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被幾個下人用粗糙骯髒的手壓在地上,讓暴怒的憂姬用鉗子拔掉指甲的時候,何渠還會驚慌失措地向那個男人求救。
可隨著鑽心的劇痛從指尖竄入心臟,那個男人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嫌她的慘叫太過刺耳,讓人捂住了她的嘴巴。
「別讓她的血弄髒了你的裙子。」男人坐在上方,手裡拿著本經文平靜地翻閱。
何渠一直知道程寅是狠毒的,可從未想過有一天這種狠毒會落在她身上。
畢竟過去,身為人人敬畏的國師,在她面前卻是毫無架子,體貼入微,任她予取予求。
唯一能惹怒他的,只有在何渠弄傷自己的時候,即使只是擦破了點皮都不行。
後來,何渠才明白,他的溫柔和包容是給這具殼子裡的另一個人的。
他精心呵護了她二十年,只是為了把這句殼子完完整整、毫髮無傷地交給優姬,讓她用得滿意。
時機成熟後,程寅就把她的魂魄抽離出來,隨意地放到了一具剛剛過世的女屍身上。
換魂之術有違天道,折損福德。為了減輕術法反噬,何渠這個殼子的原主人,還得在世間再活十年。
異魂獲得身體控制權之初,需要承受七日萬蟻噬心之苦,渾身奇癢無比,為了防止優姬弄傷自己,程寅用輕軟的綢緞捆住她的手腳,寸步不離地守了她七日。
那幾天,優姬尖利的哀號響徹整座宮殿,一張臉猙獰而痛苦,咬傷了上前安撫的程寅。
程寅到底是見不得心上人受苦,翻遍了古籍終於找到一個解決辦法。
離軀體原主的魂魄越近,軀體產生的排異反應就越小,痛苦自然也會減輕。
只是原主的魂魄受到吸引,會排斥現有的,拚命地想要回到原本的軀體內,這樣痛苦勢必會增加。
程寅沒有半點猶豫,差人把何渠帶到寢殿,怕她懷恨在心傷害憂姬,用鐵鏈纏著她的脖頸將人鎖在柱子上。
那時何渠已經抓得自己滿臉血痕,衣不蔽體,裸露在外的肌膚遍布紅腫的抓傷。
看到程寅的那一瞬間,何渠滿心歡喜,以為他是來救她的。
直到看見榻上那個熟悉的女人。
那分明是她的樣子。
何渠來不及深想,這幾日毫不間斷地折磨她的癢意,和仿佛被人剖開肚皮,把五臟六腑用刀子攪爛的痛苦,一下子尖銳了兩倍。
而奇蹟般的,在床榻上不停打滾咒罵的憂姬,瞬間安靜了下來。
程寅拿著帕子擦了擦憂姬的臉,聲音是何渠熟悉的,飽含關切之情的柔和,「好點了嗎?」
「程哥哥?」得以擺脫疼痛的憂姬終於清醒了過來,她愣愣地看著程寅,喃喃自語,「程哥哥,我……我真的活過來了?」
程寅唇角含笑,眼眶微濕,俯下身將臉埋在憂姬頸側,良久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淚水夾雜著額際流下來的冷汗模糊了視線,何渠聽著他們的對話,看著他們相擁的情景,而她自己則形容邋遢,眼淚鼻涕流了一臉。
她以為這是她此生之中最狼狽的時刻了。
其實還遠遠不止。
憂姬恨她。
恨她享受了程哥哥那麼多年的寵愛。
恨她奪走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
憂姬看著在亂石堆中打滾,利用疼痛止癢,渾身鮮血淋漓的何渠,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惡毒和怨懟。
「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的?我被困在你的身體里,能聽能看卻不能動,程哥哥他對你那麼好,你知道我有多嫉恨你?」
痛癢到了極致,何渠神思恍惚,仿佛靈魂剝離肉體,清醒地將憂姬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入耳中。
