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宮中殺了四年的豬,凡斧所劈,皆無活口。
每殺一頭豬,就念一聲佛。
我嫻熟的殺豬技巧受到皇子賞識,被他收為心腹。
我做奪命屠刀,他做揮刀屠夫。
殺人砍頭,阿彌陀佛;就地掩埋,善哉善哉。
1
世上人人都有病。
天下疫病橫行,但放眼望去,沒有人的病能重過晏帝。
晏帝頑疾纏身,他的藥引是處子的腦仁。
君上有言:美食不如美器。而盛放腦仁的頭顱,就是儲食的容器。
杏眼、瓊鼻、櫻唇、雪肌,人美,便是器美。
紫金檀桌上挖了個與腦顱大小契合的洞。宮人命美人爬到桌下,將頭伸出桌洞。
桌洞的尺寸,恰好能卡住美人的小半個腦袋。
嬤嬤以斧劈下,藥童以鉗撬開,晏帝步出屏風,手執玉箸,享用這道佳肴。
民如羔羊,如此遭人宰割,竟也只會一聲不吭。
她的人生結束了,盛筵沒有結束。我同許多被賣入晏宮的處子一樣,跪於殿內,等候發落。
輪到我鑽桌洞的時候,出了點差錯。我說錯話了。
晏帝臥於屏風後,我看不清他。只看見在階下手捧火鉗的少年,稚氣未脫,玉質金相,好似觀音座下仙童。他的眉心有一點紅,那是顆極小的硃砂痣。
金鑾殿富麗堂皇,和我四處漏風的家不一樣。我忙著左顧右盼,快樂地大叫:「好暖和啊!」
這句感慨讓晏帝懷疑我的腦仁不宜入口,便命人將我丟出了殿外。
2
專砍人頭的嬤嬤領我進了偏院。
我便同她搭話:「看來我不用被你砍頭了,我真高興。」
而她語重心長:「孩子,你白高興了。」
不傻是死,真傻也死,裝傻更要死,不論我是哪種,晏帝都要我死。
嬤嬤掄起鐵斧,嚇得我吱哇大叫,滿院亂跑。
兩隻布鞋被我甩脫,一顆渾圓的金豆滾落,嬤嬤拾起了它,細細打量。
「你喜歡它?」我小聲說,「我送給你,你別砍我。」
嬤嬤當真沒有砍我。晏宮常有投井的宮人,嬤嬤撈了具女屍去交差,把我塞進了膳房。
她叮囑我,沒事別瞎開口說話,若不想死,就扮個啞巴。
嬤嬤殺生無數,但一心向佛。她相信因果循環,善惡有報,故在砍人之餘,不忘抄經焚香。
她手把手教我如何殺豬。十三歲,我在膳房殺得一手好豬。
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剛殺完豬,滿身是血的我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3
嬤嬤年紀不小了,掄斧的力氣越來越小。
入冬,她的膝蓋會疼。我把手搓熱了替她捂著。有天夜裡,她長吁短嘆:
「這當父母的忒不是個東西,把你這麼個好孩子賣進宮裡。」
話頭拋出,卻遲遲沒得到回應。嬤嬤說我沒有禮貌,我委屈地嚷嚷:「是你叫我扮啞巴的。」
嬤嬤很尷尬,於是顧左右而言他,順勢問起了我的身世。
我叫觀棋,我沒有爹。在十二歲那年,娘染病去世,我隻身一人,去晏都投奔舅舅。
我娘說過,舅舅貧苦時受她接濟,這廂我家有難,他不會不幫。
我抵達晏都時,舅舅一家熱情相迎。飯食豐盛,我飢腸轆轆,但強忍著沒有動筷。
我娘還說過,寄人籬下要講禮貌,主人沒動筷,我也不能動。
我在舅舅家住了三個月。舅母漂亮又溫柔,待我極好。有天夜裡,她要我幫她穿針。
我抿了抿線頭,失去知覺,再睜眼時,就已經跪在大殿中了。
「啐!倆不要臉的畜生!」嬤嬤拉住我的手,「記住,越漂亮的人越會騙人。」
我說,那我只信嬤嬤。嬤嬤說,不會說話,你就少說點話。
4
春蛙秋蟬,寒來暑往。有天嬤嬤去了大殿,卻沒再回來。
無頭的屍體被搬出大殿。聽說晏帝吃膩少女的腦仁,就試了試老嫗的滋味。
嬤嬤的貼身太監蘇公公整理了她的遺物,發現了她寫下的信。
我看不懂字,交由蘇公公讀。蘇公公讀:「待我死後,錢財悉歸蘇進寶所有。」
蘇公公把嬤嬤的幾袋金豆全帶走了,只留下一樣東西,那把斧頭。
我掄起這把鐵斧,在膳房四處奔波,砍完豬就去佛前懺悔,心中默念阿彌陀佛。
