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年,我再次見到了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只不過,我們早就對彼此感到疏離和陌生。
「阿許,你長高了。」
陳淑世慢慢走到我面前,語氣平靜如水。
我回過頭去,冷言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你知道的,從小我就不如你和謝明淵聰明,你們這類人說話從來都像說謎語一樣,讓人猜不透到底是什麼意思。」
陳淑世沒有接話,只熟稔地打量起庭院一處的角落。
「你還記得嗎,曾經母妃在這棵梧桐下為我們搭了個鞦韆,那時你還沒有鞦韆高,可卻回回吵著要坐,於是我只好抱著你……」
我冷冷地打斷她,「你不如說說那年母妃在這棵樹下把傳位的遺詔給了你,卻把毒酒給了我。」
她的眼神終於開始波動,「你別怨她,母妃她有苦衷。」
我點點頭,「我理解,我知道,你們都有苦衷。
你們都心懷大義,忍辱負重,唯有我不一樣。
我生來怕苦,怕這世道摧折,所以我不要別人負我,我想要的,我自己去奪。」
我抬起眼,「當初我害你和親,奪你皇位,如今你怎麼做我都認。」
「只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我要見李訪。」
聞言,陳淑世的臉色冷了幾瞬。
「阿許,你到底知不知道李訪他的出身?我派人查了他的戶籍,他根本不是京城柳巷人家,而是出身北地邊陲。」
「多年來霍氏一族與北塞勾結,暗中傳遞軍機情報,其中往來書信皆有你這皇夫的手筆。」
陳淑世面容嚴肅地看向我,「他是北塞的細作!」
阿姐離開了,獨留我呆坐在院中。
我問杏兒,「你相信嗎?李訪那樣貪生怕死又腦子不好的人,竟然是細作,真是我聽過最好笑的事。」
杏兒低垂著眼,認真為我梳頭。
「從前奴婢家東巷有個獵戶的妻子生了重病,為了給他妻子治病,他去山上做了土匪。」
「杏兒只知道他想辦法給妻子治病是好的,可是做土匪是不好的。」
「就像皇夫,他在陛下面前總是吵嘴,可是陛下每一次生病,他才是最著急上火的那個人。」
「所以陛下呀,你可以原諒他,也可以不原諒他。」
「因為我娘說了,人活一世沒必要那麼糾結,橫也過,豎也過,只要到頭來自己不遺憾不後悔就夠了。」
我望著杏兒圓圓的眼,心有所感地點了點頭。
春夜沉寂時,來客去而又返。
我以為是陳淑世,可打開門,卻是謝明淵。
他身姿玉立,青袖在帶著余寒的風中輕晃。
我未出聲,他便開了口。
「聽說,你還要見你那宦官夫君?」
他嘴角冷意堆疊,「你知不知道你的行蹤便是他透露的?捉住他時,他金銀滿身,一點都看不出對你情深的模樣。」
我扯開個笑,卻有些無力,「那又關你什麼事?」
謝明淵皺眉,語氣厭惡,「我本以為你能有所醒悟,可陳幾許你怎麼還是這副黑心肝的模樣?」
我不想這般丟人的。
自從那天謝明淵與我決裂後,我也曾想過再相見時,我一定要把他甩個乾淨,要讓他跪著求我說後悔。
可是現實不是話本,謝明淵卻還是那個謝明淵。
我用手捂住眼睛,還是止不住眼淚。
見狀,謝明淵愣了一瞬,又繃緊了薄唇。
他讓我交出傳國玉璽。
我搖搖頭,當時我一心求死,並未顧及玉璽在哪。
可謝明淵不信,他語氣沉痛又懇切,「你阿姐她下月便要封禪,若沒玉璽,你要世人怎麼議論?」
「陳幾許你欠了她那麼多,求你別再害她了。」
冷宮空了許久的燕巢里飛來了兩隻雌燕,一大一小。
大的那隻,天天忙著外出捕食,每當它銜蟲歸來時,小的那隻就迎在巢邊,興奮地拍打著翅膀。
杏兒看得眼熱,大燕子一回巢,她便仰著頭叫燕子娘親回來了。
我看著那兩隻燕子尾巴上的新羽,告訴她那對燕子不是母女而是姊妹。
「咦,僅是姊妹也能這般親密地相互依存嗎?」
聲聲燕啼中,我的思緒回到幼時。
