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闕將擬好的封后聖旨遞給我時。
我不動聲色地移走了放在他面前的毒酒。
然後,禮儀周全地向他謝恩,恭賀他皇權在握,光芒萬丈。
他虛虛扶了我一把,皮笑肉不笑:「皇后,你我同喜。」
四目相對間,我們這兩隻陰溝里爬出來的老鼠都很明白——
算計一生,糾纏到死。
是我和他,永久的宿命。
1.
如願搬進獨屬於中宮皇后的寢殿那天。
我孤身一人,去拜見了我的姑母雲太后。
她已經命懸一線,只靠參湯吊著命了。
見我去了,她很欣喜。
將手邊能摸到的一切,全都狠狠砸向我。
瞪著渾濁的雙眼,扯著脖子罵我:「賤人,你陰狠毒辣,機關算盡,不得好死!」
我將食指放到唇邊,示意她安靜。
隨即若無其事坐到她的床榻邊,替她掖了掖被角。
如過去每一次見到她時那樣,面帶微笑,輕聲細語地回話:「姑母息怒,您大概還不知道吧。
「蕭闕那個壞東西將表兄關在地牢,每日派人用刑折辱不說,還下令絕不許他輕易斷氣。
「我勸了……但沒勸動。」
太后姑母聽了我的話,氣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
可惜,她實在沒有絲毫力氣。
把自己累得氣喘吁吁,臉色發白也爬不起來。
只在嘴裡不停嘀咕著:「喪盡天良,你們喪盡天良。」
「沒辦法呀,姑母。」我維持著臉上笑意,繼續與她拉家常:「誰讓您自己沒兒子時費盡心思將蕭闕搶過來,自己有了兒子又對他冷眼相待呢?
「又是誰讓你在蕭闕與嫡姐兩情相悅時非說他不配,強行將嫡姐許給表兄不說,又從雲家挑了我這個最上不了台面的庶女塞給他呢?」
塞就塞吧。
她老人家當時還趾高氣揚說了句:「你也就只配得上雲疏桐這種貨色。」
一句話,傷了兩個人。
雖然,我和蕭闕在這些人眼裡本就連個人都算不上。
我們像兩隻陰溝里的老鼠,蹩腳地活在各自家族的角落。
戰戰兢兢,生怕哪天一不小心就被人一腳踩死。
可即便如此,我們也是有心的。
有心,自然就會受傷。
傷痕累積得太多,難免就會起報復心。
開始琢磨著哪天出人頭地,一定要將所有欺負過自己的人統統踩在腳底下。
所以,我出人頭地後,第一個來看望我的親親姑母。
謝她當年幫著雲家主母出主意,逼死了我的親生母親。
謝她數十年如一日,堅持摻和娘家大小事務,隨時隨地強調嫡庶有別,將雲府一眾庶出姐妹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謝她為了羞辱蕭闕,硬是從姐妹堆里將最不起眼的我挑出來。
斷了我籌謀良久的生路。
也讓這世間唯一照耀過我的那縷月光,永遠不再屬於我。
所以,我俯身對她笑道:「對了姑母,表兄被抓後,蕭闕當晚就將嫡姐接進王府狠狠寵幸了一番,還打算封她為後。」
看著她霎時瞪大的雙眸,我幽幽嘆了口氣。
都怪蕭闕那個殺千刀的,太不檢點了。
姑母自小就最是疼愛嫡姐,認為她不僅出身與自己一樣高貴,性子也最像年輕時的自己。
將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放眼天下,許給誰她都不放心,唯有許給自己的寶貝疙瘩才能勉強安心。
誰知千防萬防,最後這顆好白菜還是讓蕭闕那頭豬給拱了。
而她的寶貝疙瘩,只能在地牢里被折磨至死。
我想她定是恨透了。
可惜,我還是低估了她。
片刻過後,她竟面色稍緩,似乎陷入沉思。
許是想著只要皇后之位給了嫡姐,她便不算輸得太慘。
依嫡姐的性子,事情說不定還有轉機。
我怎麼就忘了。
她這個人一向如此。
在利益和輸贏面前,一切都無關緊要。
如同年輕時曾被先帝打入冷宮,她不惜與太監對食也要尋機復寵。
卻在復寵後,第一時間殺了那個太監。
所以,最愛的侄女兼兒媳委身仇敵,又算得了什麼?
