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宮門那一天,謝明淵親自用十萬重甲迎回了阿姐。
而我這個昔日女帝只好自覺地將自己上了吊,又老實地揚了灰。
可後來謝明淵卻抓著他的替身,我唯一的男後李訪發了瘋。
要將他挫骨揚灰,又許他高官厚祿,萬人敬仰。
只為讓他說出我的下落。
可自詡惜命愛財又薄情冷心的李訪卻嬉笑著搖搖頭。
「不行啊,我這個人一向最重情。」
1
叛軍的烽火點亮宮門那刻,我身邊只余杏兒一人。
我無聊地看著逃竄搶奪的宮人們,問杏兒:「李訪呢?皇夫死哪去了?」
杏兒要哭不哭道:「他……他說後殿埋了兩壇金子,還有花園假山里還藏了幾顆碩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遇暗即明,藏在假山昏暗處的法子,也只有李訪想得出來了。
我長嘆一口氣,教訓杏兒:
將來選夫君還是要找個念過書的,切莫只貪圖皮相。
可又想起,才高八斗的謝明淵此刻怕是正提著長劍攻城呢,又只好長嘆一口氣。
左想右想,我告訴杏兒,以後千萬別嫁人了。
不管什麼樣的夫君,都是靠不住的。
杏兒點點頭。
「以後杏兒就跟陛下過,種上兩畝地,再養兩隻雞,給陛下吃雞蛋,杏兒就喝雞蛋湯!」
我嚇她,「你不覺得我可怕嗎?」
杏兒愣了愣,然後老實地搖搖頭。
唉,真沒勁,還是喜歡從前那個杏兒。
一跟我對視,就哭得稀里嘩啦。
那是偶然一日,我想出宮去東街吃餛飩。
東街盡頭那家的餛飩皮薄餡大,好吃極了。
可李訪這狗東西卻說吃怕了,不陪我去。
正吃著,便聽見一群大娘聚在一起嘰嘰喳喳。
「話本里說,那女帝啊長得白面獠牙,唇卻像血一樣紅,聽說都是喝宮婢的血喝出來的。」
我勾起嘴角,白面……紅唇,我麼?不錯不錯。
可是喝人血?
我疑惑極了,「女帝她幹嘛要喝人血啊?」
「嘿。」專賣血旺的鬍子阿爺見怪不怪地說,「有人愛吃豬血,有人愛吃鴨血,這王公貴族生來高人一等,自然得喝人血。」
言之有理!我之前怎麼就沒想到呢?
「賞——」字還沒有出口。
我就被一旁的大娘拽進了懷裡。
大膽刁民,竟敢冒犯龍體!
可是她懷裡真的好暖和啊。
大娘用粗糙樸實的手捂著我的耳朵,「不怕啊不怕,好丫頭咱們不怕啊。」
我乖巧地捂起耳朵,聽著她們七嘴八舌地安慰,「沒事的,咱們不入宮,也遇不著那女帝。」
「好呀,不聽不聽,不怕不怕。」
回到宮中,那阿爺的話依舊停留在我腦中。我愛吃豬血豆腐,也愛吃鴨血粉絲湯,就是沒吃過這人血,今日高低得嘗嘗鹹淡。
大手一揮,全體宮婢就位了。
我躍躍欲試,她們瑟瑟發抖。
我提著匕首,興奮地盯著第一個上前的宮女。
她一邊低泣,一邊撩起袖子。
我定睛一看,黑得我嚇了一大跳。
再抬頭,長著一張李逵面的宮婢哭得梨花帶雨,張口卻又是萬馬千軍的氣勢。
「俺的陛下,恁別劃俺手勒中不中?」
「俺害怕。」
朕也很害怕啊,我捂著嚇壞的心,糟心地揮揮手,「下一位。」
第二位宮婢倒是生得白,我滿意極了。
可是颳了半天,只有滿殿膚屑作雪飛。
那宮婢羞紅了臉,「陛下,奴婢自小皮子厚,」她打量了一眼我手中精巧的匕首,吞吞吐吐道。
「平時我自個兒刮都是用殺豬刀的。」
「噗嗤」,斜倚著軟墊的李訪噴了半口茶水,淡淡茶香將整個殿內的氣氛襯托得更加尷尬。
我怒道,「你又糟蹋我的茶,你知不知今年上貢的毛尖只有二兩嗎,朕自己都沒得喝!」
那混帳裝傻充愣,冷白修長的手在半空中點了點,指向了隊伍最末端的一位宮女。
「陛下,我看這個不錯,白白胖胖的。」
被指到的人正是杏兒。
她眨巴著一雙圓眼,哭得快要斷氣。
一旁的大總管王福眼神低沉道,「陛下,我看這宮女脖頸上有胎記,怕是不祥。」
