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出生在青石鎮,家中開米鋪,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後來卻在御史府寄人籬下如丫鬟。
二公子要納我為妾,我說開州來的那位晁都尉是我姐夫,他們不信。
直到府上宴賓,那土匪頭子出身的晁大人,不小心捏碎了手中的酒盞,對張御史笑道:「聽聞府上二公子,要納我姨妹為妾?」
1
十二歲那年,我爹孫大貴硬要把姐姐許給鎮上的地痞頭子晁三。
姐姐哭啼著不肯嫁,我一氣之下,拉著自幼一同長大的魏冬河去衙門擊鼓。
魏冬河嚇得腿軟:「算了吧小春,晁三在青石鎮橫著走,縣老爺也不一定管。」
我才不信:「縣堂是公道之地,我不信趙八髭管不了他。」
公堂之上,趙縣令打著哈欠升堂,捻著八字鬍,笑眯眯對我道:「呦,這不是米鋪孫掌柜家的小春嗎,你要狀告何人?」
「我爹,」我大聲說,同時又補充道,「晁三。」
趙縣令哈哈大笑:「怎麼晁三也成你爹了?」
滿堂衙役跟著鬨笑,我氣得站了起來:「笑什麼笑,別笑了!有什麼好笑的!」
恰逢晁嘉南從街上經過,竟有衙門外的好事者隔老遠沖他喊:「三爺!晁三爺!你閨女告你哩!」
2
青石鎮的惡霸晁嘉南,邁步進了衙門,大剌剌地坐在了吳師爺旁邊的椅子上。
趙縣令竟然沒管他。
他挑眉看我,唇角勾起:「你是孫雲春?孫秋月是你姐姐?」
「正是。」
「怎地,她不肯嫁我?」
「當然,我阿姐不喜歡粗人,你一地痞怎能配她!」我生氣地用手指向他。
他自進了衙門,就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姿態肆意地倚著椅子,饒有興致地敲著桌子,言語間興味盎然。
趙縣令和吳師爺看戲似的跟著笑,居然管都不管!
「唔,這門親事本就是你爹定的,我推辭不下而已,既然她不願意,那正好算了。」
我還正惱著,這廂他滿不在乎地說:「算了。」還起了身作勢要離開。
一時愣了下,很快我反應過來,又沖他道:「什麼叫你推辭不下而已?我阿姐溫柔賢惠,長得也好看,是你配不上她,又不是她配不上你。」
晁嘉南笑了笑,似是懶得理我,頭都沒回。
外面看熱鬧的人對他道:「三爺,人孫大貴兩個閨女呢,大的不願意,讓他把小的許你得了。」
「別,氣鼓鼓的跟個小河豚似的,當我閨女差不多。」
滿堂鬨笑,我孫雲春在這一天顏面盡掃,青石鎮人人都說我多了個爹。
3
因我去衙門告了晁嘉南,回去後便被孫大貴打了一頓。
我娘死得早,孫大貴一向疼我和阿姐,從不捨得打罵。
如今又是逼姐姐嫁人,又是拿條子抽我,氣得我忍不住跳:「爹這麼巴結晁三,難不成他是你爹?」
毫無疑問,我又挨了頓抽。
晚飯也沒心情吃,一個人趴床上抹淚。
未幾,孫大貴過來看我,端了碗甜棗飯放桌上,嘆道:「別生氣了閨女,你可知爹廢了多少口舌才讓晁三同意這門親事,結果被你給攪黃了。」
「為什麼一定要跟他結親?阿姐根本不肯嫁他,她都三天沒吃飯了,爹你好狠的心。」
「爹不是告訴過你,年前咱們米鋪走一批貨,差點被土匪給劫了,若不是晁三出手相救,鋪里的夥計和那批米糧都沒了。」
「可是咱們不是謝過他了?給了整整五百兩,那些貨根本不值五百兩。而且晁三又不是什麼好人,地方惡霸,地痞頭子,桂子巷的鋪子,整個青石鎮的商戶,哪家沒被他強收過什麼貢錢?若是不交,還要被他們那些人威脅恐嚇。趙八髭身為父母官,自稱趙青天,竟然管都不管,還有沒有天理了?」
「春啊,這世上的很多事不能一概而論。晁三確實不是什麼好人,父母雙亡,自幼吃百家飯長大,又好勇鬥狠,整個鎮上的地痞流氓都聽他,拉幫結派做過不少壞事。趙縣令自然比不上青天包老爺,但也算是個明辨是非的官,你可知他為何這樣由著晁三?」
「不知。」
「開州四省通衢,黑嶺一帶是出了名的土匪窩,下轄新水縣又臨海,時不時的有海盜登岸。咱們青石鎮與新水縣挨著,又富饒,曾經也是被海盜侵擾過的,他們可比晁三狠多了,搶劫殺人跟砍白菜似的,無惡不作。」
「這個我知道。」
「州郡府離得遠,僅憑縣城衙門那些捕快和衙兵,你覺得能護得了咱們?青石鎮不能沒有晁三。」
「……那也不必逼著阿姐嫁給他。」
「唉,晁三以前確實荒誕,說到底還是年少狂妄。近幾年爹瞧他穩重多了,雖然是個浪蕩子,還挺懂得潔身自好,三更半夜寡婦敲門都被他趕走了,縣城想把閨女嫁給他的可不止爹一個。」
「……三更半夜寡婦敲他門你們都知道,咋的,門告訴你們的?」
「別胡說。」
「哼!」
「春,爹就你們兩個閨女,家中沒兄弟,日後也沒人給你們撐腰,世道艱難,爹自然要為你們打算。家中的米糧鋪子可保你們不愁吃穿,但你們姐倆需要一座靠山。晁三是重情義的人,爹不會看錯,他若能成你姐夫,日後我死了也就放心了。」