佛念久了,我開始想念嬤嬤。人死都要立碑,我也想給她立塊碑。
我把膳房補窗的木板拆了下來,把它埋在晏宮的密林中,就把它當作嬤嬤的碑位。
無人看管的時候,我會用食盒裝點泔水,擺在嬤嬤碑前的破碗里。
泔水失竊,膳房的夥計覺得非常奇怪。這得是個多不挑食的賊,連泔水都不放過。
我也覺得非常奇怪。為何被我用來祭拜的泔水,會在翌日不翼而飛。
5
直到十五歲的某夜,我照例拎著食盒去密林祭拜,卻撞見在碑前狼吞虎咽的少年。
月色森森,照亮他輪廓精緻的眉眼。他的眉心有顆勾人的硃砂痣。
嬤嬤從前教過我,如何辨明宮中各位主子的身份。她告訴我,十三皇子是最好認的。
十三皇子名為晏慈,慈悲的慈。他的眉間有一小粒血紅的硃砂痣。
晏慈的生母曾是冠寵六宮的燕貴妃。奈何她恃寵而驕,毒殺太子晏清的母親靖皇后。
晏帝龍顏大怒,把燕妃貶為燕奴,罰她在浣衣局勞作,不發月俸。
晏慈被撤去皇子的待遇,不能念書,只能做侍奉晏帝的藥童,領少得可憐的月銀。
晏帝的藥引是處子的腦仁。而藥童做的事,就是撬開處子的腦殼。
嬤嬤說,四百七十二個。我說,什麼?嬤嬤說,我總共砍下過這麼多美人的腦袋。
我掰指頭數數,原來十三皇子晏慈,總共撬開過這麼多美人的腦殼。
幸運的是,我認出了十三皇子晏慈。不幸的是,我認出他的時候,他才剛殺完人。
蘇公公的腦殼被粗暴地撬開,身下還淌著半灘尿,滑稽非常。
我有點想笑,又覺得不太禮貌,只好邊咧嘴邊懺悔: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6
月黑風高,殺人放火。我卻在此,巧笑倩兮。
「你不跑麼?」晏慈略帶狐疑,「你這個年紀的女孩見了我,只會慘叫連連。」
我的手語已經打得很熟練了,我比劃道:「我是啞巴呀。」
「可憐。」晏慈冰涼的手蛇一般攀上我脖頸:「下輩子投胎,可要選個好人家。」
他的手掌兀然收緊,窒息使我胡亂撲騰,一腳踹翻了食盒。
冒著酸氣的泔水淌了出來,臭不可聞。晏慈遲疑片刻,鬆開了扼著我咽喉的手。
「這些吃食是你放的,為何不說?」他皺眉,「你好像不太聰明?」
嬤嬤常說大智若愚。既然大智若愚,那便愚若大智。其實不聰明,也是一種聰明。
我點點頭,偷瞄他臉色,壯著膽子爬到屍體旁,脫下了蘇公公的鞋襪。
幾顆圓嘟嘟的金豆從蘇公公的鞋裡滾了出來。我忙不迭地拾起它們,殷切地捧給晏慈。
晏慈捻著那幾顆金豆,嗤嗤發笑:「小啞巴,你在膳房都做些什麼?」
他能從我的比劃里看出我是啞巴,卻看不懂我的手語。我比劃半天,他才勉強猜中意思。
「殺豬?」晏慈才看見我背在身後的鐵斧,虛心求教,「怎麼殺?」
7
向晏慈展示拿手絕活這年,我十五,他十七。
蘇公公是豬,我是屠夫。我手起刀落,乾淨利落地將這頭豬剁成了二十四塊。
剁完之後,我站在二十四塊白肉前,虔誠念佛。
我專業的殺豬手法被晏慈相中,免於一死。他說我口不能言,目不識丁,正適合存放秘密。
我存放的第一個秘密,是蘇公公被晏慈殺死的原因。
晏慈做藥童的月銀,要養活自己與生母屬實不易,在宮中干起了偷雞摸狗的勾當。
蘇公公去祭拜嬤嬤,卻不幸地撞見了偷吃泔水的晏慈。
見錢眼開的蘇公公惡向膽邊生,見晏慈大勢已去,便藉由此事,向晏慈索要利好。
晏慈忍無可忍,撬他腦殼,命我將他碎屍,分地掩埋。
我們在他身上翻出了嬤嬤的那封信,我說我看不懂,晏慈說沒關係,他念給我聽。
「棋啊,嬤嬤很壞。大家都記得恨嬤嬤,你要記得想嬤嬤。」
念完信,晏慈把蘇公公的頭扔進春水池裡。頭顱沉下碧波,咕咚,攪動一池春水。
「好聽嗎?」晏慈幫我仔細地疊好信紙,「好聽就是好頭。」
8
蘇公公的頭顱是我和晏慈的秘密。晏慈說,知道他秘密的人,只有心腹和死人。
好吧。於是我成了他的心腹,學著做心腹該做的事,譬如行竊。
生母體弱多病。晏慈買不起好藥,只好行竊。但太醫閣看管極嚴,實在不好下手。
他瞧上了膳房燉藥膳的珍材。每晚三更,我會翻進膳房,預備行竊。