我更加興奮,「哎呀你們就不懂了吧,這可是有福之人的象徵。」
李訪勾著嘴角,懶懶道,「陛下哪裡聽來的?可別又是胡編的。」
哪裡聽來的,大概是在餛飩攤上。
抱著我的大娘扶著我額頭的疤痕誇我漂亮,她說疤痕和胎記一樣,都是上天給的福印。
「你們這些丫頭,都是天上的小福星,上天怕你們走丟了,就給你們打個胎記。」
「這樣不管你們去了哪裡,老天也好,娘也好,一眼就能認出來。」
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睛紅紅地望著皇宮的方向。
可是這話不能給李訪說,於是我搖頭晃腦,「不懂了吧,朕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民俗雜記,無一不通。」
可我話語未落,就見李訪嗤笑道,「狗屁,天下誰不知道你是最庸劣的學生?」
話語剛落,殿內死寂一片。
那小宮婢不哭了,大總管也不斟茶了,皆瞠目結舌地看向我。
因為當初天子太傅,出身三代公卿之家的謝明淵與我割席時,說的便是這句話。
2
喜歡謝明淵的這件事,大概是我這輩子除了在冷宮中活下去之外第二努力的事情。
可是我卻從一開始就搞混了,謝明淵為我做的這些事,一切都只為了一個前提。
因為我是陳淑世的親妹妹。
為了那位真真倜儻不屈的明月,萬民所向的先帝嫡女。
可是她卻在我的構陷下,和親西蠻。
不過兩年,就被磋磨至死。
得知陳淑世身亡的那一天,與我冷戰多時的謝明淵提著劍直闖進未央宮。
他死死繃緊冷白的下顎,啞聲顫抖著問我:「為什麼?」
望著他極力壓抑痛苦的面容。
我冷聲道:「都是一個娘生的,憑什麼她生來就被稱為明月,而我只是陰溝里的蟲子?」
「憑什麼都是受盡磋磨,而她卻有人庇護?」
我不是聖人,容不得舍我為人的命運和結局。
殿外的春燕驚慌地飛走,謝明淵目光震驚又難以置信。
後來,他摔斷高懸在謝府正堂上那塊「昭忠體國」的牌匾,又聯合駐守西塞的裴家造了反。
半年後,他卻用十萬鐵騎,迎回了早已去世的阿姐。
我才知道,原來阿姐並沒有死,而是被謝家和裴家所救。
消息傳來那一天,是我的生辰。
那日,朝廷人心惶惶。
唯有大司馬霍謙鎮定如水,他抬劍當朝斬殺了幾位有異議的臣子。
又跪下高聲道:「臣等誓死追隨女君!」
他一跪,身後的大臣們便呼啦跪了一大片。
為首的霍謙睜著虎目,白須帶血,顯得氣骨非常。
看得我龍心大悅,當即手一揮,又連賞了他好幾塊封地。
側坐在旁的李訪語氣幽幽:「哎,還是跪晚了。」
我不理他,哼著小曲回了未央宮。
夜晚的未央宮又空又大,風一吹,滿室嗚咽聲,活像那閻王殿。
我又怕又怒,恨謝明淵恨得牙齒滴血。
情緒一來,我也跟著哭。
身著玄衣的李訪輕輕推開門,手提暖燈,溫柔又無奈。
他一本正經,「別哭了陳幾許,我快要被嚇死了。」
我望著他靈動的眼和勾起的嘴角,哭得更大聲。
心想最好能給他嚇死,他死了,朕去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
可是李訪哄人的功夫實在了得。
一會摺紙花,一會唱南曲。
他細緻地為我擦去眼淚,「哭什麼?要是哭能殺人的話,太子丹找孟姜女就行了,何苦還需要荊軻?」
我捂著耳朵,不想聽他的歪理,卻又被逗得哭不出來了。
「誆戲帝王,你是大奸臣。」
正說著,大總管端著湯藥推開殿門。
「陛下,大司馬派人送來了補身子的藥湯,他叮囑陛下切記要照看好身子。」
我欣喜地接過,喝了一口,甜滋滋的。
隨即感嘆道,「世人皆說忠言逆耳,可霍愛卿這位忠臣連送來的藥都是甜的。」
「不愧是忠臣里的忠臣。」
