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對,報仇哪有那麼容易?他已經站在了高處,土裡的黑變得模糊,不再重要。
只是,我曾以為他同我一樣來著。
我以為我們一直都是相似的,該一同紮根直上。
是我錯了,凡事總有意外,他已經掙破了牽扯的根須,成為飛檐上的瓦礫。
這一年終歸是要過去了。
我大病了一場。
後來聽聞其實晁嘉南入京之時,帶了個女子隨行。
那女子名叫瓊娘,是他的女人。
我想她應該還有一個名字,叫曹瓊花。
真巧,我認識她弟弟來著,她弟弟叫曹大胖。
如今,他們都放下了。
我也該放下了罷。
33
這一年的年關,我病得很重。
二公子請了無數郎中入府,只我不肯吃藥,一向寵辱不驚的他,還發了很大的脾氣。
他眼梢薄紅,手拿湯藥,咬牙切齒地看著我:「孫雲春,再不吃藥,信不信我殺了你姨母?」
我笑了:「我都要死了,黃泉路上,正好同她做個伴。」
二公子眉頭鬱結,很快敗下陣來,抬眸間聲音哀求:「小春,我求你了,乖乖吃藥,等你病好了,春暖花開,我帶你去雞鳴寺賞花。」
我別過了臉去,目光怔怔,低低的哼起了童謠——
「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小春,別念了,求你別念了。」
我閉著眼睛,有氣無力,眼淚緩緩滑落至枕頭上。
二公子握住了我的手,很奇怪,屋內明明燒了銀碳,那樣暖和,他的手竟比我還涼。
他幾乎每日都來看我,跟我說話。
他說我十三歲入府那年,在鄭姨娘的帶領下去見他母親朱氏,他正在屋內,第一眼見我,他便記住了我的名字。
因為我壓根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姑娘。
雖讀過書,上過私塾,那雙眼睛太過黑沉,像是千帆過盡的深海,一望無際。
我的目光那樣靜,自始至終沒有望向過他一眼。
後來,我在張宓身邊,他偶爾得見,從未見我展露過情緒。
被朱氏打,被人欺,都可以默默忍受。
就好像,我從來不在乎這些。
對,是不在乎。
御史府的一切我從未在意,包括二公子張雲淮。
他也曾藉機同我說過話,隨手讓我帶東西給四小姐。
不出意外,我恭敬有禮,接過之後低頭離開,未曾看他。
如今,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握著我的手,只為了道一句:「小春,你睜眼看一看我,今後你會是我唯一的正妻,我可以永不納妾,只求你把目光望向我。」
他還是不明白啊。
他始終不懂,那些不是我活著的意思,我如同一隻傷殘的蛹,埋在地下,註定這輩子無法破繭了。
張宓偶爾也會來看我。
她念叨著如今仍是不知所蹤的蔣世子,也說起京中近來的大事,那位曾經帶兵搜查御史府的安大人,始終沒有到地方赴任,他在離京之後的船上被歹人殺了。
她捂著胸口感嘆世風日下,竟有人連朝廷的官員也敢暗害了。
好在那歹徒被抓了。
我聞言撩了下眼皮:「被抓了?」
「對,二哥說是竊賊謀財害命,案件已破。」
她感慨完之後,又說起了京中那位晁都尉,不住的問我:「他既是你姐夫,你姐姐也早已去了,可曾想過他會另娶?」
張宓的眼睛很亮,我隱約察覺出了什麼:「什麼意思?」
「小春你知道嗎?他可太厲害了,上個月皇家冬狩,他握著一把弓,嗖嗖嗖!輕而易舉贏得頭籌,在場的那些將軍武士,沒一個比得過他。」
張宓比划著,好似也握了一把弓,神采奕奕:「他如今深得聖眷,想與他攀親的多得是。你既是他姨妹,可否讓我近水樓台先得月?咱們可親上加親。」
「你,不惦記蔣世子了?」
「他如今是生是死尚且不知,我惦記他有何用?還不如早些為自己打算。你有所不知,我母親已經開始著手我的婚事了,相看的那些世家子,大都如我大哥一般,真是糟心。」
「晁都尉他,也有女人。」
「我知道,開州帶來的,也就是個近身侍女,連個名分也沒給,這不算什麼。我若嫁他為妻,將那女子抬為妾也未嘗不可。這世間哪個男子不是這樣?總歸我才是正妻。」
34
晁嘉南來御史府看過我一次。
我出去見他,他眉頭皺起,道我病怏怏的氣色實在太差,回頭將御賜的補品送了好多過來。
其實這些御史府並不缺。
我知道聖上看重他,不僅賞了他東西,還賞了他御賜的美人。
他如今左擁右抱,好不風光。
如他這般走到今日,也算了無遺憾了。
我不該怪他,也沒有怪他。
如他所說,他也曾為了青石鎮,從地獄中走過。
他拍了拍我的肩,在無人處摸著我的腦袋,給了我一個擁抱,輕聲說:「小春,好好活著。」
那一刻我突然就繃不住了,臉埋在他懷中,哭得不能自抑,不住得用手捶打他。
晁三,晁三……你怎麼就變了?
