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的疼痛感傳來。
但源頭不在扭傷的腳踝,而是右手的手腕。
我扭頭看過去,上面纏了一圈圈的紗布。
「怎麼回事?我是被野獸咬了嗎?」
守在我身邊的,只有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打瞌睡的阿彤。
她聽見聲音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向我。
「不是野獸,是小姐你自己咬的。你把自己咬得可狠了,被救回來的時候你人已經昏過去了,卻還死死地咬著手腕,把半截袖子都染紅了。」
她擰著眉,表情有點害怕。
門外傳來丫鬟的聲音。
「見過世子殿下。」
裴宴已經換了一身衣裳。
他走到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神色有些許愧疚。
「抱歉我回來晚了,我也沒想到你會那麼怕黑,明明你之前不怕的。」
原先累積的種種困惑讓我再也無法對此避而不談。
「之前?之前是什麼時候?世子為什麼總提?可是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此前見過世子了。」
我態度很誠懇。
即使裴宴猛地起身站起來皺眉道,「別和我耍這些無聊的把戲」,我依舊把話說完了。
「自從上次落水後我就失憶了,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室內靜得能聽見人的呼吸聲。
直到在一旁吃瓜的阿彤接茬道。
「是啊,世子殿下,小姐落水後再醒來,連自己是尚書府的二小姐都不記得了。」
裴宴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再開口時,他聲音顫抖。
「那你連我也忘了嗎?」
我認真點頭,「嗯。」
阿彤則頗為榮幸道。
「還是我告訴小姐,世子您的身份的呢。」
裴宴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似的,踉蹌後退。
我還以為他會再問我些什麼,可他卻失魂落魄地,逃也似的離開了。
12
自那以後,裴宴居然開始時不時地來找我。
午膳時,他不請自來。
瞧見我桌子上只有清水白菜和小碟腌菜,忍不住問我。
「你每天只吃這個?」
我搖搖頭,如實答道。
「只是不陪老夫人一起用膳時才這樣。」
裴宴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轉身對侍從吩咐了幾句。
不須臾,便有人提著滿滿兩摞紅漆食盒進了屋。
食盒蓋子打開,裡面都是造型精緻、噴香撲鼻的美味佳肴,是老夫人常喂給小公子和小小姐的菜樣。
他將筷子笑著遞給我。
「這些都是遠香樓的招牌菜,你嘗一嘗。」
我為難道。
「世子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無功不受祿,要是夫人知道我用餐還需世子接濟,該說我敗壞了尚書府的名聲,要責罰我了。」
被我拒絕,裴宴臉上有一瞬的尷尬。
但他還是順著我的意思,讓侍從們把食盒收起來。
只是他扭頭,就又盯上了我院子的花圃。
這院子本就陰暗潮濕,易滋生蟲害,那邊的花都被啃食了根莖,即使到了春夏,也儘是一片枯枝。
裴宴命人把死去的花都挖掉,換了一批綠意盎然的繡球進來。
他期待地問我。
「你以前說覺得繡球花很好看,你還記得嗎?」
我很想答謝他的好意,只是——
「今年繡球的花期已經過了,現在才種,是不是太遲了?」
裴宴沒意識到這點。
聽我這麼說,他手指無意識地揉皺了綠葉,緊張地辯駁道。
「不遲的,雖然今年開不了了,但是等到明年就能開出更大更漂亮的花了。」
我勉強笑笑。
也許吧,但是那時我早已經不在這了。
裴宴還送來許多珍奇有趣的玩意,都被我一一拒絕了。
「謝世子好意,只是希望殿下還是不要與我過多親近,以免姐姐煩憂。」
裴宴臉色一白,遲遲沒能張開嘴說話。
等了好久,他才苦澀地問我。
「你就沒有什麼想要的嗎?我都可以給你的。」
想要的東西嗎?
