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垮了我們好不容易築起來的石牆。
霍謙挑起眉梢,笑得恣意,「陳幾許,你看老天都在幫我。」
「不過,」他恨恨地咬牙,本來他以為拿下都城不過只需一日,卻硬生生讓陳幾許這個廢物拖了這麼久。
「現在你就算投降,我也不會放過你了。
待我進了城,就將你抽筋剝皮。還有你身後那群賤民,通通都要下地獄。」
見此,連一向沉得住氣的張閣老都泄出幾分無奈和灰敗。
我望著灰頭土臉、幾乎都帶著傷的大家,心中如蝕一般痛苦。
可就在此時,城外北山上突然黃沙陣陣,吶喊聲震天。
霍謙急忙調轉馬頭,「謝明淵怎麼來了!」
他的副將驚慌道,「探子說,謝家的黑甲軍至少還有一日才到,這怎麼可能?」
「那到底是誰?」
張閣老猛然上前,語氣有些不可置信,「那是……那是傳說中的神機營!」
相傳太祖開國時,曾在民間設下神機營。
這是一支不現於世又代代相傳的軍隊。
只聽憑虎符的調遣。
張閣老語氣沉重又疑惑,「虎符一向被藏於傳國玉璽里,可之前明淵不是跟我說玉璽失傳了嗎?」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神機營為首那人,而他卻似有所感,別過頭去。
10
在神機營的援助下,霍謙沒能攻破城門。
第二日,阿姐和謝明淵也率黑甲軍來到,同北上的裴家軍一起,伏誅了霍氏一族和北戎王。
陳淑世身著鎧甲,很用力地將我攬進懷裡。
「阿許,謝謝你。」
我衣著狼狽,很費力地扯出個笑,卻對上了謝明淵的眼。
他站在雨中,沒有言語,只是唇角有一絲笑意漾起。
我被阿姐接回了未央宮,她又給我分了十個廚子。
當初送飯的小太監被我要來專門給我布菜。
我每次動筷前,都要他先吃第一口。
他愁眉苦臉,我得意洋洋,「不是說要毒死我嗎?給我先吃!」
杏兒依舊陪著我,只不過卻多了些少女心事。
她問我,要是多一個人替我養雞可不可以?
我還沒說話,阿青就趕忙跪在我面前,「陛下,我養雞可他娘的有兩下子。」
「是嗎?可是我不想吃雞蛋了,我想吃豬肉。」
「豬也養得有兩下子……」
「那魚呢?」
「魚……魚沒養過,但是我會學。」
我看著一旁杏兒眼巴巴的樣子,輕笑著搖頭,「行了行了,你把杏兒養好就好了。」
阿青紅著臉,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們走後,謝明淵又來了。
不知道為何,自從那天之後,他每天都會來我寢殿里待一會兒。
可說不上幾句,又會被我氣走。
就像今日,他陰陽怪氣道,「我今日翻了司庫帳本才知,那李訪每月都要做五件新衣?」
我含糊道,「他穿起來好看嘛。」
謝明淵劍眉冷豎,「當初教你節儉勤樸都被你吃了。」
他越說越怒,一張玉面沉得要滴出墨來。
我也氣極,用茶盞砸他,「你謝侯不去管前朝之事,一天去翻內務府冊子幹什麼。」
話不投機半句多,謝明淵每次都這樣來來去去,寂靜許久的未央宮竟也多出許多喧鬧來。
直到某一日,御膳房給我送來了一道藕粉圓子。
說是河藕上市了,阿姐知道我愛吃特意給我備的。
望著那晶瑩剔透的圓子,我沒等上桌就貪吃地拈走一個送進口中。
我吃得大快朵頤,卻見那小太監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語氣哆嗦,「陛下,陛下!你怎麼不等奴試毒就吃啊!」
他痛哭流涕,高聲叫著,「來人啊,快叫御醫!來人啊——」
我不明所以,「你干甚啊,怎麼還想搶我的第一口……」
話還未落,卻聞見這藕粉香里混雜了濃重的血腥味。
可是哪裡來的血啊?
