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對上阿彤圓圓的眼睛,然後猛地坐起來在身上一通亂摸。
我居然還活著,而且昨夜劇痛的那些地方現在也不疼了。
「小姐你在幹嘛?」
幾個丫鬟走進來,手忙腳亂地幫我洗漱穿衣,說是去見夫人可千萬不能慢。
於是我還沒用過早膳,就被推來了夫人的屋子,只是門外的丫鬟讓我稍等片刻,說是大小姐還在和夫人說話。
那我就只能倚著窗子打瞌睡了。
屋內的聲音隱約傳到我耳邊。
「江州是你爹的故鄉,白家是當地巨賈,其現任家主與你爹是同窗舊友,年少時不曾嫌棄你爹出身貧寒,又在你爹擔任江州地方官的時候幫襯了他不少,就連那次洪災若不是白家斥巨資買糧濟民,你爹早就丟了烏紗帽。」
這慢悠悠又暗含憂愁的聲音,是夫人。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娘,我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嫁去江州?你又不是不知道女兒喜歡裴世子,而且裴世子也心悅於我。再者,江州也太遠了,您怎麼捨得女兒遠嫁啊?」
這清脆的少女音,是顧夢珠。
夫人嘆了口氣。
「我自然是捨不得你遠嫁的,只是你爹不肯取消婚約。」
顧夢珠急得快哭了,卻忽然聲音一滯。
「白家人又沒見過我,來提親的人也沒說非要嫡長女,他們要的不只是要顧家女嫁過去嗎?不如讓顧苓頂著我的名頭去江州,等一夜洞房花燭過後,白家人也來不及反悔了。」
突然聽到我的名字,驚得我瞌睡都醒了。
天降婚事!
雖然是嫡姐不要的。
夫人沉默了片刻。
「好,我會說服你父親答應換人的,畢竟我的寶貝女兒未來可是要當世子妃的。」
顧夢珠這才笑出聲來。
她用帕子擋著半張臉出來時,眼眶還紅紅的。
看來差點就不能嫁給裴宴這件事,真的把她嚇壞了。
6
進了屋子後,我頗為拘束地向夫人行了禮,請了早安。
夫人轉著自己手裡的佛珠,冷冷瞧著我。
「有一樁好姻緣要賞給你,別再像上次一樣不知好歹地跳湖了。」
興許是我驚訝的表情太明顯,她唇邊泛起一絲輕蔑的微笑。
「要不是工部侍郎的二公子幾日前不幸死於馬上風,就算你跳幾百次湖,也得給我嫁過去。不過好在聘禮還沒收下,不然你有了克夫的名頭就更難嫁人了。」
工部侍郎家的二公子?
這人的死訊我聽丫鬟們聊天時談起過,當時還不懂她們為什麼會這麼開心,原來是夫人曾想把我嫁給他。
春綠說,「二公子是侍郎的老來子,因為是受寵的姨娘生的,所以本人自幼被溺愛得無法無天。年紀輕輕的已經娶了三次妻,只是每任都被他醉酒後打死了,卻對外謊稱是病死的。」
迎著夫人鄙夷的目光,我暗暗攥緊了拳頭,「是。」
雖然我不記得此前發生過的事了,卻仍在聽到這門親事時湧起一陣心悸,仿佛那時的恐慌無助依舊縈繞在心頭。
而且我沒用早膳就來請安了,此時頓時感覺眼前發白。
雖然我還在看著夫人,靈魂卻已經有一半脫離體外了。
女孩的懇求聲在我耳邊響起——
「阿宴你之前不是說會娶我的嗎?那你現在就娶好不好?……」
「你不願意娶我當正妻嗎?那我,我當妾也行,這你也不願意嗎?」
直到我無意間摸到手邊滾燙的茶盞,才些許回過神來。
夫人繼續道。
「你父親早年間和江州白家家主給彼此未出生的孩子立下了婚約,如今白家人已經送聘禮過來了,再過一個月,你便以你嫡姐的身份嫁與白家長子,幫你父親兌現諾言。」
她語氣森然,緊緊盯住我。
「只不過你出嫁前不許聲張新娘換人的事情,不然錯過了這門親事,我要把你打發到哪兒去就說不準了。」
我只能點頭答應,帶著從夫人手裡拿到的白家送來的信物,離開了這間華麗非常卻讓我背後一直冒冷汗的屋子。
直到徹底離開了夫人和她手下丫鬟的視線,我才敢小心翼翼地打開手裡的錦盒。
躺在紅綢上的是一塊質地瑩潤、品質極佳的玉佩。
我從沒得過這麼珍貴的東西,只瞧了幾眼就趕緊收起來了。
雖然嫡姐瞧不上這樁婚約,但我卻忍不住歡喜起來。
遠嫁和夫君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這兩件事對我來說都不算太壞。
