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護田軍雖然未經操練,但有滿腔熱血,很快讓貪生怕死的朝廷軍隊吃了敗仗。
晏慈與副將張悟歸來,卸下濕漉漉的長袍,能擰出半桶血水。
死人的氣息將他團團裹挾,林燕戈本想上前迎接他,但那股腐臭的腥味讓她乾嘔不止。
乾笑著接過那張披風,她轉身就把它丟給我:「去,洗完再給我。」
洗完這件披風,我去曬衣裳,看見張紫色帶碎花的褥子,傻乎乎地趴在竿上曬著太陽。
褥子下,搖蒲扇的銀桃瞪大了眼睛,她嚷嚷:「你猜我幹什麼來了?」
原來宮中撥了批廚娘隨軍出行,銀桃聽說是十三殿下出征,想到能見到我們,便高興地來了。
我搶在她揭曉謎底之前比劃:「銀桃,你可別再惦記那幾根破睫毛了。」
42
護田軍擁簇的頭領王守田狡黠如狐,最擅長打山林間的游擊戰。
晏慈初出茅廬,便被王守田上了一課。好在同行的副將張悟比他經驗豐富,老道得多。
張悟領兵繞後重創護田軍,昂首闊步地回營,打馬行在晏慈身前。
大勝之後,晏慈主張乘勝追擊,張悟主張就地休整數日,待將士恢復體力後,再追不遲。
張悟的提議得到了更多的聲援,在篝火旁烤火的士兵站起來,給他敬酒。
「要不是有您沖在前頭,咱哪兒能有今天啊!」他嚷嚷,「張將軍,咱們兄弟敬你一杯!」
酒盞相碰,晶瑩的酒液四濺。晏慈坐在這兩碗相撞的酒盞前,率先鼓掌。
「好,說得好!若非有張將軍在,哪有今日。」晏慈笑得和善,「聽張將軍的,休整七日罷。」
張悟大口吃肉,竟看得我食指大動。我的鐵斧鈍了,或許又該磨一磨了。
43
休整一夜,我伺候林燕戈沐浴更衣。她合攏衣襟:「這七日,你不必睡在我的營帳。」
我領了命出去,摸進銀桃的帳內,繼續我們三年前毫不搭邊的閒聊。
睡到半夜,一隻冰涼的手捋開我的眼皮。我坐起來,晏慈站在榻前看我,眸色幽深。
鴉色的長髮濡濕,水滴流進他半透的褻衣,勾勒出肌肉流暢的線條。
「我在找你。」他的語氣毫無波瀾,但我嗅出慍怒,他的平靜下是滔天怒火,「一直找。」
我伸手掖被角,蓋住銀桃的臉,亦步亦趨地跟著晏慈走出了營帳。
翠竹的影子在山林惶惶而動,我聽見未遠去的雷聲,原來今夜下過雷雨,而我沒有陪他。
44
我想解釋,被他單手扣住兩隻手腕,只好低眉順眼地站在他跟前。
「你知不知道,她在你做的飯菜里下了春藥?」他幾近咬牙切齒,「你為何不看住她?」
「你知不知道,我瞧見女人的肚皮就噁心,晚膳都快被吐乾淨了!」
「你知不知道,你掖被角的神色有多害怕,你就這麼怕,怕我看清那婢子的臉,去刁難她?」
句句相問,步步緊逼,他扯下衣襟,露出仍在淌血的、凌亂的劃痕。
「在你眼裡,人人都值得被愛,除了我。」他說,「因為在你心裡,我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賤人。」
巡邏的士兵影子朝這靠近,我不得不拽過他,把他拉進幽暗的竹林。
我們貼得如此之近,他滾燙的淚水滴在我指尖,然後他俯下身去,慢慢地舔舐那滴眼淚。
從指尖,到掌心,到手背,到臂彎……我捂住他的嘴,撂下被掀起的衣袖。
「殿下想讓我殺誰?」我低頭看他鳳眼噙淚、媚態橫生的模樣,面無表情地伸手比劃,「張副將,對嗎?」
45
從我的營帳行至張悟的營帳,用不了半刻,但我夜夜都在熟悉那條路,花了一年不止。
我在等晏慈下令,而晏慈在等張悟殺敵制勝,好榨乾他最後一滴價值。
張悟舉刀拍馬,疾馳在晏慈前面,率領軍隊,勢如破竹,踏平了護田軍最後的營地。
王守田率殘部逃離,留下一雙妻兒,面露驚恐地看著舉著火把的晏慈。
不顧張悟反對,晏慈生擒王守田的妻兒,綁在營地前,命我每過一日,便削下二人一片皮。
張悟目不忍視,想上前割開繩子:「他們也是被逼的,您何苦趕盡殺絕?」
「張副將。」晏慈轉過身,饒有興味地問,「你我同為晏帝效勞,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他附在張悟耳畔:「你忘了?這天下,是我父王從他哥哥晏禮的手裡奪來的。」
