑眼睛一亮,「你的記憶都恢復了?」

「恢復了。」何渠起身下榻,接過他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也記得你昨夜妄圖凌辱我的事情。」

梓桑面頰一紅,尷尬地搖了搖手中的摺扇,「我是聽聞你竟鬼迷心竅到了與程寅那廝相好的地步,想來看看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若是真糊塗,與其便宜了那廝,倒不如便宜我。」

屋外響起沙沙的腳步,程寅踏入屋內,與他同來的,還有被下人架著手臂的和昌。

她鬢髮凌亂,被踹彎雙膝強摁在地上。多熟悉的一幕,數月前,和昌初醒之時,便也是這般命人將她押住,而後施以棍杖之刑。

程寅興許也想到了那一日,眸底沉暗。

何渠走到她面前,抬起了她的下頜。

瞧見她的模樣,和昌臉上浮現出驚恐和畏懼,她竭力向後躲避,不願看她,「為何你竟與我那般相像……」

「與你相像?」何渠道,「我本就生著這副樣子,何來與你相像的道理?」

「你胡說……分明我才是憂姬。肉身可以不再,魂魄還能出錯嗎?」和昌雙目赤紅,幾乎聲嘶力竭,「我記得我與程哥哥所經歷的一切,程哥哥……你還記得我為何要喚你程哥哥嗎?」

——「為何不許?你是覺得我為老不尊,會惹得宮宴上的那些大臣們笑話?」那時她身披妃色薄紗,頂替了樓蘭舞姬,要在夜宴上為那荒淫好色的皇帝獻舞。

他望著她在薄紗勾勒下不盈一握的腰身,和裸露在外的大片香肩,難以抑制地冷凝了臉色。

她卻笑了,將身子靠向他,柔柔攬住他的手臂,「那我此後也學那些尋常女子,喚你一聲程哥哥可好?」

這一幕,恰被躲在羅帳後的和昌瞧見。

此後數年,牢記在心。

和昌竭力將頭扭向程寅,惶急地想要向他自證,「你瞧,這稱呼的由來除了你我,斷無旁人能知。」

何渠笑了一笑,「和昌,你可知記憶是會騙人的?」

「千年前,你是我鳥族中一隻小妖,因與我生得有幾分相像被程寅留在身邊。他殺盡你同族兄弟,拔下他們的羽毛給你做衣裳,你卻枉顧血海深仇,真心實意愛上了他,此後生生世世,你都想成為我。」

「終於,在成為和昌公主後,你尋到了機會。」

「程寅生性多疑,他忌憚我入骨,你將我鳥族的命門告訴予他,二人合謀陷我於死地。程寅得了我的仙身,你卻得了另一樣東西,那便是我的命石,使得我被抹去記憶,而你卻受了那命石的影響,與我越發相像。」

「和昌,你拼盡一生只為活成旁人,甚至連自己都騙了過去,不覺得可悲嗎?」

梓桑踱步至二人跟前,悠悠道:「程寅,如今你可信了?」

良久,他方澀然道:「原來一直以來,我都錯了。」

「是了,你心心念念、逆天改命也要救回來的女人,早已隨著輪迴轉世來到了你身邊,你卻無一日真心呵護過她,反而易體換魂,將那和昌公主的魂魄塞入她的軀殼,還放任這女人對她用盡歹毒手段。你眼睜睜看著她受盡折磨與欺辱,生生折短了她的陽壽。你瞧,她如今已是百病纏身,就連站在那裡,身上每一寸骨頭也無不在隱隱作痛。」梓桑不無嘲諷,「程寅,這便是你對她的愛嗎?」

殿外是滿天陰雲,黑沉沉地壓下來,讓人想起百年前憂姬死的那日,也是這般的烏雲晦雨,不見天日。

幽微的風拂動她的袍角,程寅雙膝著地,跪在了她面前。

大周高高在上呼風喚雨的國師,便這般卑微狼狽地跪在了一個女子足下。

和昌神情怔然,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而她垂眸,滿面的無動於衷。

他沉沉道:「前世今生我皆負了你,你該是恨極了我。」

何渠眼中掠過一絲嘲諷。

她蹲下身,睨著他的眼睛,「怪我沒有看清,程小公子的野心從不止於稱王拜相,你怎甘於一生受制於一個女子,你想凌駕於眾生之上。你要的,是我的命啊。」

帝君曾道她沒有識人之能,到頭來會害了自己,還真是一語成讖。

程寅張了張口。

他原想解釋,解釋她死後他便已悔過,餘生都在找尋復生她的辦法,在將誤以為是她的和昌靈魄塞入她體內之前,他沒有一刻是得以喘息的。

當他真的將一切盡數握在手中,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她回來,活生生地伴在他身側。