她想起程寅在數百個童子童女中獨獨看中了她,將她領回神殿,替她沐浴更衣,照顧她的飲食起居。花了一整年,將原本面黃肌瘦、弱不禁風的何渠養成了珠圓玉潤的模樣。
她早先的印象中,程寅常常是冷著張臉不苟言笑的,除了細心妥帖些,待她與旁的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眼睛望著她的時候,穿破那層深邃的黑暗,是完全的淡漠。
可有一天,忽然就變了。
外人都說程寅不喜人近身,除了那雙手,何渠再沒觸碰過他的其他部位。
聽下人說她遭歹人毒害,足足昏迷了十日,御醫輪番來了一遍,說的話如出一轍。
聖女體內僅剩一線生機,恐回天乏術。
下人說生平第一次在國師臉上看到了恐懼。
但國師畢竟是國師,即使是恐懼,也透著股陰狠的勁。
只是這次陰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程寅用三十年的修為,救回了她的命。
醒來時,何渠躺在程寅懷抱中。
他這個姿勢不知保持了多久,見她睜開眼睛,程寅眸光閃爍了一下,如釋重負地微微一笑,然後暈了過去。
何渠從來不知道,程寅還能有那麼溫柔的表情。
由此,何渠徹底對程寅打開了心扉。
她是真的感激這個男人。
他將她從饑寒交迫的窘境中帶離出來。
賦予她尊貴的地位。
賦予她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更給予了她新生。
直到今時今日,何渠才明白過來。
恐怕那次所謂的毒害,其實是程寅將憂姬的魂魄植入了她的體內,為異常反應做的掩飾。
幼小的軀殼負擔不起兩個魂體,差點就因此夭折了。
而程寅真正想救的,自然是那具殼子裡的憂姬。
何渠閉著眼睛,她的血肉之中像被灌入了毒液,寸寸浸入,寸寸腐蝕,癢得讓人恨不得一死了之。
可程寅早有準備,他有一萬種方法可以續她的命。
二、
幾日前,她有心尋死,在他面前撞翻了案上的花瓶,顫抖的手甚至撿不起瓷片。
程寅端莊持重地坐在主位,靜靜地等著何渠用瓷片割破喉嚨,直到血噴了一地,方才緩緩踱步至她身邊。
「何渠,你當有此報。」他的聲音清潤,溫柔起來簡直能把人的心揉碎。
像現在說著殘忍的話,也是悅耳的,「這許多年,你能過上錦衣玉食、萬人敬仰的生活,都是拜憂姬所賜,你既承了她的情,自然是要償還的。」
程寅蹲下身,指尖在她傷口上掠過,沾了幾滴血。
何渠的瞳孔已經渙散了,身體微微抽搐,喉嚨里發出斷斷續續的雜音。
程寅站起身,表情淡漠如常,像是說著無關緊要的話。
「她需要你活著,你便不能死。你若再敢動輕生的念頭,我就要罰你了。」
「何渠,你知道我的手段,別忤逆我。」
對於程寅來說,眾生皆是螻蟻,他可以隨意操縱他們的喜樂,生死。
何渠以為得到了他的愛,就得到了一切。
事實也確實如此。
但可惜,何渠除了那副皮囊,於程寅沒有任何價值。
甚至沒有活著的必要。
等憂姬發泄完怨氣,何渠已經奄奄一息了。
程寅將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脈搏微弱,他的眉頭微微蹙起。
憂姬雖放肆無禮,但也是怕程寅的,她知道何渠的死活事關她能否繼續用這具軀殼存活於世。現在人被她玩成這樣,還是有些心虛的。
「把她送進閉室。」程寅示意下人把昏厥的何渠抬走,看到優姬低頭認錯,模樣可憐,到底是沒忍心斥責,「我要替她療傷,你先回去。」
閉室里有一口藥泉,憂姬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他要做什麼,不由面露不甘,「程哥哥你真的要給這個賤女人……」