明明我只有你了。
他的手扣著我的腦袋,緊緊按在懷中,一下下地安撫著我。
我顫抖著身體,伏在他懷中,死死地咬著唇,不願發出一點哭聲。
「乖乖吃藥,你爹和姐姐,在看著你。」
我好想我爹,也好想姐姐。
我自幼出生在青石鎮,家中開米鋪,吃穿不愁,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如果那些都不曾發生,值我生辰,還能吃上我爹做的手擀麵。
還能與我阿姐一同放孔明燈。
那年我還剩了半隻雞腿來著。
我好想回到十三歲那年,將剩下的半隻雞腿老老實實吃完,聽爹的話,放學後乖乖歸家。
可我沒有家了。
爹曾經費盡心思為我和阿姐鋪的那條路沒了。
晁嘉南永遠不可能成為我真正的姐夫。
如今,連魏冬河也回去了。
我想我也是時候回去了。
35
京中局勢多變。
晁嘉南不知如何觸怒了陛下,被杖責之後,回府養傷去了。
我沒有精力去打聽了。
我命不久矣。
只我姨母又在哭哭啼啼,在我床榻邊念經。
她不知聽了哪位寺廟高僧的話,天天在我耳邊念經,祈福驅魔。
我對不住她。
可人世間總是這樣的,生離死別,半點不由人。
我也想陪著她,為她養老送終。
可我背負血海深仇,閉上眼睛,便是屍橫遍地的鎮子,入目赤紅。
我隱約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時間可能過了很久。
大家似乎都知道我快不行了。
連杜姑娘也來看了我。
我對她道:「你看,死是那麼容易的事,相較之下,你那點兒女情長算得了什麼?為何非要二公子不可呢?找個好人家正經過日子,柴火飯興許比不上山珍海味,但卻是這世間最踏實的一碗飯。」
夜深無人時,二公子來了,他在我額頭親吻了下,撫著我的臉,指尖很涼。
他似乎哭了,他說:「小春,你好起來,我放你走,你去找你姐夫吧。」
他在說什麼胡話?我找他幹嘛?
「我知道你們都是青石鎮走出來的,他沒有變,他只是想讓你放下過去,好好活著。」
他沒有變嗎?
「他跟你一樣,自始至終,入京都是為了復仇。只不過他選了不同的路,不願你再捲入其中,因為他知道,那興許是腦袋搬家的事,你已經夠苦了。」
哈?不同的路?
是歸順朝廷,接近聖上,仰仗皇權扳倒忠勇候,治裹刀軍的罪?