「你胡說什麼?什麼死不死的,你孫大貴好著呢,能長命百歲。」
「爹老了。」孫大貴幽幽道。
我抬頭看他,仿佛這才發現,他鬢間已生出許多華發,原來不知不覺,我眼中無所不能的阿爹,已至不惑之年。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天底下的父母,大抵都是如此。
鼻子一酸,我對他道:「爹你放心,等你真的老了,我也就長大了,到時我也可以撐起咱家的米糧鋪子,成為你和阿姐的靠山。」
「傻孩子。」
4
我發誓與晁嘉南勢不兩立。
我和魏冬河在盛川書院讀私塾,一向與我不對付的曹大胖,笑得身上的肉亂顫:「孫雲春,聽說你去衙門認了個爹,那人還是晁三?佩服佩服,胖爺我有眼不識泰山,今後萬不敢得罪你了。」
我撲過去跟他扭打在一起:「讓你胡咧咧!」
魏冬河緊跟著撲過去:「讓你跟小春胡咧咧!」
曹大胖的麻杆書童也跟著撲過去:「俺家少爺就喜歡胡咧咧!」
未了,我和魏冬河去街上買糖葫蘆。
魏冬河擔心道:「曹大胖回去後不會告訴他爹吧?他爹不會找我們麻煩吧?」
曹大胖他爹,是鎮上的曹員外,曹家財大氣粗。
「沒事,大家又不是第一次打架,上次他也沒告狀啊。」我不甚在意。
「可是這次你把他打狠了,他哭得可慘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不了被我爹打一頓。」
「你爹打人又不疼,我爹打人可疼了。」魏冬河哭喪著臉。
他家在桂子巷賣豬肉,他爹是屠夫,五大三粗卻忠厚老實,平時對他管得也嚴。
我頗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把手中一串糖葫蘆遞給了他:「他打你你不會跑啊,長腳幹嘛用的?來,吃。」
咬了口糖葫蘆,正要付錢時我傻了,身上竟忘帶錢了。
魏冬河見我看他,也傻了:「我也沒帶錢。」
賣糖葫蘆的小販,名叫許麻子,是個極小氣之人。他患有口吃,見狀立刻道:「小,小,小本買賣,概,概,概不賒帳,又,又,又不是沒,上,上過當……」
「怎樣,我說了不給你嗎?」
我白了他一眼,正想跟魏冬河商量讓他留下,我回家拿錢,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喊——
「許麻子,我們三爺他閨女要吃糖葫蘆,隨便她吃,把帳記咱晁三爺身上。」
循聲望去,是對麵茶樓。
二樓臨窗,站著吊兒郎當的晁嘉南,嘴角勾起,正無所事事地看著我們。
喊話的人叫馬祁山,亦是青石鎮的地痞之流,還是個不大不小的頭目,最常跟在晁嘉南身邊。
許麻子一聽,二話不說竟然又拔了兩串糖葫蘆給我:「三,三,三爺的閨女,管,管夠。」
我氣得臉都綠了,抬頭看著晁嘉南,站在街上沖他喊:「晁三,誰是你閨女!我是你爹!」
「嘿,小丫頭膽子挺大,敢直呼我們三爺名諱。」
「小孩子不懂事,算了。」晁嘉南聲音懶散,不以為然。
5
我發現了阿姐的秘密。
天黑之後,她瞞著我和爹偷偷出門,還挎了個竹籃。
我尾隨她一路出了桂子巷,拐入獅橋,又拐入橋東的石頭巷子,最後進了一破落小院。
站在門口我便明白了,阿姐執意不肯嫁給晁嘉南,原是因為這個。
她之前哭著對爹說:「晁三是個粗人,都不曾念過書,我要嫁的自然是知書知禮的讀書人,哪怕他一貧如洗,陪著他吃糠咽菜我也願意。」
石頭巷子倒數第一戶人家,住著青石鎮上最一窮二白的書生,安懷瑾。
他是個父母早亡的窮書生,而且是個很清高的書生。
我爹很不喜歡他,說他雖是府試第一名,但心氣太高,好面子,明明飯都吃不上了,人家陳員外請他幫忙寫副對子,事後給了半貫錢,他竟然把對子給撕了。
半貫錢可以買好米十鬥了,我爹連連嘆息,說都食不果腹了,還如此心高氣傲,自尊自大,難成氣候。
即便成了氣候,也走不長遠。
我趴在牆頭,隔著那扇破窗,看到姐姐從竹籃子裡端出了幾樣飯菜,貼心地拿筷子給他。
那樣貌清俊的書生,頜首笑了笑,很自然地接了過去。
仗義多是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也不知為何,我突然就想到了爹說的這句話。
興許是他的話先入為主,我對安懷瑾的印象不甚好。
知書知禮的讀書人,卻引我姐姐天黑出門,孤男寡女,說難聽了是私相授受。
6
我有些鬱悶,回去路上在橋底下坐了一會兒。
隔了好一會兒,才見姐姐從石頭巷子出來,腳步輕快地往家的方向回去了。
此時天黑無人,街上寂靜,隱約聽得到打更聲。
一更天,就要宵禁了。
我也起了身,拍拍屁股準備回家。
誰知剛走兩步,就聽水裡傳來響動,像是石頭投擲的水花聲。
