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她是怎樣想的,忽有一日,張宓在四下無人處問我:「小春,你覺得我二哥如何?」
「二公子,自然是極好的人。」
「你想不想做他的妾?」
我嚇了一跳,抬眸看她:「四姑娘,你莫要亂說。」
張宓面上含笑:「我悄悄告訴你,母親前些日子誇你來著,道是整個府里的丫鬟相看了一遍,都不如你老實本分。她說你是個伶俐人兒,有打算收你為我二哥的通房,待日後二哥娶了親,再抬你為妾……」
張宓臉上的笑理所當然,似在告訴我,小春你命真好。
但她萬沒想到,我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開口道:「四姑娘,我不做妾的。」
笑意凝結在臉上,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那可是我二哥。」
心知與她多說無益,我道:「我爹在世時,已經為我定下過婚約。四姑娘,我如今是得張家庇護,暫居而已,有朝一日我是要離開的。」
張宓睜眼看我,想起來了一般,恍然道:「對,我們竟忘了你是良籍,並非府內下人。」
那日西院無人處,張宓與我閒談一陣,轉身離開之際,卻未曾想到不遠之隔的水榭,站著玉樹臨風的二公子。
我恍惚覺得他應是聽到了我們的話,可他表情那樣淡,負手而立,僅投過一個極平靜的眼神。
我不確定他當時聽沒聽到。
其實他聽沒聽到,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我的心思從未停留在他身上一秒。
所以花燈節這晚,他看到蔣世子捏了我的臉,開口道:「我原以為,你與她們不同。」
雖知他是誤會了什麼,我也未想過解釋,只道了句:「二公子,人都是一樣的,沒有不同。」
街上掛滿燈籠,各式各樣。
天上月明,圓得好似白玉盤。
他道:「你說過,你不做妾。」
頓了頓,又道:「蔣世子定不會娶你。」
他放慢了腳步,我也放慢了腳步,緩緩地跟著:「世子爺當然不會娶我,二公子放心,小春明白自己的身份,您想說的我都明白。」
「所以,你今晚為何出來?」
他沒有看我,聲色淡淡。我沉默了下,依舊沒打算把給張宓送信的事說出來。
他卻像猜到了什麼似的,輕笑一聲,又對我道:「去給張宓挑一盞花燈吧,免得空手而歸。」
街上掛著很多燈,即將收攤的小販喜笑顏開地幫我介紹,高懸的是骰子燈、花籃燈,最亮的是走馬燈,好看的屬宮燈與圓燈。
我隨手選了一盞提燈,紙籠上有神鳥圖案,栩栩如生。
回眸時,正看到張雲淮在看我,他的眼睛極是幽深,又道:「你也挑一盞吧。」
我便隨手也為自己挑了一盞。
上面是燕子圖案,燈燭輝映,燈籠上題了一行字——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圓月盡明,與燈燭呼應,映在張雲淮眼睛裡,他笑了下:「太上靈簽第六十三簽,正是這句,為上籤。」
我也笑了下:「二公子,這是街上,並非廟裡。」
「信則有。」
他看著我,平靜的眸子深黑一片,說了這三個字。
我與他走在街上,過後再無言語。
長街遠處望去,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他後來又說了句:「今年的花燈節,好似格外熱鬧。」
我順著目光望向那月,也順著他的話,不自覺地回道:「我見過更熱鬧的。」
語罷,回過神來,對上他的眼睛,很快又垂眸:「月亮倒是格外的圓。」
「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里明,當真圓滿。」
二公子聲音一貫的清冷,抬頭望月時,此情此情也染了幾分柔軟。
他竟問我:「小春,你可喜歡?」
我沒有看他,只顧著埋頭走路,答非所問:「月滿則虧,還是彎月好。」
21
花燈節後,蔣霆來了一次御史府。
他與張彥禮下棋對弈,張宓知道後,特意打扮了一番前去觀棋。
最後一局,變成了張宓與張彥禮的主場。