低下頭一看,噢,原來是我嘴裡流出來的。
11
小時候在冷宮裡,是沒有燭火的。
我總會害怕。
是阿姐每次都會把我摟到懷裡。
因為母妃她早就瘋了。
霍貴妃恨她,父皇無勢又護不住她。
才到冷宮的第一天,母妃就被霍貴妃派來的侍衛們輪番凌辱。
從此,她就時而清醒,時而瘋癲。
清醒的時候,她會抱著我哭。
可是瘋癲的時候,她連我要餓死了都不知道。
於是,陳淑世就成了我的第二個娘親。
她對我很好,好得如同我是她的眼珠一般。
甚至在知道我奪了她的繼位詔書,又將她送去和親時,她也沒有怨我。
她穿著屈辱的嫁衣,笑著囑咐我:「那阿許,以後也要好好吃飯啊。」
我譏笑:「以後我就是天子了,還輪得到你來關心我。」
她也沒生氣,只是落寞地點點頭。
她說:「那阿姐就放心啦。」
可是我看著她遠去的身影,心想,我真是混蛋啊。
因為見識過母妃的慘痛,陳淑世從小就對我說,她害怕嫁人,她一輩子也不要嫁人,就守著我,我就是她的小孩。
可是我還是害了她,讓她去過和母妃一樣慘的生活了。
我望著端著藥的陳淑世,「阿姐,其實我騙了你,就算我當了天子,也沒有人像你那樣關心我了。」
「阿姐,其實我也挺厲害的是不是,我守住了我們的都城,還有霍謙想提高徵稅,害百姓們吃不上飯,都讓我給拒了。」
「可是這老賊,轉頭就給我下了比之前多兩倍的毒藥。」
阿姐淚眼婆娑,摸著我的頭哄,「阿姐知道呢,我們阿許最厲害了。」
我嘿嘿一笑,將頭埋進她的懷裡。
「阿姐,當皇帝好累啊,早知道當初,就讓你來了。」
可是我知道,就算再來一次,我也還是會這麼選的。
父皇臨終後,謝父帶著一紙空白的詔書來找我。
他說,先帝有遺令,讓我和阿姐自己選。
我想了想,提筆補上了自己的名字。
謝父眼含不忍,「公主,這不是好事……」
我點頭,我知道。
皇室衰敗,權臣橫世,還有外族虎視眈眈,說不準我就是那個亡國之君。
可是,總得有人去做對不對。
百姓們追隨大齊,就得給百姓們交代。
阿姐養育了我,那我替阿姐去死,又有什麼關係。
「只不過……」我輕輕低眉,望著一旁短暫清醒的母妃,「還需您配合我演一齣戲。」
「在我阿姐面前,你們就把詔書給她,把毒酒給我。」
謝父不解,「公主何必——」
我輕笑,「你不懂我阿姐,她這個人老實的很。」
「她才不會相信,她的阿許會無緣無故變壞。」
於是趁這場戲和謝父的幫助下,我成功登上皇位,又想假借和親之議將阿姐送走。
可是沒想到,還是被霍謙識破。
他將阿姐真的送到了西塞,又以謝家上下姓名為威脅,讓我喝下了無解的慢性毒藥,徹底成為了他的傀儡。
為保謝家,我一步步跟謝明淵決裂。
「阿姐,我是不是不夠聰明,還是沒能幫你逃脫苦海。」
陳淑世早就泣不成聲,她一遍遍重複說,「怎麼會,阿許啊,你到底吃了多少苦。」
吃了多少苦,我已經記不清了。
只知道每次喝毒藥時很苦,每次想阿姐很苦,跟謝明淵決裂時也很苦。
想了想,我又故作大方地問,「阿姐,你是不是要跟謝明淵成婚了?」
阿姐長嘆一聲,摸摸我紅了的眼角。
「阿許,謝太傅心心念念的人,從來都是你啊。」
我愣住,扯開唇,「阿姐在誆我吧。」
「阿許你仔細想想,除了他起兵這件事,他真的不是事事以你為先嗎?」
「十年中,有刺客突襲,哪次不是他擋在你前面。
他來西塞救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阿許一時昏了頭,你對她太重要了,我不願她以後想起追悔莫及。」
「在西塞,他日日夜夜睡不好,整宿拿著你送的玉佩朝北望。」
「聽聞你立了男後,他氣得直吐血,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