母妃本得盛寵,卻因為不小心衝撞了霍貴妃,便被貶到了冷宮裡。
她娘家無勢,性子軟弱,又被霍貴妃授意,在冷宮裡受盡了苦楚。
在那些吃不飽的日子裡,是陳淑世省下口糧將我喂大。
十歲那年,我得了惡疾吃不下豆粥,是陳淑世跪在貴妃面前,割了腕用血換了米湯,一口一口喂我。
她明明比我大三歲,卻只和我一般高。
她被立為皇太女那一天,我恨得要命。
可這陳淑世一樣不求,先替我求來了十個廚子。
她總說,我們阿許從小嘴挑,阿姐可不能餓到她。
謝明淵的話迴蕩在我耳邊:「你不知道她一人在西塞吃了多少苦,你別再害她了。」
我想了想,站起身:「杏兒,我知道玉璽在哪了,我得去幫它要回來。」
6
地牢里燭火如鬼影。
杏兒攙扶著我走得小心翼翼。
在前面帶路的侍從阿青認真叮囑道:「你們一定要看好時辰,待我吹響口哨時就要出來。」
我認真向他道謝:「有勞了。」
他擺擺手,看著杏兒的臉有些泛紅,「沒關係,若不是去年杏兒姑娘的熱湯,我早凍死在宮道上了。」
地牢里關押的人是李訪。
皇宮中人只有我和他知道玉璽擺放的寶匣位置。
一路走來,我的心跳如鼓,我有很多疑問要問李訪。
為什麼棄我而去,為什麼要與霍謙勾結。
可見了他,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血泊里的李訪傷痕累累,慘白的臉偏向一邊,不知道是否還有氣息。
許久,他慢慢睜開眼,對著我扯出一個笑。
「不是要富貴榮華麼,怎麼又是這般模樣?」
李訪依舊笑得倜儻,「我的陛下啊,我們賭徒是這樣的。您應該沒見過市井賭徒吧?」
「我見過,為了那渺茫的期許,賭上自己的一切,甚至是妻子兒女,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可以。」
「阿許,從第一天我就告訴你,我是個俗人,窮酸巷裡打滾的貨色。」
「我不過是想往上爬罷了,我有什麼錯。」
「是,你是給了我情義,這歷代王朝你替我顛覆了倫常,捧我做了皇夫。」
「可這天下真的是你陳家的天下嗎?霍氏大權在握,給你端的毒藥你都不得不喝,更別提我了。」
「你告訴我啊,我有什麼錯。」
我冷冷地給了李訪一耳光。
「是我眼拙,錯把賤骨當傲骨。」
李訪眼神微動,隨即又無所謂地笑起來。
「把玉璽還來,否則凌遲還是斬首,你自己選。」
李訪怔怔地看了我許久,低聲道,「你過來拿吧。」
就在我靠近的一瞬間,李訪突然掙脫了鐵鏈,又將鐵鏈牢牢系在我脖頸。
「李訪你放開陛下!」杏兒驚呼。」
阿青聽到響動急忙跑來,神色焦急地拔出了劍。
可皆被李訪喝退。
他一路挾持我出了地牢。
在門口,卻被聞訊趕來的謝明淵圍住。
篝火熊熊,照徹著他陰沉的神色。
李訪攥緊手臂,「謝太傅,放我走,否則你這學生就要窒息而亡了。」
謝明淵冷漠地打量著李訪,身後的黑甲軍虎視眈眈。
「你憑什麼覺得你能跟我談條件?一個細作劫持廢帝,我都想不出這麼一箭雙鵰的好計謀。」
身側人呼吸帶著血腥的氣息,李訪的手燙得驚人。
「怎麼辦,你心心念念的人要你死哎,要不還是跟我走?」
我閉上了眼。
沉默中,一支箭破空而來,直指我的眉心。
卻又被一陣力道狠推向一旁,我跌下了台階。
混亂中,李訪被另一隊人截走。
只是要逃離時,他遙遙回頭,用那雙多情瀲灩的眼,看了我最後一眼。
杏兒跑來哆嗦著將我抱住,她語氣哽咽,「嚇死我了,陛下你沒事吧?」
對面的謝明淵冷淡地放下弓箭。
他面色不改地看我一眼,眼中暴虐翻湧。
在我路過他時,他死死地拽住我的手,「今夜我要是沒來,你想幹什麼?偷偷放他離開,還是跟他私奔!」
我疲倦極了,無力與他爭論。
可落到他眼裡都成了默認。
「陳幾許,我就不該心軟留你一命!」
我輕嘆,「剛才已經領教過了。要不再來一次,這次我不會躲了。」
謝明淵眼含譏諷,「那樣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7
