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曾計劃用死遁的方式徹底擺脫雲家女的身份,與得了寧州知縣調令的周祈遠走高飛。
卻因雲靜婉一時興起,在生辰宴上向主母許願派人去田莊接我回家而失敗。
被困雲家後,一直等不到我赴約的周祈只好求到雲霽川面前。
彼時,周祈是頗具才名的新科進士。
雲霽川一向沽名釣譽,雲家庶女又多,同意得十分乾脆。
偏偏籌婚之際,雲靜婉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與蕭闕之間的情意。
彼時的皇后姑母盛怒之下,將我指給蕭闕,以示羞辱。
雲霽川自覺愧對周祈,又擔心他將來官越做越大,與自己為難,索性找藉口將他貶去邊州了事。
如今將人調回,無非是送我個人情。
好叫我自覺將皇后之位讓給雲靜婉罷了。
畢竟,她才是嫡女,又即將有後。
而我與蕭闕成婚五年,除了空手套白狼奪取帝後之位的戰績外,並無所出。
況且雲家從上到下,一向沒人看得上我這個歌姬所生的庶女。
我坐皇后之位,反叫他們臉上無光。
一點一點抽走蕭闕手上反覆把玩的奏摺後。
我擺出賢后模樣,坐在他對面,開始勸諫:「過往雲煙而已,陛下多慮了。
「只是如今辰妃有孕,不便侍寢,後宮姐妹眾多,陛下還是雨露均沾的好。」
「今兒正好初一。」蕭闕漫不經心道:「那就從皇后開始吧。」
我撫著腕上的紅瑪瑙手串,笑意不達眼底:「臣妾身子不適,恐怕伺候不了。」
「合歡殿的沈昭儀,看著不錯……」
話音未落,蕭闕鬆開手指,才剛端起的玉質茶杯徑直落在茶托上,發出一聲脆響。
抬眼間,一片肅殺之氣,讓人不寒而慄。
若是此刻手上有刀,我猜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但是,我賭他不會貿然動我。
因為時機未到。
果然,片刻後,蕭闕拂袖離去,亦帶走滿室寒氣。
外面負責報信的人傳來消息。
說是蕭闕離開後,徑直去了辰妃的關雎宮。
連翹掐著案上的芙蓉花,咬牙嘟囔:「懷孕了還去!弄沒了才好呢!」
我搶過還沒慘遭屠戮的芙蓉,隨手擺弄:「放心吧,暫時不會。」
晚些時候,我便接到旨意。
命我將主理六宮之權交給辰妃。
蕭闕身邊的大伴薛印苦著臉,艱難解釋:「陛下說娘娘一年到頭身體不適,既然如此,那就好生養著。」
我笑笑,沒說話。
連翹卻氣得不行,在我跟前來回晃悠:「要我說,你的藉口確實拙劣。損人陰陽怪氣,罵人中氣十足,怎麼可能身體不好?」
那又如何?
當年新婚之夜,是他自己說的。
我是姑母隨手扔給他的垃圾,不許我和他躺一張床。
從那天起,我便再未和他出現在同一間臥房。
過去如此。
現在六宮充實,他也越發髒了。
我更是不要。
6
懷孕的喜氣迅速沖淡了雲靜婉所有的不快。
她竟一夕之間恢復如初,甚至比之以往,更添幾分柔婉嬌憨之氣。
看來,蕭闕確實挺會疼人的。
御花園裡,迎面而來。
她在宮人的攙扶下,揚聲喚我:「七妹,我正想去看你。」
這人一向話癆。
從我們在涼亭坐下開始,小嘴就沒停過。
一會兒說覺得懷孕這件事十分奇妙。
一會兒說自己根本不會管理六宮,偏偏蕭闕硬要塞給她,害她愁得睡不著覺。
「七妹,我一定找機會讓蕭闕把主理六宮之權還給你……」
要不是她晃著我的手,一雙杏眼盡顯赤誠與熱烈。
要不是我一向知道她是真傻,而不是真茶,我就一巴掌甩過去了。
見我興致缺缺,她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收斂笑容,弱弱道:「其實,我一直覺得愧對你。
「可我和蕭闕,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七妹,你不會怪我吧?」
我點點頭:「無妨,都是造化弄人。姐妹二人共事一夫,自古就有,不必介懷。」
「嗯!」她臉上頓時綻出如花笑容,抱著我的胳膊將頭埋在我肩上蹭了又蹭,篤定道:「兄長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他囑咐我們姐妹一定要相互扶持,才能在這深宮之中長長久久的生存下去。」
我幽幽嘆了口氣。
你兄長的意思是給我點好處,讓我單方面扶持你呢。
不過……
閒著也是閒著,我何不將那好處收了?