在場眾人,目光都落在棋局之上,唯有蔣世子,似笑非笑地坐在一旁品茶,最後身姿後仰,招手將我喚了過來。
他在我耳邊低語。
我咬了咬唇,湊近也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蔣世子於是笑得肆意,隨手轉弄桌上茶杯,眼眸眯起。
三日後的深夜,他翻牆進了御史府。
蔣世子不缺女人,但偷香竊玉來的,總是更招人喜歡。
深更,我們約在了西跨院最隱蔽的閣樓,那裡平時堆放雜物,無人會來。
內屋被我拾掇了一番,還算乾淨。
桌上只點了一盞油燈,很暗。
御史府那樣大,沒人會在意這樣一個小角落。
蔣霆將我摟在懷裡,我環抱他的腰,抬頭看他,問他以後會不會娶我。
他看著我,嘴角勾起,手指撫過我的唇:「小春,我不會騙你,日後我可以納你為妾,娶為正妻絕無可能,你若後悔,還來得及。」
他很懂女人心思,作勢後撤,我連連搖頭,更加抱緊了他:「世子爺,我沒有後悔。」
他於是笑了,摸了摸我的臉,便要吻下來。
我擋住了他,輕聲道:「世子爺,我有些怕,你先陪我喝一杯吧。」
桌上一壺酒,我先壯膽飲了一杯,蔣霆隨後也跟著飲了一杯。
他心情甚好,酒杯一扔,拉我在懷。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他綿軟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又倒在椅子上,甚至沒有力氣提起手指向我。
「小,小春,你什麼意思……」
我站在他面前,手拿一根細繩,看著他打了個結。
「我不想的,誰叫你吃了我家的米呢?」
那一刻,我想我的臉定如惡鬼一般。
我不僅準備了繩子,還準備了一把刀。
我繞到他身後,套住了他的脖子,未給他說話的機會,奮力勒起,腳蹬在椅背。
「吃了我家的米,就要給我還回來,你們加官進爵,讓我屍骸遍地,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好事?」
燈燭映在我的臉上,那一定是猙獰的一張臉。
不怕,我早就不是人了。
從離開青石鎮的那刻起,我便是游離世間的惡鬼,發誓要扼住他們的脖子。
當年的裹刀軍首領,以忠勇候蔣文祿為首,後來歸順了燕山府的平王,在其奪權路上立了功,天下平定之後竟封了侯。
加官進爵的當然不止他一人。
沒關係,我會一個個地找到他們,然後一個個地殺掉。
當今聖上多麼器重蔣文祿,賜了他開平府。
究竟是怎樣的戰功,配得上一個平字?
亂臣賊子,搖身一變成了開國王侯。
沒人管的嗎?
沒關係,我孫雲春會出手。
蔣霆是我殺的第六人。
忠勇候世子,當年他父親屠殺我們青石鎮的時候,他才十八歲,亦在其中,高騎馬背之上,多麼威風。
如今他恐懼地瞪著眼睛,在我手底下喘不上一口氣。
我連一滴血都沒有要他的。
我的刀是要刨開他的五臟廟的。
我要我家的米。
我一點也不怕。
沒人會知道他去了哪裡。
知道他行蹤的那名侍從,此刻正於夜色之中守在御史府外。
夜深無人,他也會遇到鬼。
一個小啞巴和一個瘸子。
他們同樣會演,會裝,會趁其不備,將繩子套上他的腦袋。
小啞巴是個乞丐,叫狗兒,我對他有恩,曾施捨過他一碗飯。
瘸子叫魏冬河。
沒錯,是那個在青石鎮與我一同長大的魏冬河。
22
我第一次殺人時,還未滿十五歲。
那日艷陽高照,我出府去城西一間鋪子,為張宓買新鮮出爐的臘肉燒餅。
新開的鋪子,臘肉燒餅做得一絕,我排了很久的隊。
燒餅鋪子挨著一茶水攤。
我在排隊之時,耳朵很尖地聽到不遠處一喝茶的差爺在跟人吹噓。
他說他從過軍。
江西起義的裹刀軍,追隨忠勇侯投奔當今聖上,可惜後來負傷過,如今成了最末等的差役,只能在京郊守個門。
他穿著半舊的差服,臉很黑,是常年風吹日曬的那種黑。
同伴說他吹牛,他拍了下桌子,吐沫星子亂飛——
「你還不信?當年我們那支隊伍多能耐,進京途中經過開州,土匪作亂殺了鎮上大批的人,還是我們趕走了土匪,收繳了糧食和錢財用作軍需……」
勝利者總是可以隨意改寫篇章的。
你若是在如今的開州城,隨便揪住一個孩童,問他知不知道青石鎮,他會問你,是被裹刀軍洗劫了的青石鎮嗎?