程寅不願從她口中聽到粗鄙之語,低聲呵斥,「憂姬!」
但隨即又想到她這些年耳雖能聽口不能言,其中的苦悶可想而知,性情變得尖刻也情有可原。
程寅自覺語氣太重,指尖輕柔地撫過她的眼角,將鬢髮撩至耳側,這是他們過去常有的親昵舉動。
憂姬的眼中卻未生出太多感觸,猶自滿懷怨毒。
過了太久,她大約是忘了。
程寅的心中掠過一絲淡得看不見的失落,他揉著她的耳垂,輕聲誘哄,「聽話,她活著才能替你受罪。」
憂姬回想起覺醒之初承受的痛苦,不由打了個冷戰,木愣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可不想再嘗一次那種滋味……」
她推開程寅,轉身急匆匆地走了。
直到她的背影在轉角處消失不見,程寅才收回目光,緩步踏入閉室。
何渠被隨意丟棄在藥泉邊上,她面色慘白,衣衫襤褸,血污混合著泥沙糨在傷口上,渾身上下幾乎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
這些都是外傷,倒是小事。
程寅替她褪去衣物,在脫褻褲的時候,動作微頓,這是一具陌生的軀體。
「渠兒。」
何渠的指尖微微顫了一下,程寅沒有察覺。
他將赤裸的何渠抱人水中,眼看著她毫無知覺地沉了下去,不疾不徐地解開自己的腰帶。
……
何渠醒來的時候,身上的刺癢感竟消失了大半,水汽氤氳間,她緩緩睜開雙目,看見的是程寅近在咫尺的臉。
她駭然地後退了一步,卻發現腳下虛浮,原來是浸泡在水中。
程寅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片刻,張口吐出四個字,「還有三天。」
何渠退到了浴池邊沿,翻身想要逃跑。
程寅沒有阻止,目光落在她光滑的後背和雪白的臀瓣上,瞳孔微縮。
乍然離開泉水,皮膚上立刻燒起一陣抓心撓肝的癢意。何渠猛地癱軟在地上,控制不住地扭動,摩擦著冰冷的地面。
程寅踏著台階步出水面,披上一件外袍,衣襟大敞。
他看著腳下的女人,可能是因為閉室里的濕氣太重,他的嗓音略帶沙啞,「這藥泉雖能止癢,但一旦離開水中,癢感反而會加重。」
何渠已經把重新恢復光潔的皮膚撓出道道血痕,她只聽得見前半句話,扭過身就要爬回藥泉。
程寅蹲下身,擒住她的手腕,聲音低沉如同蠱惑,「想徹底擺脫痛苦嗎?」
何渠瞬間猜出他要說什麼,瞪大眼睛驚訝恐懼地看著他。
修為到了程寅這種境界,連魚水歡愛都有了療傷祛毒之效。
何渠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她用力咬破了舌尖,借著疼痛恢復些理智,口齒不算清晰地道:「憂姬才是你的愛人,國師這麼做,不覺得是在背叛她嗎?」
彼時,憂姬因換魂痛苦不堪的時候,程寅不是沒想過用這種方法救治她。
至於為什麼沒做,程寅覺得大約是由於不習慣,他一直是個守舊的人。
所以他寧願用另一種更為麻煩,且副作用極大的辦法。
程寅望著她,雖然樣貌變了,但神態、氣息卻仍是何渠的味道。
他少見的微微一笑,「反正一直都是你,不是嗎?」
何渠儘量把自己蜷縮起來,明明已經難過到了極致,她仍是不願哭出來,鼻尖憋得通紅,小聲哀求道:「求求你……不要再碰我了。」
程寅的動作頓住了。
這是何渠第一次拒絕他。
或許是出於報復,或許是真的毫不在意。
那之後,認定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必然生出苟且的憂姬,要當眾對她施以棍刑。
何渠是真的怕了,她乞求地望著主座上的程寅,希望他能念及那麼一點點舊情,替她攔下憂姬。
但是她忘了,他們哪有什麼舊情。
程寅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仿若事不關己。