「誰?」我警惕道。
「你爹。」
橋上傳來一道懶懶的男聲,抬頭看去,崖上青松般的影子,不正是那討人厭的地痞頭子晁嘉南。
我心下一惱,正要嗆他,他先開了口:「宵禁了怎麼還出門?快點回家。」
「要你管。」
「近來鎮上不太平,我可沒時間管你,快些回去。」晁嘉南道。
縱然我不喜歡他,也深知我爹說得對,青石鎮不可無他。
人人稱他晁三爺,連趙縣令和曹員外等紳士也對他以禮相待,原因不言而喻。
黑嶺那帶的土匪,值每年秋分,總會蠢蠢欲動。
青石鎮附近的幾個鎮子,多多少少都曾經歷過洗劫。
而青石鎮富饒之地,與他們相安無事的原因除了縣衙門看管得嚴,還因為這位晁三爺名聲在外。
他在鎮上一呼百應,那些暴戾恣睢的地痞流氓就服他,烏壓壓聚集起來,敢為了他一句話豁出命去。
可我看著他,也就二十出頭的模樣,生了副劍眉星目的好皮囊,眉眼之間卻皆是漫不經意的懶散。
我嘴上說著:「你晁三就是青石鎮最大的毒瘤,有你在當然不太平」。
腿上卻一點也不含糊,加快了回家的速度,一路小跑。
背後傳來他一聲笑。
7
我可能是瘋了,居然跑去同我阿姐說:「晁三那個人吧,雖然是個地痞頭子,但是爹說他有情有義,年歲二十出頭,長得也還行,勉強算個不錯之人,阿姐真不考慮下?」
結果可想而知,姐姐摸了摸我的頭,只笑了笑:「我與他不合適。」
我欲言又止,其實很想告訴她,她和那安懷瑾,也不合適。
爹是定然不會同意的,他常說他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都多,況且他又那般固執。
阿姐年長我五歲,是性情溫柔,但很有主意的一個人。
我不知她是怎麼打算的,苦惱一陣也就不甚在意此事了。
因我那時年歲不大,尚未開了情竅,不知男女情事,是這天底下頭遭的難搞。
我想著,她若喜歡讀書人,鎮上的讀書人多得是,再讓爹相看個更好的便是。
眼下我有更要緊的事需要煩憂,明日李夫子會抽查四書五經,不會的話要被戒尺打,放學後我還約了魏冬河一起去山上掏鳥蛋,曹大胖和他的麻杆書童最近總喜歡偷摸地跟蹤我們,我定要將他們捉弄一番……
8
年關將至,孫大貴準備了節禮,給趙縣令送完給陳員外送,陳員外送完給曹員外送……
居然還給晁嘉南準備了整整一車,各種米糧油,成袋子地往上扛。
我就知道,他還沒對把姐姐嫁給晁嘉南的事死心。
果然,他對我道:「晁三這份,待會你和鋪子裡的夥計一起去送,順便道個歉。」
「道什麼歉?我不接受他的道歉。」
「……讓你給他道歉!上次你在衙門把他告了,不得好好道個歉。」
「他怎麼不跟我道歉!他還說他是我爹呢!」
「……日後你姐嫁給了他,他就是你姐夫,兄長如父,倒也沒錯。」
「老天爺,孫大貴你連臉面也不要了!」
「生意人,要什麼臉面,你不是還說要接手咱家的米糧鋪子,以時屈伸,以義應事,方能八方來財,懂不懂?」
「哼,少來這套,反正我不去。」
「爹給你錢。」
「哼,少來這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能給多少?」
半個時辰過後,我和米鋪夥計站在了城東郊的一處屋舍前。
私以為晁嘉南這種人,名聲在外,也不差錢,什麼樣的好宅院買不到,竟然還住在城郊這等偏僻之地。
他家院子挺大,幾間整修過的舊屋舍,房屋主人正悠哉地坐在廊下喝茶。
正值年關,天冷,乍一望去,遠處霧靄繞山,起伏著氤氳的寒氣,一片灰濛濛,如暗淡的水墨畫。
晁嘉南就著炭爐烤火,湯沸火初紅,獨飲茶當酒,身上那件青衫袍,算是此畫中唯一的點綴。
兩名夥計從馬車上搬著東西,一口一個三爺,熱切無比。
晁嘉南長身玉立,懶洋洋地在檐下看我?「冷嗎?要不要喝杯熱茶?」
要,當然要,我都快凍出鼻涕了。
自顧自地上前,我很不客氣地偎在炭爐前烤火,順便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暖乎乎地喝進肚子,整個人都舒坦多了。
舒坦之後,我眼睛便開始四下亂看,指著門口道:「你家的院門就是這兩扇破木欄?」
「怎麼,有意見?」
「沒意見,就好奇寡婦半夜敲門是怎麼敲的,這不用敲吧?用腳一踢就開了。」
「……我記得你好像還在讀私塾,年歲十二?」
「過完年十三了。」
「唔。」晁嘉南挑著眉,看著我笑。
我瞪著眼睛看他:「你笑什麼?」
「連我笑什麼也要管?好生霸道的小姑娘。」
「你一看就沒憋好屁。」
「姑娘家這般說話,將來會嫁不出去的。」
「要你管,真以為你是我姐夫?別做夢了。」
「……」
話不投機半句多,夥計卸完東西,我狠狠剜了晁嘉南一眼,隨即就要上車離開。
結果離開的當口,我看到曹員外家的馬車迎面駛來,也停在了這郊外屋舍。