這份入骨的思念甚至強過了他幼年受盡欺凌時,對於權勢和報復的渴求。

可望進她眼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末了,終是艱澀道:「是我醉心權位之斗,辜負了你的情意。」

「情意?」她卻笑了,起身居高臨下地將他望著,「程寅,我對你從未有過什麼情意。」

程寅遽然抬首。

「你當真以為我那時是為了你嗎?程寅,你可曾記得你我初見之時我對你說過什麼,你可曾記得我數度對你提起的前世過往。縱是我對你有萬般好,不過是因為你臂上的那道疤,錯使我將你當作了他。」

程寅瞳孔緊縮,唇色暗淡,一字一頓,「你說什麼?」

「看來你與和昌果真天作之合,連自欺欺人的本事都如出一轍。」

她抬袖一拂,溯命簡便自動展於他眼前。

小臂上的疤痕似在灼燒,疼痛難忍。

程寅腦中被強灌入了帝君的記憶,讓他目睹了她與那人所一同歷經的千千萬萬年。

重明鳥破殼即是少女,他解下披風蓋在那赤蜷縮著入睡的女子身上,隨後起身,命侍女拿來衣裳替她穿上。

可才邁出一步,便被一隻軟軟涼涼的小手攥住了衣角。

鳥族皆有雛鳥情結,無奈,他只得做了她的師父,將她放在身邊親自教導。

再後來,她慢慢知曉了男女大防,不再整日纏在他膝頭做盡嬌憨之態。她努力不墜他的名聲,成了長年征戰威名赫赫的將軍,即便被一刀劈碎了肩胛骨,也咬緊牙關說不痛。

她扭頭偷偷瞧了他一瞧,眼睛亮晶晶,似是在笑。

那些埋於心底,不知名的情愫,漸漸地有些難以按捺。

既然難以按捺,那便不必按捺。

程寅望著帝君記憶中的一幕幕,她與那個男人,曾經竟那般親密。

原來她對他的依戀和溫柔,可為之付出一切的深情,皆是因為將他誤認作了那人。

他為她的深情所惑,掏出了自己的一顆真心,可最後方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旁人。

「我愛的不過是你手臂上的那道疤,是你身上帝君的影子。」何渠嘴角浮起嗤笑,「那疤是他替我受刑所留,畢生難消,我每每觸之,便會念起他對我的恩情。若非你身上有著與他肖似的疤痕,你在我眼裡,什麼都不是。」

程寅記起前世,她那般輕柔地撫觸他臂上醜陋的傷疤,眸底攜著令人動容的溫軟。

她曾一遍遍執著而篤定地告訴他,「你我本是夫妻,你將來是要娶我的。」

那些話聽了太多次,他早已信以為真。

究竟誰比誰更可悲?

真氣逆流,似有千萬柄無形的毒刃在五臟六腑間划動拼撞,程寅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何渠淡漠地瞧了一眼地上的血,五指成爪扣於程寅顱頂,便要碾滅他的魂魄奪回自己的仙身。

和昌說得不錯。

她醒來第一件事,果真是要取他性命為自己報仇。

程寅咽下口中的血腥,自嘲地闔上眼。

「且慢。」

卻是梓桑制止了她。

何渠餘光瞟向他,示意他給她一個解釋。

梓桑正色道:「他能救帝君,還不能死。」

「帝君?」何渠嘴角牽出一抹嘲謔,「千百年前,你也曾告訴我帝君還有救。」

梓桑掩唇清咳一聲,「我那時騙了你,是想為你留下一個念想,省得你當真破罐破摔與我魔族來個玉石俱焚。我誆你帝君有一線魂魄或許已轉生為人,是想給你時間緩一緩,在漫漫人世遊歷一遭解開心結,可誰知你竟尋錯了人,還被一介凡人奪了仙身。」