月色從木架上流淌下來,波斯制的琉璃罐擺成整齊的一列,罐面浮著瑩潤的光。
膳房每日都會稱量貴重食材,所以我只敢勤拿少取,以免露餡。
四更天,我輕手輕腳地將琉璃罐擱在架上,便聽到窗外傳來狗吠,這是離開的暗號。
有回我剛翻出窗便狂吐不止。因為我看見了膳房新進的珍材。
剔透的琉璃罐里裝滿金黃的酒液,裡頭泡著新鮮的肉塊,那是從孕肚裡剖出的胚胎。
晏慈被我吐了一身。他說什麼心腹,我看你是心腹大患。
膳房的夥計又感到奇怪了。他們非常納悶,為何那個偷泔水的毛賊,不再光顧了。
因為我轉行偷剩菜了。剩菜不是很好偷,但確實很好吃。
9
總而言之,我成為了晏慈的心腹。他帶我去見了他的娘親,大家喚她燕奴。
她像一顆蒙塵的寶珠,雖經風霜,難掩光彩動人。
我稱她娘娘,娘娘是極好的。得閒我會幫娘娘熬藥,她很講禮貌,會說謝謝。
懷慈宮中已無下人侍奉,依舊被娘娘打理得井井有條。
院子裡栽了棵桂樹。入秋金桂飄香,娘娘讓晏慈搖桂花,自個兒在樹下兜桂花。
桂花被娘娘搗作頭油,她看我頭髮毛躁,也送了我一罐。
隔天夜裡行竊,晏慈嗅見我髮髻上的桂花香,饒有興致地問:「你不怕她下毒嗎?」
我比劃道:「桂花頭油香香的,娘娘為什麼要在裡面下毒呢?」
「因為她毒死過人,浣衣局的人把她視為惡人,怕她偷偷下毒,避她如避蛇蠍。」
我抬手反駁:「但娘娘會說謝謝。浣衣局的人,從不跟我說謝謝。」
10
娘娘染疾,晏帝允她不去浣衣,在懷慈宮內養病。
她很歡迎我去看她。我們在院裡曬太陽,她會教我做事,譬如怎麼栽繡球花。
晏慈從不干涉娘娘的課堂,只有一次,那時娘娘想要教我識字。
「母妃。」坐在樹下的晏慈忽然開口,「兒臣以為,觀棋這樣就很好,不必識字。」
娘娘蹙眉:「說不了話寫不成字,她要怎麼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兒臣明白。」晏慈語氣溫和,「別人不明白她不打緊,兒臣明白她就可以了。」
娘娘問我想不想學,我搖頭。殺豬血滋呼啦的,可比念書帶勁多了。
入了冬,我會到懷慈宮替娘娘燒藥渣。有天,晏慈忽然盯著我執扇的手看。
「小啞巴生凍瘡了。」他說,「等內務府分了炭,我也給你兩盆。」
不久炭送來了。晏慈在寢屋裡點炭,他喊我伸手,幫我在手背塗了油亮亮的蛤蜊油。
晏慈用來撬人腦袋的火鉗被擱在炭爐里,被炭舔得紅彤彤的。
窗外風雪大作,屋內暖意融融。炭塊燃燒嗶嗶作響,像娘親唱歌,叫我直打瞌睡。
此事讓我有點愧疚。晏慈說不怪我,怪這炭太熏人。人好。炭壞。
11
寒冬臘月,內務府送來的炭次得很,燒起來煙燻霧繚。
晏慈詰問管事的太監,對方只打哈哈:「是太子殿下專管此事的,奴才替您去問問?」
我記得太子晏清的生母靖皇后,是被晏慈的母妃毒害身亡的。
晏慈領著拎食盒的我向晏清求情,晏清牽著鬣狗,身後跟著書童,一腳踹翻了食盒。
晏清大笑:「這麼小的魚膠,你也好意思向我行賄?」
「文穆。」他嗤笑一聲,回身叫那書童扎馬步,「來個人鑽過去,我興許會賞你點炭。」
天下竟有這等好事!我喜出望外地從書童的胯下鑽了過去。
「晏慈,你從哪兒撿的這條好狗?」晏清朝他擠眉弄眼,「狗鑽了狗洞,你怎麼不鑽呢?」
晏慈下頜繃緊,握緊拳頭,最終還是從書童的胯下鑽了過去。
「好!再沒有比這更好看的戲了。」晏清撫掌大笑,「文穆,吩咐內務府給懷慈宮送好炭去!」
此後晏清食髓知味,就此許諾,晏慈鑽一次胯下,便得一兩好碳。
每日傍晚,晏清都會帶著書童早早離開,不知所蹤。他是去刁難晏慈,自然要避人耳目。
晏慈的膝蓋一片青紫。我替他塗紅花油,比划著問他為何不去告狀。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說,「若想毀掉一個人,就要一擊斃命,斬草除根。」
12
好容易熬過春寒,暮春,晏帝胃口不佳,只喝得下參湯了。