馬車上款款下來的妙齡女子,正是曹大胖的姐姐,曹瓊花。
曹大胖雖然是個胖墩,但是他姐姐曹瓊花身段窈窕,且生了副嬌俏的好模樣。
她被丫鬟扶著下了馬車,整了整衣裙,笑容滿面地進了晁嘉南的院子。
我隱約覺得孫大貴的念想要泡湯了。
沒想到這地痞頭子還真是搶手貨。
9
年三十,歲除,辭舊迎新。
青石鎮一派熱鬧喜慶,張燈結彩,鞭炮聲不絕於耳。
除夕夜我和阿姐守歲,孫大貴給了我們壓歲錢,我嫌棄他給得少,圍著他直念叨。
後來阿姐說帶我去放孔明燈,我才哼了一聲,饒過孫大貴。
我們在院子裡放孔明燈,阿姐讀過私塾,寫了一手娟秀的字,她在燈上題——「年歲更替,順意長存」。
燈內燭火映著她柔和的眉眼,她側目看我,問我要寫什麼。
我想了想,也提筆寫了八個字——「八方之財,入我家來」。
阿姐笑著摸我的頭,打趣道:「瞧我家小春,都快鑽錢眼裡去了。」
10
年後三月,值我生辰,孫大貴一大早親自下廚,圍著裙布,熱火朝天地擀了一盆面。
從小吃到大的手擀麵,加上熬得油黃的老母雞湯,再擱倆雞蛋,吃得人胃口大開。
阿姐撈了只雞腿放我碗里,叮囑我慢點吃,別急。
她不知道今日李夫子告了假,我和魏冬河約好了去山上掏鳥蛋。
不,更準確地說是我們上次掏鳥蛋時,在樹上發現了蜜蜂窩。
我們要在曹大胖發現之前,先把那蜜蜂窩打下來。
這麼想著,我一抹嘴,碗里剩了半隻雞腿,趕忙就溜出了門。
身後傳來孫大貴的喊聲:「你這孩子,沒吃完呢!」
11
魏冬河膽子真是太小了,虧他爹是個殺豬的。
我讓他爬樹上把那巢打下來,他在樹上猶猶豫豫,怕蜜蜂蟄他。
最後我沉不住氣了,三兩下也爬上了樹,接過他手中的竹竿,噼里啪啦地把蜂窩打了下去。
嗡嗡的蜂鳴聲中,我們倆趴在樹上一動不動,等著它們消停。
便是這時,林子深處隱約傳來說話聲。
距離太遠,聽不真切,只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們在說什麼青石鎮,去年秋里被晁三擺了一道,這次勢必讓他死……
他們還提到了一個耳熟的名字——賴老爺。
怕是整個開州的孩童幼時都如我和冬河一般,若是不聽話,會被家中父母嚇唬一番——
「再哭,便讓賴文賡下山來抓你。」
黑嶺一帶最大的土匪頭子賴文賡,人稱賴老爺,是個惡貫滿盈、手段狠辣之人。
我和魏冬河面色一白,清楚地意識到,土匪下山了。
12
我被土匪抓了。
我和魏冬河兵分兩路,抄小道回鎮上,欲去衙門通知趙縣令。
誰知林子裡的土匪比想像的還要多,且個個鷹鼻鷂眼,一臉兇悍。
天黑後,山洞裡昏暗陰冷,燃起的火堆已被熄滅。
土匪們都提刀走了,我手腳被反綁,嘴裡塞布,在地上扭動了半天都沒爬起來。
我哭了。
哦,還嚇得尿褲子了。
那日是我十三歲生辰,清晨爹給做了手擀麵,我還剩半個雞腿沒吃完,好後悔。
不知冬河有沒有平安下山,有沒有去通知縣老爺。
不知鎮上如何了,爹和阿姐找不到我,一定急壞了。
13
天亮時,我臉上的淚還未乾。
擔驚受怕一整晚,最終等來了兩個土匪,拎起我就往外拖。
他們身上有很重的血氣,手中的刀有血,且已經乾涸。
我被拖拽著不肯走,嗚嗚個不停。
兇悍的刀疤臉面目猙獰,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們鎮上的人都死光了,你也想死是不是?」
「要不是寨子裡缺女人,老子現在就宰了你!」
山林群鳥四散,我被他們挾持拖拽著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中有道影子一閃而過,日頭下晃著刺眼的劍光,轉瞬即逝。
「誰?」刀疤臉警惕道。
隨著聲落,前方果然走出一人,定睛一看,竟是晁嘉南。
身形修長,腰身勁瘦,熟悉的眉眼染著寒霜,緊抿的唇漠然垂下,那張總是懶洋洋的臉,此刻殺意瀰漫,黑眸揉著狠戾,滲著紅薄一片。
他身上有傷,腹部衣衫被血浸染,濺在臉上的血映著硬朗的五官,手中的劍從地面划過,如殺戮場上浴血而出的修羅。
「晁三?你竟然沒死?」刀疤臉很吃驚。
他也僅是吃驚了下,因為晁嘉南一如既往的話少,單手轉了下手中的劍,以疾雷之勢揮出,三兩下將他腰斬。
另一名土匪很快也亡於他劍下。
末了,他用染血的手,將我的綁繩解開,拿掉了嘴裡的抹布。
「晁三,晁三,怎麼連你也受傷了?鎮上如何了?」
我哭著問他,只覺喉頭一陣腥甜,哽著咽不下。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
十三歲,我生辰這天,青石鎮被屠了,死了大半的人。
彼時正值盛京大亂,傳聞四皇子殺父弒兄,宮變奪權。
燕山府的平王最先起義,各地叛軍流寇趁火打劫,組建了無數支隊伍。