然而開州之外,人盡皆知那事是土匪幹的,裹刀軍其實是趕走了土匪的義軍,以訛傳訛信不得。
我們生長在土地上,是那樣渺小的存在,小到迷霧瀰漫,拼盡全力也走不出來。
真相被埋沒在霧裡,艷陽高升時,會隨著霧一同散盡。
裹刀軍是燕山府平王蓋了印的神勇,忠勇侯是當今聖上親封的。
所以我們會是刁民。
我從茶水鋪子跟著那差役到城郊外門,看他們守城門,也看著進出的百姓。
與我同坐在街邊的還有個小乞丐,他身上有傷,又髒又臭,蠅蛆鑽滿傷口的腐肉,啃出個豁口。
他蜷縮在牆根一動不動。
我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然後將買的臘肉燒餅放在了一旁。
再後來,天黑了,那守門的差爺吆喝著同伴去吃酒作樂,喝到了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
我一路跟著他,然後找機會將他打暈,從橋上推了下去。
他淹死在龍藏浦,旁人只會道他是酒喝多了失足掉下去的。
回頭時,吃了我臘肉燒餅的小乞丐,正在寂靜無人處默默地看著我。
我殺的第二個人,是一個屯兵校尉。
京都上林苑統領,是個鰥夫。
將他毒殺之時,他還誤以為我是媒人介紹給他做續弦的。
魏冬河來京都找我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瘸子。
他來得不早不晚。
在我殺了那屯兵校尉之後,對京中情況掌握得越來越多,他和狗兒成了我最有利的助手。
如今,四年已過。
蔣世子失蹤,序幕重新拉開。
他是忠勇侯蔣文祿唯一的兒子。
我知道,沒有人會一直贏,也做好了被反殺的準備。
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取了蔣文祿的人頭,才能死而無憾。
23
事態比我想像的嚴峻。
蔣霆失蹤後,京都的防衛突然嚴了起來,整日大批官差進出,弄得人心惶惶。
當今聖上指派北樞院的密使安大人負責追查,據說是忠勇侯力薦。
我乍一聽到「安懷瑾」這個名字,便心下一沉。
同為青石鎮走出來的人,我知道他有這個能力串聯起其餘的案子。
青石鎮歷經屠殺存活下來的人,多是他這樣家徒四壁的窮人家。
他如今竟也在京中,還做了官。
我提醒狗兒和魏冬河,最近不要冒頭,躲起來。
可我到底還是低估了安懷瑾這個人。幾日之後,狗兒偷摸著來找我,比划著說魏冬河被抓了。
大批官兵搜捕了他們所在的莊子,冬河腿腳不便,沒能逃掉。
再接著,安懷瑾持忠勇侯手諭,帶兵包圍了御史府。
他的目標自然是我。
我沒想到,二公子會出頭。
他站在安懷瑾面前,不退不讓,只嗤笑著看他一眼:「安大人,搜查御史府僅憑侯爺一道手諭,是不夠的。」
安懷瑾對他應是忌憚的,好脾氣地解釋:「事態緊急,未來得及請示陛下,望二公子見諒。」
「我若不見諒呢?」
「那便只能日後賠罪了,在下對二公子並無惡意,對張大人亦是十分敬仰,便是查出了什麼也知貴府不會牽扯其中,在下保證,此為舊事一樁。」
「你算什麼東西,小小密使,拿什麼保證?」張雲淮冷笑一聲。
人盡皆知,他在六部見習,實為天子近臣,平時接觸聖上的機會極多,甚得器重。
光風霽月的公子,說話極不客氣,使得安懷瑾面色一變,隱忍複雜,最終咬了咬牙,指揮了身後兵馬——
「二公子,得罪了,聖上若是怪罪,在下願意擔責。」
他很有自信,篤定了能從御史府搜查出什麼。
也對,蔣世子死在這裡,屍首尚在此間。
我在一干丫鬟下人之中,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御史府里里外外被搜查了一遍,各個院落、水井,連樹下的土都要確定有無翻新的痕跡。
官兵回復,未有發現。
安懷瑾不信,親自帶人又去搜查一遍。
回來之時,他面色陰沉。二公子看著他,嘴角勾起:「安大人,恐怕你要擔責了。」