宮中又進了不少藥引,治他的頑疾,晏慈忙得不可開交,手裡的火鉗斷了三把。
入夏,晏帝病重,御醫放血祛毒,說以形補形,需要皇血來補。
晏帝的子嗣很多,但敢放血救父的人卻寥寥。偏偏太子晏湛在外治洪,不能回宮。
最終是晏慈跪在榻前割腕,他恭敬地舉起手臂,讓晏帝啜飲血液。
那段時間,我常偷御膳房內的鴨血,妄圖以形補形。晏慈說,不是什麼都能被補好的。
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給我看腕上的割傷。白皙的腕上是猙獰的刀疤。
晏慈問我,丑不醜?我比劃,有一點。他說,你再仔細看看。我比劃,我仔細看過了呀。
他竟然因為此事生氣,很執拗地下令,要我比劃很多遍,漂亮漂亮漂亮。
一隻鼯鼠從我們腳下爬過,晏慈掐死它,提起它的尾巴:「觀棋,知道五靈脂是什麼做的嗎?」
「五靈脂是鼯鼠糞便,風乾磨粉可以入藥。」晏慈說,「它與人參,正好相衝。」
13
早秋。喜訊傳來,頑疾終有起色,晏帝龍顏大悅,同意讓晏慈回到學子監讀書。
晏慈的地位水漲船高,可以和皇兄皇弟一般,平起平坐。
他把我從膳房截走,要我幫忙搬炭。在去內務府的路上,我們又一次遇見晏清。
晏清照舊對他冷嘲熱諷:「靠賣血爬上竿的賤種,難登大統。」
「大統。」晏清走後,晏慈忽然滿臉疑惑地問我,「觀棋,為何我不能榮登大統呢?」
這是他向我吐露過的第二個秘密。我眨巴著眼,直視他的野心。
我知道晏慈手腕非凡,他什麼都跟我說,包括晏帝忽然加重的病,也是他的手筆。
一塊冰。冰里填了五靈脂的粉末。要半個時辰,冰才會完全融化。
太醫說晏帝是性屬火,需要用冰來壓他的熱毒。秋老虎勢猛,晏帝每天都喝冰參湯。
晏慈端著那盆湯,步行、入殿、驗毒、盛湯,恰好需要半個時辰。
14
野心像匹馬,一旦摘下束縛它的韁繩,便再也收不住了。
娘娘從懷慈宮的地窖里發現了動過手腳的冰,也發現了晏慈脫韁的野心。
五更天,我去懷慈宮送吃食,看見晏慈跪在院裡,雙唇青紫。
那天恰好是初雪,我想上前幫晏慈把雪拂落,卻被身後的娘娘厲聲斥退。
「不忠不義!」娘娘抄起帚條抽他,「我就是這麼教你的!糊塗!」
「忠君敬父是忠是義,助紂為虐也是忠是義嗎?」晏慈冷笑,「母妃,您才糊塗。」
「你看看十六皇子晏湛是如何忠君敬父,治洪驅疫,聲名遠揚!」
「那我有得選嗎?」晏慈近乎咬牙切齒,「我是罪人之子,有誰願意追隨我?」
「是我喜歡撬人腦殼?還是我喜歡夜夜行竊?我喜歡殺人分屍?」
「誰不想當人人景仰的英雄?」晏慈的睫毛上落滿冰霜,「我也想,但我根本沒得選擇。」
娘娘拂袖而去。晏慈仍在跪著。為了哄他進屋,我揭開食盒的蓋子。
「是燒鱸魚,不吃要涼了。」我躬身擋住落在食盒裡的雪,好騰出雙手比劃,「咱進屋吃。」
猝不及防地,跪在地上的晏慈伸手摟住我的脖頸,失態地嚎啕大哭。
溫熱的淚自我頸邊滾落,風一吹就涼颼颼的。我覺得晏慈很像他的眼淚。又燙又涼。
15
爭執過後,晏慈遵照了娘娘的意思,把剩餘動過手腳的冰塊,全都融在雪裡。
茫茫大雪掩蓋萬物。懷慈宮恢復往日的平靜,私下卻暗潮湧動。
晏慈安分不過半年,便約我三更碰面,坐在御膳房窗下,分享蜜薯和他的謀劃。
「若父王死了,即位的是太子晏清。若晏清死了,便是美名在外的晏湛。」
他喃喃道,「毒殺父王之前,要先搬走這兩塊石頭。觀棋,你說,該怎麼整治我的好皇兄?」
我比了個殺豬的手勢,他笑:「他比豬蠢,可殺他比殺豬要難多了。」
身側的灌木忽然傳來動靜,打斷了晏慈要說的話。貓叫傳來,晏慈道:「野貓要來覓食了。」
晏慈話音未落,我已看清他的手勢,忙不迭躥進灌木中,逮住來人。
被我捂住嘴的書童驚懼不已,晏慈撥開灌木,語氣森森:「原來不是野貓,是太子殿下的家貓。」
此人是晏清的書童,文穆。聽說文穆善寫梅花小楷,宮中無人能出其右。
對我來說,梅花小楷不如梅花甜羹。讓我對文穆印象深刻的並非他的好字,而是他的胯下。