開州黑嶺的土匪,夜襲青石鎮,實則未討到什麼便宜。
但是他們竟然與江西起義的裹刀軍勾結一塊,縣衙兵及晁三等人同土匪廝殺時,裹刀軍黃雀在後,在城內搶殺掠奪。
他們想入京,分一杯天下權勢的羹。
但他們沒有錢,急切地需要軍需。
叛軍入城,百姓避之不及,於是他們借土匪之名,以殺戮搜颳了青石鎮。
14
我家的米糧鋪子沒了,人都死了。
城內屍橫遍野,哀嚎一片。
桂子巷瀰漫著血的味道,入目赤紅。
那一年,我爹和姐姐,以及鋪子裡的夥計,全都被抹了脖子,縣衙門的鳴冤鼓上,濺了一行血,父母官趙八髭倒在公堂之上,死不瞑目。
那一年,魏冬河不知所蹤,他那憨厚老實的屠夫爹,手握一把殺豬刀,睚眥欲裂,死在桂子巷尾,利箭穿心。
那一年,我那總是之乎者也、張口閉口孔孟之道的李夫子,拿起了菜刀,沖向裹刀軍。與我有過節的曹大胖和他的麻杆書童也死了,曹員外家無一倖免,曹瓊花被土匪劫走。
那一年,我問晁嘉南,你為什麼沒有守住青石鎮?
三月,桃花開了,山上的茶花也開了。
我收拾了包袱,準備入京了。
我問晁嘉南:「我爹說你自幼父母雙亡,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既然是百家飯,青石鎮的百姓,可對你有恩?」
晁嘉南沉默著,點了點頭。
我又道:「你不會放過賴文賡和那幫土匪的,是不是?」
「是。」
「那就好,我替青石鎮的百姓,跪一跪你吧。」
我跪地給他嗑了三個頭,抬頭看他:「晁三爺,小春有勞了。」
晁嘉南本就負傷在身,臉白得像紙,唯有眼圈薄紅。
後來,他便一路跟著我,護送我入了京。
15
近來我總是不斷夢到四年前晁嘉南送我入京的場景。
那時節兵荒馬亂,處處都不太平。
行至隴西路上,我生了場病,高燒不退,他帶著我住在野外荒廟。
有一逃難的一家四口,恰好也途經此處,住宿廟中。
那大嬸看著和善,是個熱心腸,叮囑晁嘉南趕快去藥鋪抓藥,她幫忙照顧病中的我。
晁嘉南走了,離開沒多久卻又放心不下,折返回來。
大嬸正領著她的一雙兒女守在廟外,見到他面色驚懼。
她男人此刻正在廟裡,猥褻著想扒我的衣服。
後來,晁嘉南殺了她丈夫。
他怒紅著眼睛,原是要將那大嬸也殺了的,結果她跪地磕頭,不住地求饒。
晁嘉南憤怒地將劍架在她脖子上,一遍又一遍地質問:「你沒有女兒嗎?你沒有嗎!?」
大嬸哭道:「我正是為了我女兒,才什麼都聽了他的,我沒有辦法。」
他們年幼的女兒,方才七歲。
兒子年歲也不大,約莫十一二歲,只會傻笑著拍手,是個流著口水的痴兒。
晁嘉南沒再看她們一眼,將我背在身上,離開了破廟。
臨走之前,他對那大嬸道:「你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也是孩子,這不該是你作惡的理由,我該殺了你的。」
他沒有殺她,雖然他很想這麼做。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身上,被他背著前行,走過寂靜無人的荒野,又走過田間廢橋。
天快黑了,彎月懸於半空,郊野小道樹影綽綽。
四面有風,吹得人身上好冷,頭疼欲裂。
晁嘉南低聲哄我:「小春,先別睡,等進城了我幫你找大夫。」
我的額頭好燙,眼淚也好燙,染濕了他的衣裳。
他肩上的衣衫被我死死攥在手裡,那樣用力。
那似乎是我此生還能抓到的唯一的溫暖,也是我僅有的力氣。
我呢喃道:「我沒有家了,我爹死了,阿姐也死了,我能叫你姐夫嗎?」
「從今以後,我便是你姐夫。」
「好,你會幫他們報仇的吧?」
「會,我會拿賴文庚他們的人頭祭青石鎮。」
「我也會,我會親手宰了那幫人。」
「……報仇的事交給我,你是姑娘家,老老實實地待在京中,等我消息。」
16
我姨母鄭氏,是御史張大人的一房妾。
一個色衰愛弛、並不受待見的老妾。
京都官宦之家,總會有那麼一些投奔來的窮親潑故,大戶人家為了彰顯體面,大都願意給予庇護。
如御史府西後巷的一處跨院,專門用來安置各房夫人和姨娘們的遠親。
我亦在其中。本來以我姨母的老妾身份,我該和張家其他打秋風的窮親戚們一起搬住在郊外莊子上的。但我姨母討了主母夫人朱氏的好,把我一頓夸,朱氏聽聞我讀過私塾,年齡又相當,於是同意留我在府中,給四小姐張宓做個女伴讀。
這本是姨母求來的,她感激涕零地謝了朱氏,私底下卻又心中不平,對我道:「什麼女伴讀?也就說得好聽,還不是讓你去四姑娘身邊聽她使喚?里子面子可都讓她們占了。你是投奔我來了,有良籍的,又不是賣到了他們御史府。」
她說得對,御史府的四小姐張宓,與我同歲,自我到了她身邊,便成了她可以隨意使喚的下人。
寄人籬下總歸是這樣的,如我姨母,抱怨完了,第二天還不是打起精神,滿面堆笑著去給朱氏請安,捶腿捶背,費了心地哄她好。
