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阿鳶,師兄又惹到你了?」
確實惹到了。
我死死戳著杜衡遞過來的那塊雞肉。
迎頭卻被荊芥穗賞了一頓暴揍。
「阿鳶,不得對你師兄無禮。」
隨即他又轉頭朝杜衡開口。
「阿衡,後日的下山時間確定好了麼?」
前些日子發生了地動,很多百姓受了難,所以後日我們醫館會下山義診。
不過杜衡與幾位老中醫會先行下山,而我負責帶著新招進來的師弟師妹們隨後前往。
出發前,我又大下血本向系統兌換了一批維穩心臟的藥物,一股腦全塞進杜衡的包袱內。
「師兄,你定要注意休息,好好吃藥。」
千萬別給我把自己養死了。
他察覺到我的關心,軟了眉眼,揉揉我的腦袋。
「師兄會的,多謝阿鳶。」
我目送師傅師兄一行人下了山,轉頭望向身後一群呲牙咧嘴的師兄妹。
救命,誰來共情我這幼兒園園長的一天。
晌午,師兄妹們吃完午餐,老老實實的排好隊伍乖乖跟著我下山。
下山路途遙遠,她們就在身後邊走邊閒聊,不知不覺的,就全都湊到了我身旁。
「師姐師姐,你和杜衡師兄何時成婚啊?」
荒謬,誰說我們要成婚了。
「師姐師姐,杜師兄家裡人你不是見過很多次了嗎,怎麼樣,好不好相處啊?我可不願你受欺負。」
可笑,誰敢欺負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天下第一穿越人程十鳶。
「師姐師姐,殺豬菜備好了嗎?我想吃肘子可以嗎?」
這群小孩真是……
12
好不容易下了山,走了大老遠的路找到我們醫館的扎駐地,卻不見杜衡的影子。
我趕忙上前詢問荊芥穗。
「師傅,師兄在何處?」
荊大夫此刻正在安撫一位六神無主的婦人。
她已經哭紅了雙眼,渾身顫抖緊抓著荊芥穗的衣角,嘴中喃喃自語。
「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而荊芥穗見我前來,無奈的長嘆一聲,將目光落至那一片狼藉的廢墟。
「阿衡去裡面救人了,拉都拉不住。」
我望向遠處那片堆滿落石的廢墟,心裡生出些許不好的預感。
「他帶藥去了嗎?」
「未曾。」
荊芥穗又接著長嘆一聲,滿是擔憂。
真是的,明明自己身體又不好,還總愛做這種逞能的事。
我的心中隱隱有怒火增長。
「師傅,你為何不攔著師兄些?!」
而身旁還在啜泣不已的婦人聽到我這句話頓時慌張的拉住了我的手。
「大夫,大夫對不住,是杜大夫聽說我的孩子心臟有問題,還被埋在廢墟中才跟著軍爺們一同進去的。你要怪就怪我這個老婆子吧,不是荊大夫的錯啊。」
說著她自責的舉起手朝自己的臉頰揮去。
「都怪我,都怪我沒管好孩子,都怪我!」
我趕忙攔住失控的婦人,正欲出聲安慰,下一瞬卻只覺一陣天旋地轉。
地面開始劇烈震動起來,不遠處房屋搖搖欲墜,高山處轟隆作響,似有巨石滾落。
是地動!
我慌張的彎下身護住頭隨著人流移動至空曠處,眾人慌亂不已,一時人聲鼎沸,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這可如何是好。」
「這般地動可是老天爺降下的罪責啊。」
「我的孩子,我的丈夫,你們在何處啊。」
而我,等震感沒那麼強烈後,回頭望了一眼遠處剛剛站立的地方,那兒有巨石滾落,天塌地陷,樹木傾倒,就連唯一矗立著的房屋也出現裂痕,岌岌可危。
我又看向廢墟外。
剛剛還聚集在一起救助病人的醫者和士兵有許多已經倒地呻吟。
不行,這樣下去只會犧牲更多的人。
我咬咬牙,奮力向前奔去,全然不顧身後荊芥穗的焦急呼喊。
「阿鳶,不要去,危險!」
我不去,那何人去?
杜衡生死未卜,百姓流離失所,前來救助的士兵傷亡慘重。
雖平日裡總是膽小怕事,但現下我是一名醫者,我也得擔起一份責任來,不然如何對得起往日裡病人坦誠而喚的一句『程大夫』?
