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說是替她去端滋補的烏雞參湯的覓兒遲遲未歸,何渠擔心她被刁難,起身去尋。
明日便是國師的大喜之日,府內的侍衛都撤走了,換上了武藝更為高深的暗衛,埋伏於各個隱秘處。何渠一路行至主院,竟是一個人也沒見到。
水流潺潺,何渠耳聰目明,注意到一個人影屈起一條腿坐在河岸旁的大石頭上,遙遙望著憂姬的寢宮,揣著酒罐子對月獨酌。
他聽到動靜,轉頭看過來,臉上還帶著幾分未來得及掩飾的傷懷。
赫然就是那天在演武場脫靴給何渠的男子。
江洺神色一凜,連忙起身給何渠行了個常禮。
何渠臉上凝起笑容,「清風明月飲濁酒,江侍衛好雅興。」
江洺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和,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他原本對這位人傳廣施善行的聖女是存著幾分敬畏的。
但隨侍程寅左右的這段時日,卻聽聞她對偏院那位名喚憂姬的姑娘百般刁難,酷刑加身,心裏面很難不生出些芥蒂。
兩人之間的氣氛正僵,忽聽夜鳥驚起,院內傳出女子短促的吟哦。
江洺臉色一變,幾步竄到門邊,正要推的時候,被何渠給攔下了,「誒,不可,裡頭住的是國師未過門的妻子,你想做什麼?」
江洺雙頰微紅,急急地張口辯駁,「我是擔心……」
何渠不等他說完,一腳蹬在院外的一棵歪脖子樹上,借力攀上了院牆。這一瞧之下甚覺有趣,她怎麼也沒想到,還真有人敢惦記程寅的媳婦兒。
憂姬平躺在院中央的祭壇上,衣裳已經脫得七七八八,肩膀和大腿在月光下白晃晃的。
而祭台下站著個男人,一身夜行衣包裹嚴實,正低頭與她說些什麼。
院子裡靜得出奇,程寅外出與朝中官員喝酒,直至現在還沒回來。那淫賊顯然是圖謀已久,掐准了時機,為的就是在新婚夜前夕玷污新娘,好讓一國之師蒙羞。
只待天一亮,僕從湧入這院子,憂姬滿身被蹂躪後的痕跡就叫所有人看了去。
她翻牆而入,江洺緊隨其後,望見這一幕,雙目赤紅,擼起袖子就想衝上去救人,何渠拉住他。
「別莽撞。」
江洺扭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忍下了。
離得近了,方聽到那淫賊口中在嘀嘀咕咕些什麼。
「你以前不是厲害得很嗎,這一世竟無用至此。」淫賊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會面無表情將我從頭到腳鄙夷奚落一通,惹得我跳腳發怒,結果竟也如尋常姑娘家一般只會哭哭啼啼,真是無趣。」
江洺心亂如麻,見何渠抬目觀看,竟興致勃勃,耐著性子低聲詢問:「聖女是否有把握制服那歹人?」
何渠說:「急什麼,這不還沒開始嗎。」
江洺:「……」
淫賊嘮叨完,用一把短刃挑開憂姬的腰帶,剝開衣衫,露出白嫩的肚皮,而刀尖一轉,劃至憂姬臍下二寸,正欲再向下。江洺左腳發力,騰躍而至,一柄銀劍的劍刃擦著淫賊的臉頰掠過。
何渠嘆了口氣,慢吞吞站起身隨他走去。
她眉清目冷,再加上身材瘦長,隨意地披著一件外袍,行止間自有一股模糊性別的蕭疏軒舉之氣。
江洺擔心憂姬的安危,放不開手腳,只能被淫賊牽著鼻子走。長劍很快被打飛,折斷了的劍頭拐了個彎,回射進了他的肩胛骨。
淫賊嘴角微勾,正欲補上一刀,何渠拍了拍他的肩膀,「沒用的,憂姬與國師情投意合,早非處子。」
「!」她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的!