恰逢合歡殿的沈昭儀也傳出有孕的消息。
沈氏一族是最早站隊支持蕭闕的中都大族。
蕭闕上位後,他們理所當然成為朝中新貴。
如今勢頭更是直追雲家。
蕭闕一高興,不僅將沈昭儀提為嫻妃。
還放出話去:「辰、嫻二妃,誰先生下皇子,便封為太子。」
兒子當了太子,母親距離皇后之位還會遠嗎?
一時之間,我的存在尤為尷尬。
索性以清凈為由,提出去行宮養病。
臨行之前,雲霽川來送我。
話里話外,每一句都在暗示這次一定成全我和周祈。
條件是要麼自己坐穩皇后之位,照應雲靜婉,要麼降至妃位,扶持雲靜婉。
畢竟,和蕭闕空手奪皇位的那些年裡,我手裡多少也攢了點東西。
否則斷不能逼得蕭闕放棄雲靜婉,立我為後。
可惜,他低估了一個人。
許是看出我心中疑慮。
雲霽川湊近一步,壓低聲線道:「娘娘大可放心,周祈這些年過得不大好,縱有再硬的骨頭也該軟下來了。」
周祈不同於其他學子。
新科進士個個擠破頭也要留在中都,求一個指點江山的機會。
唯有他,不求經天緯地,惟願造福一方。
新科取士,周祈以第四名入進士科。
並非他入不了三甲,而是依照舊例,前三甲必留中都。
他不願與中都權貴為伍。
恰好,我也受夠了中都雲氏。
情願陪他一道,山高路遠,去一個遙遠之地,造福一方。
可惜,那些稚嫩夢想終究被拿著權杖之人打得稀碎。
我也早已脫胎換骨,學會迎難而上。
雲霽川以為吃盡了苦頭的周祈好不容易回到中都,必能甘心做我裙下之臣。
和我一起為他所用。
可惜,被雲霽川低估了的,不是周祈。
而是我。
7
至於周祈有沒有被低估。
我得看過才知道。
畢竟,人確實是會變的。
行宮幽靜,少有的護衛和內侍都已換成雲家的人。
為了讓我心甘情願替雲靜婉鋪路,雲霽川當真盡心竭力。
竟然下令,讓才剛上任中都少尹的周祈親赴燕山島行宮給我送東西。
可惜,雲霽川恐怕要失望了。
過去含情雙目,如今看向我時,如同盯著一尊泥塑。
唯一不變的,唯有依舊挺直的脊樑和眼底的文人傲骨。
幸好天公作美,在他放下東西執意要走時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用雨天不便行船的藉口將他留下。
可他寧願站在廊下盯著雨幕,也不肯回頭看我一眼。
我在夢裡看了許多年他絕望時背過身去壓抑哭聲的背影。
卻從未懷疑過,再見時他定能明白我當初與他決絕的難處。
即便做不成情人,也能做個知己。
原來,我也低估他了。
不論我如何放低姿態,溫言求好,他始終四平八穩,不假辭色。
連翹盯著他所在的方向,低聲問我:「這人什麼來頭?竟敢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裡。」
這人啊,曾是個無依無靠的窮書生。
腰裡別著砍柴刀,懷裡揣著經論書。
靠替人抄書寫信,替書院種地養鵝讀書科考。
是曾因我隨手翻了幾頁他桌案上的詩集,便熬夜抄錄一本送我的痴人。
「你去喚他進來,就說我要給他看一件寶物。」
吩咐連翹出去傳話時,我順手拔下發簪,緩步進了殿內臥房。
所以,周祈被連翹連拉帶拽推進臥房時,便看見我一襲薄紗斜倚在榻上的畫面。
連翹驚得瞪大雙眼。
但還是咬牙推了周祈一把,順便替我關上了房門。
周祈猝不及防,被連翹推得一個趔趄,直直撲到榻邊。
目光恰好對上我胸前薄紗遮掩之處。
如同被燙到一般,立時耳根紅透。
他素來端方君子,於風月情上更是個老實人。
迅疾移開目光的同時,慌忙起身便走。
「站住。」我直起身,死死盯著他的背影:「當年之事,各有難處。後來我拼盡全力,不過是為了自己掌控命運,我以為,你會懂我的。」
他並不回頭,只沉聲道:「當年之事,的確各有難處。但如今,你不止是人妻還是國母,怎能如此荒唐?」
「為何不能?蕭闕有三宮六院,我只要你一個。」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溫聲誘哄:「宮廷內苑,爾虞我詐,時時刻刻都有人想吃掉我。我一個人孤立無援,苦苦支撐,每一天都在孤單、寂寞、空虛中度過,每一天都在……想你……」