「我聽說,當年你追隨晏禮左右。父王兵臨城下,是你打開城門,恭迎父王長驅直入,入主東宮。甭說是晏禮的妻女,就連一條狗,你們都沒放過,這會兒又成好人啦?」
張悟聽得眉頭緊皺,後退數步:「我殺人只一刀斃命,不會像你這般,玩弄人命於股掌之中。」
「玩弄?咱們在這戰場摸爬滾打,不玩死別人,是想等著別人玩死咱們?」
46
削人皮的髒活交給了我,我用布蒙住那對母子的眼睛,用斧劈下薄薄的皮。
悽厲的哭嚎穿透山林。不過七日,便有人騎著一匹老馬從山頭奔來,目光炯炯,裹黃頭巾。
埋伏好的士兵一擁而上,將包圍網緩緩收攏。晏慈拈弓搭箭,眯起左眼。
一支利箭呼嘯而過,徑直射穿了男人的左胸,他圓睜著眼,直直地從馬背上栽倒下去。
沒有兵喝彩,沒有兵鼓掌,晏慈放下弓的時候,迎接他的是滿堂寂靜。
「歡呼吧。」他擲劍給我,環顧一張張義憤填膺的臉,「你們不願當惡人,有人替你們當了。」
我拔劍出鞘,陌生的兵器用得並不順手,連砍數劍,才劈下那對母子的頭顱。
銀桃看見了我殺人的樣子,她很難過,發誓再也不愛晏慈,也不同我說話,我也很難過。
大概是我揮劍的樣子過於駭人,就連林燕戈,也接連數日,沒再刁難於我。
我餘下了很多時間,拈香念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晏慈抬手揉我腦袋,他說還拜什麼佛呢?該燒香拜佛的是張悟,不是你。
戰事告捷,再休整三日便要回晏都受賞了。晏慈已經等不及了,等不及去送張悟歸西。
47
潛入張悟的營帳前,我找到了林燕戈,向她比劃:「殿下說,要您三更後去找他。」
她高興地應下來。我端來熱水,跪在她面前,盡心盡力地為她洗腳。
多麼嬌嫩的肌膚,我真的好羨慕她,羨慕她盲目的天真,還有惹人發笑的蠢笨。
當夜,張悟與晏慈在慶功宴上對飲,二人酩酊大醉,各自回帳歇息。
月明星稀,蟲鳴陣陣,張悟鼾聲如雷,我從榻下爬出,將斧頭貼在了他的脖頸上。
伸手輕輕拍醒他,他大驚失色,我將食指抵在唇邊,作出噤聲的手勢。
「晏慈讓你來的?」他凝住心神,低聲同我談判,「他給你多少好處?我出雙倍。」
緩緩搖頭,我示意他伸出手,然後騰出右手,在他的掌心慢吞吞寫字。
「張叔叔,好久不見。」我的指尖掠過他汗涔涔的手心,一筆一划,「我又長高了。」
「你怎麼還活……」尚未將話說全,他便人頭落地,骨碌碌滾在床榻下。
我將手探進錦被裡,摩挲他尚且溫熱的手指,斟酌片刻,最終沒把它剁成肉泥。
賤貨。狠狠踹了這顆頭一腳,我撣撣染血的衣裳,無聲地狂笑起來。
48
三更,我抬頭向晏慈交差,他湊近我,嗅袍上濃濃的血腥味。
不知道何時起,這種氣味讓他著迷。他枕在我膝上,細細摩挲我的每根手指。
林燕戈就是在這時候掀開帳簾的,她呆站在原地,霎時間忘記反應。
她看見晏慈伏在我膝上,像條狗似的到處亂嗅。而我端坐椅上,手裡拎著張悟的頭。
幾乎是瞬間,她轉身想跑,被一躍而起的晏慈拽住長發,拖了進來。
來不及尖叫,林燕戈的嘴就被我的衣裳堵住了。晏慈蹲在她身前,揩去她驚恐的眼淚。
「為什麼?燕戈。」他問,「我跟你說過,不要亂跑,你為什麼不聽?」
林燕戈瘋狂搖頭,泛紅的眼圈緊盯著我,晏慈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與我四目相對:「過來。」
我走上前。晏慈抬手扼住林燕戈的咽喉,示意我把堵著她嘴巴的袍子拿開。
49
林燕戈乾嘔了兩聲,看我們倆的眼神,就像在看兩頭禽獸。
「我會大喊大叫的,也不會說出去,我發誓。」她語速飛快,殷切道,「是她,她叫我來的。」
晏慈斜睨我一眼,說了句我知道了,但並沒有鬆開扼住她咽喉的手。
「我是林國驍的女兒,將軍的女兒。你不能殺我,晏慈,我死了,我爹絕不會放過你的!」
晏慈垂眸看她:「燕戈,你是不是很怕我,覺得我很噁心,很卑鄙?」
她拚命搖頭,身子卻在發顫,悄悄地向後挪去,晏慈微笑:「你說謊,我最恨人說謊了。」
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林燕戈的腦袋重重垂下,眼淚猶然落在衣襟上。
晏慈回身看我,解下系在腰間的衣帶,恨恨地抽了我幾下:「你就這麼急,非逼我殺她!」