一個不曾生養也沒有恩寵的妾,京都之中不知有多少她這樣身份的人,後半生的指望全都在主母夫人手中。
主母夫人若是高興,會逗笑著和善以對,若不高興,隨手一個茶盞扔在腦袋上,砸出了血也是有的。
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兒緣屋棟。
十三歲之前,我是青石鎮米鋪掌柜家的閨女。如今四年已過,也不過成了京都御史府寄人籬下的小春姑娘。
四小姐張宓就不一樣了,她生來就是官家女眷、世家小姐。
其父為從三品御史大夫,其叔為內廷侍從官,其告老歸鄉的祖父還曾是先帝時期的內閣輔臣,可謂是世代文臣之家。
張宓便如同形形色色的世家之女,身份尊貴,秀外慧中,骨子裡充滿傲氣。
這傲氣不僅來源於她的貴女身份,也來源於刻在骨子裡的尊卑。
她如她的母親朱氏一般,可以待我很和善,也可以翻臉不認,以主子的口吻斥責我壞了她的規矩。
說起來真是冤枉。
我十三歲成為她的女伴讀,那時她也不過十三歲,正是大好年華,貪圖玩樂的年紀。
朱氏對她可謂是費盡心思地栽培,府內請了最好的先生,沾了她的光,各房的其他小姐們也都被教養得很好。
張宓有段時間極其叛逆,挖空心思地想往府外跑,後院看門的攔住了她,她便拽著我去西後巷的跨院。
我曾告訴過她,西跨院我們住的地方,有棵長勢甚好的大樹,枝幹都伸出了院外。
她拉著我爬樹出府,在街上溜達了半天,看到什麼都感興趣,買了一堆東西。
我勸她快些回去,她聽也不聽,最後還是無意被她二兄撞見,帶回了家中。
然後朱氏便一巴掌打在了我臉上。
力道之大,我的臉頰立刻腫了起來,舌頭嘗到了血腥味。
張宓站在一旁,面對盛怒的母親,未曾言語,反倒是她二兄張雲淮,對其母提醒道:「小春非府內下人,母親不該打她。」
朱氏聞言一愣,臉色變化之快,竟內疚地拉住了我的手:「是我糊塗了,竟忘了小春是鄭姨娘的甥女,她自不是咱們府內下人,我一時氣急罷了,你不會怪我吧?」
她說罷,順便從桌上餐盒捻了塊糕點,遞到我手中,只道是萬福樓剛做出來的杏仁酥,給我嘗一嘗。
哄小孩似的。
那年我十四歲,低眉順眼,十分感激地對朱氏道:「夫人對小春有恩,幸得夫人收留,小春才不用,感念尚來不及,萬不敢怪了夫人。」
朱氏點了點頭,很滿意。
我也很滿意,因我爹曾經說的「以時屈伸」,我做到了。
只我姨母鄭氏不滿意,私底下抹淚,背後詛咒朱氏是個生兒子沒屁眼的。
17
後來類似的事情還有幾起。
總歸是四小姐年歲小,驕縱時除了偷溜出府,還與二房的六小姐起過爭執,六小姐不小心摔下台階傷了頭。
二夫人不肯罷了,上升到妯娌之間的爭執,朱氏便很頭痛地讓我跪下認錯,直言是我離得最近,沒有拉住六小姐。
我順便聲淚俱下地為張宓開脫一番:「四姑娘當真沒有碰她,是她腳下一滑,自個兒滾下去的。」
這下可好,得罪了二夫人,又是一巴掌招呼過來。
過後朱氏滿意地賞我塊點心,拍了拍我的手,贊我聰明伶俐。
張宓及笄那年,情竇初開,喜歡上了開平府忠勇候世子蔣霆。
蔣霆與其有過幾面之緣,只因受其長兄之邀,過府幾次。
御史府的大公子張彥禮是個挺有意思的人,學問做得不怎麼樣,仗著家世做了個京中小官,小到什麼程度呢?尚算不上八品的饗射典儀,他爹張御史大人出門提起都嫌面上無光的那種。
雖不怎麼成器,他卻也有擅長之處。
比如擅長交友,結交了京中一干官宦子弟,今日約著下棋,明日約著打馬球。其能言善辯,左右逢源,實乃本性。
因緣際會下,張宓見了蔣世子幾次,第一次遙遙見禮,便已經惦記在了心上。
忠勇候世子蔣霆,生了一副風流倜儻的好樣貌,風度翩翩。
此人放蕩不羈,實為風月老手,一眼便看穿了張宓那點旖旎心思。
若是尋常人家的小姐,沒有他不敢招惹的,但張宓不同,她是御史府的貴女。
招惹上了,很難全身而退。
蔣霆於是眉頭一挑,知禮守節,對她那點女兒家的心思置若罔聞。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張宓朝思暮想,逢花燈時節,竟又打算出府,只因聽其長兄說約了蔣世子等人明月樓觀燈。
我知曉若是瞞著朱氏,必然又是我來背鍋,因而示意要去請夫人應允。
張宓自然不肯,一番僵持下,竟抬手給了我一巴掌。
她斥道:「母親原給我挑了那麼多的侍女,我只待你親近,小春你卻忘了自己什麼身份,竟也要來管我。」
我沉默了下,垂眸道:「世家高貴,姑娘身份也高貴,正因如此,不能由著姑娘的性子。」
「我不過是想出門一趟。」
「此事需夫人應允。」
「你明知她不會同意。」
「那姑娘便不該去,夫人說了您已及笄,不可如從前那般了,她特意叮囑過,您的舉止都需讓她知曉才是。」