她只會立刻盤算如何借這件事反敗為勝。
可惜,我耐心有限,看戲的時間也有限。
只好遺憾表示:「幸好我百般阻撓,總算沒有讓他得逞。
「你是不是該謝謝我?」
面色才剛有所和緩的太后姑母聽了這話,終於徹底崩潰。
瞪著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的眼眸,拚命扭動著僵硬的身軀。
直至眸光徹底渙散。
不論是做雲家大小姐,還是入主中宮,一生都是頂級贏家、無限風光的姑母。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實在是太不甘心了。
竟然輸給了兩隻陰溝里爬出來的老鼠。
且是慘敗。
看著徹底沒了生氣的姑母,我理了理身上的華服。
迎著屋外最後一絲天光,緩步離開:
「您就安心地去吧,有我在,沒人能過上好日子。」
2
太后薨逝,嚴重沖淡了新帝登基的喜氣。
但蕭闕依舊掩飾不住地開心。
雖然依照理法,他不得不帶領宮妃替太后守靈七日,做出悲痛模樣。
但我知道。
在無人處,他嘴都快笑爛了。
這個不惜逼死他的生母,也要將他搶到身邊,又磋磨他二十多年的養母悲慘離世,是上天送給他最好的登基賀禮。
他終究志得意滿。
連帶著看見我這個一向讓他生厭的髮妻,態度都和緩不少。
畢竟,髒了我的手,解決了他的大麻煩。
否則即便做了皇帝,他也得每日兢兢業業在那個只會用「壞東西」稱呼他的女人跟前表演孝道。
好給天下人做出表率。
那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為表感謝,喪儀過後他屈尊降貴駕臨我的長樂宮陪我吃了一頓飯。
吃完也不走,坐在那裡隨手翻我才剛看過的詩集。
頗有幾分要留宿的意思。
可我維持假笑真的很累。
加上連日忙碌,實在沒力氣繼續敷衍了。
只想讓他快點離開,想禍害誰禍害誰去。
於是,一邊替他斟茶,一邊溫聲詢問:「陛下,姐姐這幾日心情好些了嗎?」
我那出身高貴的嫡姐,也就是如今的辰妃雲靜婉,是天下第一至純至善之人。
屹立百年不倒,號稱皇后世家的雲氏一向層級分明,嫡庶有序。
唯有她,從不在意這些,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她在宴會上邀請庶出姐妹同席而坐,讓庶出姐妹佩戴和她一樣的金鳳朱釵。
笑著說都是一家子骨肉至親,她有的,姐妹們都得有。
可最後被抽手心,被罰頭頂水杯跪在祠堂反省的,卻是一眾庶出姐妹。
哪怕姐妹們只是推辭不過接了鳳釵,並未戴在頭上。
而她,因為愧疚咬著帕子哭了一整晚。
第二天,頂著一雙紅腫的水杏眼去給主母請安。
被主母刮著鼻子,輕嗔:「傻丫頭,如此純善可是要吃大虧的。」
嚇得眾姐妹每日想著法子躲她。
早些年,她明明也對風姿不俗的蕭闕備感傾心。
即便對方是個無權無勢的苦瓜皇子也甘願下嫁,一副情比金堅的模樣。
可姑母一嚇唬,父親一誘哄。
她便立刻為了家族長遠的榮耀,忍痛放棄了蕭闕。
轉而聽從安排嫁給了彼時的太子蕭煥。
卻在做蕭煥太子妃的五年里,每日鬱鬱寡歡,悶悶不樂。
在深明大義和兒女情長之間反覆橫跳,越陷越深。
後來蕭闕奪得皇位,第一件事便是將她搶了回來。
兩個人訴盡相思之苦,足有三天三夜沒出寢殿。
可冷靜下來之後,她又陷入對蕭煥的愧疚之中,無法自拔。
覺得自己一女二夫,不忠不潔,有辱門楣。
依舊是鬱鬱寡歡,悶悶不樂。
如今,一向身體康健的姑母驟然薨逝,她更是愧疚自責到無以復加。
已經發展到動不動吐兩口血,時不時就昏迷不醒的地步。
看得人十分鬧心。