只要做了決定,晏慈必已想好退路。我乖巧地跪下,低眉順眼地受罰。
發完火,他蹲下身子摟住我,幾乎要把我揉進胸膛:「我真高興,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賤人。」
50
我將林燕戈的麵皮仔細地剜下來,浸在藥水裡,把它製成了面具。
換上綾羅綢緞,繫緊繡金腰帶,貼上美人麵皮,我搭著銀桃的手,緩步跨進了馬車。
昨夜,喝醉酒的副將張悟見色起意,潛入王妃營帳,欲強行苟且之事。
殺豬匠觀棋為保王妃清白,劈下張悟頭顱,自知罪無可赦,為不禍及十三殿下,她剜下自己的麵皮,爬出營帳意欲離去,最終因為失血過多,於帳外不治而亡。
王妃林燕戈性情剛烈,為保清白咬舌自盡。雖然救治及時,但她咬傷了舌頭,再也開不了口。
馬車裡,晏慈倚著我肩膀睡著。銀桃在外頭嗚嗚地哭,我撩開車簾看她。
她驚慌地抬起手背擦拭眼淚,作勢要扇自己巴掌。我從窗內伸手捏住她的腕子,輕輕搖頭。
我真想同她說話,說銀桃別難過,十三殿下睡著了,你趁機數數睫毛吧。
可惜她只顧流淚,而我也不能開口跟她說話。放下車簾,我感到雙眼酸澀,卻流不出眼淚。
聽說人的眼淚是有限的。倘若過去流了太多眼淚,日後便一滴淚也沒有了。
51
兵馬行至青州時,迎接晏慈的是青百姓的爛白菜。
他騎在馬上,就像當年他陷害晏清一樣,脊背筆挺,巋然不動,迎接謾罵。
「昏君的爪牙!你會遭報應的!你此生定然不得好死!」
「若先帝在,若先帝在……哪兒輪得到你們這些害蟲,來操弄大晏的天下!」
「人面獸心的東西,連老少婦孺都不放過,真是怪物。」
罵聲不堪入耳,我閒得發慌,於是跳下馬車,三步並作兩步,跨上晏慈的高頭大馬。
他那夜說得真是不錯。我與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賤人。
爛菜砸中晏慈的鼻樑,他勒馬停下,眼眸低垂:「你可知道,你為何能用這菜葉擲我?」
「我領命殲滅護田軍,可我的鐵騎,從未踏進百姓的田地。」
「晏帝要將京州青州改田為桑,京州的田先是被縣令的官兵踏平,再被護田軍徵用。」
「你們青州為何幸免於難?」他揮鞭拍馬,「因為我在!我晏慈在!」
百姓噤若寒蟬,讓出車道,晏慈拍馬疾馳,我環住他的腰,看他的冠帶隨風飄起。
從斧柄上解下的紅穗子,就系在我腰間,被日光曬得鮮艷欲滴。
52
得勝回朝。晏帝沒有收走晏慈手中的兵符,而是留在他那。
大晏內憂外患,內憂留給晏慈,外患留給晏湛。晏湛去往邊疆,與林將軍抵禦外敵。
終於離權勢更近一步,晏慈搬回晏都,好隨時供晏帝差遣。
至於我,我侍奉了林燕戈近兩年,成為林燕戈後,我不費吹灰之力,繼承了她的一切。
只有一樣不能,就是她那當將軍的父親,從邊疆寄來的信。
晏慈從不懷疑我目不識丁的愚蠢,總是命我研墨,然後模仿林燕戈的字跡,提筆回信。
說謊。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他的謊言比他的眼淚還要廉價。
而我種繡球,搖桂樹,搗頭油,燒鱸魚,有時覺得手癢,也會想買半扇豬回來斬斬。
為了不驚擾僕役,這消遣總是在半夜進行,晏慈是我唯一的觀眾。
歲歲年年,我們狼狽為奸,互相取樂,好將彼此的日子與野心,經營得有聲有色。
53
晏帝病重,朝堂表面上風平浪靜,私下已是暗潮湧動,然而無人動作,人人都在等。
霜降那日,晏慈下了朝,對我說:「我們都很擅長說謊,對不對?」
晏慈多疑的病又復發了。我知道他將有重任要託付我,他想用我,於是謹慎地審問我。
他懷疑我。他在朝堂聽到風聲,被屠妻女的晏禮,他的女兒可能活著。
昔日晏帝勾結副將,奪了他兄長晏禮的江山,晏禮的一雙妻女被活活燒死,面目全非。
那個死去的女孩叫晏千秋,倘若她還活著,那她看著應當同我差不多大。
我本想對他比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最終還是換成了大白話,以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手勢回復他:「你平白無故懷疑我。」