見我毫不猶豫的動身,那些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師兄師妹們也紛紛沖了出來,跟在我身後搶治傷員。
「先將傷得較重的病患小心移至駐紮點,注意,不要造成二次傷害。」
囑咐好她們,我又觀察了一會兒地動幅度,確認已經平穩後,我提步往杜衡進入的那處廢墟走去。
「師姐,不要去!裡面危險!」
阿梨師妹在身後高聲喚我,嚇得我立馬跑回來捂住她的嘴巴。
「低聲些!高分貝有可能帶來二次地動!你們先在這兒處置傷員,聽師傅的安排,我去將杜衡師兄尋回來。」
我在她耳邊輕聲交代完畢,隨後揮揮手進了廢墟。
13
我謹慎地入了廢墟,對於每一處落腳地都十分小心。
昔日的柳鎮現下只留下一堆破碎的瓦礫和殘牆,四處一片狼藉,滿目瘡痍。
我瞧著眼前這一幕,內心惶恐。
不知杜衡是否安好。
「師兄,你在哪?」
「師兄,聽見了回句話!」
「師兄!」
「杜衡!」
在災區內,我不敢大聲喊叫,只能低聲呼喚。
不知不覺中,我離安全區已經有一大段距離,回頭望去滿目皆是瘡痍的廢墟。
天色漸暗,我逐漸也不敢繼續再往前行。
「杜衡!若是聽見了就回應我一下!」
我心中焦躁起來,趕忙加快了腳步。
若是今日尋不到杜衡,那便只能等明日再來,夜晚危險,災區情況複雜,一個不慎就會跌入險境,何況我還是孤身一人。
但若是師兄去救的那位孩子犯病,或是杜衡自己犯病,他們這一晚又該如何度過?
我接著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離,此刻我已經汗流浹背,口乾舌燥。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這提醒著我應當轉身打道回府。
但思及杜衡,我咬咬牙,向系統兌換了一個超強功效的手電筒。
我不能放棄。
這不是兒戲,這是兩條人命。
況我有系統傍身,在現世也參加過野外訓練的培訓,在災區度過一晚,謹慎一點應該不會出什麼事。
「師兄,師兄你能聽見嗎?」
我的體力已經達到上限,但我還是不願停下腳步,用僅剩的力氣呼喚著杜衡。
突然,不遠處地面傳來一陣有節奏的敲擊聲。
緊接著,一道虛弱又熟悉的聲音響起。
「阿鳶,我們在這……」
這聲如同烈日甘霖,叫我瞬間忘記渾身疲憊,連滾帶爬的往生源地奔去。
細微洞口之下,杜衡渾身狼狽,懷中抱著一位孩童,正虛弱的朝我笑。
見面的那一瞬,我的眼淚就不爭氣的落了下來。
「你到底在幹什麼啊師兄,知不知道我們都很擔心你。」
但杜衡只是衝著我傻笑,微微鬆開雙臂向我展示懷中已經熟睡的男孩。
「阿鳶,我救下來了,這一次我終於救下來了。」
這一次?是何意?
難道還有上一次嗎?
他在說什麼啊?
我微微一愣,隨後還是決定先將他們救出坍塌處再說。
被拉上來時,杜衡還在衝著我傻笑,眼內氤氳著淚光。
他緊緊攬著懷中熟睡的男孩,一刻也不願鬆開。
「阿鳶,你快看,我將他救回來了。」
我皺了皺眉,用系統的醫療自檢系統看了看杜衡的腦子。
也沒傻啊,幹嘛說胡話。
略一休憩一陣後,我攙著杜衡站了起來。
我們開著手電筒互相扶持著走出了災區。
災區外,燈火閃爍,師傅已經集結了一批人正要進來尋我和杜衡。
見我們安然無恙,個個淚眼朦朧濕了眼眶。
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後,我實在不放心杜衡的心臟,還是敲開了他的房門。
卻不想,杜衡已經熟睡,我躡手躡腳為他檢查完身體,正要離去。
轉身時,一隻手拽住了我的衣袖。
杜衡在夢中低語,話語淒切。
「娘,這一次我把弟弟救下來了……」
14
我從荊芥穗那裡了解到了杜衡的所有往事。
十年前,杜衡十二歲,柳鎮發生了一次比今日震感還要強烈的地動。
杜衡的弟弟為了保護他,將本來位於落石處的杜衡推開,自己卻葬身於落石之下。
杜衡的娘親,用身體掩護著自己的兒子和女兒,被救出來後,身體卻落下了病根,只能終日託身於床榻。
自那後,杜衡便決定學醫。
對親人的愧疚與虧欠占滿了他整個心臟,他不敢怠慢一絲一毫。
他認為,弟弟已經為救他離去,他不能讓娘親也因他離世。
但杜衡的娘親卻一心求死。
她受不了自己像個廢人般終日躺在床榻之上,不想自己成為全家人的負擔。
於是在一個雨夜,杜衡的娘親掙扎著自殺了。
那晚,杜衡剛從萬千醫書中尋到如何醫治她的方法。
僅是一晚,天人永別。
那之後,杜衡便開始不顧自身狀況的看診療人。
仿佛自己積攢的福報多一點,在他手下治癒的病人再多一點,母親和弟弟就能夠快些回來一般。
他的內心被歉意填滿,停不下步子,也不敢停下。
一旦停下,那些不可言說的夢魘就會侵入他的大腦,令他一遍遍沉溺痛苦,永墜悲傷。
聽完杜衡的故事,我呆坐在帳篷外,久久不語。
夜晚微風拂動,送來陣陣涼意,月光如流水般傾瀉,透過支離破碎的葉隙,籠在我身上,似是為我披上一件紗衣。
杜衡行醫是因為內疚,因為責任,因為熱愛。
爸爸,那您呢?