他非但沒有阻止,甚至還提醒道:「不要讓她的血弄髒你的裙子。」
憂姬是極厭惡她的,何渠的存在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她那段地獄般的傀儡人生。
雖然現在何渠的一切都成了她的,可被剝奪的時間卻回不來了,包括那些美好而難忘的回憶,也都是何渠和程寅的,不是她的。
尤其在程寅望著她,口中卻念著渠兒的時候,憂姬恨不能立即將她除之而後快。
偏偏程寅事事順她的心,遂她的意,唯獨在這件事上拒絕了她。
「十年,十年之後我就能騙過老天爺的眼睛,讓你用她的身體無所顧忌地活下去。到時候,她任你處置。」
程寅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一貫雲淡風輕的姿態,腰間甚至還佩戴著何渠親手縫製的香囊,天青色,裡面填的是何渠春日裡採摘的小野菊,淡淡的苦味,比不了那些名貴的香料。
憂姬仍是滿臉不甘,竟還要再忍她十年嗎。
程寅抬眸,溫厚的掌心包裹住她的素手,「你既已歸來,我們便尋個吉日早些將親事辦了,也算了結前世的一樁夙願。」
憂姬這才有了笑容。
三、
湖畔垂柳依依,何渠懷中捧著卷書在讀,這是她舊日的習慣,身後的小婢女與她同看,許多字不識得,小聲問她意思。
不遠處的石亭內,程寅正與當朝宰相對弈。
他懷裡躺著憂姬,身著一襲嫩黃色襦裙,秋高氣爽,太陽勢頭還猛,但程寅擋得嚴實,她眯著眼偷偷地笑,一派的稚純爛漫。
宰相年近四十,面白無須,屏氣凝神地等著程寅落子,對方卻顯得心不在焉。
宰相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柳條被微風撫動,一身形羸弱的女子大膽地脫去鞋襪,將一對雪白的赤足踩進湖邊的淤泥里。
她身後,面容稚氣的婢女扯著她的裙擺不敢放,急急地道:「淌走便淌走了,左右不過一本書,小姐你別下水。」
何渠擼起袖子,撈起書翻看了一下,紙頁粘連,墨跡糊成一團,她毫不在意地揣進懷裡,又回到岸上。
宰相呵呵一笑,感慨道:「這女子竟有幾分聖女當年的風采。」
憂姬聞言心生憤恨,她的裙子是怎麼回事?程哥哥給她的待遇竟與自己相當嗎?
程寅微微矚目,見她提著鞋往這邊走來,身姿綽約,神情疏淡地落下一子,「東施效顰。」
這句話隨風灌進耳朵里,何渠的步伐略一停頓,沒有退卻,依然從他們身側走過。
途經練武場,都是些赤膊上陣的少年兒郎,汗水在陽光下閃著光,只有一人不合群地穿著裋褐。
能進得了這裡的莫不是皇親國戚,名門將後,由程寅親自教誨成材,若何渠還是聖女,他們便該稱她一聲師姐。
台上兩人你來我往打得精彩,何渠駐足觀看了一會兒,忽然身形一轉,踏上台階。
「覓兒,你在這兒等我。」她吩咐道。
穿短褐的夏魚避開一拳,往後翻了一個跟頭,同時袖中射出一支暗箭,何渠雖換了具軀體,但多年習武的本能尚在,她一個箭步上前,擒住江洺的右臂意圖助他避開。
但她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氣,一拉之下男人的身形絲毫未動。
何渠反應很快,抬起他的胳膊,旋身躲入他懷中,堪堪避開了直射過來的短箭。
江洺的手下意識扶在她腰側。
何渠掙了掙,沒掙開,抬頭看了他一眼。
誰知夏魚見沒得逞,氣急之下催動弓弩,竟又射出一支短箭,夾雜著凌厲的風聲「嗖」地襲來。
江洺這下早有防備,一抬手就將箭拍在了地上,巨大的衝勁震得他虎口發麻,向來無波無瀾的臉上也有了惱怒。
夏魚忌憚地後退了一步。
何渠被江洺的鐵臂禁錮在懷裡,青年後知後覺地低下頭,他的眼中還帶著未消的煞氣,在看到何渠的一剎那凝固了。