晏慈伸手捻我耳畔的碎發,語氣溫柔:「你的生辰要到了,對嗎?」
總是這樣,打些前言不搭後語的啞謎,但多年養成的默契,讓我在瞬間明白他的意思。
晏慈想知道我的身份有沒有作偽,他將以生辰贈禮之名,探我的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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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等不及到我生辰那日,翌日晚上,晏慈已經迫不及待,要為我送上大禮。
他問我舅舅一家是否還在晏都。我說是。他便要我說出住址。
他帶我潛入了我口中的舅舅家。平屋上新修了閣樓,田間新添了頭老牛,一派溫馨。
夫妻二人正在寢屋酣睡,呼吸粗重,像冬日爐灶內鼓起的熱風。
那天恰好下了初雪,離我的生辰還有半月。晏慈覆手而立:「觀棋,來拆你的禮物吧。」
我攥緊斧柄,將斧頭高高舉起,他卻忽然伸手攔下我:「等等。」
「你告訴過我,這兩人賣你入宮,換了富貴榮華。若一刀劈死,豈不是便宜了他們?」
「耐心點。」晏慈輕聲道,「收到大禮,應當慢慢地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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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我的斧頭輕輕削下女人的臉肉,她被疼痛驚醒了。
「……觀棋?」似是驚覺我的來意,她疼得連連求饒,「血……濃於水……就饒了舅……母……」
白白胖胖的男人亦被吵醒,屎尿俱下,半天吐不出一句話來。
半晌他凝了凝心神:「你是宮裡哪位主子?竟由著奴才殘害百姓,就不怕壞了自己的名聲?」
「傳出去?」晏慈站在我身側,嗤嗤發笑,「死了不就傳不出去了嗎?」
我殺了好多年的豬了。別人用殺豬刀,可我偏偏喜歡用斧子。我喜歡把它磨得亮亮的,揮起來威風凜凜,寒光陣陣。不論是豬是人是好是壞,都難逃被我宰割的命運。
不知為何,我在舉起斧頭的瞬間忽然耳鳴,近似於刀劃瓷盤的鳴聲,刺得我耳膜生疼。
斧柄的紅穗子一晃一晃,我看向我的舅母,她微不可見地,緩慢點頭。
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鬆開斧柄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出了汗,濕漉漉的,好噁心。
視線掠過床榻上支離破碎的軀體,我看向晏慈,他從角落拾起鐵鍬,頷首示意。
殺人砍頭,阿彌陀佛。就地掩埋,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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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過後,晏慈停止了對我的猜忌,他確信我不會是晏千秋。
畢竟我真的叫觀棋,我真的有住在晏都的舅舅和舅母,我真的將他們碎屍萬段了。
晏慈不再起疑,日子便同往常般流淌下去,平淡里透著溫馨。
如今晏帝已是風中殘燭,而晏慈兵權在握,野心勃勃。我知道,晏慈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我想,晏慈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我也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冬日的府邸相當平靜,書房內的炭爐照例嗞嗞作響。距離我在晏宮為他研墨的日子已經過去數年,可我還是不能免俗地,在這種靜謐的午後打起瞌睡。