安懷瑾眸光斂緊,想到了什麼似的,道:「二公子,府後似乎有處坡塘,打攪了,在下還要派人去打撈一番。」
幾乎是瞬間,我抬起了頭。
恰逢二公子的目光望來,突然地四目相對。他蹙了下眉,冷聲道:「安懷瑾,你過了。」
24
蔣霆是被我沉屍在那處坡塘的。
可我萬沒想到,安懷瑾仍是一無所獲。
他的目光陰沉沉掃過,指向了人群中的我——
「將她帶回去,我親自審。」
一聲令下,有官兵上前,我作勢後退一步,二公子已經隨手從身旁府兵身上拔出長劍,架在了安懷瑾的脖子上。
「安大人儘管試試會不會腦袋搬家,她是我的人,你敢動她?」
25
安懷瑾離開了。
屋內長明燈搖曳,只我和我姨母鄭氏,跪在了張雲淮面前。
姨母面上慘白一片,身子顫抖,手也抖,一下下地打在我身上,推搡著哭道:
「小春,你這個死丫頭,快給二公子磕頭,若非二公子庇護,你定是性命難保了。」
我後知後覺地明了,最先發現我殺了蔣世子然後拋屍的,是我姨母。
興許她還發現了其他一些什麼,畢竟如今在這世上,她是我僅存的血緣之親。
這四年,我與她相依為命,她是真的很疼我。
蔣霆死後,京都流言四起,從魏冬河被抓那日起,她惶惶不安,知道我遲早會出事。
她覺得坡塘底下的那具屍首,一點也不保險。
她想要打撈出來處理乾淨,但她沒那個能力。
安懷瑾帶兵包圍御史府之前,她終於下定決心賭了一把。
她去求助了二公子。
這是個很危險也很大膽的決定。
之前朱氏跟她提及,要收我做二公子的通房,侍奉二公子。
府內皆知,二公子光風霽月,玉潔高清,從未有女子近身伺候過。
朱氏從前也提議過收個通房給他,他給拒絕了。
但是這次,朱氏再次提議時,他沒有拒絕。
姨母篤定,二公子喜歡我。
我不信。
興許是存了幾分好感與興趣,但他對我,絕對談不上喜歡。
此次肯出手相助,大概是因為知道了蔣霆死在他們家,他很怕惹上麻煩。
二公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眸光深沉,面無表情。
我跪地磕了個頭:「多謝公子相救,小春自會離開,儘量不給府里招惹麻煩。」
「你要去哪兒?你離開了去哪兒?二公子說了你是他的人,老老實實跟著他,他會護著你的。」
鄭氏嚎啕大哭,拼了命地打我,奮力推搡一番,最後又一把將我抱住。
「小春,我可憐的孩子,姨母求你了,收手吧!你娘早逝,如今這世上,你是她僅剩的血脈了。求你了,給我留點念想吧!」
「鬥不過的,小春!官家是天,你如何斗?我只想你活著,咱們活著好不好?安安穩穩地活著,姨母求你,給你磕頭了,認命吧孩子!」
姨母淚流滿面,面容絕望。
「鄭姨娘,讓我跟她單獨聊聊。」
許久未曾說話的二公子,開了口。
26
張雲淮聽了那段過往。
對他而言,那應該僅是一段過往。
他勸我放下,說他會將我摘得乾乾淨淨,他有能力護住我。
我問他如何護住,是要魏冬河認了所有的罪?
他沉默了下,道:「他受盡了刑罰,至今還未將你供出。」
「所以公子憑什麼認為我會苟且偷生?」
「你即便站出去也救不了他,不過多死一人,這是事實,小春你要認清,並且接受。」
「當真無迴旋的餘地?」
「沒有。」
「我不認。」
「你必須認。」
光亮在他臉上若隱若現,交織成斑駁碎影。
二公子面如冠玉,一沉不變的眼睛,黑沉又平靜,像流淌的暗河。
「你姨母說得對,官家是天,人是鬥不過天的。」
「我原以為,二公子與旁人不同。」
我靜靜地看著他,直看到他面上一怔,很快又恢復如常。
「人都是一樣的,這也是你說的。」
「對官家來說,真相併不重要,天下稍定才有重典治亂,禮法和公道只存活於規則之內,而亂世向來是無規則的,官家不會認,你讓他如何認?」
他當然不會認。
他若是認,便不會在有人彈劾忠勇侯時,不予理會。
裹刀軍是儈子手,卻是對他忠心耿耿的儈子手。
更何況,他還吃過儈子手割下的肉。
時過境遷,那段過往無傷大雅,高位者掌控規則,所以他們選擇淡忘。
當今聖上自登基後勤政治國,施恩於民,有惠民大者之稱。
他那般愛惜自己的好名聲,怎肯後世史書留下污點?