淫賊受驚不小,猛然回身,大掌含著澎湃的力量重重地擊打在何渠胸口,另一隻手則將匕首推入了她腹部。
何渠喉頭一甜,險些吐出一口血,虧得咽得及時。
她卻輕巧地笑了笑,在淫賊驚疑不定的注視下,袖下的手指暗甩,一片葉子裹挾著風聲割破他胸口的衣服刺入心臟。
淫賊腳下一顫,「這一招……莫非是你?」
他愣怔地望著她一陣,又看向祭台上的憂姬,「怨不得……我竟尋錯了人。」
他表情幾番變化,不顧嘴裡湧出的鮮血,倏而大笑出聲,「那程寅妄自尊大,自以為能從天道手底下留人,卻未料到反被天道戲弄了一把,錯把魚目當珍珠,我真想瞧瞧他得知真相時追悔莫及的模樣。」
七、
酒樓內的程寅心頭傳來一陣異樣,他停了飲酒的動作,看向國師府所處的方位,在三位同僚詫異的挽留聲中離席而去,頃刻之間就進了府門。
這頭何渠微微蹙眉,「你說什麼?」
淫賊對程寅的氣息極為敏感,當下便有所察覺,他輕瞟了她一眼,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簡丟到她手裡,頗富深意地道:「這是溯命簡,是你從前遺落在我那兒的東西,也是你心上人予你的信物。溯命簡記錄著時間之河中的眾生相,可通前世今生,若有一日你想知曉始末,便將它打開吧。」
語畢,翻牆奔逃。
何渠望著手中陳舊無華的書簡,垂目不語。
江洺脫下外衣蓋住憂姬的身體,有些手足無措地扶她坐起,啞聲道:「夫……夫人,您還好嗎?」
憂姬總算緩過些精神,身子軟弱無力地靠在江洺懷中,不忘將一雙淚意矇矓的眼睛惡狠狠地瞪向她,「你不該巴不得我死嗎?說吧,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何渠收了竹簡,溫溫和和地笑著,「夫人說笑了,我之性命全繫於夫人一身,豈能袖手旁觀?」
若是憂姬出事,程寅還會讓她活嗎。
院門被股巨力轟開,程寅幾乎是霎時便到了近前。他緊張地凝視著憂姬,後者適時地悽然一笑,暈了過去。
江洺早在程寅進門的那一刻鬆開了環抱憂姬的胳膊,捂著肩胛骨的傷口跪倒在地,「屬下護衛夫人不周,請主上責罰。」
程寅一語不發地抱起憂姬,利落地離開了這所院子,連眼角的餘光都沒分給旁人一個。
江洺安靜地伏首,視線追逐程寅的腳步,眼中掠過一絲黯然。
何渠搖搖頭,捂著腹部的傷口往回走,血溢出指縫,灑了一路。
回了房間正碰見因為找不到她焦頭爛額的覓兒,來不得多說什麼,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爬到床上,總算能安心地閉眼。
那一路的血腳印紅得刺眼,覓兒慌慌張張地去請大夫,結果得知憂姬以心神受刺激為由,把所有的御醫都留在了她的屋裡。
她想不到別的法子,只能去求程寅。
程寅坐在床頭,憂姬躺在他膝上,黑髮如潑墨一般傾瀉,他禁不住用手去碰,好一副溫情脈脈的畫卷。
覓兒跪在地上,既畏懼,又有一股壓制不住的憤慨,「我家小姐是為了救夫人才受的傷,危在旦夕,求國師請大夫為其診治!」
程寅指尖盤繞著絹涼的髮絲,沉吟不語。
憂姬喉間哀婉呻吟,纖細的玉指揪住了他的衣袍。
程寅開口,問的卻是另一人的事情,「憂姬傷得怎麼樣?」
為首的御醫也看得清這兩人在程寅心中孰輕孰重,當下回道:「夫人之傷不在表面,還需與眾位御醫探討一二,再開藥方。」
程寅微微點頭,「有勞了。」
十幾位御醫退到外室,其中一位看不過眼,經過覓兒身邊時暗暗勸道:「再等等吧。」
覓兒急道:「可小姐等不了了,夫人的命金貴,我家小姐的命就下賤嗎?」
憂姬大怒,奪過婢女手中的藥碗擲向她,喘著氣道:「哪裡來的賤婢!主子們的事輪得到你碎嘴嗎?」
覓兒抹了把濺在臉上的藥汁,還欲再行爭辯。
程寅說:「你回去吧。」
覓兒被兩個奴婢推搡著出了房門,天色將明,是清澈好看的藍色。
覓兒踉踉蹌蹌地扶著門廊邊的柱子跪倒在地,終於忍不住掩面哭泣。
辰時,程寅總算帶了人過來。