再怎樣都不會比嫁給那位死於馬上風的二公子更糟了。
7
花燈節那天,我獨自上了街。
這是我到京城後參加的第一個花燈節,但也應該是最後一個了。
與我擦肩而過的有不少結伴而行、有說有笑的年輕男女。
途經一處被人群圍起來的燈謎攤時,我聽見攤主高喊。
「恭喜這位公子摘得頭籌,那這柄蓮花燈籠就送給公子了。」
那位身形俊秀的獲獎者拿到燈籠後,卻獻給了他身旁的一位小姐,引得眾人發出一片艷羨聲。
我也覺得這對情侶很是般配,於是駐足多看了兩眼。
只是當那公子護著小姐從圍觀人群中走出來的時候,我突然看清兩人的臉。
正是裴宴和顧夢珠。
他倆也看見了我。
顧夢珠臉上笑意如常,「妹妹一個人在逛街嗎?那祝妹妹以後也能和心上人一起放花燈。」
我平靜道謝。
雖然我很快就不再是能過花燈節的未婚少女了。
而我對裴宴行禮起身後,他卻木著臉,側過身沒看我。
估計是嫌我耽誤他和嫡姐約會了吧,我也該有眼色地告辭了。
「那我先走一步了,祝姐姐和裴世子玩得開心。」
顧夢珠剛笑著點頭,臉上的微笑就陡然轉變成了驚恐。
人群的尖叫從後方傳來。
我轉過身,一群在街邊樓上埋伏已久的帶刀刺客正飛躍下來。
更驚恐的是,他們的目標正是我們。
不過根據他們的刀尖指向,更精確點說,應該是裴宴吧。
但這群刺客竟然也沒放過顧夢珠。
她和裴宴一樣佩了劍,可惜她只是初學者,武藝不精,被迫在裴宴身後狼狽地躲閃著,連耳墜都被削掉了一塊,卻依舊美貌非凡。
我沒有任何武力,本想躲到一邊的,卻被慌張逃跑的路人推擠倒在一旁的攤位上。
剛掙扎著站起來,我就聽見背後傳來的利器破空聲。
可那刀沒能奪走我的命,而是落在了裴宴的肩上。
他不知何時擋在了我背後,而且是用身體幫我攔下了這一刀。
連手裡的劍都是慢半拍才舉起來格擋的。
今天他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袍子,血跡從刀刃處一點點滲透下來,觸目驚心。
又是一聲兵戈相撞,裴宴反手用劍彈開了刺客的刀,乾脆利落地將他抹喉。
那些圍著顧夢珠的刺客卻沒趁機對她動手,反而與她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像得了什麼指令似的突然撤退了。
裴宴捂著肩膀轉過來看了我一眼,便垂下眼眸。
他臉上的表情和急忙跑過來的嫡姐一致——都對他飛身救了我這件事感到難以置信。
8
回到尚書府後,顧夢珠說是裴宴在刺殺中救了她。
她說得含糊,所以其他人都以為裴宴受傷也是因為救了她。
父親一再謝過裴宴後,請他留在府上養傷。
畢竟裴宴當時看起來確實很虛弱,不宜再多走動。
含著些許助攻的意思,父親將裴宴安置在離顧夢珠的院子最近的一間客房。
雖然沒人在那場刺殺中提起我,但我知道裴宴的傷是因為我,所以我還是把剛發下來的月錢全都用來給他買療傷藥了。
即使他用不上,我也該表示一下對他捨身救我的感激。
裴宴的侍衛讓我進去時,他正在床上坐著看書。
我將藥獻給他,他卻沒接,自顧自翻著書頁。
「現在我不欠你一條命了,你以後也不要再纏著我了。」
後半句我是明白的,落水前我一直瘋瘋癲癲地求他娶我,就是世子教養再好也早該厭煩我了。
可是前一句?
「我有救過世子殿下的命嗎?我不記得了。」
裴宴嗤笑道,「別演了。」
他將手伸向我,又一次看向我頭頂的木簪,「把簪子還給我吧。」
尚書府收了白家的聘禮後,夫人也給我添了一些首飾讓我不至於那麼寒酸。
現在我頭上確實也不止這一枚木簪,拔了也不會散發。
但我依舊為難道,「世子怎麼能證明這簪子是您送給我的呢?」
裴宴不悅皺眉,盯了我一會兒後笑意涼涼。
「要是這簪子上沒有標記,你還不願意還我了是吧。」
他不再看我,轉頭沉聲道。
「簪子上有一行小詩,亭亭明玕照,洛洛清瑤流。清瑤是我母親的名字,這簪子是母親留給我的遺物。」
我驚訝地拔下簪子。
因為它外形過於普通,我從沒細看過它。
今天仔細一瞧,才在木紋脈絡中發現了那兩行淺淺的蠅頭小字。
原來這簪子真是他的。
可又為什麼在我手裡?