我的淚隨著她的話往下掉。
阿姐摟過我,「阿姐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原諒他。阿姐也知道,我們此次起兵,是你心上的一根刺。阿姐和他都很壞,怎麼能……怎麼能就相信我的阿許變壞了呢。」
陳淑世快要把眼淚流干,哪怕他們起兵只是為了誅殺霍謙,哪怕他們早就派來了人回宮中保阿許安全。
可是她的小妹,在聽到親姐姐和愛人一起起兵那一刻,是不是也會委屈,是不是也會害怕啊。
我想了想安慰阿姐,「不過我後來遇見了李訪,他也跟姐姐一樣會哄我睡覺,也會因為我挑食而急得發脾氣。」
「霍謙要害我時,也是他護了我一次又一次。」
「那天我沒有看錯,那個搬來神機營的人就是他。」
「阿姐,能不能再讓我見他一面。」
「他用鐵鏈綁我的仇,我還沒跟他算呢。」
阿姐哭聲一頓,面容有些為難。
她說,「阿許,李訪他……他不在了。」
12
謝明淵從生下來那天就知道,自己是要做個忠臣的。
為皇室和社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就像祖父和父親那樣。
他的祖父曾輔佐太宗皇帝開創了中興之治,可依舊難挽救王朝傾覆的頹勢。
先帝軟弱,霍家專權,還有西塞諸國虎視眈眈。
十六歲那一年,先帝的幾個皇子在一夜間薨逝。
謝父獨自進宮與白了頭的先帝密談一夜。
他輕輕地撫了撫謝明淵的頭,隨即將他送進冷宮。
年少的謝明淵就這樣成為了陳幾許的太傅。
十歲的陳幾許皮得像只狐狸,伶牙俐齒,不肯讓自己吃一點虧。
每次宮人送來飯菜,她總要爭吃第一口。
相比之下,十二歲的陳淑世則顯得穩重內斂,舉止有方。
先帝軟弱,卻不是孬種,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扶自己的女兒上位,也不願皇權流落異族之人。
謝明淵知道自己的使命,也知道父親的苦心。
所以在進宮的路上,他暗自立了誓,定要護皇女安穩,讓她千秋萬代,椒花頌聲。
推開冷宮厚重的青門,宮燕叫得寥落。
他對上了一張怯生生的小臉。
「你也是來害我們的嗎?」
她緊緊地握著木棍,眼神警惕又慌張。
他笑了,搖搖頭,「別怕,我是來救你們的。」
謝明淵狠狠地將頭叩在石階上,頓時鮮血直流。
可是他覺得一點都不疼,沒有他的心疼。
從宮門到朝元寺一共十萬五千六百步,聽聞只要能一步一叩首地走完,菩薩就會實現所求之人的心愿。
這樣是不是,就能救他的阿許了?
與阿許訣別的那個春夜,他永遠都會記得。
他啞著聲勸了一遍又一遍,他求她,「你信我,我會還你一個海晏河清的大齊的,求你再等等。」
可是他的阿許沒有像以前一般,雀躍地摟上他的脖頸。
她站得遠遠的,一個人站在夜風裡。
當初不明白,原來那個時候的阿許就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
他喚不回阿許回頭,又背著父親和裴家所託,只好先前往西塞。
後來的時光里,他每次只要想起那個春夜,都會覺得被凌遲了一遍又一遍。
早知道,就留下來了。
什麼大義和權衡,統統都不管了。
只要他能陪著他的阿許,又遠又長的黃泉路,他們也能一起走。
他到了西塞後,開始徹夜失眠。
他睡不著,索性爬上山頂,對著北邊望。
望什麼呢?什麼都望不見。
可還是想看著盼著,因為阿許在那邊。
他離開後,朝中消息傳來。
她立了男後,還是個宦官。
他打開密報的手都在抖,看清字的那一刻,他哽咽著吐出一口血。
裴啞勸他,你又何必呢?