何渠雙目緊閉,雙手置於腹部,是安詳的模樣。嘴角卻溢出一絲血痕,怎麼也擦不幹凈。
御醫把完脈,又查看了傷勢,面露難色,「聖女傷得太重,又拖了一晚上,更是傷入五臟,恐怕隨時可能喪命。」
程寅一派的雲淡風輕,不見絲毫憂色,只曼聲道:「很嚴重?」
「是。」
「那你回稟皇帝,待她養好了身體,再行婚嫁之事不遲。」
何渠的傷已非御醫能治得了的,覓兒送走那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前,他站在門口,神色間頗多猶豫,最後還是張口問道:「聖女不久前是否受過水刑?」
覓兒愣了愣,回想起昨天乍見何渠她慘白的臉色,「我……不知。」
「我方才為她診脈,濕邪已深入骨髓。現在雖然不顯,可以後每逢陰雨霉濕天氣,全身關節都會疼痛難忍。最怕的是……胞宮受寒,寒凝血瘀,進而影響到子嗣。」
程寅正在喝茶,許是剛沏的茶有些燙手,他哆嗦了一下,茶盞摔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
八、
御醫走後不久,皇帝便來了。
「朕聽聞聖女傷勢嚴重,心中甚感擔憂,特帶了一位高人前來為聖女治傷。」
程寅輕慢地抬眼,「高人?」
皇帝,「是啊,此人醫術高明,且擅玄術,凡世醫者眼中的不治之症在他這裡皆能妙手回春。」
皇帝語音方落,那位高人便自他身後走出,執著一柄掛著玉墜的摺扇朝程寅躬了躬身,笑吟吟地道:「小人柏梓桑,見過國師。」
他頓了一頓,再度朝程寅身側的憂姬頷首,唇角笑意擴大,「見過國師夫人。」
憂姬莫名覺得此人的氣息頗為熟悉,熟悉得讓她生出不適,微蹙了眉心疑慮地睨著他。
梓桑不以為意,依舊噙笑道:「煩勞二位帶我去看一看傷者。」
何渠榻前。
他將手指搭在她脈上,沉吟許久未語。
程寅道:「高人可有法子使她醒來?」
梓桑收了手,掩了掩袖子,笑道:「聖女沉疴痼疾,加之如今心脈受損,便是神仙來了也回天乏術。」
程寅陡然沉下臉,「這便是陛下所說的高人?」
梓桑不懼不怒,反倒是語帶探究地道:「不知國師是憂心聖女的安危,還是憂心聖女若是死了夫人也要賠上一條命呢?」
換魂之事斷不該有旁人知曉,程寅眼底掠過一絲殺意,「你是誰?」
梓桑微俯下身,指背輕輕撫過何渠蒼白的臉頰,「我是她的一位故人。」
程寅瞧著他的舉動,面色不易察覺地冷了一冷。
「若聖女當真這般淒涼死去,國師日後,只怕是要悔恨終生。」
「她不過是一個河渠邊撿來的孤女,連名字都取得這般低賤,若非程哥哥,她早已曝屍荒野,哪裡還活到如今。」憂姬涼涼道,「左右已找到新的聖女,她死便死了,我與程哥哥會為她尋一塊福地葬了,也算全了她救我的恩義。」
梓桑看了她幾眼,「夫人這寡薄的性子倒是從未變過,好說也是曾恩愛了數載的枕邊人,國師就未想起哪位故人嗎?」
憂姬臉上閃過一抹驚慌,「你胡說什麼。」
程寅袖下的左手緊握成拳,神色晦暗。
「魚目混珠,以假亂真。」梓桑淡淡道,「若是愛她,又豈會不知她的品性心性。程寅,你就從未有過懷疑嗎?」
憂姬抓住了程寅的袖子,仰頭哀憐地望著他,「程哥哥,這人來歷不明,怕是有古怪,你莫要輕信他的胡言……」
程寅緩緩道:「你說什麼?」
梓桑眸間浮出諷意,「我笑你枉費心機,費盡周折救回來的心上人被你棄如敝履,反倒對一個假貨珍愛有加,你的一腔愧疚皆用在了前世加害她的人身上。程寅,我若是你,斷不敢再活著出現在她面前。」
憂姬頭一次見程寅露出如此惶怖的眼神,他緊緊盯著榻上無知無覺的何渠,神情晦冷駭人。國師府上方黑雲涌動,偶有紫色雷電劈裂天空,下人們紛紛躲在屋檐下,畏懼地望著這天降異象瑟然發抖。
半晌,他吐出四個字,「絕無可能。」
他低聲說,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我識得憂姬的魂魄,她不可能是她。」
梓桑眼中諷意愈盛,「我把這東西留給她,原是想等她將來自己發覺,如今只怕她是沒有命看了。」
他伸手,從何渠懷裡掏出竹卷。