來不及多想,我先物歸原主為好。
「殿下所言屬實,那我就將簪子還給殿下了。」
裴宴看見我雙手奉上,愣了一下。
將簪子取走後,他輕嘆一聲。
「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以後只要你還在京城,我都會罩著你。」
這回愣神的人變成了我。
我剛想說下個月我就要遠嫁離京了,顧夢珠突然帶著一眾侍女走了進來。
「世子殿下——」
她見到我也在,面色一沉。
那夜花燈節,裴宴棄她而救我,便已經在她心裡扎了一根刺。
我也不敢再礙眼,於是立刻告辭了。
9
可我忐忑了幾日,沒等到嫡姐為難我,反而收到了她在邀請其他世家貴女一起結伴郊遊時,一同遞給我的請柬。
春綠她們說,自從我回府後,嫡姐邀請我出遊還是頭一次呢。
我簡單打扮前來赴約後,在馬車旁看到了正和顧夢珠交談的裴宴。
他的傷口已經結痂,不影響活動了。
裴宴騎馬,而我和顧夢珠共乘一輛馬車。
在車上,她沒怎麼和我說話,反而不時撥開窗簾和裴宴調笑。
一隻淡粉的海棠被送進車窗來,裴宴輕笑。
「鮮花贈美人。」
顧夢珠抿唇接過來,「謝世子殿下。」
這番郎情妾意下,我屬實有些多餘了,於是也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地安靜坐著,不敢多看。
馬車起初在山路上慢慢走著,後來不知不覺走得越來越快。
在即將抵達約定場所的時候,馬兒突然瘋狂疾馳起來,把周圍人的叫喊聲拋在後面。
我緊緊扒著車廂內壁才沒被甩出去。
一旁的顧夢珠臉色有些蒼白,但神情意外地鎮定。
前面的車夫拚命向後拉韁繩,卻無濟於事。
「啊?!」
他驚叫一聲,突然被人扔了下去。
帘子被猛地掀開,露出裴宴焦急的臉。
他伸手向我和顧夢珠,卻又僵停在那裡。
兩個柔弱女子,肯定是沒法像皮糙肉厚的中年男人一樣甩下車的。
但是救誰呢?
就在他猶豫的這一瞬,我看著馬車來到了懸崖邊上。
「要掉下去了!」
下一秒,裴宴反身將匕首扎進了發瘋的馬頭。
但還是來不及了,車廂連同馬匹一同無可挽回地滑下山崖。
完蛋,要死了!
這是我腦海里唯一的想法。
10
再睜開眼睛時,我只見到頭頂極遠處微弱的天光。
想來如今身處崖底。
「你醒了?」
裴宴撐著臉看我。
他傷口裂開了,血跡滲透了衣裳,但整個人狀態還算好。
在他身旁,躺著雙眼緊閉、額頭淌血的顧夢珠。
「我姐姐她?!」
他對我搖搖頭,「她還有鼻息,只是昏過去了。」
我試圖站起來,卻痛得摔回了地上。
裴宴見狀走過來,捏住了我的腳踝。
實在太痛,我一時都來不及避嫌。
「你腳扭了,但是沒傷到骨頭。」他陳述道。
裴宴將匕首拋給我。
「你拿它防身,我先帶夢珠離開,等我出去了會帶人來接你的。」
我揪住他的衣擺。
「不能等別人來找我們嗎?」
他嗤笑一聲。
「等那幫廢物要等多久?再說你醒了,夢珠卻還沒醒,說不定她受了內傷,我得趕快帶她出去才行。」
他說的也沒錯,我慢慢鬆開了手,卻又在他離開時抓住了他。
裴宴眉宇間泛起幾分厭煩神色。
「又幹什麼?」
我緊張道。
「世子你有火摺子嗎?我看天要黑了,我害怕。」
裴宴甩了甩袖子。
「沒有,本來今天也沒打算在外面過夜。」
他戲謔地看著我。
「不過你談什麼怕黑?那次我本想假裝採藥墜崖從而假死離開柳城,原以為你會默認我回不來便是死了,結果你硬是在夜裡上山把我找到了。找到我時你兩手空空連火把都沒拿,也沒見你害怕啊。」
怎麼會有人夜裡上山不拿火把呢?
興許是山路太滑把火把弄丟了吧。
衣擺從我手中溜走,裴宴走到一邊背起顧夢珠。
「我帶夢珠走了,我會儘快在天黑前回來的。」
沒有其他辦法,我只能點點頭。
「那好,求殿下快點回來。」
裴宴漫不經心地跟我擺手。
他走後,天光一點點黯淡。
直至夜晚濃稠的黑暗將我包裹時,我用袖子蒙住頭,整個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我其實很怕黑。
但不是怕野生動物,而是——
母親的屍體好像又浮現在了我眼前。
以往為了防賊,她每夜入睡前都會把門窗嚴嚴鎖死。
只不過這一次拖著病體躺上床的她再也沒起來。
來送物資的人今天也沒來。
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把我和她鎖起來。
我砸不開鎖頭,滴水未進,至今已被困在屋子裡三天了。
每天夜裡的時候,我都一動不動地盯著母親的屍體,不敢睡覺。
因為我總覺得她還是醒著的。
11
和煦的日光把我喚醒時,我正躺在尚書府里自己的床上。
我深呼吸,平復情緒。
現在已經不是幾年前,母親的死訊被發現,我被人從破屋裡救出來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