醒來的時候,晏慈已經在爐上架起鐵網,烤著滋滋流蜜的番薯,我伸手抓它,被燙了個激靈,然後伸手去捏晏慈冰涼的耳垂,被他拍掉手腕,才作罷。
連日操勞,夜裡,晏慈趴在桌子上睡著。我取出匕首,抵在他後頸,而他的呼吸均勻綿長。
確信晏慈不是在裝睡,我輕輕抽出壓在他臂彎的信紙,一目十行。
57
晏慈每日都要經手很多封信,每封信,我都看得很仔細。
嚴冬將至,西北戰事吃緊,晏帝命晏慈護送物資馳援邊關,與林將軍和晏湛共同禦敵。
而晏慈早已與必經之路上的山匪勾結,要聘山匪演一齣好戲。
他將命心腹護送二十車稻草前往邊關,心腹會協助被收買的山匪,截走這二十車稻草。
至於冬衣與糧草,將由晏慈暗中護送,送給他暗中豢養的兵馬。
宮中晏帝病重,邊疆戰事吃緊,內憂外患,正是晏慈直入晏都,率兵踏平晏宮的時候。
他要用禦敵的物資壯大自己的兵馬,趁虛而入,把江山收入囊中。
饒是晏慈年歲漸長羽翼漸豐,縱觀他身側的可用之人,再沒有人比我更加可信的了。
我將這些信擺放回原位,坐回小馬扎,默默地啃起涼掉的蜜薯。
不出半月,果然,晏慈交代我,要護送二十車稻草前往邊關,同山匪出演一齣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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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夜並未下雷雨,可晏慈卻留我宿在他寢屋,枕在我膝上,他唱起歌。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請您不要渡河,您還是去渡河了。您因為渡河而死去,這實在是無可奈何。
與虎謀皮,放手一搏,我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來。
晏慈擔心我。這擔心裡,應當有很大部分,是在擔心我會去西北揭發他的陰謀。
張開嘴,一隻小蠍從他嘴裡爬出,他銜著紅蠍,示意我張嘴。
他揪住我的衣襟,使我不得不低下頭。相識數年,這竟是我們的第一個吻。
順著這個吻,小蠍鑽進我咽喉,食道熱辣辣地痛,他的唇卻冰涼。
好纏綿的吻,越纏綿,越致命。停下的時候,我們的唇瓣之間帶出根細如蛛絲的唾液。
晏慈說,他給我種了蠱。母蠱在他,子蠱在我。若他身亡,我亦會死。
我是觀棋,過去我是被賣入晏宮的少女、是目不識丁的啞巴,現在還是與他生死勾連的共犯。
晏慈信我,深信不疑。翌日,他派遣一精銳官兵,護送我與物資馳援邊關。
他親手為我裹上兔毛斗篷,拉著我的手去觸碰他眉間的硃砂痣,他說:「觀棋,我會向佛祖祈願的,保佑你一路順遂,平平安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還願。」
59
風餐露宿半月,我戴著林燕戈的面具,與這支精銳的官兵馳援邊關。
深夜,行至寒風呼嘯的密林,長期的舟車勞頓讓官兵面上初露疲色,我看向官兵的頭子。
「稍作休整再出發。」我比劃。他勉強看懂我的意思,於是點頭同意。
作為此行唯一的女人,這批人五大三粗,過去數日休整,都是由我掌勺,今夜也不例外。
我用豆豉與鹹肉熬了一鍋噴香的下飯醬,沒人知道,這醬里被放了迷藥。
這群鬍子拉碴的官兵連聲道謝,便狼吞虎咽地就著紅薯吃了個精光,兜頭蓋袍,呼呼睡下。
守夜的那四五個漢子,今夜也眼皮耷拉,不由得打起瞌睡,癱睡在馬車前。
我把兩指含在口中,吹了聲尖銳的鴿哨。霎時間密林火光大作,一群手持火把的山匪呼嘯而來,將這二十車稻草,與三十多位被我藥暈的官兵,團團圍住。
我自這群吃了迷藥的官兵中緩步邁出,手上猶拎著把斧頭,將它朝其中一輛馬車狠狠劈下,亂蓬蓬的稻草從被劈開的車壁內傾瀉而出,緊隨其後的是燦燦黃金。