他嘆道:「因果循環,自有定數,程寅便是那皇帝的轉世。」

何渠蹙眉,「可他手臂上為何會有與帝君一模一樣的疤痕?」

「是和昌,她趁眾人注意力皆在你身上時撿了帝君殞後掉在地上的命石碎片,想要以此回到程寅身邊。程寅請道士施法將碎片嵌入他的額心,於是他轉世後便承了些許帝君的命格,甚至連模樣都與他有幾分肖似,也不怪你會認錯。」梓桑道,「不過也虧得有她,方才為帝君現世留下了一線機會。」

何渠的手顫了顫。

「帝君殘餘的神識歷經千年,已經愈發微弱,若你再遲些記起,他怕是就徹底消散在了程寅腦中。」梓桑道,「若想召回帝君散落在天地間的其餘魂魄,需得以不周山為陣眼,上仙骨血作引,一顆仙心為祭,方有一絲可能。」

他嘴角牽出一絲笑,「那程寅便是個現成的祭品。」

十三、

何渠胸中大慟,她猛然攥住梓桑的袖子,指骨緊了又緊,用力至青白,方才緩緩道:「你不曾騙我。」

她喉頭有難以察覺的顫意。

梓桑柔和了目光,輕輕道:「不曾。」

「你竟要拿程哥哥去換你的帝君……」和昌厲聲道,「虧你天界之人向來以正派自居,竟也會使出如此陰毒的法子。你這般……與他今世所為又有何區別?」

梓桑眉心一攏,才欲開口,卻見何渠鬆了他的袖子,轉身面向她,「你大抵不知,我乃重明鳥所化,我族中人最是小肚雞腸,睚眥必報,別人負我一分,我必還以十分,非此般不能解恨。」

她徐徐步向和昌,「你放心,我一貫公平,不會厚此薄彼。程寅做了我師父的祭品,你加諸我身上,樁樁件件,我都還記得十分清楚,定會逐一奉還。」

「你……」和昌面色紫脹,說不出話。

程寅閉上眼。

……

不周山乃苦寒之地,終年飄雪,尋常凡人經受不得。程寅被梓桑以捆仙鎖束縛在大荒之隅,為了喚醒帝君的神識,每日灌下一碗接一碗的洗魂湯,使得他神智混沌,再以溯命簡將帝君的記憶強匯入他識海之中,逼得他一遍遍反覆回憶帝君與她的那段過往。

他看見那人將練功練至昏迷的她從雪地里抱起,放到榻上悉心照料。

她發了高燒,總算流露出幾分幼時的嬌態,囁嚅著將滾燙的臉蛋貼在那人的手心。

而那人不曾拒絕。

他看見她如何從一個鳥族棄兒成長成天界戰將,亦看見那人長久注視著她的目光。

如師亦如父,此乃天道人倫。

可那又如何呢。

束縛那人的從不是天道,而是她的日漸疏遠和迴避。

轉機,卻是那人間的皇帝。

他看見他的妒忌與惶然,立在現世境前望著二人在皇宮內相攜的景象時緊攥的手。

那層薄紙終究被捅破,他很欣喜。

在那冗長無趣的歲月中,從未這般欣喜。

程寅腦中尖銳嗡鳴,冷汗浸透額發,手臂上的傷疤刺癢灼痛,似由毒火炙烤,那汲取他精血的玉器在他胸口散發著瑩瑩光輝。可這一切,皆比不得識海中的景象讓他肝腸痛斷。

她脫去那人衣衫,蘸取藥膏塗抹那人肩膀脊背上的灼傷,下手極輕,眉宇之間儘是愧疚。

他垂下眼帘未語,半晌,沙啞道:「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她不甚理解他的意思,「為師父上藥。」

他微微嘆息,「你這般模樣,怕是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她驕傲地輕抬下巴,淡淡道:「我竟不知這天上地下還有誰敢占我的便宜。」