您不顧生死的奔赴前線,又是為了什麼?
14
那之後,鎮上暫無地動發生,歷經數月的救治,病患漸漸減少,柳鎮也慢慢重回往日安寧。
杜衡自救出那位孩童後,心中就像是卸下了什麼大擔般,看起來輕鬆不少。
我依舊還未完成任務,但不知為何,整個人莫名沉穩下來。
並且開始過著四點一線的生活。
看診、開方子、吃飯、睡覺。
有時師傅都會打趣說。
「阿鳶如今沉穩多了,像極了阿衡。」
隨後眾人大笑,只有我沉默不語。
我夜晚偶爾失眠。
總是情不自禁地猜想,爸爸到底為什麼行醫,又為什麼要在危難時離我而去。
這兩個問題,其實我已經猜了有二十多年。
我還在想。
我現在,到底算不算一名醫生?
中醫理論知識我大多已經熟記,實踐經驗也十分豐富,遇到常見病灶我也能夠得心應手的處理。
但,我到底算不算一位醫生呢?
終於,又三年,我將醫館內該學的技藝都學到了,師傅找不到藉口繼續挽留我。
這一屆的出師日,我與師弟師妹們一同參加。
我們身著長衫,對著孫思邈《大醫精誠》書中寫到的那段話立誓。
朗朗齊聲迴蕩於廊亭,我見熟悉的詞句,恍惚間又看見那日爸爸固執的眉眼。
學醫者何為?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
為醫者,當心懷慈悲,普救眾生。
「若有疾惡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
為醫者,當一視同仁,不偏不倚。
「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身惜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身心悽愴。」
為醫者,當克己奉公,推己及人。
「勿避險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為醫者,當百折不撓,夜以繼日,臨危不懼。
為醫者,當不為名利,寵辱不驚。
眾人齊誦之下,讓我逐漸察覺。
我似乎是成為了一名真正的醫生。
那些與病患同吃同住,不含雜念只為醫人的日子,早已是最好的證明。
這時,我的思路豁然開闊起來。
剛來此世界時,系統讓我找尋名醫探尋中醫文化碎片。
但,世上那麼多名醫,我到底該找誰,而『名』這個範圍,又由誰來界定呢?
今日再讀此文,我有了別樣的想法。
或許,系統從一開始讓我找尋的,壓根就不是名醫。
而是『明醫』。
至德行本,善醫濟世,明大德,守私德,有功德的醫生。
才會蘊含能量,才能激勵後人。
不是嗎?
而那線,由杜衡再轉而指向於我。
難道,是想讓我在杜衡、在醫館的幫助之下,能夠沉心靜氣,真正成為一名懸壺濟世明醫?
明了後,我只覺得頭頂一重。
一雙粗糙卻又熟悉的手,穿越無數光年,落在了我的頭上。
恍惚間,我又望見父親噙著笑意的臉。
而此刻,沉寂已久的系統此刻終於發出聲響。
「宿主,恭喜您,任務完成,獎勵金額發放中……」
我看著於半空中緩緩落下的那枚耀眼碎片。
碎片之上的「仁」字,閃著金光。
醫者救人,必含「仁心」。
兒時爸爸的話語重新迴蕩於我的耳側。
「小鳶,爸爸和爺爺都是醫生,你將來也成為一名醫生好不好呀?」
「小鳶,幸虧爸爸學醫,不然今日你高燒,我真的束手無策。」
記憶再回到除夕夜的那次爭吵。
父親搭在門把手上的手握緊了又放,最終還是在我的哭喊聲中敗下陣來。
他蹲下身來耐心勸說道。
「小鳶,現在有很多像你一樣的寶寶和大人正在遭受一場災難,爸爸有能力救他們,爸爸不能見死不救。
「再說了,病灶一日不解決,危險也有可能波及到我的寶寶,所以爸爸必須去,你能理解爸爸嗎?」
當時並不能。
但如今。
好像可以了。
多年前父親的那次奪門而出,一是於家國事上華夏兒女應當擔起的責任與重擔。
一是,
於小家之上想要將小女兒牢牢護住的溫情與愛意。
那看似狠心離我而去的背影,實則卻在心底為我築起一幢堅硬的堡壘,想要為我抵擋所有風浪。
你的離去,其實也是因為我,對嗎?
但那些愛意,卻被我誤認為是枷鎖,讓我放棄了從小學習的醫術,投身於別的行業。
可是爸爸,現在我也成為一名醫術了。
兜兜轉轉,我還是成為了一名醫生。
您能看見的,對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