偏偏蕭闕疼她疼得緊。
將所有錯處全都歸咎到雲家和自己身上,每日虔誠地哄著她。
延請天下名醫,用盡貴重藥材。
窮盡心思,只為博她片刻歡笑。
生怕別人傷她分毫。
像我這種心機深沉的惡毒女人,更是連她的寢殿也不許靠近。
防我如防洪水猛獸。
果然,聽我提起姐姐。
蕭闕面色一冷,警惕道:「她的事,你少管。」
我笑而不語。
實際上,蕭煥會輸給蕭闕,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她的所謂純善給了我們太多可乘之機。
我與蕭闕雖在感情上不合,但在謀事上一向齊心。
成王敗寇。
既已做了夫妻,便是利益一體。
他做王,我不一定好。
但他若成了寇,我決計好不了。
莫說他亦有心謀事,就算沒有,我也會拚命將他推上去。
扳倒姑母和太子蕭煥的來時路上。
我們相互猜忌,卻殊途同歸。
而我那至純至善的姐姐,多少就有點坑夫了。
其實我也不想的。
但輕而易舉露出的破綻、主動送上門的把柄、隨隨便便就被帶偏的思路,我為何不用?
蕭闕更是沒少用雲靜婉的一言一行激怒蕭煥。
逼得他昏招頻出,終至一敗塗地。
沒有鋒芒的善良害人害己,沒有底線的退讓一文不值。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就是不把個中真相告訴她。
免得她明白過來之後,羞愧而死。
很善良了。
3
蕭闕多少知道我的手段。
而我如果想弄死雲靜婉,根本不需要使手段。
我一句話,就能讓她少活好幾天。
他沉吟片刻,終究不大放心。
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她了。
乍然提起,十分反常。
恰好關雎宮來人稟報,說辰妃娘娘又暈倒了。
驚得他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就飛奔而去。
我蹙眉撿起被他扔在一邊的詩集,仔仔細細地翻看。
確認沒有損毀之後,這才抬手掀了他用過的茶杯。
侍女驚叫:「呀,茶水打濕坐墊了!」
「那就連坐墊一起扔掉。」
我捧著詩集斜倚在貴妃榻上,隨手翻閱。
不知不覺,竟沉沉睡了過去。
睡夢中,恍惚又回到那個蟬鳴不休的午後。
那年,十三歲的我因為想念生母,隨口哼了兩句幼時她曾給我唱過的歌謠,被人告發到了雲家主母面前。
她命我頂著太陽,跪在中庭聽訓。
言及我眉眼之間越發與我那歌姬出身的生母相似,更是怒火中燒。
索性將我罰去西郊的莊子上思過。
父親身邊姨娘侍妾無數,主母最恨我生母。
因為,唯有我生母是父親花了許多心思,用了諸多手段從旁人身邊搶來的。
因為得來不易,父親極為愛重。
所以,她死得最慘。
而我,自然也成了眾多庶出姐妹中活得最為悽惶的那一個。
彼時,莊頭得了主母授意,想方設法給我難堪。
暑熱時節,莊子上的人照例都能午歇。
我卻只能蹲在凹凸不平的院子裡一粒一粒撿他們有意撒在地上的紅綠豆子。
天太熱,長久蹲在地上頭又暈。
我忽然生出幻覺,竟看到個眉眼清秀的少年放下手上的書,緩緩蹲在我面前。
骨節分明的指尖,從塵土與草屑間粒粒挑揀。
揀夠一把,便輕輕放入我手邊的細竹筐里。
什麼話也不說。
直到我起身時因為頭暈目眩,險些摔倒。
方知眼前人並非幻覺,而是個活生生的人。
胸膛寬闊,臂膀有力。
能將頭暈腿麻的我穩穩接住,順便挪到樹下的陰涼處。
豆大的汗水從鬢邊滑向頸間,濕透衣衫。
他渾然不覺。
只一趟趟跑向溪邊,用棉布帕子沾了清水替我降溫。
我靠在樹幹上,微眯著眼看他為我奔忙的身影。
恍惚覺得這酷暑並非一無是處。