「小春!你……」
張宓氣急,用手指著我,你了半天,最終又泄了氣。
她嘆息一聲,想明白了似的,忽又拉了拉我的手:「我方才不是故意打你,你不會怪我吧?」
那張明艷動人的臉,浮現出一絲內疚,眼神無辜且乾淨……我忍不住又想起那句「龍生龍,鳳生鳳」。
她和她的母親,可真像。
18
我依照張宓之託,獨自出府,去明月樓外等那蔣霆。
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先是表明上次蔣世子入府留下的那盤棋局,她已經想到了破解之法。接著含蓄而委婉地表示了此次不能隨兄長一同出府觀燈的遺憾,為表心境,最後還寫了這麼一句——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我在明月樓外候著的時候,街上人潮擁擠,燈火輝煌。
花燈時節,普天同慶。
京都繁華,好似永遠都這般熱鬧。
那年宮變,燕山府的平王入京,不過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便成功奪位登基。
天下前後亂了半年而已。
甚至於京都之內,都沒有掀起過什麼大風浪。
許是平王天命所歸,半路便打得陳王等人退了兵,最後直接率軍攻到了皇宮內苑,順利登基。
他是個好皇帝,如今三年已過,正值國泰民安。
國泰民安,所以如張宓這般閨閣小姐便顯得很矯情。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真好笑,她懂什麼是哀愁和破滅?
她不懂,這些,種種一切,我孫雲春才懂。
天下不過亂了半年,卻使我落了個家破人亡的慘景。
花燈時節,再也不見青石鎮的熱鬧和喜慶……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我在明月樓外等了很久,方見蔣霆等一行人從裡面走出來。
我左顧右盼,按照張宓的叮囑,趁其長兄張彥禮不在,我快步上前,向蔣霆行了禮,將信遞過去。
「世子爺,這是我家姑娘給您的信,您請收好。」
蔣霆一開始未接,挑眉看了我一眼:「是你?」
我未作聲,只又將信遞了過去。
他勾了勾嘴角,接過之時,手指無意間與我觸碰了下。
我抬眸看他,長睫忽閃的一眼,四目相對,很快又垂下眼瞼。
「小春告退。」
轉身欲走之時,忽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街上繁鬧,處處人聲鼎沸,他眼中含笑,湊近了對我道:「小春姑娘,你總是偷看我,我發現了不止一次。」
他說得對。
忠勇候世子入府之時,春心萌動的似乎不止張宓一人。
每次她走向他時,身邊那個總是低眉順眼的小春姑娘,也會抬眸驚鴻一眼,每每四目相對,又很快地移開目光。
她咬著唇,眼尾微微地紅,似是心事被發現了一般。
我早就說過,蔣霆是風月老手。
他自然看得出那眸光之中藏著的東西。
他不願招惹張宓,但是我,他絕對招惹得起。
所以花燈節這晚,他尋到機會,在我耳邊低聲問我:「為何總是偷看我?」
我先是咬唇不答,半晌,聲音細微:「自然是,傾慕於世子。」
意料之中的答案,蔣霆沒有太多意外,滿意地笑了一聲,伸手捏了下我的臉。
他正欲低頭再說些什麼,街上突然傳來一道清冷的男聲——
「小春。」
抬頭望去,人群之中,花燈招展,赫然站著御史府的二公子,張雲淮。
朱氏育有二子一女,除了不甚長進的大公子張彥禮,整個御史府最得臉的便是二公子。
他年方十九,少有才名,十四歲進士及得。
平王登基後為了快速鞏固君權,除三年一度的科考外,還進行了一次制科館選。
張雲淮被保舉欽點,直接入翰林庶吉士,至六部觀政見習。
不出意外,將來他會是世家這輩最有能耐的一個,如他祖父一般成為內閣大臣。
整個張家是將光耀門楣的重責延續在了他身上的。
二公子生如皎皎明月,無論身處何處,哪怕身後花燈萬盞,都掩不住他眉宇間的那抹生動冷光。
他一向少年老成,是個性子淡,極其嚴肅之人。
街上被他喚了一聲,我立刻低下頭來,快速地走到了他身邊。
他同蔣世子揖禮,不冷不熱地寒暄幾句,便要告辭。
蔣霆似笑非笑道:「彥禮兄還在明月樓內,佳人作陪,醉得不省人事,二公子不順道帶他回府?」
「自然是要帶回去的,有勞世子挂念,替兄長謝過了。」
19
張雲淮似乎心情不好。
大公子被人扶上馬車,先行回府,他僅帶了一隨從,反倒打算從街上步行回家。
我與那名叫福生的隨從,跟在他身後,一路沉默不語。
已至亥時,街上的人逐漸少了許多,但因節日的緣故,仍顯得很熱鬧,處處張燈結彩,燦若星河。
我只顧低頭走著,不知何時張雲淮已經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