「此乃天界神器溯命簡,滴血上去,前世種種,自見分曉。」
「……我知你是誰了。」憂姬退後兩步,駭然地指著他道,「他便是昨夜輕薄我的淫賊,便是他傷了我……程哥哥,你快將他殺了……」
程寅垂眸凝視那竹簡,未動。
憂姬難以置信,「難道你寧願信這淫賊,也不願信我嗎……」
梓桑卻笑道:「這便是你視若珍寶的女人,你瞧瞧她,惺惺作態,愚蠢怨毒,哪有半分她從前的影子。」
程寅瞳仁緊縮,終是將指尖血滴了上去。
殷紅的血滴洇沒無痕,竹簡漾起一層薄渺的白光,將屋內幾人裹入其中。
榻上的何渠眉心動了動。
混沌之間,她似一縷被帶入時光秘境的幽魂,見到了許許多多的幻象。
她看見一個身著青衫的女子站在海棠樹下,面前的男童繃著張小臉,緊張戒備地望著她,她不在意地笑笑,伸手掀開他的袖子。
小小的手臂上生著一枚極猙獰的胎記,如同被烈火灼傷過一般。
男童的身體立刻顫抖起來,似是極抗拒別人看到這個醜陋的印記。
她卻輕柔地撫過那處,喉頭微動,「你瞧,我終於找到你了。」
男童是寧王的庶子,乃是寧王酒後亂性與一個卑賤的浣衣奴生下來的,他出生後不久,母親就被善妒的王妃尋了個由頭杖責處死了。
寧王子嗣不少,光兒子就有六個,對他也不甚在意,他自小住在荒蕪破敗的院子裡,冬天穿得是破了絮的夾襖,夏日吃的是餿了的飯食。
她輕易折了虐打他的下人的手臂,在那幾人的哭號慘叫中蹲下身說,程寅,從今以後,再無人敢欺負你。
她名喚憂姬,武藝奇絕,且身負仙法,一人可抵千軍萬馬,舉朝上下無不對她且敬且畏。皇帝親臨寧王府,想請她入宮為帝師,她牽起他的手,淡淡道我只做他一人的師父。
於是寧王終於正眼瞧見了他這個兒子,自此錦衣玉食,僕從如雲,再也不需要在苦寒難熬的冬日裡將身子縮進她懷裡,在後背那隻素手緩慢拍打的節奏中才能安然睡去。
他最恨旁人議論他的娘親,哪怕拔了那碎嘴下人的舌頭也不能解恨,可這一次當面侮辱娘親的,是他的長兄,寧王府的長子嫡孫。
他回到那處荒涼的院子,坐在廊下的石階上抹眼淚,小小的拳頭握得死緊。
又是她,她立在他面前,言語清淡,「哭什麼,你娘親是浣衣奴,他娘親又高貴到哪裡去,都不過是濁骨凡胎的凡夫俗子罷了。」
似是擔心惹得他難受,她遂補充道:「雖是這樣說,不過你娘親的德操定然淳善高尚些,不然如何有機緣誕下你呢,說不得她死後就可位列仙班了。」
男童垂眸不語,拳頭捏得愈發緊。
是嗎,若是娘親死後便成了仙子,又為何眼睜睜望著下界的他受盡冷待和欺凌,從不施以援手。
年歲漸去,那個躲在她懷裡哭泣的小小少年長大了,再不會輕易掉淚,便是連話都少了許多,官場沉浮中愈發內斂深沉,看不出城府。
他說:「姐姐,你會幫我對嗎?」
他想做世子,他想要兵權,她通通如了他的意。
「我不是什麼姐姐,我是你的妻子。」
已是青年的程寅未說話,呆然望了她半晌,她才欲說些什麼,譬如解釋一下二人之間的年齡差,青年便將她攬進懷裡吻了她。
那是一個極莽撞的吻,灼燙的氣息不知收斂,隱隱戰慄的唇,還有頸側暴突的血管。
那時她以為那是因為他的青澀緊張,卻殊不知那一吻中的勉強。
終於,他位極人臣,從前欺壓嘲弄過他的人皆被他踩在了腳底,連他的父親和曾經不可一世的兄長都需得仰他鼻息過活,稍微施以眼色便嚇得兩股戰戰,惶惶不可終日。
憂姬問他:「如今的你可歡喜?」
他垂眸掩下眼中的猜忌,彎了彎唇,握住她的手。
他低聲問:「為什麼是我?」
她依舊如兒時那般輕撫他的臉龐,噙著笑道:「過去你所為我做的,今時今日的我不足以報之萬一。」
宣和十五年,異象四起,皇帝昏庸無道,民不聊生,反軍一路勢如破竹,銳不可當,直至兵臨城下所用不過數月,紛紛高舉長槍叫嚷著讓躲在程寅身後的狗皇帝出來受死。
他說:「憂姬,再幫我一次。」
「你想要千秋大業,萬載功勳,我都給你。」
於是那一場原本注敗的交戰由一個女子逆轉乾坤,傳聞她面如修羅,嗜殺成性,所過之處血肉橫飛,哀號遍地,沒有留下一個活口。那三日裡,京城上方遮天蔽日的黑云為血腥氣所染,連落下的雨都是紅的。