我和晏慈都鑽過文穆的胯下,我鑽的時候,他還坐在我頭上,嘻嘻哈哈。
16
晏慈慢條斯理地燒著火鉗,十分禮貌地請文穆不要大叫擾民,闡明來意即可。
被五花大綁的文穆嚇得褲襠溢出尿,就差把底褲的顏色也交代了。
他說,他只是來撒尿的。他說他只聽見了一句話。那就是晏慈說的「野貓要來覓食了」。
晏慈微笑:「永清宮在東邊,你跑這兒來撒尿,你夜裡閒得慌?」
他最恨人說謊,本想用菜刀撬文穆的指甲,卻在下手前自言自語:「那可寫不成字了。」
晏慈問我最害怕什麼東西。我指了指自己的牙齒,我害怕拔牙。
晏慈躍躍欲試,說把虎鉗燒紅了再拔。臨動手前,又轉身把那通紅的鉗子浸在水桶里。
「可惜。」晏慈無不遺憾地開口,「拔牙他會亂叫,還是撬指甲吧。」
晏慈來來回回地改主意,文穆上上下下地吊著膽,血還沒淌一滴,汗已浸濕了脊背。
文穆單手被綁,手握枯枝,哆哆嗦嗦地用枯枝在地上寫字。
他寫一行,晏慈念一行,我掃一行。他寫了那麼多,囉里吧嗦的,左右不過一件事。
晏帝的病犯得蹊蹺,晏清對晏慈的所為起了疑心,於是遣人探聽。
17
唬來唬去,文穆左右只擠出這麼點東西。問是問完了,但該如何處置他呢?
晏慈說,不管他聽沒聽到,一律算作聽到。聽到了,就得死。
好吧,看來又要殺豬了。我磨刀霍霍,文穆大驚失色:「等、等等,不能殺我!」
他語速飛快:「我是晏清的書童,我死了,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晏慈拎起他的火鉗:「觀棋,三皇兄身側人才濟濟,為何要對區區書童委以重任?」
不等我作答,已有溫熱的液體沿我的面頰,一摸,是殷紅的血。
電光石火間,文穆像無數個被送上晏帝餐桌的少女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在我殺豬前,晏慈問我:「觀棋,你還會給我帶燒鱸魚嗎?」
我點頭。他揉揉我的腦袋,說動手。我手起刀落,像收拾蘇進寶一樣,收拾了文穆。
埋完文穆的身子,晏慈帶走了文穆的頭顱,末了又折回來。
頭是最容易看出一個人身份的部位,我想他大概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把頭藏了起來。
濺了血的鞋襪與外袍被我脫下,用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我手腳冰涼,靠著火取暖。晏慈把我裹進大氅里,愜意地眯起眼:「觀棋,暖和嗎?」
阿彌陀佛。血暖和,碳暖和,晏慈的大氅,也很暖和。
18
文穆失蹤,晏清向學子監告假,牽著他的鬣狗尋人,掘出了一截慘白的大腿。
宮人議論紛紛,我擠進人群看熱鬧,頗為失望:這有什麼好看的?
倒是仵作看得津津有味,他將這截大腿翻來覆去,良久道:「殿下,尚不能斷定死者身份。」
「廢物。」晏清面色陰沉,「你倒說說,何時能確認死者的身份?」
「殿下息怒。待您的愛犬尋出所有屍塊,拼湊其原本相貌,小人便能斷定死者的身份了。」
「過來牽它。」晏清轉身喝令太監,「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掘出來。」
仵作領了賞錢,諂媚地連連躬身:「殿下聖明。遺骨重見天光之日,定是元兇償命之時。」
暮色沉沉,天邊失火,絢爛的火燒雲,將整片天空染成迷人的橘色。
晏宮的紅牆金瓦在此時更顯艷麗,鍍了層美麗的赤金。但無人有心欣賞這片美麗的景致。
圍觀的宮人交頭接耳,面露戚戚,有人說是鬼怪,有人說是惡徒。
我不是鬼怪,那就是惡徒了。大家總說惡人自有天收,可我還沒活夠,不想被天收走。
衣衫可以焚燒,屠刀可以沉塘,但我沾了血的手卻無法折斷。
鬣狗能聞見死人的屍骸,也能聞見我手上殘存的血氣。如果鬣狗咬我,晏慈會救我嗎?