這人間,也尚可流連。
周祈永遠也不會知道。
那個午後,若非他的善意之舉。
我原本是打算去死的。
不是因為我再無可能回到雲家,也不是因為我在田莊受盡磋磨。
而是覺得茫茫天地,朝升夕落,卻從未有一絲光明屬於我。
幼時,阿娘告訴過我這世間其實有許多的至真至善至美,就藏在人跡所至的角角落落。
可我從未見過。
不管是雲家,還是別處。
一點都沒有。
我想,她定是在騙我。
人不能永遠活在無法喘息的黑暗裡。
可周祈來了。
像穿透酷暑的涼風,衝破烏雲的月光。
讓我捨不得就那樣潦草死去。
還想再多看看,這看不懂的人間。
4
我拚命掙扎,只想追尋那唯一照耀過我的月光而去。
卻還是被命運的洪流衝上孤島。
不得不拿起刀,披荊斬棘,茹毛飲血。
唯有夢中能與故人相見。
可惜,夢的最後永遠都是那人背過身去雙肩聳動,擺手讓我離開的模樣。
每一次,我想走過去看看他的臉都會無端被驚醒。
這次也不例外。
將我從夢裡拽出來的,是宮裡報喜太監的叫喊聲。
「大喜,辰妃娘娘有孕了!」
我翻了個身,平躺在榻上。
呆愣良久,忽然掉下一滴淚來:「這下,她是真完了。」
雖然,她的至純至善曾一度將我坑至絕境。
但是,當我決心從絕境之中殺出一條血路的時候。
她的純善便成了我手中的工具,被我利用到了極致。
我與她,早就扯平了。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想過要她的命。
最壞的打算不過是尋個地方,好好養她到老。
可惜,她竟然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身份懷了孕。
這下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她了。
我緩緩起身,看向窗外秋風卷著落葉亂飛的景象。
淡聲吩咐侍女:「依照宮中舊例,去庫房挑點東西送給辰妃,以示祝賀。」
侍女連翹看著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還是沒忍住:「娘娘,前幾日清點庫房,發現一串紅瑪瑙手串,內嵌麝香,也一起送去吧。」
我翻著手中詩集,眼也未抬:「這樣的好東西,怎能送人?
「拿來給我。」
連翹不情不願將裝著紅瑪瑙手串的錦盒放到我面前時。
再無平日裡的克制:「當初你哄我,說跟著你前途無量,如今辰妃有孕,你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此時不送,難道等她生下皇子,雲家和陛下明著偏袒她時再送?」
連翹是雲府的家生奴婢。
當年我嫁給蕭闕時,主母將她送給我當做陪嫁丫鬟。
為了將她策反,我不知費了多少功夫。
直到她的父兄在雲家含冤枉死,她才真心跟我。
她了解我,也了解雲家。
卻對蕭闕心底的執念與狠辣,一無所知。
我將手串戴在腕上,輕笑著寬慰她:「干預他人因果,便要背負他人命運。」
這一回,我選擇順其自然。
5
辰妃有孕的消息迅速傳遍中都。
蕭闕厚賞雲氏一族。
奪嫡之戰中,因為蕭闕逐漸占據上風而選擇蟄伏的雲家重又活躍起來。
活躍到,時任吏部尚書的雲家長子云霽川,竟然堂而皇之地將五年前被他貶到邊州任團練使的周祈調回中都,出任少尹。
與當年一樣,沒有理由。
反正雲家在中都,一手遮天。
倒是蕭闕來回翻著那封奏摺,發出一聲接一聲的冷笑。
還不忘陰陽怪氣地嘲諷我:「老情人給你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