她踏著屍山血海歸來,得知的卻是他新娶的消息,那女子正是大周的長公主——和昌。
她特意換上了一身白衣,仿佛這樣旁人就瞧不見她身上沾的血。她隻身來到二人的婚宴,那個曾經依偎在她懷中方能睡去的少年,曾經戰慄而小心地親吻她的男子,如今身著喜服滿面漠然地望著她,那雙狹長的鳳眸略帶殘忍的,似乎想要看清楚她有多難過。
她護佑他半生,不惜造下殺孽,可得到的結果卻是,被那人連同公主揪住她的要害,親手誅滅了她。
他布下上古大陣,將她的仙身占為己有,由一介凡人搖身一變,成了大周不老不死的護國之師。
他問她,你知不知,每夜讓我忌憚入骨難以安枕的,不是朝中那些手握重兵的老朽,而是你。
若不能完全攥在手心為我所控,終究難以放心。
……
她死後,各地反軍紛紛繳械歸順,程寅黨同伐異,先斬皇族,後屠重臣,舉朝上下無不自危,皇帝被囚於深宮之中鬱鬱而終,年僅九歲的太子繼位,事事聽命於他,朝政由程寅一手把持。
他終是權傾天下,得償所願,卻成日在王府小院的海棠樹下靜坐,一坐便是數日之久,且不允許任何人踏足這院子。
那樹生得枝葉繁茂,挺拔壯麗,卻再也不曾開過花。
又是經年,那人已被世人淡忘,史官將鎮壓反軍的功績記在了他身上。於是百姓便只知他以一人之力挽救大周免於覆國之禍,感恩戴德,稱頌他為一國之師,護佑大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九、
過去苦苦追尋的一切如今皆唾手可得,他卻日漸失了興致。
若是無甚可求,那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
他空守著這漫漫長日,直至有一日,他再次去到那所院子,卻發現和昌命下人將那棵海棠老樹砍了。
小院變得極為空曠,唯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樹樁立在那裡。
他看了良久,久到原本滿眼挑釁的和昌面露惶恐。
他望著她,極輕地問:「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和昌笑了,聲音卻在顫抖,「那個女人已經死了!是你我聯手殺了她,而今你還守著這樹有何用呢?程寅,你不覺得荒唐嗎,分明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卻日日望著這棵樹,我偏是要砍了它……」
剩餘的話被他的手掐滅在了喉嚨里,和昌瞪大眼,從程寅的表情中斷定,他是真的起了殺心……
窒息的恐懼將她淹沒,在她斷氣的前一刻,程寅鬆開了手。
她匍匐在他腳下嗆咳不止,永生難忘他方才望著自己的眼神。
程寅望著掌心隨風飄落而來的葉子。
他終於知曉自己想要什麼。
皇壇前。
和昌目眥欲裂,嗓音悽厲地道:「你竟想復活她,你可知她是什麼人?你以為你這般陷害她,即使她活過來,還會像往日一般對你痴心不改嗎?她定然恨毒了你,屆時你我都會喪命在她手裡……」
他望著手中她所贈的重名鳥靈羽,垂眸不語。
那日之後,和昌便被打入冷宮之中禁足。
堂堂長公主之尊怎堪受此大辱,可如今大周已是程寅隻手遮天,皇帝敢怒不敢言。
設陣招魂那日,和昌披頭散髮地闖了出來,她面容枯槁,衣衫凌亂,哪裡還有皇女的雍容氣度,「你瘋了!你竟要拿自己的命盤做陣眼。程寅,你何時竟成了那捨身忘我之人?你親手誅滅了她,現在又做出那深情來給誰看呢。」
程寅不曾理會她,他豎起靈帛,手中十柄招魂幡獵獵而起圍繞陣眼急旋,此等禁術,一開啟便引得天地色變,無數游靈驚嚎。
和昌痴痴望著這一幕,她流下淚,眼中浮現哀楚,「好。我追隨你兩世,偏兩世你都執著於她,那我呢……我又算什麼……」
溯命簡中最後的畫面,便是憂姬自刎在了陣前,詭異的是,她唇角竟然微微含笑。
「我吞下的是她的命石,待百年後轉世輪迴,憂姬便是我。」她口中絮語,「……和昌,本就不該有什麼和昌……」