她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個字,「疼。」
胸疼。
江洺的臉紅了紅,逃也似的鬆了手,並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
何渠揉了揉被抓痛的胳膊,抬頭掃了一眼呆若木雞的一眾男子。
一群精壯的漢子圍著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兒家,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突然顯得旖旎起來。
何渠目光所及之處,一個兩個不知怎麼地都低下了頭。
她沉吟了片刻,「現在比武場允許用暗器偷襲的嗎?」
「姑娘不知,這姓江的王八蛋是個不擇手段的小人,夏魚的哥哥就是被他……」韓將軍家的小公子義憤填膺地站了出來。
「住口!」夏魚低斥一聲。
在場的漢子都知道夏家長子是夏魚不可提及的傷疤,臉色一變,全都噤了聲。
江洺臉上的怒色也收斂了不少,表情顯得有些複雜,欲言又止地望著夏魚。
何渠對其間的隱情沒有過多興趣,轉身欲走。
袖擺卻被江洺拉住了。
何渠怔了怔,回過頭,靜靜地望著他。
江洺握了握拳,視線飛快地在何渠白嫩卻沾滿污泥的腳丫上瞥過。
他蹲下身迅速脫下自己兩隻布靴放在她腳邊,垂著頭不大自然地說:「就當是報答姑娘的恩情。」
「男人的腳都很臭的。」小覓在何渠耳邊竊竊私語。
那雙布靴除了鞋面沾了些灰,看得出是新做的。
何渠抬起腳,鞋很大,很通暢地踩了進去,裡面還帶著男人的體溫,她道:「謝了。」
江洺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從足底升起,酥酥麻麻地融入骨血。
入夜,程寅做了一個夢。
夢裡憂姬跪倒在他腳邊,形容狼狽,攀著他的腿緩慢地爬起身,那一張面龐上滿是血污,連眼睛也是灰濛濛的,「你怎麼捨得對我這麼狠呢?」
他喉嚨梗塞,一個字也說不出。
於是憂姬失望地垂下了頭,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轉過身,步履蹣跚地離開。
他一度以為她不會回來了。
這個女人自他懂事起,始終陪伴在他身側,他不知她的來歷,自然也不會清楚她的去向。
再見面時,她站在城牆上,城下是大片的死屍,有守衛將士,但更多的是無辜百姓。
那個女人從來喜歡色彩艷麗的華裳,今天卻穿了身灰撲撲的粗布麻衣,一張素凈的臉,幾乎讓人認不出來。
她很快將目光鎖定到他身上,兩人遙遙相望,他聽見胸口傳來擂鼓般的心跳聲,他知道那裡壓抑著巨大的喜悅,和微弱卻徘徊不去的恐慌。
他等候著她過來,像從前的許多次一樣。
她果然邁開步子,徐徐靠近。
近衛卻如臨大敵,一擁而上,死死地將他包圍在最中央。
程頌說:「國師小心,就是這妖女在兩天三夜裡瘋狂屠殺了近兩萬人。」
他愣怔了一瞬,低低地嗤笑,「她哪裡來那麼大的本事。」
被幾十白刃虎視眈眈,憂姬卻如閒庭散步一般地穿梭其中,士兵們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挑釁,暴喝一聲將她捅成了篩子。
程寅赫然睜開雙目,額際冷汗涔涔,不,她不是這麼死的。
懷裡的溫度提醒著他這是現實,程寅親了親憂姬的發頂,心中稍微踏實了些,耳畔忽然無端端響起她前世說的話。
「程寅,無怪乎你百般算計於我,當真是我瞎了眼。」
她那時,用的卻是前嫌盡釋的口吻。
他批衣而起,踏著月光和夜露,無端便走到了何渠屋外。
看著房門口那雙明顯是男人穿的黑靴,程寅目光微凝。
門豁然敞開,清凌凌的月華灑了一地,床榻上的何渠赫然睜眼,望見程寅立在房門外,面容比之夜色更為清寒。