只要他不認,儈子手割下的肉,就來路清白。
這些,我早已看清,可是眼下,還是低低地笑出了聲。
「他不認,我也不認。」
「對你們來說,那是一段過往,是故事,可我是故事裡的人。」
「二公子,你的話我聽懂了,若是沒發生在我身上,那當真是有道理的。你說的都對,道義模糊在規則之外,但世間總需要我這種人存在的,不是嗎,否則你告訴我道義存在的意義。」
「我不在乎生死,也知鬥不過天,但至少,我應該堂堂正正死在公道的路上。」
「所以,我不認。」
我抬頭看他,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張雲淮看了我良久,神情一點點地軟了下來,伸手撫上我的臉——
「小春,會有機會的,但不是現在,你信我,將來我盡力為你討個公道。」
「將來?是等聖上老去?新主登基?不,二公子,我等不了,我活著的意義,不是看他們壽終正寢的,我做不到。」
27
張雲淮說服不了我。
他軟禁了我。
他當真是個厲害人物,不惜得罪忠勇侯,連同他爹張御史在陛下面前參了安懷瑾一本。
安懷瑾被貶至京都之外為官。
在他的插手下,都官府尹主審,快速地定了魏冬河的罪。
流程總歸還是要走的。
他帶著我,在主審官的陪同下,去了牢獄見魏冬河。
我與魏冬河自幼一同長大,我家開米鋪,他家賣肉。
我娘死得早,孫大貴忙營生顧不上我的時候,我多半在他家,跟他一起啃豬大骨。
他爹看著凶凶的,可每次見我都會憨笑——
「小春來了,來,多吃肉,小姑娘胖一點才好看。」
他還說,以後長大了給我們冬河做媳婦吧?
我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和魏冬河之間轉悠,脆生生地說:「不要,我爹說魏冬河長大了會跟你一樣丑。」
他爹頓時有些尷尬。
年幼時不懂分寸,後來長大的魏冬河,也並沒有長成他爹的模樣。
他總是跟在我身後,唯我馬首是瞻。
我也習慣了身邊有他,形影不離。
可眼前我的少年,被鏈條五花大綁,渾身是血,面目全非。
我認不出他了。
我真的認不出他了。
綁著他的鏈條黑紅生鏽,上面沾滿了血,幾乎勒進了他的血肉里。
他受盡了刑罰,低垂著頭,一動不動,仿佛死去多時了。
牢頭潑了他一盆水。
他奮力地睜開眼睛,透過面目全非的臉,定格在我身上。
然後他嘴角動了動,聲音斷斷續續。
他在說:「不認識,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殺了我吧。」
魏冬河其實膽子很小,但從小到大,涉及到我的事,他總會生出無限的勇氣。
如他瘸著腿,孤身來到京都尋我,見到我的那刻,哭得像個孩子。
他說:「小春,我沒用,你不在我身邊我好怕,我原本想著去衙門告知的,林子裡土匪太多,我太怕了,一不小心摔到了崖下,斷了腿……我是不是特別沒用?等我瘸著回到鎮上時,什麼都沒了。」
記憶中,我的少年,還很怕疼。
他爹打他時,他總是哭嚎得很大聲。
可如今,他遍體鱗傷,一遍又一遍地認了所有的罪。
二公子滿意了,他對那主審官道:「他認了,那便三日後處斬吧,都成這樣了,不必再用刑了。」
主審官趕忙稱是。
全程我都沒有說話,目光落在魏冬河身上,面上麻木不仁。
可他們不知,我心裡在流血流膿,從裡面崩壞,一寸一寸,潰不成軍。
張雲淮帶著我離開,轉身之際,魏冬河低下了頭,他隱約在哼一首童謠——
「……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輿。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這首童謠我知道,是李夫子最不喜歡的一首。
當年在盛川書院,每次被他用戒尺打了,我和魏冬河總會故意氣他,當面哼這首《神雞謠》,然後撒腿就跑。
李夫子每每說我們不學好,氣得吹鬍子瞪眼。
「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我聽到了,魏冬河在跟我告別。
他說:「小春,我要回家了。」
28
我身上藏了一把刀。
回去路上,我在馬車上劫持了張雲淮。
他很意外,不敢置信:「小春,我不信你真要殺我。」
語罷,我的刀割傷了他的脖子,血流一片。
他長吁了一口氣,開口道:「你爹為你定下過的婚約,是他?」
「二公子,我到今日,方明白一件事。」
「什麼?」
「人和人一樣,也不一樣。」