李訪像想起什麼來,掩面要笑不笑。
我踹他一腳,「多學著點你,別一天當我的漏風棉襖。」
被踹了一腳的李訪陰陽怪氣,「陛下不知,我們老家那邊除耗子的藥,也是甜的。」
3
臘月十五,是李訪的生辰。
沒被賣進宮時,他是柳巷裡有名的玉官人。
我曾問大總管:「玉官是個什麼官?他李訪四書不讀,五經不念的,怕是做個秀才也費勁。」
大總管掩鼻,語氣嫌惡:「陛下,這玉官不是官,是專門哄騙姑娘家釵裙錢的。」
知曉後我罵他沒皮沒臉。
他卻笑得倜儻,一雙桃花眼光華流轉:「誰叫奴自幼腸胃不足,只吃得下軟飯。」
我氣絕,直呼他詐騙。
與李訪的初識,是在一個秋日。
西塞謝明淵將姐姐奉為女君,又承諾要為她奪回這江山。
厚霜落在宮牆上,天氣忽然冷得讓人想不起是否有過春天。
霍謙又讓人送來甜湯,我望著那甜膩的湯藥,生出幾分厭煩。
「朕不想……朕一會喝。」
可送藥的大總管掛著謙卑的笑,端著碗的手卻不肯移動分毫。
忽有一人,不偏不倚地橫闖過來。
頃刻藥碗跌落,在一片稠黑的藥汁里,他冷白的頸骨節節分明。
他抬頭,恍若故人歸。
彼時的李訪,是冷殿值守的最末等的宦官。
可在那個秋日,卻偏偏用最蠻橫的姿態,替我說出了一聲拒絕。
後來,他順理成章地在未央宮殿前攔住我。
與謝明淵的端方正直不同,這人笑得妖氣又放肆,「陛下,我走投無路了,你要不要我?」
與人相伴的誘惑太大了,我無法抗拒。
就這麼被李訪哄著,讓他成了我唯一的男後。
那應該是我人生里,做得第三件努力的事。
畢竟這太荒唐了。
聽說連遠在邊塞的謝明淵聽了,都怒摔了身上掛了多年的玉佩。
第二日就立下除佞臣、廢昏帝的軍詔。
可李訪穿著男後袞服笑得沒心沒肺,「皇權富貴,也是叫我攀上了。」
臘月十五那天,我心血來潮,想給李訪過個生辰。
一臉期待的李訪看著我端出一碗長壽素麵時,笑容迅速消失。
他一邊吃面,一邊嘆氣,「那個皇上,臣其實是個俗人。」
我轉向杏兒,「你來解釋解釋他又在放什麼狗屁。」
杏兒正直道,「陛下,皇夫他說他想要的是金銀珠寶,榮華富貴。」
李訪麵皮一緊。
「哎,好你個杏兒,膽敢汙衊堂堂的皇夫大人。常言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放個屁,我都覺得是香的,更何況是陛下親手做的面。」
只不過,他轉向我,「陛下你知道的,臣從小離開了娘親……」
我額角一跳,忙止住他,「行了,行了,吃完這面,還有黃金十兩。」
李訪的眼神一下變得真誠又清澈,又諂媚道,「那陛下有沒有什麼願望?」
我一愣,「又不是我的生辰。」
可卻忽然想起,該死的謝明淵偏偏選我生辰那日起兵,現在好啦,那群老傢伙們都把那天列為凶日。」
望著樑上空空的燕巢,我笑。
「李訪,那我要你答應我,要是我某日死了,你就給我陪葬。」
話語剛落,李訪嚇得面也不吃了。
我看著他呆愣的模樣,突然覺得好沒意思。
「算了,朕嚇你的。」
我轉身欲走,卻見李訪拉住了我的衣擺,笑得直白,「那陛下,棺材我可先說好,我得要金的。」
可是,沒有等到給李訪的金棺材做好,叛軍就入了宮。
身邊滿是來往逃竄的宮人侍從,耳邊全是嘈雜和風聲。
「聽說謝太傅下了死令,遇見廢帝即刻斬殺。」
「若是活捉,賞石百擔,若是獻上首級,便可做萬戶侯呢。」
李訪握著我的手,帶我往宮外逃。
行至一半,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哎呀,我想起我那堆金銀珠寶還沒拿呢,陛下你等等我。」
我望著四起的烽煙,看著李訪遠去的背影心想罷了罷了。
我問陪著我的杏兒,「以後想不想過好日子?」
杏兒說,什麼樣的好日子?