他的視線淡淡地在屋內逡巡一圈,又落在她臉上。
什麼也沒有。
側塌,枕邊,都無那男人的痕跡。
他再次瞟了一眼地上的黑靴,轉身離開。
何渠指節發白,無意識地揪住了身上的錦被。
四、
季春七日,是程寅定下的良辰吉日。
前世那個女人俯身蹲在他面前,將被打落的木劍交回他手中,微微彎唇對滿頭大汗,牙關緊咬的他道:「反正你總是要娶我的,打不打得過我又有什麼要緊。」
在他與和昌公主的成親宴上,她一身白衣,手無寸鐵,卻引得所有侍衛駭然提刀,忌憚恐慌地圍在她身側不敢妄動。
她的目光划過他與和昌公主的喜服,又落在他們相執的手上,她慣常愛笑,讓人瞧不出她是真心歡喜還是難過,低低道了一句,「季春七日,的確是個好日子。恭賀程小公子當上駙馬,只盼你日後前程無憂,得償所願。」
他終是如她所盼得了無上前程,卻直到她死前,才知曉自己心中真正的願想是什麼。
所幸,不是沒有機會彌補。
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程寅在銅盆里凈了手,拿起匕首朝她走來,下人自覺架起何渠的手臂。
她眼看著他步步逼近,整個人瞬間被巨大的恐慌席捲。
程寅撩起她鬃間的碎發,指腹摩挲著耳垂,與溫存的動作呈對比的,是他右手緊握著的匕首,鋒利尖銳,泛著森寒的冷芒。
他似是在安慰:「閉上眼睛,很快就好了。」
何渠眼前一片血紅,她聽到皮膚割裂的響聲,被男人一雙寬厚的大手穩穩地剝離面部,露出底下鮮紅的血肉。
覓兒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求饒,抬眼看見這血淋淋的一幕,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聖女自幼由他一手撫養長大,在天下人的眼中與他有師徒之誼,情同父女,若是二人結合,必然引得朝堂爭論,百姓不恥。
程寅如何忍心讓愛人遭受非議,所以,他將她的臉與憂姬交換,巧妙地置換了二人的身份。
此用心,不可謂不良苦。
下人端來新的水,他在水中將手上的血跡洗凈,蹲下身輕撫她的臉頰,目光居然是平靜而溫和的,「這方是你原本的模樣,你該是歡喜的。」
皇帝聖駕親臨,何渠恢復了聖女的身份,理應相迎。
大抵是婚期將近的緣故,程寅一貫淡漠的臉上多了些生氣,他站在樓閣上,著一襲絳紫色長袍,與皇帝一同倚窗而立。
龍章鳳姿,貴不可言。
天高日暖,竹林蒼翠,那樣和煦的春風吹拂過肩頭,程寅一雙狹長幽暗的眸子看向她的時候,何渠有一瞬間的恍惚。
多少年了,他的容顏沒有一分一毫的變化,時光如同凝結在了他身上。
這個人,這雙眼,仿佛依舊是她幼時親近信賴的模樣。
當年周朝將傾,是國師以一己之力擊退敵軍,護衛了城中萬千百姓免遭塗炭,是以程寅地位之尊崇,連皇帝見了也要矮他三分。
他屬意將憂姬冊封為正一品禾昌郡主,如此一來,既使得皇家與國師更為親近,也給予了憂姬皇妹的尊榮。
「禾昌?」憂姬似是有些愣神。
皇帝笑道:「正是。」
程寅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他品了口案几上的茶,語調輕慢地道:「既是我的夫人,即便無甚品階,也無人敢對她不敬。」
皇帝面上笑意稍滯,仍是頷首附和道:「……那是自然。」
憂姬卻微抬下頜,滿意道:「禾昌這個封號我很是歡喜,程哥哥,你便應了皇上吧。」
程寅望著她,眸色沉暗。
五、
皇帝走後,憂姬纏著他的胳膊小聲與他耳語,程寅面色不虞,並不像以往那樣溫和縱容。
憂姬怔了一怔,低聲喃喃,「你果真還是不願意娶我的是嗎?」
她豁然起身,指向一旁默然獨坐不聞他人事的何渠,難掩恨意,「見到那副臉孔又回到了她身上,你便動搖了對不對?」