粗重的呼吸聲響起,有些衝著黃金,有些衝著我,但我是晏慈的心腹,沒有人敢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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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驗,再搬。」山匪頭子回身招呼,大喝道,「下馬,干!」
萬兩黃金。這是晏慈與山匪頭子商議好的酬勞。這二十車稻草本是輕飄飄的,但麻袋裡頭被分別藏滿黃金,拉起來倒也要馬費幾分力,倒真像載滿了物資。
這可是萬兩黃金,饒是四十來個肌肉結實的山匪要搬,也得來來回回,折騰個好幾十趟。
寒冬臘月,這群草莽之輩卻為搬黃金,折騰得口乾舌燥、滿身大汗。
破天富貴迷人眼,沒人在意我。他們瞥見我蹲在結冰的小溪旁削冰取樂,以為我在打發時間。
忽然之間,酒香撲鼻,所有山匪都轉過頭來,看我懷中揭開封蓋的酒罈。
那是我從馬車上取下的酒,晏慈貼心地為此行的官兵準備了十壇陳年的桂花釀,供他們飲用。
還剩滿滿一大壇,我把削好的冰扔進酒里,這香飄千里的酒,又冰,又甜。
咽唾液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緊張地把酒罈蓋住,山匪頭子並未動作,倒是他的嘍囉等不及了。
「我說頭兒!」男人嚷嚷,「這不有酒嘛,咱一人喝一口,也不會耽誤時間!」
「對呀,這婆娘還搞了冰進去,想吃獨食,這要是再等下去,冰化了,這酒可就不醇了!」
有人帶頭,附和聲陣陣。那土匪頭子大喝一聲閉嘴,拍馬行至我的跟前。
「你先喝。」他將砍刀橫在我頸邊,鷹隼般銳利的眼神緊盯著我,「還是,你不敢喝?」
61
我用木瓢舀起香醇的酒液,連飲三瓢。還要再飲時,已有人心疼地喊停了。
土匪頭子命人看住我,好看看我個把時辰後,是否還活著。
吆五喝六的號子聲在山林間此起彼伏,驚動千百隻寒鴉,驚慌地扇動翅膀飛向天邊。
足足一個時辰過去,我依舊坐在馬車前,百無聊賴地晃著腿。
已有人等不及了,嘴饞的山匪先伸手探入壇口,飲了一大口,喟嘆道:「香,實在是香!」
其餘人看著眼紅不已,又見那黃金快搬完了,便擠上前搶酒喝。
五十年的桂花釀,人的一生有多少個五十年來等,來忍,才堪堪釀出這壇稀世珍寶。
分配不均,幾個山匪大打出手,捅死了一個,山匪頭子煩不勝煩。
「行了,行了!」他將刀擲下,大步流星地走來,舉起那酒罈,「我來分,個個有份!」
62
半個山頭,都籠罩在濃郁的酒香里,直到最後一滴酒液也被舔乾淨。
土匪頭子喝得最多,他醉醺醺地行至官兵前,意欲遵照晏慈的意思,殺人滅口,卻倒下了。
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鐵環大刀哐當一聲落在地上,竟然,下雪了。
半刻後,鵝毛大雪蓋住了遍地死屍,匪徒們個個張目欲裂、面露青紫,橫死在了這山林之中。
還剩下幾個渾身發軟、能喘半口氣的,我便拎著斧子,挨個劈過去。
這酒確實足夠醇厚,連帶著我的腳步也輕飄起來,靠著這股酒勁,倒叫我砍得很盡興。
一個都不能放過,挨個檢查過去,不知道死沒死的,那就當作在裝死。
「你……在酒里下毒……」男人赤紅的眼死死盯著我高舉的斧子,「為什麼……你……沒中毒……」
因為我在冰的中心填了毒。蠢貨。你們等得越久,毒就越能化在酒里。
跟在晏慈身邊,我學會了太多東西。不知道他會不會後悔,後悔自己養了頭野心勃勃的惡狼。
晏慈,你祝我一路順遂,平平安安,謝謝你,我一定會如你所願的。
63
砍下最後一顆山匪的腦袋,我回到這群仍在昏睡的官兵面前,查閱他們身上的名牌。
出現在晏慈信里的名字,凡是與他有所勾連,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死。
屍山血海,碎骨盈地,我拾起根枯枝,蘸著那熱騰騰的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寫字。
直到天亮時分,迷藥消退,有人悠悠轉醒。他環顧四周,臉色煞白。
「別!別殺——」見了渾身是血的我,好似見了閻王,未等他告饒,我便拽住他的衣領。
像拖豬一樣,我將這位堂堂七尺大漢,拖行至寫了血字的雪地里。