「大概是不愁吃喝,不必被人差遣,還能差遣別人的日子。」
杏兒羨慕地點點頭,「有點想。」
「那簡單,你先去門外等我,一會再進來,就可以實現啦。」
杏兒半信半疑地走出門去,我撿起了一旁鋒利的匕首。
月光與刀劍冷光交融的那一剎那,我聽見有人破門而入。
腳步匆忙又帶著寒甲碰撞的驚響,用最熟悉的聲音,喊了一聲肝腸寸斷的「阿許」。
4
我沒死成。
被灰頭土臉的杏兒強背著出了宮。
她一口氣背著我,衝出去了幾十里地。
我伏在她背上,被顛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向老實的杏兒繃著張臉,任我怎麼喊都不肯撒手。
小小的茅屋中,杏兒忙活個不停。
她從屋外采來野葵,又就著灶台上的半碗米煮了野菜粥。
淡淡的飯香籠著暖暖的灶火,暫時掩蓋了我身上的血腥和硝煙的氣息。
被拋棄的委屈和對死亡的害怕延遲般地湧上心頭。
我在此刻嚎啕大哭。
明明曾經最先遇見謝明淵的是我。
明明曾經他身患寒疾時,是我抖著手將刀抵在喉嚨,又抵上母妃留下來的夜明珠為他請來了太醫。
冷宮裡的那幾年,我們也曾說過夢話。
望著牆外元夕節盛大的煙火,陪我蹲在寂寥牆角的謝明淵言辭切切。
「陳幾許,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看到那般盛大的熱鬧,從此人聲鼎沸,再不孤寂。」
可是,我好像從來都沒有熱鬧過。
宮人們都怕我,只有杏兒和李訪陪我。
可是李訪,我想到那個離去的身影,心中又一痛。
幼時太后還在時素愛看戲,點得最多的是一曲《弄秋水》。
那戲中的小生演得面若春花,風流絕塵的郎君,惹得一眾痴男怨女涕淚橫流。
徐娘娘每次看完,都戳著我的頭叮囑道,這種男子生來就是辜負相,以後萬般不能嫁。
可惜啊,我都忘光了。
等以後遇見徐娘娘,一定要好好跟她致個歉。
杏兒靜靜地聽著我哭,隨後將我摟到懷裡。
她的手小小的,卻又很溫暖。
「兒時我長得胖,又生了胎記,周圍夥伴都不肯跟我玩。回家我就哭,怨阿爹怨阿娘,憑什麼要幫我生成這般怪模樣,人人都不喜我,人人都偏待我,我不如死了好了。」
「可是阿娘說,世間本來就有很多不公,有人生得矮小,有人生得蠢笨。要是每個人都跟別人比,人人都要求個為什麼,那這個世間就不會有人快樂了。」
「娘說,哪怕你生的胖,有胎記,但在娘心裡,杏兒就是最好的。」
「陛下呀,杏兒不懂別人怎麼看,可在杏兒和先皇先後眼裡,你就是最好的。」
我的淚珠滾滾滑落,我哽咽著說,「杏兒,我想我娘了。」
過了許久,杏兒的聲音輕輕響起,「杏兒也是。」
城裡城外的追兵沒有停過,直到昨日。
黑寂的夜裡綻開了盛大又絢麗的煙火。
禮頌聲從宮城裡層層傳來。
周圍的百姓們都跑出來看著這煙火。
「聽說是新帝即位了,這煙花是謝太傅特意備下的。」
「真好看啊,聽說新上位的女帝是前皇太女,品相端方,一點都不似廢帝那般昏聵。」
我靜靜地看著,突然覺得原來這能照亮全都城的煙花,也不過這般沒意思極了。
杏兒從遠處跑來,手裡提著一袋酥餅。
「小姐,小姐,這煙花吵死了,咱們回家吃酥餅去!」
我笑著重重地點了點頭。
可當煙火湮滅聲銷之時,卻有人扣響了茅屋的房門。
來人衣著錦繡,身後的侍從黑甲如深水。
我輕輕拉了拉擋在我面前杏兒的衣角,對上那人的眼睛,「我跟你走,別為難她。」
5
我被安置到了曾經的冷宮裡。
只不過衣食住行卻跟我在未央宮中無異。
來往照顧的宮人除了杏兒,其餘皆是啞奴。
幾日之後,有人推開了冷宮厚重的木門。
隔著滿庭落英,陳淑世靜靜與我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