程寅眉心微擰,「憂姬。」
「若你要證明給我看。」憂姬悽然笑道,「就將她打入水牢,待我和你大婚完了再將她放出來。」
「她如今既恢復了聖女身份,你便是耍性子,也該顧忌著些國師府的顏面。」程寅隱有不悅。
「只不過在水牢關上個把月而已,你還心疼了?」憂姬眼波如水,隱隱含著悽惶之色,「程哥哥,你說過會補償我的。這句話,加上前世你足說了兩回,轉眼間卻又被其他女人蠱惑了心智嗎?」
程寅見不得她難過,總會讓他想起那些不堪的,令人追悔莫及的往事。
「若你肯回到我身邊,我會傾盡所能對你好。」這句誓言默默埋在心頭,埋了許多年,不曾說給她聽。
「她不過是我為盛你魂魄所用的傀儡。」程寅語氣稍緩,「一個容器罷了,你大可不必與她置氣。」
「若只是一個無用的傀儡,便是任我處置又如何?也好叫她長些記性,別忘了誰是才正主,誰又是冒牌貨。」
後面這兩句話,憂姬特意加了重音,目光凌厲地瞧向程寅。
程寅便不再開口。
「將她押入水牢。」憂姬命令下人,嘲諷地瞥了何渠一眼。
何渠近乎執拗地看著程寅,那個人的表情無一絲一毫的鬆動。
他過去待她能有多寬懷溫厚,現如今就能有多殘忍冷漠。
何渠被關在水牢里的二十幾日中,程寅前來探望過她一次。
黑沉沉的水一直漫至下巴,那張袒露在外的臉爬滿了密密麻麻的水蛭。一隻只吸飽了血,脫落回水中,眨眼間又有新的螞蟥填補空隙。
程寅大概是來看看她有沒有失血而亡的。
他似乎說了些什麼。
何渠眯縫著眼睛,只瞧見他薄唇翕動,耳朵里嗡嗡作響,那些水蛭堵塞了耳道,並不能聽得清聲音。
她的手腳被鎖鏈所束縛,動彈不能。起初身上被叮咬的部位還會痛癢紅腫,縱使池水冰寒刺骨也不能削減半分,何渠只能咬爛舌頭,用直衝腦門的尖銳疼痛轉移注意力。
太冷了,連血液都流得格外緩慢。
到了第三日,從胸口生出玉質的溫潤感受,絲絲縷縷的匯入四肢百骸。
得益於此,何渠靈台一片清明。
她心中揣測,這水蛭大約有致幻的作用,叫她看到了許多荒誕古怪,又似曾相識的景象。
清醒時再欲深究,卻什麼也記不起了。
程寅從隨行的婢女手中接過藥碗,親自下了水池,扣著何渠的下頜灌入她口中。
「這是給聖女補血續命用的,每日午夜服下一帖,不得延誤。」
語畢,程寅拖著一身沉甸甸的濕服,步履倉皇地出了牢門。
獄卒發覺,他的臉色竟比在水中浸泡了七八日的聖女還要蒼白。
六、
何渠被放出來的時候,憂姬與程寅已是成婚在即。
憂姬臨時改了主意,要讓她以聖女的身份,親眼看著他們拜堂成親,步入洞房。
好讓她徹徹底底死心。
這實在有些多此一舉,因為就在何渠出水牢的當日,皇帝便下旨要將她納為貴妃,而聖女之位,將由新的幼女繼任。
何渠忽然明白,程寅為何不惜讓憂姬承受換臉之痛,也要置換她與憂姬的身份。
國師是不老仙身,聖女卻是肉體凡胎,若是衰老病死,未免有失國體,是以歷屆聖女都是正值芳華的少女,年齡大了便要同尋常婦人一般,嫁做人妻。
聖女之尊,求娶之人上至帝王,下至達官顯貴。
何渠那具身體,已經二十三歲了啊。
他怎會捨得將辛苦救回來的戀人,拱手相讓呢。
覓兒不清楚她這段時日的去向,只覺她整整瘦了一圈,愈發形銷骨立,身子單薄得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連皮膚都是極病態的蒼白。
她禁不住紅了眼眶,「聖女,可又是國師對您做了什麼……」
何渠牽了牽唇,拭去她眼角的淚,「我這不還好端端活著呢嘛,你哭什麼。」
是啊,活著。
哪有那麼些錚錚傲骨,寧死不辱,若是能活,拼了命也要活著。
「待聖上接您進宮便好了……待聖上接您進宮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