他也不知道,可是一想到以後跟她躺一個棺材的都不是他,就恨得直吐血。
陳幾許,她怎麼能……
後來回宮那天,他打定主意,第一件事,就是千刀萬剮了那狗屁男後。
可見了人卻才發現,那李訪竟然與他有幾分相像。
謝明淵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那李訪也不卑不亢地跟他對上視線:「謝太傅倒是有幾分像我。」
他怒極,將從霍家搜出來的書信全部摔到他臉上,哼笑:「但願你去了牢里,骨頭還有這般硬。」
可他沒想到,陳幾許居然敢去劫獄,結果還反被劫持了。
他帶著黑甲軍趕到時,卻見那李訪雖然話說得狠,可看向陳幾許的眼睛裡卻全是不舍和隱忍。
頓時暴虐和不忿從心頭起,卻又覺得無邊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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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極了,心裡又亂又煩,便沒再見陳幾許,先趕去泰州追討霍謙了。
可是命運再一次弄人,要是他晚來一步,他又見不到他的阿許了。
李訪交出了玉璽和虎符,卻活不成了。
他不是細作,而是潛伏在霍謙身邊的間諜。
他拿回了被霍貴妃掉包的玉璽,卻被暴怒的霍謙剮掉了一層骨血。
謝明淵看著渾身是血的他,神情複雜。
他卻無所謂地笑笑,「別這副樣子,我不是為了你,是為了陳幾許那個傻子。」
謝明淵神情嚴肅,沖他行了大禮。
他真心謝他,原來在這詭譎的宮裡,也有人護著他的阿許。
「我會為你請最好的大夫的。」
李訪擺擺手,「得了吧,我是活不長了。」
他眼中起了一層霧,似釋懷又似悲傷。
「當初陳幾許後來喝的毒藥, 她嫌苦, 都進我肚子裡了。」
謝明淵渾身一震,顫抖著手問,「什麼毒藥?」
13
盛夏草木榮榮,驕陽如火。
我來到李訪的墓前。
很樸素的木碑上,僅刻著李訪的名字。
我笑他,當初他死纏爛打,說要是某一天他沒了,一定也要在碑上刻上我的大名。
這樣就是在閻王那裡留個名, 逢年過節要是我不去給他燒紙,他就能上來嚇我。
李訪啊李訪,怎麼不聲不響替我做了這麼多事呢?
你不是說,只求榮華富貴,不求一絲真情麼。
墓前的樹影搖搖,像有人在笑。
像李訪長長又慵懶的聲調,「我騙你的,你知不知道?」
我的淚消散在風裡。
李訪, 其實我們都不夠聰明,只不過好像你比我更傻一些。
第二年,春燕又來時。
杏兒嫁給了阿青。
我被簇擁著,喝了第一杯喜酒。
只不過被謝明淵換成了溫水。
自從知曉我中毒後, 他寸步不離, 像只癩皮狗一樣怎麼也趕不走。
杏兒眼睛紅紅的,明明是她出嫁,卻自己先對著我說了一大堆吉祥話。
我一一應下。
最後的最後, 她說,「陛下, 你一定要長命百歲。」
她越說越急, 最後都哭出聲來。
可是席上沒有人笑她, 每個人都是紅著眼睛。
我肉麻,「幹嘛呀,別這樣看我。」
謝明淵抖著手扶住了我的肩膀, 語氣顫抖, 「阿許你答應我,別丟下我先走。」
可是謝明淵,我也沒辦法保證啦。
阿姐當了女帝, 這次直接將御膳房分給了我。
謝明淵殫精竭慮, 讓大齊一掃之前的頹勢, 真正做到了他曾許諾的海晏河清。
東街一如既往的熱鬧,皮薄餡大的餛飩又改良出了新口味。
一切都是那麼好, 所以我沒有遺憾啦。
恍惚中, 我又回到了那個落英繽紛的院落里。
我吃著阿姐做好的點心, 看著一位白衣少年輕輕推開了厚重的木門。
他可真好看, 像話本里的如玉公子。
他說, 「別怕, 別怕呀,我來救你。」
春燕歡叫著飛過,如玉公子忽然變成了一位色如春花的青年。
他懶懶地靠在牆角,笑得倜儻又溫柔。
「陳幾許, 我來陪你了,這次再也不分離。」
新燕裁風穿過柳巷,終是舊友牽衣話故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