檐外雨下如注。
趁著周祈愣神之際,我從背後一把將他抱住:「求你,留下陪陪我。」
「我真的很累,也很害怕,我快要保不住這個皇后之位了。」
「你留下,就當幫我一回,給我一個孩子吧。」
從被我觸碰到的那一瞬間開始,周祈的背脊便已繃緊,身上也燙得厲害。
他入京有些時日了,對我如今的處境多少有所耳聞。
可他依舊掰開我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冷冷蹦出:「娘娘,周祈先走一步,你好自為之。」
我一向知道周祈不算感情用事之人,卻沒想到我如此誘哄,也無法將他撼動。
看來當初那點繾綣愛意,終究難抵仕途盡毀之恨。
可是,僅僅是為了保住他的命,我就已經獻出所有了啊。
若是我不親自與他決裂,親口告訴他是我自己貪圖蕭闕皇子的身份,自願出嫁。
雲霽川便要依著父親的主張殺了他以絕後患了。
眼看周祈已經抬手準備開門,我抹去臉上淚珠,涼聲問他:「你知不知道,現在就走的話,雲霽川不會放過你。」
他嗤笑出聲:「來這裡之前我便已經遞了辭官的摺子。至於周祈這條命,左右只有一條,你們雲家想要,拿去便是。」
「既然已經辭官,為何還要來這一趟?」我心中重又燃起希望。
他第一次主動回頭看我:「為了勸娘娘一句,莫要丟了當初山窮水盡之時也願對村頭老嫗施以援手的善念。」
在田莊時,我曾問過周祈為何屢屢幫我,次次救我。
他說,是因為第一次見我時,親眼看見我被雲府嬤嬤推下馬車,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卻還是在爬起來後,拔下頭上唯一的銀簪,一瘸一拐送給坐在田埂上哭的阿婆,讓她拿去給自己的小孫子買藥。
那時,我在田莊的身份是雲府犯了錯的婢女。
他對我說,犯了錯不要緊。
反正,對錯本就不是絕對。
但一個人的善念,彌足珍貴。
對錯本就不是絕對,只是我們,再無回頭之路。
周祈終究頭也不回地走了。
哪怕我在屋中崩潰到痛哭出聲,砸碎了所有能砸的東西。
他也不曾回頭。
8
周祈冒雨行船,離開了燕山島行宮。
我亦大病一場,纏綿病榻數日之久也不見好。
蕭闕聽說之後,倒是親自趕到行宮看我。
只不過,是為了出言嘲諷:「你這樣的毒婦,除了我,誰敢沾你?」
他這個人,狠是真狠。
總能準確戳中別人的心窩子。
我原本嚴陣以待,病死也不打算服輸,聽了這話也只能默默背過身去。
最起碼,不能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沒想到他卻和雲霽川一樣,四處召集名醫為我醫治。
無他,如今雲家和沈家在前庭各自拉幫結派,斗得如火如荼。
我若在這個時候死了……
後位空懸,戰火必然燒到後宮。
雲靜婉的戰鬥力,他倆心中有數。
比比誰先生兒子還行,正經宮斗,她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蕭闕和雲家暫時都還需要我占著這個皇后之位。
尤其是雲家。
再不濟,也要讓我活到回宮幫雲靜婉撕下後位之後才能死。
由此,我含淚泣血,和雲霽川談了個條件。
讓他將當年赴任寧州知縣的調令重新發給周祈。
成全他造福一方的心愿。
沾上我,沾上雲家,他已經夠倒霉了。
臨死之前,便讓我還回去一些吧。
雲霽川的調令發出去那天,我拖著病體,冒雨從行宮搬回中都後宮。
雖依舊纏綿病榻,但畢竟經營多年,宮中各處都有我的眼線和暗樁。
在蕭闕和雲家看顧不到的地方,我輕而易舉便能護雲靜婉周全。
連翹一邊喂我喝藥,一邊嘆氣:「男人算個屁,你為了個假清高的臭男人心如死灰,也太沒出息了。」
「你不懂。」雲靜婉挺著六個月的孕肚,紅著眼站在門口:「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不過七妹,你還是忘了他吧。」
她流著淚坐到我身邊,噎聲道:「我聽兄長說,周祈在邊州時曾救過一個孤女,這麼多年一直帶在身邊,前幾日已經隨他一同去寧州赴任了,真是枉費你一番苦心。」