晁三啊晁三,你可真是夠蠢的。
他是真的蠢,在皇室祭天大典上,三軍列陣,文武百官俱全,他上表告發忠勇候,揭露了裹刀軍的真相。
其實,也不算蠢。
曾經我也想在刑場上做同樣的事來著。
他比我更有本事,但是有何用呢?一樣失敗了。
聖上痛斥他誣告忠良,忠勇候是開國功臣,世子如今下落不明,侯爺心力交瘁,他竟還敢誣陷於他。
至於那奏章,看也沒看,直接扔進了祭祀的火壇里。
觸怒聖上,杖責之後,他便不是晁都尉了。
但他傷好後,又來了御史府。
他說:「小春,你怎麼這麼倔呢?傻姑娘。」
我費力地睜眼看他。
他好像又粗糙了,下巴一層青茬,很滄桑。
但依舊是很好看的男人。
他長相端正,原就是我們青石鎮頂俊朗的男人。
我朝他伸了伸手,他會意地握住。
真好,他的手很暖,可以完全的包裹住我的手。
「晁嘉南,你好好活著。」
他笑了:「你原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沒做。」
我沒有力氣了,不能同他說笑。
我很累很累。
「算了,我知道你盡力了,到此為止好不好?」
「不好,早知你會鬱結成疾,我一開始便該告訴你,不好。」
「可是他不認啊。」
「那就逼他認。」
「你會死的。」
「不怕,黃泉路上,我還可以護著你。」
晁嘉南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一把將我拽了起來,背對著我蹲下身子,示意我趴在他背上。
「你要做什麼?」
「帶你去街上走走。」
他扯下了床上帷帳,將我在他背上纏了幾圈,結結實實地捆在了一起。
我感覺自己像條八爪魚,死死地同他綁在一起,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果真嘲笑我道:「你現在輕得像條八爪魚,御史府的伙食不好,咱們不待了。」
36
他背著我離開了御史府。
走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看著,皆被二公子攔著沒有上前。
我知道,因為他手中握著一桿長槍。
開州來的土匪頭子,眼神冷得可以殺人,架勢還是挺可怕的。
街上很多人頓足看我們,議論紛紛。
他的背如從前一般,寬厚又溫暖。
我又想起了彎月懸於半空的那個荒野。
郊野小道樹影綽綽,他背著我走過寂靜無人的路,又走過田間廢橋。
白日裡沒有風,我的眼淚還是滾燙地落下,染濕了他的肩頭。
我又如從前那般,好似只有他了。
「晁嘉南,街上走走,你為何帶著長槍?」
「想著便帶上了。」
「……晁嘉南,我不想你死。」
「那你也別死,好好活著。」
「……別去,好不好?」
「不好。」
「求你了。」
「姐夫。」
「爹。」
「不許叫我爹。」
「你從前說我是你閨女來著。」
「老子沒有那麼大的閨女。」
「三爺。」
「嗯?」
「你老了。」
「胡說,我也才二十五,哪裡老了?」
「二十五,早就是當爹的年齡了。」
「我還沒有娶媳婦。」
「奇怪,我怎麼總是想起你當年的模樣?我爹還誇你穩重,你只是面上看著穩重,內心狂妄得厲害。」
「這你都知道?」
「我好睏,你別走了。」
「別睡,我帶你去看大夫。」
我自幼便聽聞過晁三這個名字。
他吃百家飯長大,混跡市井之中,很能打,且越來越不像話,干過不少壞事。
人人都說他是青石鎮的禍害。
後來有土匪下山,搶殺掠奪,是他帶著一乾地痞流氓,與衙役官差一同擊退了他們。
可是過後,他仍如從前一樣,整天領人去桂子巷勒索要錢。
後來逐漸成了強收貢錢。
真離譜,縣衙警告過幾次,後來也不管了。
他們對晁嘉南的要求很低,只要不鬧出人命,隨他晁三爺去。
我爹和縣老爺、青石鎮的鄉紳富戶,其實都是聰明人。
晁嘉南是鎮上的惡霸,也是英雄。
如今日,他持著一桿長槍,帶我站在了忠勇候府。
他說:「小春,你的藥來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很厲害。
開州那種地方,我知道的。
黑嶺的土匪窩,他能從屍山血海里爬出來,也能殺進候府,用長槍要他們的命。
候府的府兵可真多,怎麼也殺不完似的。
我聽到風簌簌地吹,他的氣息之中夾雜著血腥味。
血腥味越來越重,有人源源不斷地倒下。
橫屍遍地,到處都是血。
入目赤紅一片。
他奔走在候府,殺紅了眼睛,踹開了一間間的門。
他在找我的藥。
我從不知,忠勇候蔣文祿,是這樣一個平凡的老頭。
他坐在府中,沒有慌。
據說當年裹刀軍起義的時候,他僅是個軍師。
後來主帥死了,他挑起大梁,成了主心骨。
到了平王身邊,便將兵權交了出去,又做回了軍師。
怪不得聖上不肯治他的罪。
他立過功,封侯之後,做的是文臣,並無大權。
可是這樣的人,屠了青石鎮,沒有給我們一條活路。
他說,當年不想殺人來著,他們不屑與土匪為伍,只為求糧。
軍中糧草短缺,裹刀軍起義時規模浩大,且多為莽漢,秩序很快開始混亂。