我又被送回了冷宮裡。
只不過這一次,謝明淵撤走了所有的宮婢。
我被關在小小的殿內,不允許任何人探視。
聽送飯的小太監說,謝太傅帶著新帝去了泰州,要在那邊完成封禪大典。
而等到封禪結束後,立馬會有人給我送來毒酒。
等天女即位,我這個廢帝就該死了。
那小太監嘴碎得很,他說:「謝太傅對新帝痴心一片,這次封禪大典其實也是他的封后禮。
只不過新帝捨不得太傅屈居後宮,而是封他為謝侯,以後千秋萬代,共稱二聖。」
我聽得頭疼,便嚇他:「你再煩我,我死的時候就拖你一塊走,新帝可是我親姐姐,這個要求你說她會不會滿足我。」
那小太監忙閉上了嘴巴。
突然有一天,送飯的小太監再也沒有來過。
我沉默地想,應該就是今天了。
人這一生啊,有些事情註定是逃不過。
當初母妃沒能喂我喝下的那杯毒酒,兜兜轉轉還是得還。
可是我沒有等來毒酒,卻等來了張閣老。
滿頭白髮的他拄著檀杖,開口道:「公主啊,好久不見了。」
我差點落下淚來。
父皇和母妃去世後,再也無人喚我公主了。
杏兒從他身後竄出,滿眼焦急地上前,要哭不哭:「陛下都瘦了。」
我伸手攬過她,望著眼前的張閣老懇求道:「閣老,我自知罪孽深重,但依舊想懇請閣老一事。杏兒她救我性命,我不願看她被牽連,只求閣老帶她出宮,送她跟家人團聚。」
杏兒哭紅了眼睛:「我不要跟陛下分開,說好了我還要養很多隻雞給陛下吃呢。」
我摸著她的臉:「好杏兒,傻杏兒,跟著我幹什麼。」
我是要走黃泉路的人,那條路上又長又遠,遠得讓娘親也找不著。
聽我的,回家去。
東街餛飩攤旁的第三家阿嬸,就是在苦苦等你歸家的阿娘。
她變老了,眼睛也不好了,可是她說她還記得杏兒的模樣呢,一張圓圓的臉,一塊紅紅的胎記,就是娘的杏兒啊。
張閣老靜靜地立在一旁,「公主請求的事,我必會辦到,但老朽亦有事請求公主。」
逃竄出城的霍謙反了。
趁阿姐和謝家軍隊前往泰州之際,起兵圍睏了都城。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國門。公主得和我走一趟啦。」
我垂著頭,「閣老,我如今是廢帝,是罪人,我以何種理由可以……」
眼前這位大儒卻猛一跺檀杖,「那又如何,難道你不是我大齊陳家的血脈嗎?」
我渾身一震。
霍謙逃竄時,帶走了大齊一半的兵力,如今加上北戎的扶持,更加強盛。
阿姐南下泰州,名為封禪,實為追討霍謙殘部。
可未曾想,霍謙偷渡淮水,調虎離山,重新殺回了都城。
「如今城內不足一萬兵力,哪怕是黑甲軍連夜兼程,恐怕也有所不及。」
禁軍副將一臉為難。
「那裴家的軍隊呢?」
「裴將軍駐紮燕雲,往來所需路程更長。所以陛下,我們該怎麼辦?」
該如何,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父皇死時,曾對我說:「阿許啊,父皇這一生最屈辱的不是被霍氏當狗騎,而是與那北戎一戰,硬生生被摁著頭割捨去了十六州。」
「父皇沒有親自去過北地,卻總夢到北地的子民在哭,他們說陛下啊,為什麼大齊不要我們了。」
昔日泣語猶在耳側。
良久的沉默中,我默默拾起弓箭和長戈。
副將問,「陛下要如何?」
我答,「去抗爭,去守城。」
「我們能贏嗎?」
「不知道。」
「但這一次,我絕不會再割捨我任何一個子民。」
8
城下霍謙笑得囂張,他身後的兵士如黑雲壓境。
這好像是一場必輸的戰役。
樓下霍謙高喊:「陛下開門吧,我不似你那阿姐和謝太傅狼心狗肺,待我做了這天下之主,就封你為安樂郡主。」
「以後你拜我為父。」
我睜著雙眼,心中恨意烈烈。
當初我躲在門後,親眼看著他將毒酒灌入我父皇口中。
如今他竟還敢大言不慚,誆騙我認賊作父。
回應他的,是射入他肩膀的利箭。
看著他散亂的髮髻,我有些遺憾地想,要是當初謝明淵叫我射箭時不要偷懶就好了。