還是會像晏清拋棄文穆一樣,毫不猶豫地拋棄我。
19
接連掘出的屍塊攪得宮中人心惶惶,霎時間,諸多說法甚囂塵上。
我在刮魚鱗的時候罕見地走神,劃傷指頭。當值的廚娘銀桃問:「觀棋,你怎麼了?」
銀桃天賦異稟,對我的手語一知半解,卻能一直跟我談得有來有回。
有回我的背很癢,想請她撓撓。她看著我比手畫腳,恍然大悟:「你是個猴,你想吃桃?」
她送我桃子,我拿人手短,偶爾會當銀桃的樹洞,她說心事,我聽心事。
銀桃有個喜歡的人,她為此感到煩惱。我不理解她的煩惱,因為我是一個煩惱很少的人。
但現在我也有煩惱了。我憂心鬣狗會嗅出我的所為,然後吃掉我的雙手。
我窩在碳灶邊熏臘魚,悶悶不樂。銀桃擠過來摸我的手,咂舌道:「呀!跟冰塊碴似的!」
為了逗我高興,她給我帶了個大桃子。我不想要大桃子,我想要大斧子。
如果我有一把大斧子,就可以用它砍碎所有我討厭的東西,砍鬣狗、砍污吏、砍昏君。
20
晏慈得聖恩後,已經不再需要我給他偷東西了。但他會在夜裡來膳房看我。
今夜燈影幢幢,造訪的晏慈並不像往日那般怡顏悅色。
晏慈站在爐側翻動火鉗,未熄的炭火泛著瑩瑩微光,映在他眼底,似兩顆剔透的琥珀。
火星子喝醉酒似的,暈乎乎從炭爐里飄出來,繞著火鉗打轉。
「一個非死不可的人,怎麼死更好?」他徐徐發問,「是因為向主人說謊,被撬開腦殼好?」
「還是因為謀財害命,被五馬分屍好?觀棋,你替她選一選。」
膳房內悶熱得可怕,晏慈索性打開了膳房的門,他向我微笑:「回答我,我知道你會說話。」
我蜷在桌底發抖,看見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長,像只怪物。
影子緩緩向我靠攏,籠罩我。我抬頭,看見晏慈蹲在桌前,手撐著桌沿,低著頭打量我。
「是不是很好奇?」他輕聲道,「好奇自己在哪裡,露了破綻。」
裝瘋賣傻已不能矇混過關。我爬出桌底,凝視他艷麗卻暗藏殺機的臉龐。如此危險。
如此迷人。
「殿下。」實在太久沒說話了,我的腔調連自己都感到陌生。
聲音細若蚊喃,晏慈便俯下身子聽我說。我伸出一根手指,鉤住他的衣領,將他拉得更近。
我在他耳根呼出一團熱氣,嘶啞道:「我知道,破綻在哪。」
21
我們的臉湊得極近,溫熱的吐息交錯,撓得彼此心頭作癢。
我舔了舔乾澀的唇:「打從我四年前初入晏宮,殿下同我頭一遭碰面,就知道我會說話。」
「就像殿下明知道我會說話,依舊裝作相信我是個啞巴一樣。」
我略作停頓,繼續道,「我明知道殿下聰穎過人,過目不忘,依舊裝作相信殿下把我忘了。」
「晏宮步步驚心,我甘願扮個殺豬的啞巴,只是為了活命。」
晏慈伸出手,手指上的薄繭刮過我的唇瓣,留下微妙的痛感:「你說,我在故意配合你裝傻?」
自然。我是觀棋,我是一枚沉默不語、即用即丟的棋子。
晏慈既想報胯下之辱,又想全身而退。最好的方法就是借刀殺人,屆時棄刀保身,作壁上觀。
我就是那柄將要被他拋棄的刀。他今夜來,來取我性命。
我朝他燦爛一笑:「殿下想殺我,原因無非有二。一是遭我欺瞞,對我心生嫌隙,意欲行罰。」
「二是東窗事發,你不信任我這個幫凶,意欲滅口。」
「殿下何必對我趕盡殺絕?我有一計,既能免於一死守口如瓶,又能小懲大誡以儆效尤。」
電光石火間,我的手探進微熱的炭爐,捻起碳粒,囫圇吞咽。
這是場豪賭,失去性命,或者失去聲音。我疼得幾欲昏厥,蜷縮在地上抓撓自己的咽喉。
半刻之後,命運這位陰晴不定的莊家,向我揭開了它的底牌。
吞下的炭粒並沒有讓我當場斃命,只是燒壞了我的嗓子。我輸掉了聲音,贏回了性命。
22
吞碳一事後,我在晏慈心裡的地位發生了改變。
我從他的心腹大患,榮升成了他的心腹。
搜尋進展神速,文穆的遺骸僅剩頭顱未被尋出。若仵作瞧見顱骨裂痕,便什麼都懂了。
我不害怕,我很好奇。晏慈要施什麼法子脫身?