他們管青石鎮的百姓借糧和錢財,並承諾日後會還。
糧食是多麼貴重的東西,一支來歷不明的叛軍,與土匪勾結,個個虎視眈眈,還說日後會還。
怪我青石鎮的百姓捨命不舍財,怪他們不信土匪,怕極了土匪的手段,為了鎮子和孩子,站出來的男人敢以命相博。
他們敢拚命,叛軍就敢殺人。
起了這個頭,大家都豁了出去,魚死網破,不得不殺。
蔣文祿說,局面失控,已非他能控制。
晁嘉南笑了,用長槍抵著他:「說了那麼多,總該有人要付出代價。你一句不得已而為之,死的卻是我們鎮上的百姓,這不公平。」
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忠勇候臨死,還在追問我們,他兒子是否還活著。
我總算還算爭氣,卯足了力氣問他:「我青石鎮的百姓可還活著?」
他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37
晁嘉南被捉拿下獄了,判了秋後處斬。
他的藥很有用,我沒有死,日復一日地好了。
我還不能死。
我需要見他。
刑部大牢,被關了近一個月的他,胡茬更長了,蓬頭垢面,卻依舊精神抖擻。
他心情不錯,說看到我不再是那張白得瘮人的臉,他總算可以放心了。
但我還是太瘦了,要多吃點才好,男人其實都喜歡力氣大些的小姑娘。
我不信:「男人都喜歡嬌滴滴的姑娘吧?」
他笑道:「你不懂,至少我不是。」
我道:「你都要死了,還有心情說這個?」
「正是要死了,才有心情說這個。」
「晁嘉南,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
「我知道。」
「曹瓊花力氣大麼?」
「……這個你要問馬祁山,我怎麼知道。」
「啊?」
「啊個屁。」
「馬祁山在哪兒?怎麼沒跟你一起進京?」
「他在開州,走不開。」
「曹瓊花不是你的女人?」
「當然不是,在土匪窩裡救她出來,她便跟了馬祁山。」
「哦。」
「哦個屁。」
「哦。」
「……」
「……其實我有個問題,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你現在講話怎麼這般粗俗,太難聽了。」
「這叫難聽?沒辦法,老子在土匪窩待了四年,該學的不該學的,都學會了。」
他枕著胳膊,躺在床板上,嘴裡銜了根稻草,滿不在乎地看了我一眼。
我頓時無話可說,只嘆息一聲。
他又瞥我一眼:「嘆什麼氣?」
「你剛來京中的時候,偽裝得還挺好。」
「是吧,可彆扭死我了。」
「晁嘉南,你這四年,可曾娶妻?」
「上哪兒娶去,自顧不暇了都。」
「那你,可曾有過女人?」
我聲音又輕又低,他卻頓時來了精神,竟起身坐了起來,一隻腳踩在床板上,看著我笑:「孫雲春,你以前臉皮挺厚,十二歲就敢問我寡婦是怎麼敲我門的,如今怎地知道臉紅了?」
「我才沒有臉紅。」
「那你過來,我告訴你。」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湊近了他。
他在我耳邊低笑一聲:「我沒有過女人,當年寡婦敲門也沒有開,如今想來,有些後悔。」
「……」
「不怕你笑話,我就要被處斬了,至今還沒有過女人,覺得很虧,很不甘心。」
「……」
「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願意。」
我咬了咬唇,低頭握住了他的手:「晁嘉南,我願意嫁給你。」
「……老子沒說要娶你。」
我抬起頭,有些惱怒:「那你在說什麼?」
牢獄四下無人,他卻仍環顧了下左右,又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道:「你,讓我摸一下。」
四下無人,我的臉卻瞬間紅了,氣得推了他一把:「晁三!」
他一臉無辜:「不願意就算了,別生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
「……」
「……就一下。」
「好!」
他神采奕奕,又來了精神,一把將我拉坐在他腿上,
他看著我笑,眼神深邃又火熱,灼得人臉紅心跳。
我突然心慌得厲害,不敢看他。
他又說:「算了,我身上髒兮兮的,會把你也弄髒。」
說罷便要推開我。
我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趕忙道:「我不嫌髒!」
「……哪有你這麼不知羞的姑娘家,快下去。」
「別廢話,你到底摸不摸?你不摸我摸了,我也沒有過男人。」
「……」
「你幹嘛呀,不是隔著衣服嗎?」
「說了就一下,你怎麼……晁嘉南,你亂來,住手,臭流氓,不帶這樣的。」
38
我要進宮面聖了。
二公子說,此舉兇險,你要考慮清楚,指不定腦袋立刻搬家。
他還說,距離臘月初八還有五個月,小春你真不考慮嫁給我?