【晏慈與山賊勾連,圖謀篡位……我是晏湛安插在晏慈身側的細作……山匪已經被我盡數剿滅。現在派一人回晏都報信物資被劫……其餘人等,即刻護送我去邊關。】
多年以前,有個名叫文穆的書童,他寫的梅花小楷獨此一家,晏宮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沒有人知道,那個叫觀棋的殺豬匠,她也會寫,她寫得比誰都要好。
那是她娘親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划教她寫的。她娘親寫的字比她還好,只是已被燒死了。
跨上駿馬,無需高聲大喝,我只要高高地揚起馬鞭,它便會撒蹄狂奔。
我自山路疾馳而下,放眼望去,千萬戶人家匍匐在山腳下,夜幕降臨,正是萬家燈火、炊煙裊裊的時刻,寒風刀子般刮著我的麵皮,我血液沸騰,只覺得心口火熱。
疾馳一夜,朝陽初升,萬丈霞光照亮山下坦途,我揚起馬鞭:跑!跑向我光芒萬丈的大道!
64
邊關寒苦,風雪肆虐,衣著單薄的戰士們聚攏在篝火邊,凍得面頰通紅。
我一路疾馳,風塵僕僕,撩開晏湛的營帳,走了進去。
晏湛替我摘下兔毛斗篷,抖落上面的霜雪,林將軍驚疑不定地起身:「燕兒?」
揭下麵皮,我向滿臉滄桑的林將軍比劃:「林燕戈已經死了。」
他猶存僥倖,看向晏湛,晏湛伸手抓住林將軍的肩膀:「她說,令愛,歿了。」
林將軍林國驍踉蹌兩步,倚著桌椅:「不、不……她怎會……」
我抬手:「她嫁給晏慈的第二年,晏慈為了討晏帝歡心,將她的腦顱撬開,送給晏帝。」
沒想到我這啞巴撒起謊來,也是抬手就來,我比劃道:
我指指自己:「為不被覺察,他剝下林燕戈的麵皮,貼在我臉上,還仿照她的字跡回信。」
晏湛做我的翻譯,將這些謊言,一字不漏地轉述給林國驍。
「我勸過她……」他嗓音發顫,老淚縱橫,「晏慈殺過人,他是從晏宮裡爬出來的人!晏宮裡哪個不是心肝黢黑佛口蛇心……燕兒天真爛漫,她降不住,降不住啊!」
林國驍卸下腰間的酒壺,猛灌了幾口,衝出營帳,對著圍籬一頓胡亂砍。有不知情的將士上前詢問,他深吸一口氣,聲嘶力竭道:「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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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林國驍紅著眼問我:「你既是十三殿下的心腹,怎又投靠於十六殿下?」
不需要我作答,晏湛已替我開了口,告訴林國驍答案:
「她叫觀棋,十二歲時,天下疫病橫行。我救活了她的病重雙親。她父母是屠戶,叫她斬半扇豬招待我。我瞧她殺豬的技藝嫻熟,是個好苗子,便帶走了她。」
「觀棋為了報恩,便做了我的心腹。我把她安插進晏宮,監視晏慈,好伺機而動。」
「等。」晏湛說,「我命她等。她就在晏慈身側,等了近十年。」
我低眉順眼地站在晏湛身後,聽他侃侃而談,談他偉大的抱負,談他多年的苦心。
這世間不過是缸淘米水,人人渾渾噩噩,愛恨混沌,善惡也混沌。
什麼懸壺濟世的妙人,救民於水火的皇子;什麼替母受苦的藥童,怒髮衝冠的孝子……
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剖開心肝,哪個不是同我一般,齷齪骯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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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將軍,我知道你盼著邊疆安穩,百姓無憂。」
晏湛握住林驍國的手,循循善誘,「可你想想,想想你守著的人是怎麼對你的?」
「你為晏帝駐守邊關,他卻吃你女兒的腦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