「看清了嗎?」梓桑的聲音衝散了幻境,「斗轉星移,日落月升,直至此生,連她自己都信了自己是憂姬轉生。這個女人對你的一片痴情,真可謂感人至深。」
和昌雙眸怔然,恍惚搖頭,她抓緊程寅的袖子,執著地向他解釋,「不是的……不是的,定是這淫賊耍了什麼招數……」
程寅憶起這些年與何渠在一起的日夜朝夕,那些相處間的默契和熟悉,他以為只是源於她體內憂姬的魂魄。
憂姬復生後性情迥異,變得任性刁鑽,卻是她依舊如故,他越發頻繁地在她身上見到前世那女人的影子,這其中的蹊蹺和端倪,他不是沒有察覺……
可是如何能承認,如何敢承認,他對她做下的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他佇立良久,方才低聲問道:「如何才能救她?」
梓桑慢悠悠搖了搖摺扇,「已經太遲了。」
程寅掀眸看向他。
梓桑視線下移,瞧見他袖中有血滴落,一滴、兩滴,想是幾乎將拳骨捏碎,他心中不屑,揚唇笑了一笑,「為今之計,只有拿和昌的命換她的命,你可願意?」
和昌跌跌撞撞地向屋外奔去,「不要……我寧願死……」
程寅五指虛握,隔空揪住了她的後頸。
「你說。」
「不難,只需剖開和昌的丹田,從中拿出憂姬的命石歸於她體內,將她殘缺的上仙之魄修補齊整,這區區凡人之軀所受的傷自然於她無礙。」
和昌臉色煞白。
程寅目光瞥向她,淡漠得再不見一絲情緒,他抬臂將人拽到近側,竟是要以手生掏。
梓桑「嘖嘖」兩聲,「也不必如此血腥,將溯命簡置於二人中間指引命石擇主,若何渠當真是憂姬,命石自然歸體。我方才只是想試一試你罷了,未料國師竟這般的全無猶豫,利落絕情。」
程寅冷冷看他一眼,將和昌按到榻上,迫使她與何渠並排躺下,而後將竹簡放入其間。
神光大起,那本不屬於她的命石自和昌額心脫離,在空中閃爍一陣,飛入何渠天靈之中。
不過須臾,她面目便生出變化,容貌恢復至了七分。
憂姬天人之姿,生得螓首蛾眉,唇如硃砂,容色絕艷。
梓桑視線一燙,不甚自然地挪開眼。
「真的是你……」程寅喉頭鼓動。
梓桑涼涼笑了一聲。
程寅想要伸手去觸她的臉,及近前,指尖卻顫抖著未能落下。
他道:「她何時能醒?」
「命石融合需要時間,左不過半日的功夫。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待憂姬醒了,以她的性子,定不會同那個假貨一般對你曲意逢迎。」
十、
榻上何渠再度陷入幻境,那命石攜著許多塵封已久的記憶,在她腦海中乍然復甦。
原來數千年前,她乃是天界一位驍勇善戰的女將,剿滅魔族無數,連魔界那位自負天資的少主在她的手下尚不能扛過五招,此般威名赫赫,樹敵亦是不少。
就比如那位魔界少主,自打當年落敗之後便一直懷恨在心,哪怕仙魔兩界如今已化干戈為玉帛,一片祥和景象,他仍不能釋懷,尋機便要對她一通言語挑釁,煩人得很。
那時的她有一位心上人。
那人是臨澤帝君,是她的師父,也是她的主人。萬年前在陰靈沼澤拾起為怨靈噬咬奄奄一息的她,旁人皆勸他莫要理會她這樣一隻被同族視作不祥之兆,轉而遺棄的單瞳重明鳥。
是帝君以血相哺救活了她,之後更是將她放在身邊親自教導,她的一身功法皆為他所授,是以三界之中難逢敵手,過去將她當作異端驅逐的重明鳥族也再度接納了她。
帝君雖然嚴厲,卻也會在她受傷之時輕擰眉心,難得卸下男女大防為她上藥療傷。他曾勸她卸下將軍之責,天界多的是想立功的勇將,可她不想丟他的臉,她既承了他的衣缽,便要做出個樣子。
何況她也有私心,她想瞧瞧他為她擔心的神情,想像幼時那樣安靜地趴在他膝頭,等待那隻大手撫過她的腦袋。
可她也知他是她的師父,他不可能對她動情。
何況他還是那般冷清的性子,這幾萬年來,怕是從未有一人走進過他的心,只有那千羽闕的流筠仙子還與他說得上幾句話。
而今四海昇平,已許久沒有戰事,她一個閒散將軍,無事便去司命那裡逛逛,翻翻他殿內的話本,瞧著人間八苦甚是有趣,便生出了下凡的心思。