二公子眉眼昳麗,穿了一身織金錦繡袍,青鳳裘的披風,身姿高頎,眸光輕輕瞥來,整個人出塵俊美,貴不可言。
我跟上了他的腳步,繼續低頭在他身邊同行。
他終於開口,卻不是問我為何會出現在明月樓,而是清冷道:「蔣世子此人,並非善類。」
我輕點了下頭。
他又道:「我原以為,你與她們不同。」
言語之間,不含半分情緒,亦聽不出深意。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自幼被眾星捧月,少年得志,莫說是御史府,便是在京都之中,也是極耀眼的郎君。
我初到御史府時,曾和二房杜姨娘的娘家侄女杜絮柳同住在西跨院。
杜姨娘與我姨母鄭氏不同,她極其聰明,又貌美風韻,生了一雙勾魂的鳳眼,最得二老爺的喜歡。
她還在二夫人的眼皮子底下為二老爺生了個兒子,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一向脾氣不好的二夫人,竟一直容忍了她。
杜姨娘無疑是聰明的,正因這份聰明,她的侄女杜絮柳與我不同,同是府中妾室投奔而來的娘家人,二房的杜姑娘比我高貴多了。
她生了副鵝蛋臉,身段窈窕,不用做什麼女伴讀,只需聘聘裊裊地站在杜姨娘身邊,人人稱她一聲「杜姑娘」。
不像我,御史府的人想起來便叫我一聲小春姑娘,更多時候是直接叫我小春,亦或者孫雲春。
我姨母因為此事時常生悶氣,有時候還掉淚。
她道:「你若是早些時候來投奔我,在我還年輕些時,大老爺待我也是不錯的……」
我看著她默默抹淚,安慰了一番,其實心裡好笑極了。
我這傻姨母,還以為我不似杜絮柳那般被人尊重,是因為二房杜姨娘受寵的緣故。
似乎大家都這麼認為。
連杜絮柳也這麼認為。
至少每次見到二公子張雲淮,我如丫鬟一般低眉喚他「二公子」時,杜絮柳總是柔柔地看著他,喚的是「二表哥」。
她與我真的不同嗎?
被雪覆蓋的荒野銀裝素裹,其實每一條道路在大雪融化後都是泥濘的。
我們生在土地之上,自降臨便紮根在泥里,註定成不了飛檐上亮晶晶的瓦礫。
可是杜絮柳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同她姑姑杜姨娘一樣,拼了命地想要破土而出,往屋檐上攀爬,似乎高一點,再高一點,就可以變成一塊瓦。
可她忘了,她的根還在泥里。
爬得越高,不斷拉扯,終會有分崩離析的危險。
如我們這種人,就該老老實實紮根在土裡,不是嗎?
我們應該把根扎得越來越深,如野草般生根發芽,竭盡全力汲取一切,自己長成為一棵大樹。
世家尊卑是刻在骨子裡、寫在禮法上的。
我們不可能成為一塊瓦,但可以長成大樹,枝葉伸展在屋檐同一高度,興許還有凌空瓦上的機會。
可是這些,她們都不懂。
那時杜姑娘還在做夢,夢的是光風霽月的二公子,含羞望去的眼神,滾熱的心意,殊不知早就是御史府人盡皆知的笑話。
她不知道,背地裡府內的幾位小姐聚在一塊兒,談笑間是如何嘲諷她的。
「她姑姑不過是個妾,大家叫她一聲杜姑娘,她還真往臉上貼金了,竟然稱呼二哥為表兄,真是好不知羞。」
「你們瞧見她看二哥的眼神了嗎?想來是得了杜姨娘的真傳,一股子的狐騷味。」
「她莫不是還指望二哥正眼看她?瘋了不成?二哥那樣的人,她便是做妾也是不夠格的。」
……
她們談論的時候,張宓也在其中,感慨地說了句:「二哥這樣的人,倒也不怪她們動了心思。」
她說的是「她們」。
杜姑娘之前,府內還有過秦姑娘、李姑娘。
御史府的大公子,早已娶妻生子,納了好幾個妾,且自詡風雅,酒喝多了與那些官宦子弟互享美妾也是常有的事。
二房夫人只生了六姑娘一個,二老爺的兩個兒子皆為庶子。
怪就怪在張雲淮不僅金貴,還皎如玉樹,容姿勝雪。
據張宓所說,從前在她二哥身邊伺候的丫鬟婢子,多有不安分的,心思都用在了別處。
後來被朱氏狠狠地整治了一番。
而二公子興許是看多了她們的做派,骨子裡厭惡至極,眸光冷冷瞥去,如寒冰一般,令人生畏。
他是個端正自持的人,極有主見。
正因如此,朱氏對他很是放心。
然而年歲到了他這般,通房也沒有一個,又讓朱氏操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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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自然是不願搭理二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