不考慮了,是生是死,我總歸是要同晁嘉南在一起的。
我感謝二公子,是他跪在勤政殿外,為我求得了這個機會。
我見過了當今聖上。
他是個中年男子,一身明晃晃的龍袍,不怒而威,面容肅穆。
我給他磕頭,細細地講述了自我入京後,犯下的每一個案子。
他冷笑一聲:「你倒是實誠,膽子很大,可知死罪難逃。」
「民女沒想過活,費盡心機面聖,也只為問陛下一句話,請您也坦誠相告。您當真不知忠勇候當年的軍需,是怎麼得來的嗎?」
「放肆!朕貴為天子,何需向一庶民坦誠相告,朕願意見你,只是想看一眼能令朕的臣子昏了頭的,究竟是何方妖孽。」
「這是陛下對民女的成見,也是對天下女流的成見。陛下與我想像中不太一樣,我後悔見您了,您並不是一個好皇帝。」
「自朕登基,整頓朝綱,為政開明,四海之內再無叛亂,百姓得以安居,你竟說朕不是好皇帝?」
「忠勇候對您來說是個好臣子嗎?他一心為您,當然是個好臣子。裹刀軍對您來說是把好劍嗎?他們為您所用,當然是一把好劍。可是恕我直言,我們永遠不能認同他們是好臣子,因為那把劍曾經指向我們,謀財害命。」
「被他們殺過的人,永遠無法承認他們是好人。便如同陛下您,您吃過我家的米,卻不願承認,那麼在我心中,您永遠當不成一個好皇帝。」
「放肆!來人,把她拉下去砍了!」
皇帝一聲令下,武侍上前,便要拉我下去。
我笑了起來,繼續沖他喊:「天下為公!假的!都是假的!」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全都是假的!您永遠當不成一個好皇帝,我不認!我青石鎮的每一個百姓,都不認!」
張雲淮說得對,此舉兇險,我的腦袋要搬家了。
可他說得也不對,有宦官趕來通傳,開口便對皇帝道:「陛下,開州反了!」
一瞬間,我和皇帝都愣了下。
39
我似乎被晁嘉南騙了。
那日他背著我殺進候府,京都衛軍皆在城中,卻在我們殺了忠勇候之後才姍姍來遲。
他帶進城的那批人馬,名義上歸順了朝廷,實則仍舊同他站在一處。
我便知道,我和他從不是孤軍奮戰。
還有曹瓊花,馬祁山……
開州反了!
太守全家都被綁了。
四省通衢,占據天時地利。
那裡從來不是太平之地,草寇眾多,朝廷從未真正管治成功過。
正因如此,得知晁嘉南殺了賴文賡等人,願意歸順朝廷時,皇上才會高興得站起來,連說三個「好」字。
英雄多為草莽出,一呼百應。
我早該知道,晁嘉南從不是等閒之輩。
但他到了這個時候才反,只能說明一件事。
他一直在給朝廷機會,給皇帝機會,不到萬不得,他不願走上那條路。
我從不知,自己是這樣了解他。
我們同為亂世之下的犧牲品,家破人亡。
與朝廷魚死網破,不是他的目的。
開州匪患剛除,百姓才剛剛過上好日子,一旦開戰,他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
他不是皇帝,但他從疾苦中走來,更懂安定的意義。
所以開州反的目的,也只有一個——讓晁嘉南活著。
晁嘉南活著,開州仍舊歸順朝廷,是皇帝的開州。
晁嘉南死了,開州造反,天下大亂。
興許他們並非朝廷的對手,最終會被剿滅,但那些不重要。
他們必須讓皇帝知道,像孫雲春和晁嘉南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不試一下,怎知紮根的樹,蓋不過屋檐高瓦。
這便是晁嘉南說的,「那就逼他認」。
我沒有死,被關押了起來。
皇帝召見了晁嘉南。
他曾經對晁嘉南是極其愛重的,那時他還是天子的晁都尉。
我想他應該是比我了解那位天子的。
我實在太低估他了,草莽出身,可他懂得多。
他懂人心,甚至懂皇帝的心。
他不僅要讓皇帝認,還要讓天下人認。
他做晁都尉時,原來人緣這般好。
綠林好漢總是有人敬佩的,君子敬英雄。
以張雲淮為首的一些朝臣,跪在了勤政殿外。
那日皇室祭天大典上,晁嘉南上表皇帝的話,字字誅心,文武百官都是聽到了的。