她一貫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念頭乍起便已下到凡間,四處遊歷一陣,隨手解決掉了幾隻害人的小妖,正覺無甚滋味,竟又因為貌美被出巡的皇帝納進宮當了妃子。
她身上殺伐太重,一般很少有人能夠記起她是女子這回事,如今難得被人貪慕一番美色,倒讓她覺得新奇得很,是以便隨他去了。
她真身是只鳥,需知鳥都是極臭美的,她愛慕帝君,也有極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生得過於俊美,俊美到很難讓朝夕相處的人不生出邪念。
是以她自然也是喜歡華服美飾的,皇帝對她疼寵有加,摸出她的心思,從各處搜羅來了珍奇異獸的皮羽給她做衣裳,東海的珍珠西域的瓊璧,連她寢宮中照明用的都是人間至寶夜明珠。
皇帝知曉她與凡人不同,有飛天遁地之能,怕她有一日會厭煩困於宮牆之中,竭盡所能地討她歡心,甚至連朝政都顧不得,每日伴在她身側。
三年後的一日,皇帝抿著發白的唇,慎之又慎地開口問她,可願留在宮中伴他終老。
她愣了一愣,想著他一介凡人左右不過活個幾十載,於她不過轉瞬而已,況且這皇帝待她還算盡心,便答應了。
皇帝緊握著她的手,眼裡迸出極濃烈的欣喜。
「那你可願與我成就夫妻之實?」
她蹙了蹙眉,因不是很明白這夫妻之實是怎麼個實法,在她猶豫的當口,皇帝便當她答應了。
帝君便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在皇帝進洞房之前,攥著她的手腕將人帶回了天上。
帝君臉色鐵青,她從未見他如此過,一時只顧新奇,連害怕都忘了。
帝君將她帶進寢殿,寒下臉來問她,「你可知你犯下的過錯?」
她有什麼過錯,她不過是耐不住寂寞在凡間走了一遭,她為天界立下戰功無數,連這點權力都沒有嗎?
眼見她不以為然的模樣,帝君眸中掠過失望,將她關在殿內,「那你便一人待在這裡,待你反省過了,我再放你出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對於帝君來說,她消失不過三天而已,她卻是三年沒見過帝君了。
甫一見面便遭到一通訓斥,說完全不惱是不可能的。她憤然往帝君榻上一躺,蜷縮著身子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沉了一沉,似是有人替她蓋被,她嘟囔一聲,那人一頓,拿手輕輕觸了觸她的臉。
直至後來,她方知她的出現在凡間惹出了怎樣的禍亂。
皇帝不見了她,尋遍皇宮無果後,將自己關在她過去的居所內閉門不出,整整七日,前來勸慰的皇后妃子連同老丞相皆被他轟了出去。
經過此事,性情本就陰沉的皇帝愈發敏感多疑。因知她真身乃是一隻鳥,他不顧朝中百官聯名勸阻,掏空國庫請來天下道士獵捕鳥妖,為此施行暴政,不理民怨民苦。一段時間後,國境內的鳥妖幾乎都被擒到了他修建的地牢中,只可惜,仍無所獲。
他一一看過去,無一妖是她。
驀地,他的腳步一停,瞧向角落裡一名被折磨得遍體鱗傷的女妖。
那女妖的眉眼輪廓與她生得極像。
他命道士把她抓出來,扣住她的下頜抬起,眸底掠過異光。
他挑出其中羽毛最為鮮艷油亮的一批鳥妖,拔光其羽翼命巧婦編織出世間最華貴斑斕的衣裳,讓那女妖穿著身上立於城牆之上受萬人瞻仰,而後對眾妖施以酷刑,以滾油澆身,掏空五臟六腑暴曬於日光之下。
本已在人間隱沒聲息以求共存的妖族怎堪這般侮辱,一時間,無數妖怪精靈湧入周國百姓之家屠戮生靈,更有一批妖精直逼皇宮。
那些惡事雖非她所為,卻是因她而起,天帝要降下九天玄火施罰於她,是帝君為她求情,道她性子純良,此番懵懂下凡竟成了諸多禍事的源頭,皆因他這個師父管教無方之故,他願一力承擔下所有責罰。
天帝念及她過往的功勳,答應了。
九天玄火是什麼?是灼靈噬體之苦,是帝君從前拿來征戰魔界的東西,多少魔君被炙烤得灰飛煙滅,如今竟被拿來懲罰他自己。