偏偏這時,晏慈說娘娘染了急病,要我代他出宮買藥,若不放行,就說是晏帝有令。
他要我謹記:不出聲、不露面、一到寅時不許逗留。
晏慈掏出壺冰過的酒囊,自個兒打開喝了一口,遞給車夫。車夫連聲道謝,揣進懷裡。
馬車搖搖晃晃,我蜷在車內,低頭查看藥方。
類目繁多,又是夜半三更,恐怕到寅時都湊不齊單上的藥材,就要火急火燎地回宮。
黑夜籠罩著宮殿,犬吠陣陣,其間夾雜著粗糲的男聲:
「給我擦亮眼睛,好好找找!若找不到那書童的頭,太子殿下可就要砍你們的頭了!」
宮牆外的打更聲由遠及近,長夜當真漫漫。
23
幾乎跑遍小半晏都,我都沒能在寅時前買全單上的藥。
寅時一到,我便推開了懷慈宮的院門。
晏慈提著小燈籠站在院中,面無表情,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燈燭搖曳,他眼底跟著燒起兩團金黃的野心。
狂風刮過,殿前的燈籠搖晃不止。光源變幻,院中那棵桂樹的影子,也跟著一起張牙舞爪。
「進去煎藥吧。」晏慈輕聲道,「她在殿內等著。」
對危險的預感叫我渾身緊繃,我猶拎著那幾包藥,才上台階,一股奇異的氣味鑽進了鼻尖。
濃烈的桂花香氣與鐵鏽味雜糅,竟然如此臭不可言。
隔著門,我聽見了滴滴答答的水聲。響在空曠的室內,聲音聚攏,每滴水聲都能震顫耳膜。
心兀地沉下,我緩緩推開正殿大門。幾隻鼯鼠倉皇逃竄。
最先和我對上的,是娘娘圓睜著的一雙妙目,我的視線匆匆掠過她灰敗的臉,最終定格在她血肉模糊的腹部。素白衣裳兜不住她淌出的血,滴滴落在地上。
娘娘是端坐在椅上死去的,腹部被剖,手握刀刃,像個破碎的娃娃,棉絮被人扯出了半截。
滴答。滴答。血蔓延至門邊,我鬆開手,藥摔在地上,摔在血里。
24
晏慈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觀棋,你說她是為何而死的?」
時值盛夏,院裡盛放著大朵大朵的繡球花,密密麻麻的小花像一顆顆圓睜的眼睛,企圖窺探世間的秘密,像一張張嘶吼的嘴巴,企圖揭露晦澀的謎底。
晏慈的手指輕輕掠過朵朵花蕊,這隻白得幾近病態的手,他的主人,就是這世上最大的謎團。
「你知道嗎?觀棋。在遙遠的瀛州,人們都管它叫紫陽花。」
「這種花與逝者息息相關。紫陽花下,是逝者安眠的地方。紫陽花開,是逝者有話要講。」
「為什麼活著的時候不講。」晏慈折下花枝,「要死了才講呢?」
院牆外透著明明滅滅的光亮,我突地聽見衣料摩挲而產生的簌簌響聲,似乎有人來了。
「下官乃大理寺右寺丞林紹棠,奉十六殿下晏湛之命,稽查文穆一案。」
有人叩門:「燕娘娘,十三殿下。下官在懷慈宮前掘出了文穆的頭顱,煩請開門受查。」
無人回應,拍門聲愈發焦躁,那人又道:「太子殿下與十六殿下正等著呢。」
25
「廢那勞什子話!」晏清嚷嚷,一聲巨響,院門轟然倒塌,舉火把的宮人蜂擁而至。
「晏慈,文穆的頭找著了,死因也已驗明。他被人撬開頭骨,當場死亡。」
怎麼回事?文穆的頭顱並非如我所想那般沉在春水池裡,而被晏慈埋在了懷慈宮前。
火光照亮晏慈的滿臉淚痕,晏清自人群步出,錦衣華服,趾高氣揚。
「如今你可是萬般抵賴不得了。我的好皇弟。」晏清走近他,頗為自得,「我要你償命。」
「我殺了文穆。」晏慈道,「然後把他的頭埋在了懷慈宮的門檻下。」
眾人譁然,林紹棠似乎沒想到此案會如此輕易便了結,捋著鬍鬚道:「既已認罪,緝——」
「林大人!」小侍從驚叫一聲,顧不得失禮:「您看、看那裡……」
眾人不明所以,抬頭看向半掩著的正殿大門,皆是倒吸一口涼氣,面如土色。晏清尤甚。
林紹棠面色突變:「快去,請十六殿下進來瞧瞧,快去!」
——棋啊,你記住。
「林大人,您判案無數,能否也為我這罪人判上一案?」噙淚的晏慈美而易碎,嗓音發顫:「太子晏清濫用職權,逼良為娼,有悖人倫,天理不容。」
——越漂亮的人,越會騙人。
26
當夜,晏慈控訴太子晏清濫用職權,自前年冬至去年秋,利用專管內務之便,剋扣懷慈宮炭資,威逼娘娘委身於他。他懷疑娘娘之死,與其有關。
話音未落,晏清已氣急敗壞地上前踹他。晏慈悶哼一聲,順勢跪下,給林紹棠磕了三個響頭。
血自他額角滲出,同淚蜿蜒而下。聲聲鈍響。聲聲泣血。
「今夜燕奴染了急病,我假借父王的名義出宮購藥,便找了膳房夜裡當值的丫鬟來懷慈宮。誰知寅時回來,便見她在院中酣睡,訓了她兩句。轉頭便……」
「便推開正殿的門……看見燕奴……看見我娘……我揪著這奴才詰問,沒問兩句,您便來了。」他兀地回頭看我,「若不是晏清逼死了我娘,那便是你殺了她!」
娘娘身亡,最先遭到懷疑的人是我。林紹棠疑心我行竊被抓,起意殺人。先招呼了我二十大板。我屁股開花,一聲不吭,氣得他拍案而起,直罵刁奴。
大人你瘋了!我是啞巴!你就是朝我嘴裡拉屎,我也說不出好賴,頂多替你嘗個鹹淡。
萬幸,官兵在下人飯食內驗出迷藥,我睡在院中一事得到了解釋。
鑒於我身上乾乾淨淨,口袋空空蕩蕩,眼神痴痴傻傻,右寺丞林紹棠判我清清白白。
然而林紹棠面色不愉:此事既與奴才無干,難不成真與太子相關?