這確實是有的。
我懇切道。
「世子殿下曾經給我的藥還有嗎?我得到藥的那晚,不知為何突然全身劇痛,幸好那藥救了我一命。」
裴宴眸光閃動。
我心下一緊,生怕那藥太珍貴,我這麼明白地索要,他不願給。
但還是硬著頭皮道。
「只是後來,我請的大夫查不出我有什麼隱疾,我也不知道這病之後會不會再犯,所以想留些藥以備不時之需。」
「阿苓——」
我因這個稱呼而愕然瞪大眼睛時,裴宴愧疚地輕聲道。
「你不是生病了,你是中毒了。你曾經幫我擋下的劍上有毒,所以你每月才需按時服藥。」
見我驚惶,裴宴慌張地來抓我的手。
「但是不要擔心,我會給你拿到解藥的。」
13
可裴宴這麼說完之後,他人卻整整消失了十天。
眼看就要到出嫁的日期了,我心急如焚。
這天傍晚,屋子外面突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
我走出去才發現那個摔倒在樹下、正掙扎著站起來的身影。
裴宴回來了,還是翻牆進來的。
但不知為何,如今他看起來很虛弱,連武功也變差了,居然還從牆上掉下來了。
我向他跑過去。
裴宴起身後看到我,笑著展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勢。
我侷促地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見狀,裴宴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手臂也無力地垂落在身旁。
我此時才注意到他嘴角帶血,趕忙提醒道:
「世子殿下,您受傷了。」
裴宴低頭用袖子擦了一下。
「無妨。」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玉瓶,鄭重地交給我。
「這是解藥。和以前我給你的一月一服的不一樣,這枚藥以我的心頭血為藥引,你服下去後就可以徹底解毒了。」
我震驚地接過玉瓶。
「謝世子殿下,我……」
裴宴打斷我的話。
「不用謝,本來就是我欠你的。」
他欲言又止,卻突然被我腰間的香囊吸引了。
我不擅女紅,做了十幾天才做出這麼一個模樣好看的出來,是打算送給未來那位白家夫君的。
裴宴展眉輕笑。
「沒想到你現在都會繡香囊了。你以前說過你要是做成功了,第一個會送給我的。」
我摁著香囊,侷促道。
「是嗎?我不記得了。」
他愣了一瞬,唇角流露出一絲苦澀。
「你不願意送也沒關係,我可以花錢買。一百兩銀子買顧二小姐一個香囊也還算合適吧。」
我在他驚訝的視線中搖了搖頭。
「不是價錢問題,這香囊不賣的。」
生怕他強買,我趕緊向裴宴行禮告辭。
回屋的路上我一直將香囊攥在手裡。
幸好剛才裴宴沒有把它翻過來看,不然另一面上那一句【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的情詩,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解釋。
14
出嫁前一天,我剛準備試穿嫁衣時,裴宴竟然又風風火火地過來了。
我手一哆嗦,把嫁衣塞回了箱子。
此時裴宴剛好進來。
身後幾個不敢攔住他的丫鬟們,耷拉著苦臉。
我猝不及防地被裴宴扣著雙手抵在牆上。
他似乎看起來很興奮,眉梢間還帶著喜色。
「阿苓,你姐姐明天就出嫁了,你再也不用擔心我喜歡她了。等她出嫁後,我就來上門求婚。」
「阿苓,你不是一直都想讓我娶你嗎?你的願望很快就要實現了,開不開心?」
裴宴居然說要娶我。
這話任誰聽都要驚掉下巴。
畢竟誰不知道我曾經那麼不知廉恥地求了他一次又一次,結果都被拒絕了。
自從落水後我再也沒求過他,這下他反倒願意娶我了?