我們贏了。
皇帝下令,徹查當年青石鎮一案,嚴懲不貸。
40
後來,我便帶我姨母回了開州。
四年而已,開州城與想像中已大不相同。
青石鎮也是。
對了,曹大胖和他的麻杆書童,竟然都還活著。
他說當年偷偷跟著我和魏冬河上山來著,看到我們往山下跑,知道土匪就在林中,一時害怕躲了起來。
他哭得很慘,相較從前瘦了許多,說了跟冬河同樣的話:「小春,我很沒用,我貪生怕死,廢物一個,對不起大家。」
「不怪你的,我很慶幸你們沒有下山,否則存活之人又少了兩個。」我拍了拍他的肩。
「可是冬河,冬河……」
曹大胖哭得更厲害了:「我當初該和他一起進京找你的,他不讓我去,說讓我守著青石鎮,把你家的米鋪開好,等你們回來。」
是了,曹大胖在鎮上開了一間米鋪,用的仍是「孫記」的名字。
我怔了下,咧著嘴想笑,可那表情一定很難看。
我對他道:「沒關係,冬河已經回家了,他看著我們呢。」
月是故鄉明。
這裡似乎又恢復了原樣,再也不用擔心有土匪下山。
整個開州都是,百姓安居,一派熱鬧。
我去黑嶺時,見到了馬祁山和曹瓊花。
還見到了那位被綁的開州太守。
他不停地抱怨,蹲在山寨里,端著一碗米飯:「都說了別綁那麼緊,演一演得了,我跟晁三爺什麼關係,還能跑了不成……」
馬祁山呵呵一聲:「你這傢伙,老奸巨猾,信不得。」
「怎麼信不得,當年剿匪我沒出力?」
「……事後來綁人,也叫出力?」
「我呸!你可別沒良心,整個嶺子都是死屍,那血滲透地下三尺,臭不可聞,可是我帶人來清理的!」
「呸!甭管我出了多少力,晁三爺認我這個朋友,你們就不該這麼對待我,把我八十歲的老母也給綁來了!馬祁山,你最好別栽我手裡!」
「行了,你那八十歲的老母是綁來的?是背上來的吧。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她樂呵著呢。」
馬祁山不耐煩地白他一眼,轉身看到了我,驚奇地「呦」了一聲——
「呵,這不是我們三爺他閨女嗎?長這麼大了。」
「……我是你奶奶,你以後可能要叫我三奶了。」
「啥意思?你啥意思?說清楚。」
馬祁山一如既往地招人煩,圍著我問個不停。
聞訊而來的曹瓊花,一把將他推了過去:「去去去,有意思沒?」
曹瓊花帶我去了寨里一處屋子。
房間已經收拾乾淨了,我會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
曾經令人威風喪膽的土匪窩子,如今似乎已經成了普通的寨子。
至少我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很和善。
曹瓊花告訴我,別小看他們,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也就晁三爺還在,他們不敢放肆。
有個約莫三歲的男童,朝她走來,喚了一聲:「娘。」
我有些驚訝。
曹瓊花面上笑笑,將孩子抱起來,輕嘆一聲:「你知道我當年是被土匪擄走的,三爺他們打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後了。」
「孩子不是馬祁山的,但他願意娶我,也願意認孩子,我很感激他。」
我對馬祁山此人,突然有了不同的印象。
曹瓊花帶我去後山轉了轉,我們邊走邊聊,她告訴我當年她是如何在土匪窩裡活下去的,黑嶺的土匪究竟有多兇殘。
也告訴我晁嘉南是怎樣一步步混入其中,險象環生,九死一生。
她指著一條上山的路,說當年晁嘉南便在那兒,險些被狼啃了。
至今他身上,還有被撕咬的傷口,慘不忍睹。
她說:「小春,我們當初都不同意歸順朝廷來著,也不願這麼快上京,他是為了你去的,他說一分一秒都不能等。只要他活著,便不能舍你一人。晁嘉南重情義,也守信,是值得託付終生的。」
「我知道,謝謝你們,真的。」
「說什麼胡話?誰不是青石鎮走出來的?我們當然也想報仇。可是你知道,能活著太可貴了……你很厲害,換做是我,未必有你當年的魄力。」