他不明所以,我冷冷道:「生於雲端之人,光風霽月,永遠不要指望他們去理解紮根在土裡的東西,因為他們看到的黑,永遠不會沾染在自己身上,所以冷靜,所以自持,自詡為天下公義。」
「你是天上月,我是地下泥,我們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互覺憐憫,鄙淺可笑。」
我搶了他的馬車,將他踹了下去。
隨後輾轉跑路,藏身一處荒野廢棄義莊,與狗兒相見。
夜深人靜,義莊鬼火重重,陰森可怖。
為了躲避追捕,我們躺在棺材裡,和死屍同睡。
狗兒比划著問我有什麼打算。
我將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了他,讓他離開京都,自個兒找個地方謀生。
三日後,魏冬河會被處斬,我會出現在法場之上,面對圍觀眾人,揭露裹刀軍的真面目。
他們信也好,不信也罷。
聖上殺我也好,凌遲也罷。
後果我已經不在乎了,行至此路,山窮水盡,我盡力了。
我孫雲春,對得起我爹,也對得起我阿姐,對得起青石鎮的每一個亡魂。
29
魏冬河死了。
我沒有等來三日後的處斬,那日我同張雲淮前腳離開,後腳他便死在了牢獄之中。
他撐不住了,真的回了家,沒有等我。
狗兒的眼淚不斷落下,比划著問我為什麼不哭。
我摸了摸他的頭,只道:「你好好活。」
我離開了義莊,在岸樁河頭,等了安懷瑾數日。
他就要離京了,貶職到京都之外赴任。
我也上了那艘船,躲藏在船艙。
天漸黑的時候,他回了房。
我踹開了他的門,又關上,一步步逼近。
我問他,你還記得我姐姐孫秋月嗎?
他慌了,連連後退,躲避著我:「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你莫要再錯了。」
他以為我不知道,那年裹刀軍入城,在石頭巷殺人時,他為了保命,驚懼地告訴那幫人,這裡住的都是窮人家,沒有餘糧。
橋東桂子巷商戶多,還有一家米鋪。
同為青石鎮存活下來的人,我本以為自己可以不計較的。
可他利慾薰心,逮著機會往上爬,竟投靠了忠勇侯,自告奮勇地來抓我們這些故人。
也罷,他本就是自私涼薄之人,從未將我們當做故人。
那我便不必客氣了。
讀書人到底弱了一些,我將他踹翻在地,狠狠踩著,舉刀一下下貫穿他的身體。
血滲透在甲板,也滲透在我手上、臉上。
「你自幼在青石鎮長大,夫子有沒有告訴你,君子死節,不為苟生?」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百川東到海,何日復西歸。」
「你讀的書應教你做賢者,而不是小人,君子懷瑾握瑜,你怎配得上這個名字?」
他瞪大了眼睛,驚懼著倒在血泊之中,像一條殘喘的魚。
我給了他最後一刀。
「我姐姐喜歡你呢,我送你去見她。」
30
天亮了。
殺了安懷瑾之後,我便跳了江。
游到岸邊,已經費盡了我全部的力氣。
自知曉魏冬河死後,我再未吃過東西。
此刻飢腸轆轆,餓得厲害。
我像個落魄的逃荒者,甚至不必喬裝打扮,蹭了滿臉的泥,衣服糊在身上,頭髮亂糟糟,骯髒不堪。
我要回京都。
忠勇侯蔣文祿,他得死。
我太餓了,要吃東西,京郊入城時,在一賣包子的攤位上抓了個剛出鍋的。
攤販氣急敗壞,追著我要打。
我跑得快,氣喘吁吁,躲到了犄角旮旯處,咬上一口,被燙得眼淚流了出來。
京郊莫名多了很多人,城門很多守衛。
不多時,有大軍入城,隊伍浩蕩。
圍觀人群說,是開州來的。
四省通衢的開州,土匪泛濫,兇殘無比,一向殺人不眨眼。
他們占據天時地利,狡猾無比,連朝廷的官驛都敢截殺。
但近兩年,那幫土匪頭子消停了。
天子換了人,土匪頭子也換了人。
那人叫晁嘉南,人稱晁三爺。
他站穩腳跟之後,統領了整個黑嶺的土匪,然後做了件頭等大事——歸順朝廷。
皇帝得知此事,欣慰得站了起來,連連稱好,人還未到京中,聖旨半路就封了個晁都尉。
四年後,我與晁嘉南的初次相見,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旗幟招展,面容堅毅,身後是大批人馬。
而我蜷在城牆根,滾熱的那口包子含在嘴裡,忘了咽。
他比從前粗糙了。
記憶中總是懶洋洋的那張臉,眉眼無疑是硬朗的,濃黑的劍眉下,鼻樑高挺,薄唇微抿,眸子寒星一般……看上去明明沒什麼大變化,卻又顯得那般滄桑。
也是,他本就年長我八歲,一路廝殺過來,歷盡滄桑,到了這個年齡可不是成了老男人?