他沉默地睨了她一陣,「就是這樣,我才不放心。」

天旋地轉,他將她壓在身下。

肢體擁纏,耳鬢廝磨。

她紅了臉,喘息著道:「這便是占便宜嗎?」

「若是夫妻,就不算是占便宜。」

她愣了一愣,悟出些什麼,「大約這就是皇帝口中的夫妻之實。」

「從未有人教過你這些嗎?」

她思索一陣,「也不是,梓桑曾拿了一些冊子給我,我翻了一翻,看不甚明白,便向他請教過幾回。」

「梓桑?」

她答:「就是那魔界少主。」

帝君扣住她的腕,一吻烙在她泛著紅潮的頸間。

「……你這樣是在占我便宜嗎?」

「我不算。」

原來這便是她前世口口聲聲念著「你我本是夫妻」的來由。

程寅冷汗如瀑,體內真氣胡亂衝撞如絞,卻低頭噙出一抹可堪悲涼的笑。

十四、

模糊的視線內,他瞧見何渠白色的裙裾,沉緩地漫步至他身前。

「你倒是意志強悍,若是換作常人,怕是早已渾渾噩噩神智全無,你卻能由始至終保持清醒。」她道。

他竭力抬起頭,聲音低得似乎一陣風就能吹散,「這是否比將我粉身碎骨,更能讓你痛快百倍……」

「我痛不痛快都無甚要緊。」何渠淡淡道,「我只盼著,他能回來。」

程寅喉頭微鼓,臟腑愈痛,那心口汲血的玉的光澤就愈亮,「連報復都不算嗎……」

他道:「你可知,我想救的人,想窮盡所能彌補的人,從來是你……」

她唇色淺淡,極是涼諷,「你與和昌對我做盡豬狗不如之事,還妄想著我醒來會和你和好如初嗎。程寅,你未免天真得過了頭。」

她道:「今世我伴你半生,你卻仍能將和昌與我弄混。可知你即便是愛,愛得也不過是一個虛妄的表象。」

程寅面色煞白,汗珠順著他的下頜低落,脖頸處青筋鼓爆,眼底霎時一片虛無。

何渠心中輕鄙,轉身欲離開,卻聽他低低地道:「我如何不知曉,我非你要尋之人。」

她頓住腳步。

「你從不知,平白受到你那般對待,我心頭有多惶恐難安。你也從不知,我有多恨你。」

她看著他時,永遠是帶著懷念的,像是透過他在望向另一個影子,卻從未有過他。

如何能不嫉恨,她的溫柔和優待,她待他的萬般好,皆因那段他所不知的過往。

他懼怕極了。

怕她發覺他非她所尋,怕她離開,怕到寢食難安,日夜煎熬,數度從榻上驚醒,冷汗涔涔,掌心血肉模糊。

夢中她冷漠決然的樣子,歷歷在目。

每每思及此,痛入骨髓。

他與和昌成親那日,她聞訊前來赴宴,眸中是掩飾不去的傷心,但那傷心裡,又有多少是為了他。

他對她有多少依戀,便有多恨她,恨到親手策劃一切,欲置她於死地。

可她真的死了,他又不計代價地將她復生。

若是再來一次,她會完完全全屬於他,再無那些荒謬的摻雜。

他嗓音沉啞,「我最恨,你將我當作你的帝君。」

何渠走後,梓桑出現在了他面前。

他慣常捏著一柄摺扇,只是那扇子上的玉墜,此刻卻已附著在了程寅胸口。

「此世她為你一手養大,視你有再造之恩,尊你敬你,若是假以時日,未必不會傾心於你。只可惜,你不曾珍惜。」梓桑道,「你將她看作養魂的容器,待那和昌復活便將她一腳踹開,棄如敝履,更縱容和昌對她百般刁難。」

眼瞧著他面上血色盡褪,梓桑微微笑了,「程寅,是你一手毀了與她今世的可能。」

……

這是和昌被丟進化骨池的第七日。

化骨池見字生義,便是腐蝕肉身,唯留白骨一具,偏梓桑靈藥無盡,能吊著她一口氣不死,第二日卯時重新生出血肉,奇癢無比,周而復始,求死不能。

和昌被鎖在池中,一汪池水皆被她的鮮血染紅,她是真的怕了,平生從未感受到如此徹入骨髓的恐懼與痛苦,不住哀聲乞求何渠放過她。

何渠淡漠地道:「這不過是抵了我在水牢中受水蛭噬咬之痛。還有杖刑、鉗甲、換魂之苦,你還沒有經受過。」

和昌眼露絕望,哀聲道:「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這叫聲卻引得小皇帝身旁的侍衛江洺不忍。