我不知所措。
「世子殿下為什麼要娶我?我也沒說過……我傾慕於殿下啊?」
裴宴臉上的笑僵住了。
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他抓著我胳膊的手過於用力,把我捏得生疼。
裴宴強顏歡笑道。
「阿苓你是喜歡我的,你只是忘記了。」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根灰撲撲的簪子插到我頭上。
我瞥了一眼,正是他之前讓我還給他的那枚木簪。
裴宴自顧自紅了眼眶。
「阿苓,你可以怪我,是我拖了你太久。」
「可我以前不知道你在尚書府居然過得這般悽慘,我以為你只是見我恢復了世子身份,就妄想高攀。」
「你性格一如既往地要強,你過得這麼不好,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不明所以。
「所以世子殿下想娶我,也只是因為可憐我罷了。但嫁娶一事與我過得如何有何關係?」
裴宴急忙道:
「不是的,我只是一時看不清自己的真心。我是愛你的,阿苓。」
「你不記得我們曾經在柳城相依為命的日子,但是我還記得。」
「我當初被繼母與弟弟暗中派人追殺的時候,是與我毫無關係的你救了我,那一直是我人生中最幸運的事。」
那些碎片般的夢境在我腦海里泛起輕淺的漣漪。
原來那個少年是真的,就是他。
我微微一笑,裴宴也跟著笑起來,一雙鳳眸明亮得像星子。
直到我輕聲道。
「可我確實是妄想高攀世子殿下的,因為夫人有意把我嫁給工部侍郎家的公子,我不願,所以就惹人嫌地纏上了殿下。」
「不過好在,那位公子如今英年早逝,我的煩惱被徹底解決,也就不用世子殿下幫我脫離苦海了。」
裴宴呆在原地。
「我不知道,阿苓, 我真的不知道……」
這下,我終於找到機會把手腕從他手裡抽出。
「沒關係的,世子殿下。你我不過萍水相逢,殿下本就不必事事關心我。」
「我不過是尚書長久以來養在鄉下的庶女, 殿下貴為世子,京中自然有無數無數相貌、才能和家室都遠比我好的貴女與殿下更般配——」
「阿苓!」
裴宴雙目赤紅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一時被他嚇到了,只見他神情偏執道。
「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了, 我要娶的人只會是你。」
「等我之後親自上門提親吧。」
他冷著臉,轉身拂袖而去。
室內一片寂靜,丫鬟們大氣都不敢出。
我抿了抿唇, 從扣好的箱子裡抱出了嫁衣。
不管裴宴想幹什麼, 現在都太晚了。
15
出嫁那天, 沒人來送我。
我穿上嫁衣,蓋上紅蓋頭,坐上了轎子。
京中人聽聞顧尚書嫁女,都以為是嫡女顧夢珠出嫁。
畢竟哪有年紀更小的庶妹比年紀更大的嫡姐先出嫁的道理。
更何況,這門親事還沾了指腹為婚的名頭。
成親的隊伍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
我雖然一個人,卻也覺得挺幸福的。
只是隊伍離京, 都已走出百里地時, 卻突然停下了。
我以為是遇險了, 卻突然聽見一聲「阿苓!」
裴宴居然駕馬追了上來。
因為他的身份, 送親隊伍被逼停。
我無奈地摘了蓋頭走下轎子面對他。
裴宴翻身下馬, 喘著粗氣來到我面前。
「阿苓,怎麼是你?」
「他們居然逼你替顧夢珠出嫁?這麼大的事,你還瞞著我?怎麼不讓我幫你?」
我躬身行禮。
「是, 要嫁去江州的人的確是我。可我是自願的, 世子殿下。」
裴宴奔波了一路, 髮髻都微微散開,被汗水打濕的額發垂在頰側。
他捂著胸口,眉頭緊皺, 死死盯著我。
「阿苓,我可以給你撐腰,你不用再怕尚書府的人了。」
「你不是說要攀附我嗎?我心甘情願讓你攀附。跟我回去, 做我的世子妃,好嗎?」
我攥緊袖子裡的香囊, 搖搖頭。
「請您不要再敗壞我名節了,我一介女子,不像世子殿下有那麼多退路可選。」
「殿下母親的遺物我已派人送到王府上了, 我是真心想嫁去江州的,還請殿下放行。」
裴宴的目光仿佛能凝成實質, 把我穿透。
他咬牙質問我。
「阿苓你怎麼——」
卻突然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來。
周圍的侍從都匆忙圍上前去查看他的傷勢。
他隔著人群, 頹然望著我, 好像在等我上前關心他。
可我垂眸站在原地, 一動未動。
任由風吹起嫁衣一角。
裴宴被人虛弱地扶上馬後, 我轉身走進轎子, 吩咐道。
「現在啟程吧。」
我知道裴宴是因為取了心頭血留下暗傷,才會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吐血的。
可是那又怎樣?
在我執意跳湖那天,我就已經決心徹底忘了他。
冰冷的湖水瞬間沒過我頭頂時, 月光盈盈灑在水面上。
一如那夜屋頂上,他笑著說要帶我看遍京城繁華美景。
而我閉上眼睛。
「倒不如我們從未遇見過,那如今我就不會這麼難過。」
備案號:YXXBnKMkQKyDEyfLLRxPACBN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