很奇怪,他來之前,我像一個瀕死的溺水者,一隻腳已經踩到了地獄,無所顧忌,喉管即將被勒斷一般。
可這一刻,我哽咽著站起來,拼盡了全力想要走向他。
晁嘉南,你怎麼才來?
你來晚了,魏冬河死了。
若是你在,定有辦法救他的,對不對?
你在青石鎮時,連縣老爺都要給你面子的。
我知道,你總是很厲害的。
我不會錯,我爹也不會錯,孫大貴一向說你,有情有義。
……
他沒有看到我,也沒有聽到我的喊聲。
在我即將穿過人群之時,冷不丁地被人打暈了。
醒來的時候,便已經身在御史府。
二公子張雲淮靜靜地看著我,笑了笑:「小春,再不老實,我可真生氣了。」
他又將我關了起來,說要擇良辰吉日,納我為妾。
31
晁嘉南近來一定很忙。
忙著封官、開府,各方拜帖,絡繹不絕。
京都官場是這樣的。
他如今是朝廷新貴晁都尉,天子愛重的臣子。
我想見他,總是有機會的。
一個月後,他赴了張御史府上的宴。
姨母說:「真是奇怪,給他下請帖的不計其數,他偏就先來了御史府。」
我說想出去走走,姨母不許,只讓我在院子裡曬了會兒太陽,然後又將我鎖在了房內。
魏冬河死後,她似乎更緊張了,很聽張雲淮的話,對我看管得很嚴。
她說,再過一月,我便要成為二公子的妾了。
她還抹淚道:「若非沒有法子,我是萬不想讓你給人做妾的。咱們良籍出身,憑甚給人做妾?即便是二公子,我也覺得心中委屈。」
「好在二公子待你真心,雖是納妾,一應的禮節也都是做足了的,你的喜服是錦繡坊定做的,京都最好的綢緞莊呢。」
我想讓她放我出去,不惜告訴她:「我要見晁嘉南,就是皇上親封的那位晁都尉,姨母可知他是誰?他是我姐夫。」
「又胡言亂語,你就不能老實一點?」
「真的,你信我,他比張雲淮更能庇護我。」
「……你老實待著吧,晚會兒我來給你送飯。」
御史府宴賓,晁嘉南正在其中。
我是在杜姨娘的侄女杜絮柳的幫助下偷跑出去的。
她趁我姨母不備,偷了她的鑰匙。
倒也算不上好心幫我,她如今在御史府也是舉步艱難。
大公子張彥禮看上了她,幾次言語撩撥。
杜姨娘雖得二老爺喜歡,到底是個妾,得罪不起大房的公子爺,只能敢怒不敢言。
杜絮柳是個心思敏感且自恃清高的姑娘,她很怕有朝一日真的落在張彥禮手中。
知曉二公子要納我為妾,她又氣又惱,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是怎麼輸給我的。
論才情樣貌,她明顯更勝一籌。
妾意似鐵,她堅信只要我離開御史府,不再回來,她便還有機會入了二公子的眼。
這個拎不清的杜姑娘,始終對張雲淮抱有希望。
人各有志,我沒有時間去喚醒她。
我換上了府內丫鬟的衣服,混在其中,低頭端著盤盞去了宴賓席上。
人很多,輕歌曼舞,杯觥交錯。
張御史和幾位公子都在,晁嘉南也在,正坐於對面主座。
舞姬在宴上跳舞,我伺機想要過去時,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正是那該死的張雲淮。
他眉眼有些不耐,眸光清冷地盯著我,警告之意寫在臉上。
哦對了,他之前威脅我來著,為了保我他承擔了太多風險,若我再不老實,他便將我姨母給殺了。
我站在了他身後,老實本分地低下頭。
此時正值一曲作罷,舞姬退下。
隔著不遠,晁嘉南的目光望了過來,落在我身上。
只那一眼,我抬起了頭,四目相對,又一次朝他走去。
張雲淮未來得及阻攔我,我已經走了上前,眾目睽睽之下,站在他面前行了個禮,垂眸道:
「姐夫。」
周遭安靜了那麼一瞬,我不知身後的張雲淮是何表情,只看到晁嘉南勾了下嘴角,「嗯」了一聲,眸光鋒銳,掃過全場。
我乖乖地站到了他身旁。
大公子張彥禮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小春,你方才叫晁大人什麼?姐夫?」
我沒有回答,對面的張雲淮蹙了下眉,只靜觀其變地看著我。
張御史倒是很快反應過來,笑道:「小春姑娘是投奔家中的親眷,萬沒想到與晁都尉還有這般的姻親,這可是緣分使然,晁都尉原是自家人。」