「聖女為何要狠心為難一個姑娘家?」他躬身拱手,極力壓抑著憤怒,「您就算是怨恨國師,也不該將這恨意轉嫁到無辜女子身上。」

「哦?」何渠輕慢地笑了一下,走到他面前,「你說我為難她?」

江洺頓了片刻,仍是道:「是。」

倒不知這傻小子對和昌用情至深。

何渠斂了笑意,「既然你這般心疼她,不若就替她受過吧。」

江洺咬了咬牙,「好,只望您就此收手,放過她。」

覓兒在一旁欲說些什麼,何渠已帶著人走了,無甚表情地道:「隨他去。」

十五、

那夜過後,程寅心境大亂,使得帝君的神識終於有了再現之機。

為今,只需擊敗守衛不周山的黃獸,以濕山為陣眼,將凝萃了他精血的靈玉打碎,混入寒暑之水,再獻祭程寅的一顆心,便可立陣復生帝君。

何渠立在和昌跟前,「今日是帝君歸來的日子。」

她道:「虧得有江洺肯替你承受皮肉潰爛之苦,你方有機會親眼看見程寅被剜心做祭的這一幕。」

和昌身著濕衣匍匐在地,紅透了一雙眼,「你真狠……可笑他對你卻是一片痴心。」

「痴心二字從你們這般人口中說出,當真是辱沒了它。」

……

寒署河畔,何渠收攏五指,靈玉在她手中化作齏粉,熒熒散落進流淌奔涌的河水之中。

蘊藏其中的仙靈驚動了守山的神獸,倏而之間地動山搖,天際傳來震耳欲聾的咆哮。

梓桑站在她身側,「這改天換命的復生大陣,十萬年間也只有龍王麟鈞曾有過一試,可他終是不敵神獸之威,人未救成反讓自己也喪命在了它們口中。如今的你失了仙身,法力僅只五成,憂姬,你就不怕嗎?」

何渠語調極低,「五成,也夠了。」

梓桑眸色複雜,負在身後的手緊扣成拳。

她依舊同過去那樣。

不曾變過。

護山的神獸有二,身著黃色盔甲,自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斷裂後便守衛在此,歷經千古不滅,有無上威能。

二獸來時遮天蔽日,身上溢出的神力引得狂風大作,沙石飛濺,方圓數里草木衰敗,何渠便迎著這一股疾風騰躍至半空,掐指作訣,引來天雷劈向它們。

神獸吃痛,旋即暴怒,口中吐出滾滾黑煙蒙蔽二人視線,巨爪迎頭向她拍來。

「接著!」梓桑甩出長劍,朝她喝道。

渡沉劍在空中飛旋幾圈落入她掌心,那是她在天界用慣的兵器,轉生後不知遺落在了何處,如今重回她手中,劍鋒發出欣喜的嗡鳴。

有了它,才算有了幾分勝算。

那註定是一場鏖戰,二獸皮糙肉厚,極其扛揍,而她此世又是肉體凡胎,被神獸一掌拍中,便是頭昏腦漲,耳目淌血,虧得梓桑在關鍵時刻替她擋下了攻擊。

何渠從地上爬起,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土,「數年未見,你倒是長進了許多。」

梓桑冷哼一聲。

能一口吞吃龍王麟鈞的神獸自然了得,何渠生生被撕扯下了一隻手臂。

梓桑目眥欲裂,「憂姬!」

血滴在山下的程寅眼皮上,他抬目看去,只覺眼前一片血霧蒸騰,唯見那女子獨臂握劍刺向黃獸眼球,一副豁出命去的樣子。

他握緊了拳,口中發苦。

她這般模樣,都是為了那人。

心口湧起淡淡的悲涼和無奈,他知那不是他的情緒。

是她的帝君。

危急關頭,小皇帝領著一批凡世的修仙者匆匆趕來。眾道士在山腳布下劍陣,霎時間萬劍齊發,鋪天蓋地地襲向二黃獸,連覓兒都來了,紅著眼眶撕心裂肺地叫道:「小姐!」

雖此等凡刃只能傷到皮肉,卻足夠讓它們分神,何渠與梓桑抓住機會,合力執劍捅入黃獸最脆弱的眼中。

黃獸痛呼,其聲如嘯,震得山腳下的凡人雙耳流血,紛紛棄劍捂頭。

「爾等違逆天條犯我不周,而今又重傷我兄弟二人,就不怕屆時天帝降責嗎?」黃獸道。

何渠收了劍,拱手作揖,「我本無意冒犯,千年前臨澤帝君為救三界於水火,以身作祭開啟天機盤擊潰魔軍,自己卻落得身殞道消的下場。還望二位神君網開一面,容我借貴地一用,將帝君救回來。」