「這樣啊。」我閉上眼,無力嘆息:「也好。」
我就知道,我生來註定只能做一隻陰溝里的老鼠。
明月高懸,終究半分照不到我身上。
可惜,雲靜婉已經替我哭得驚天動地,攪得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恰好指尖不意碰到一直放在枕邊的詩集。
索性拿起來,吩咐連翹替我燒了它。
「你不是一向最寶貝它了嗎?」連翹拿著詩集,反覆確認。
我擺擺手。
一邊嘔血,一邊苦笑:「燒了……」
9
雲靜婉這個人,永遠分不清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其實,她完全可以不告訴我周祈之事的。
這麼多年,我也一直在刻意迴避。
可她還是說了。
完全沒想過我聽完會傷心,甚至撕毀和雲霽川的盟約,不再護她。
可這才是真實的她。
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無需思量任何人任何事。
反正,會有雲家替她鋪好路。
其實,我的病原本沒那麼嚴重。
只是受了些涼氣,加上戰術需要。
可她一張口,我卻當真病得下不來床了。
宮牆內外,一時之間都在傳辰妃手段了得,竟然輕飄飄鬥倒了一向狠辣的雲皇后。
逼得她接連昏迷數日,只靠參湯吊著一條命。
此事無疑提高了嫻妃沈素的警惕。
她開始挺著孕肚,著意琢磨雲靜婉的一舉一動。
越琢磨越覺得此人面上裝傻充愣,實際深不可測。
二嫁之身竟還能得蕭闕專寵,三言兩語,便能擊殺自己身為皇后的庶妹。
細思極恐,不得不防。
雲、沈兩派的戰火終究還是提前在我昏迷期間燒到了後宮。
一時之間,前朝後宮,斗得如火如荼。
可是,原本老神在在的蕭闕竟忽然心不在焉了。
他每日接見無數御醫詢問皇后病情,甚至貼了皇榜,只求有人能救回皇后一命。
夜深人靜時,也會悄悄趴在我耳邊激將:「雲疏桐,你不會就這麼認輸了吧?」
「那你也太弱了,簡直不堪一擊。」
「不像我,誰都沒有辦法影響我徹徹底底地贏。」
越到後面,聲音越低:「你醒醒,醒過來我們接著斗,好不好……」
同為陰溝里的老鼠,我們雖然誰也看不上誰。
但卻是最了解對方的人。
這一套激將對我太管用了。
激得我拚死也要掙扎出來,接著斗。
斗天斗地,斗蕭闕。
定要實現當初被奪走唯一希望時,所發的誓言。
所以,當賢妃率先生下皇子,並於出生當日便被封為太子時,已經被沈氏一派壓著打了很久的雲家終於再也忍不了了。
自本朝立朝以來,歷代皇后均出自雲家,歷任太子均有雲氏血脈。
當初蕭闕奪得皇位,已經讓他們十分不快。
但到底還能安慰自己,好歹皇后依舊姓雲。
如今皇后半死不活,小太子是最大政敵之女所生。
倨傲了百年的雲家沒人受得了這個氣。
加之宮中恰好傳出雲靜婉難產的消息。
雲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劫出一直被關在地牢里的前太子蕭煥。
打著前太子的名義,起兵逼宮。
那一天的中都皇城,亂象紛呈。
父親和雲霽川親自領兵,攻入皇宮,將中政殿團團圍住。
誓要逼蕭闕下罪己詔,將皇位還給蕭煥。
雲霽川籌謀良久,自以為萬無一失。
卻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大費周章提前調走的御林軍,本就是蕭闕的棄子。
蕭闕早就穩坐中政殿,坐等他攻進來。
只有真正讓他們攻進來,才能坐實謀反的罪名。
將雲氏一族,一網打盡。
雲霽川發現蕭闕早就在殿外設伏三萬親兵,將自己帶來的兵力盡數圍住時,尚且硬著骨頭,打算拚死一戰。
可當他發現兩軍中間,還有我籌謀多年培養的暗衛組織正一點一點將他的布防撕開無數口子時……
便只剩仰天怒罵了。
罵蕭闕詭計多端,陰狠毒辣;罵我數典忘祖,陰險狡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