霍謙發了怒,枯皺的麵皮在極力抖動,他怒斥:
「將死之人,不自量力,給我攻城!」
他話音剛落,身後的北戎士兵一擁而上。
他們身著羊皮厚甲,面對箭雨也絲毫不懼。
不過多時,就簇擁到了城牆根下。
硝煙烽火四起,黑雲籠罩在都城上空,好似馬上就能將整座城吞沒。
不行,普通弓箭對他們沒用,得用石攻。
可是副將遲疑,剛才近戰士兵們傷亡慘重,如今運石的人手恐怕不夠。
我心中猛然一沉,無力從心頭起快要將我吞沒。
好像再一次,回到了被拋棄的曾經。
誰能告訴我,誰能來帶我走出這絕境。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呼喊。
「丫頭,別害怕,我們來幫你。」
我回頭望去,是那位曾將我摟入懷中的阿嬸,她背著背簍,身後是同樣背著背簍,或提著竹籃的百姓們。
他們或背或扛,自發地一趟又一趟將石頭運上城牆。
賣毛血旺的阿叔揮舞著他長長的鐵勺走上前來,「別看我一把老骨頭了,但我打起人來也是疼的。」
我愣在原地,有些無措,「大家……大家不怕我嗎?為什麼還願意幫我?」
杏兒娘笑眯眯地打量著我,「唇紅齒白,多好看的丫頭,喜愛還來不及呢。」
曾經在朝堂上怒斥我昏聵的劉尚書也費力地推著一車石頭。
他依舊是一副看不上我的樣子,卻道,「老夫只知至少在陛下執政期間,都城百姓沒有一人餓死,這就是理由。」
杏兒說,「我們陛下才不是昏君,是頂好頂好的天子。」
「要喝人血的也不是她,是求長生的霍謙。」
「陛下為了護住我們,打著選婢女放血的名號,將我們一個一個送出了宮。」
那位黑臉的宮女睜著虎目,大聲地重複著。
「要是沒有陛下,我們早就死了。」
連曾經給我送飯的小太監也來了,他縮著肩膀,有些羞愧地朝我笑笑,又馬不停蹄地去搬下一班石料。
城外是凶敵異仇,城內是親人同胞,每個人都不知道能不能贏,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不能退。
張閣老望著我,眼神慈愛包容,「公主背負這麼多年罵名,辛苦了,請受張愈一拜。」
「請受我一拜。」
「陛下,受我一拜。」
我笑了,可是笑著笑著,卻哭了。
父皇,你看到了嗎?
原來,我不是暴君,也不是廢物。
原來我的子民,他們這般愛我。
9
儘管如此,可城中軍力與霍謙的十萬大軍相較,依舊宛如螳臂當車。
阿青探完軍情來報時,面目焦急,「陛下,今日霍謙的援軍又到了,而城中物資缺乏,可能挺不過三日了。」
我望著阿青空了一邊的衣袖,掩住悲痛,「沒事,應該能撐到阿姐她們回來。」
阿青遲疑又有些猶豫,他低著頭,「可是他們都說,謝太傅他們已經捨棄我們了。」
我沖他搖搖頭,「不會的,阿青。」
我指了指與鐘樓相對的青山,「你看那座山上,滿是松柏。」
「那柏樹下埋的,皆是謝家的子孫。」
從太祖時的臨危受命,到後來輔佐先帝時的嘔心瀝血,謝家那塊昭忠體國的牌匾,是用鐵骨和赤子之心換來的。
當時冷宮生活詭譎,確實是謝明淵為我撐起了一把傘。
我眼角有些酸脹,「他或許會放棄我,但他不會放棄大齊。」
阿青拱手跪地,「是阿青狹隘了。」
情況還在一天天壞下去,每天都有人犧牲。
我扶著中了劍的劉尚書,他依舊是那副彆扭的樣子。
「陛下,待我死後,能否給我個文正的諡號。」
我說,「劉老頭你詩文寫那麼差,朕給你文正不是誆騙後人嗎?」
「再說了,你說什麼死不死的啊,你昨天罵我的時候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
我越說越恨,恨得直掉淚。
「行了,別嚎了。」劉尚書終於露出個好臉,「你放心,我下去不跟先帝告你的狀。」
他的語氣越來越輕。
最後,他鄭重地說:
「陛下,我替大齊謝過你了。」
第三日時,天上落了一場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