「不對啊,晁大人何時成的親?竟未曾聽說過。」
大公子面上生疑,晁嘉南看著他笑,嘴角勾起,漫不經心地把玩手中酒杯:「開州成的親,倒忘了知會大公子一聲,見諒。」
此言一出,張彥禮面上訕訕,尷尬至極。
張御史暗暗瞪了他一眼,面上含笑,正要同晁嘉南說些什麼打圓場,方見他眸光望了過來,鋒銳一閃而過,把玩的那隻酒杯竟被捏碎了。
「孫雲春確是我姨妹,岳丈大人死後還是我親自把她護送到了貴府。幸得府上庇護,晁某感激不盡。不過張大人,聽聞府上二公子,要納我姨妹為妾?」
晁嘉南身子微微後仰,姿態肆意,手指有下沒下地敲著桌子,偏又表現出一副溫良模樣,笑得溫吞和煦。
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十二歲那年,我將他告上衙門之時,他大剌剌坐在師爺椅上的樣子。
那時他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舉手投足間皆是漫不經意的懶散。
恍惚重疊的影子,令我怔了下。
二公子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面上波瀾不驚,一片平靜,朝晁嘉南揖禮道:「想來是傳聞有誤,讓晁大人誤會了,在下並非納妾,而是娶親。」
「娶親?」
「正妻是也。」
「何時大婚?」
「下月初八。」
「倉促了,這日子不好。」
「大人認為何時方為吉日?」
「來年暮歲,臘月初八,三媒六聘,大轎八抬。」
晁嘉南盯著張雲淮,聲音沉沉,黑眸流轉著捉摸不透的幽光。
氣氛暗涌,所有人都察覺出了異常,唯張雲淮揚了揚唇角,仍舊一副風輕雲淡的君子做派。
「來年暮歲,臘月初八,還望晁大人靜待聘禮入府。」
宴會結束,晁嘉南離開之際,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你且等一等,我去跟我姨母告個別。」
他喚了我一聲:「小春。」
我回頭看他,他眉眼沉靜,又不由自主的笑了:「你留下。」
32
我留在了御史府。
晁嘉南分明可以帶我一同離開,可是他沒有。
那日我惱羞成怒,對他道:「你莫不是以為我真的要嫁給張雲淮?晁三,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沒有做。」
「已經結束了,往後好好過日子吧。」
「你什麼意思?」
我的心涼了一截,果不其然,聽他道:「到此為止吧,我們已經盡力了,總該放下過去為自己活一場。」
我明白了。
晁嘉南已經不是四年前的那個晁三了。
擔心的事總歸是發生了。
四年前青石鎮被屠,我明知錯不在他,面對屍橫遍野,仍舊堅持問了他一句——
你為什麼沒有守住青石鎮?
我爹說他是重情義的人,可他早就是父母雙亡的孤兒,我好怕他就這麼算了,不肯為鎮上的父老鄉親報仇。
我必須提醒他,他收了我們的貢錢,卻沒有守住我們的鎮子,他是有責任的。
看吧,我孫雲春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所以我怒不可遏地沖他吼:「什麼叫盡力了?當初是你說報仇的事交給你,讓我老老實實在京中等你消息,仇人尚在高枕無憂,你竟說到此為止?」
「小春,我死過不止一次。」
他聲音很平靜,平靜得瞬間撫平了我的怒氣,直擊心底,潰不成軍。
「你不知開州的狀況,也不知黑嶺究竟是怎樣的存在。你只聽說過賴老爺,卻不知賴文賡,我依照承諾殺了他,還不夠嗎?」
「報仇哪有那麼容易?我在屍山血海中九死一生,看到的黑嶺悍匪如林,是人間煉獄,從前是我自負了,憑我當初那點能力,也就僥倖才護住了青石鎮。」
「我知道你在京中的狀況,小春,咱們都盡力了,活著很難,所以放下吧。」
放不下的是青石鎮的晁三,放下的是京都的晁都尉。
也對,朝廷新貴,得天子待見,他會有更坦蕩的仕途,直上青雲,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