……
晁嘉南三個月後方才從京中歸來。
那日正值細雨綿綿。
我撐傘接他,在寨子口等了又等。
雨霧籠著群山,淅淅瀝瀝,霧靄起伏,灰濛一片。
他穿青衫,長身玉立,遠遠從山下走來,似鮮活青松,點綴了整個山野。
山間的風似乎柔和了許多,男人自下而上,抬頭看我,俊眉朗目,嘴角勾起——
「你可太壞了,故意讓我淋雨,偏不去山下接我。」
我笑著將手中另一把傘遞給他。
他嘆息一聲,沒有接,卻上前與我同撐一把,握住了傘柄:「都濕透了你才來遞傘,果然是故意為之。」
「那麼多話,快些回去換件衣裳。」
屋內有熱水。
他簡單洗了臉,被我拿干布巾擦拭頭髮,隨後一邊解下濕漉衣衫,一邊看著我笑,眸光深長——
「我知道你為何故意讓我淋雨了。」
「為何?」
「你想報復我。」
「我報復你什麼?」
「……報復我在牢獄之中,欺負了你。」
「晁嘉南!」
我急了,將手中布巾扔向他:「不准再說!」
「我偏要說。」
他哈哈一聲,更加愉悅地看著我笑,戲謔道:「頭上桂花香,額角會毫光,目眉兩頭彎,嘴巴紅連連,雙手白如筍,肩頸連上連……」
「住口,你在念些什麼。」
「十八摸,沒聽過嗎?」
「下流。」
我惱紅了臉,他拉過我,握住我的手腕,四目相對,又笑了:「這算什麼下流,真下流起來你哭都來不及。」
「你怎麼這樣?」
「我本來就是地痞之流,還是土匪頭子,不這樣還能哪樣?」
他那般理所當然,還作勢挑了下眉,一副潑皮無賴樣。
最後還低頭「吧唧」一聲,親在我臉上,好不得意。
我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他。濕了的外衫已經被他脫掉了,我伸手去解他的裡衣。
他愣了下:「你幹嗎?」
「十八摸。」
「……你學得挺快。」
「你教得好。」
「你怎麼這樣?」
「不這樣還能哪樣?」
「你別這樣,我有點慌。」
「我知道你有點慌,但是你先別慌,等會兒你哭都來不及。」
「小,小春,先別急,等咱們成了親……」
「誰說要嫁給你了,我就摸一下。」
「……」
「不隔著衣服嗎?」
「你別拽我褲子,就這一條了……說了就一下,孫雲春,你亂來,住手,臭流氓,不帶這樣的。」
……
十八摸,呵呵。
我哪裡曉得?只不過是想看一看他身上被撕咬的疤。
我與晁嘉南婚後第三年,生了個很乖的兒子。
他叫晁小冬。
我們依舊住在山上的寨子裡,只我姨母,留在了青石鎮,在曹大胖的執意下,成為孫記米鋪的女掌柜。
她高興得抹淚哭了起來。
晁嘉南實現了當初對皇帝的承諾,開州無匪,也永遠無兵。
我們是普通的百姓人家。
只他名聲在外,途徑各處,總會被人稱一聲「三爺」。
上巳節,我們去廟裡上香。
路上他說:「當年我離京時,發生一件趣事,你要不要聽。」
「當然。」
「說是那御史府的二公子,將自己關在房內,寫了一宿的字。」
「寫了什麼?」
「天下為公。」
「哦。」
「還有一首什麼詩,想要托我帶給你來著。」
「啊?詩呢?」
「我能給他這個機會?我連夜就快馬加鞭地走了。」
「……他十四歲進士及得,寫了一手的好字,又得皇帝看重,將來一定會位極人臣的。」
「所以呢?」
「所以他的字,一定很值錢。」
「……失算了。」
「哎呀,看到你就來氣。」
寺廟上香。
順便抽了支簽。
僧人解簽,道是:「太上靈簽第六十三簽,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愣了下,回頭望去。
晁嘉南正抱著孩子,站在門外眺望遠處。
他們背對著我。
但我知道,只要我喚一聲,他們都會回頭。
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也隔著漫長的時光,萬物終會復甦,那時春日來臨。
是故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