黃獸對望一眼,沉默須臾方道:「我等耳聞帝君以身赴死護佑蒼生,心中亦是敬佩萬分,只是這天規到底是天規,若是天帝追查起來……」

何渠道:「神君只管放心,罪責由我一力承擔。」

黃獸頷首,雙雙消散。

何渠落到地上,斷臂尚在淌血,她拖著渡沉劍,一步一步走至程寅面前。

他靜靜望著她。

「程寅,我這顆心你用了數百年,是時候還給我了。」

渡沉刺破他的衣衫、肌膚,穿透肋骨,程寅面色灰敗,視線逐漸模糊,直至再也瞧不清她的面容。

「江洺!」被捆在另一側的和昌大聲呼喝道。

心臟泛起一陣涼意,何渠低頭,看見一柄白刃自她胸口穿過。

而後,重重抽出。

她徐徐回身,江洺一副道士裝扮,持劍的手還在抖。

她眨了眨眼,腳下一顫,勉力方能不倒下去。

她低聲開口,「為了和昌?」

江洺握緊手中的劍,「是為憂姬姑娘。」

「你便是這般報答聖女的嗎?」覓兒衝過來扶住她,流著淚大喊,「虧得那日她還曾在夏魚手底下救過你,你贈的那雙臭靴子,至今還擺在聖女房中!」

「靴子……」江洺喉頭顫了顫,腦中浮現練武場那日,那女子將一雙赤腳踩進他的鞋裡,「怎會是聖女?我分明記得她的模樣……」

「你與國師一般,都是瞎子。」覓兒哭道,「你看到的那張面孔,是國師親手從聖女臉上剝下來換給她的。」

江洺心神巨震,愣愣地望著何渠,又望向她胸口的劍傷。

原來一直以來,他都護錯了人。

梓桑赤著眼自人群後走出,伸手擰斷了江洺的脖子。

江洺眸中水色隱現,似是想說什麼,終是未能說出口。

何渠未再理會, 她轉身,再度抬起渡沉,在和昌聲嘶力竭的叫喊中親手剜出了程寅的心臟。

那心剔透玲瓏,原是她的一顆仙心,卻平白在他人胸口跳動了數百年。

程寅唇角溢出鮮血,眼前浮現幼時海棠樹下,一襲青衫姿容清麗的女子執起他的手,淺笑盈盈地道:「你瞧,我終於找到你了。」

那時心中已隱有預感,他不會是她要尋之人。

這些年來, 他已自欺欺人了太久。

何渠從腳邊撿起一塊石頭,施法將其變作一顆鮮活跳動的心臟, 重新放入他胸膛內。

她漠然垂眸, 「你將帶著這顆石心被困在厄羅幻境中,歷經人生最慘痛惘恨之事,循環往復, 永無脫身之時。而和昌會伴在你身邊,受我鳥族萬鳥啄食之苦, 欲死不能, 永生不滅。」

……

何渠醒來正是晨光初綻,日出有曜。她從榻上支起身子, 恍惚片刻方覺不對,垂頭一看自己的右臂不知何時竟又回來了。

梓桑說, 是帝君將她抱回來的,可是帝君人呢。

他竟不曾守著她嗎。

何渠心頭微梗, 旋即想到一個可能。

莫不是梓桑騙了她,帝君根本不曾回來。

她唇色煞白,惶急之間竟滾到了榻下。

梓桑恰好趕來, 放下粥碗將她扶起,在她的逼問下支吾一陣方無奈說了實話。

帝君為了修補她的仙身,生生融去了自己半副神骨,此時正在偏殿休養。

她下榻欲走。

梓桑拉住她,「他定不願讓你瞧見他如今的模樣。」

何渠頓了頓, 仍是掙脫了他。

無怪她醒後覺得身輕如燕,體內靈氣充盈,脈絡通暢, 修為竟比在天界時還要高出幾分,原來竟是帝君將神骨融給了她。

神骨, 他可知神骨是什麼?

她步履不停, 到最後幾乎小跑起來。

拐過重重回廊,她腳步驀然一停。

帝君身著白衣立在她跟前,此情此景,讓她眼眶發燙。

為了等這一刻, 她幾乎精疲力竭。

男人微微彎唇,似是在嘆息,「我就知道你不會聽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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