他雖是帝君,未死在那重重烈焰之下,可身上也留下了數道無法褪除的燒傷。
她撫著他小臂上的傷,只覺此生從未如此難過,比之初次上陣時被魔兵一劍刺入心脈還要難過百倍,「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帝君不該替我的……」
帝君抬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溫聲道:「本就是只禿了毛的鳥,若是再留些傷疤,就更難看了。」
重明鳥羽時長時落,是以在她幼時,常有仙家嘲笑她是只醜醜的小禿鳥,她為此還哭了許久來著。
原來他都知道。
她怔了一怔,眼神轉厲,「我去殺了他,只要殺了他,妖族便會平息怒氣。」
「誒,小鳥兒不可。」司命從殿外走來,「人間帝王的氣運與紫薇星相連,只要帝星未隕,天界便不可任意干涉其生死,否則屆時天象大變,人間怕是要生出更多亂子。」
「那怎麼辦?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殘害我鳥族,眼睜睜看著妖族為害百姓嗎?」
「小鳥兒若想彌補過失,不如便下凡遂了那皇帝的心愿,左右不過幾十年他便要入土了。你再對他一番勸誡,讓他對妖族致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若是妖族還敢耍橫,你便讓帝君往他們面前站一站,他們定會知道好歹的。」
她蹙了蹙眉,還未說話,便聽帝君冷冷道:「不可。」
司命還欲再勸,帝君已下了逐客令,「此事我自有分寸。」
司命走後,流筠仙子也來了,瞧見帝君手背上的灼傷直流眼淚,對她也生出了幾分怨懟,冷冰冰的不再與她說話,拿出止痛生肌的靈膏要為帝君塗抹。
她心頭黯然,轉過身想為這二人騰出地方,卻被帝君叫住。
「才惹下這般禍事,你又想去哪兒?」他斂下容色,對流筠道:「多謝仙子賜藥,交予憂姬便好。」
流筠僵了半晌,才道了聲好。
她一面往他胸口塗藥,一面向他低低地保證以後不會再胡鬧了,也不會再痴心妄想,對他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他沉默片刻,問她,何為不該有的心思?
她一下子卡了殼,絞盡腦汁思索怎麼才能敷衍過去。
他卻嘆了口氣,一吻印在她唇上,「我不是怪你,只是怕你沒有識人之明,反倒害了自己。」
她呆呆道:「哦,那你親我是什麼意思?」
他看了她一會兒,「這是代表親近的意思。」
「那我可以親司命嗎?我和他也很親近。」
他在她額上輕敲了一記,眉眼卻是柔和了不少,「不可以親司命,也不可以讓司命親。懂嗎?」
十一、
那妖,卻不是那般好解決的。
妖王與眾妖為禍百姓,肆意屠戮,人間已是滿目瘡痍。這本就是她惹出的禍端,天帝便派她下凡平息這場風波。
她立於宮牆之上,面色是見慣生死的淡漠。皇帝身著玄色龍袍站在宮道內,身後跟著大批侍衛軍,一雙眼睛死死睨著她,像是唯恐眨一眨眼她便會再度消失。
她衣玦隨風翻飛,雙眸睥睨,全然不見他的影子。
京城上空妖氣漫天,宮牆外聚集著以妖王為首的大批妖靈精怪,士兵們為眾妖身上的煞氣所震,一個個握著兵器瑟瑟發抖。
她微微抬起手,便是一道疾風過境,將城下眼露嗜血貪念的眾妖掀翻在地。
妖王為了維持風度,生生挨下這一股勁力,他抹了抹唇角的血,冷笑道:「天界這心卻是偏得厲害,分明是這狗皇帝凌虐我族後輩在先,你們卻慣會偏幫這些無恥的凡人。我妖族遵守三界條例,苟于山野之間安分守己,只是這一再的退讓倒是讓你們以為我等好欺負。」
「自然是知曉你妖族受辱在先,不然你以為你們還有命好端端站在那兒嗎?」她道,「是為雪恥還是藉故生事你們很清楚,這段時日你妖族殘害了多少無辜百姓?他們又做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