事關重大,林紹棠向大理寺卿呈遞急件,大理寺卿連夜上奏晏帝,晏帝勃然大怒,下令徹查。
27
三堂齊聚,就地設庭,兩案同審,誓要在今夜查明真相,以寬聖心。
晏慈有罪在身,是被押上來的。乾涸的血塊凝在頰邊,唇角淤青,那是方才被晏清揮拳揍的。
他形容狼狽,偏偏那粒痣正恬不知恥地掛於眉間,像一顆慈悲的眼。
「前年冬天,炭是一兩一兩地撥來,我覺得奇怪,才從我娘那裡問出實情。晏清幾乎每日傍晚都要來懷慈宮尋歡作樂。我娘每哄他高興一次,他便賞她一兩好炭。我要她莫再如此,她卻說晏清以二人通姦一事要挾,逼迫她繼續與之苟——」
話音未落,晏清猛地起身,上前揪住晏慈的衣領,怒不可遏:「你這婊子養的!你血口噴人!」
似是早有準備,晏清自懷中取出信紙,摔在晏慈臉上:
「文穆失蹤前告訴我,他不慎踩髒了你的衣袍,你便惡言相向。他日夜憂心,故而留信為證。」
大理寺卿閱信之後,點頭道:「這是梅花小楷,確是他寫的。」
晏清乘勝追擊:「僅因一件衣裳,你就能殺文穆。如此歹毒的心腸,你說的話,有誰敢信?」
晏慈垂眸:「皇兄可敢起誓,我與文穆除此事外,無冤無仇?」
「……我以太子之名起誓。」晏清高聲道,「除此事外,文穆與你素昧平生,無冤無仇!」
「好。」晏慈朗聲道,「晏慈以罪人之身,懇請三位大人,傳喚人證。」
28
晏慈提請的人證,是三年前專管分發炭資的太監與學子監的太傅。
小太監說起話來磕磕巴巴:「小、小人只記得太、太子殿下要小人不給懷慈宮發好炭……」
官兵作勢欲打,嚇得他哭爹喊娘:「還有!那些炭是、是一兩一兩地發!」
睡眼惺忪的宋太傅被人連夜趕來,不明所以,但依舊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大理寺卿的詢問:
「是。前年冬天,太子殿下是常帶著他的書童早早告退,不知所終。」
晏清面色漲紅,覆手在院中來回踱步,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咬牙道:「我確實那麼做了。」
「我剋扣懷慈宮的炭,是因為那賤人毒死了我的母后。」
「至於為何那炭為何一兩一兩地發,是晏慈同我做了約定,他鑽一次文穆的胯下,我便賞他一兩好炭。為了避人耳目,我才會早早下學離開。」
「說什麼我逼良為娼,那是他懷恨在心,施計潑我髒水。」拋下臉面承認惡劣行徑後,晏清反倒變得理直氣壯,「除此事外,全是無稽之談!」
「皇兄先前以太子之名起誓,說文穆與我素昧平生。怎的現在又突然改口,說我鑽過文穆胯下?」晏慈眯起眼,徐徐道,「你說的話,還作不作數?」
主座三人的面色兀地沉下去。晏清愕然,想不到自己會被晏慈拿住七寸:「你、你詐——」
多蠢笨,多無聊。聽到這我已興致缺缺,晏清仍在喋喋不休。
無力的辯白吵得我耳朵生疼。我多希望自己不是啞巴,我想跟晏清說:「見人堪惡,觀者亦感堪惡。看見你如此難堪,看的人也會感到難堪。」
所以太子殿下,為了不再讓我們這些聽眾替你感到難堪,請你快去死吧。
29
最終為此案一錘定音的,是被大理寺卿委任為臨時仵作的晏湛。
晏湛自幼師承名醫,南下治洪,北上治病,是個妙人。
聽聞他才回宮便被委以重任,斗篷都來不及掀,便匆匆踏進正殿,稽查疑案。
庭審陷入僵局時,晏湛恰好自正殿步出,陳述驗屍結果。
火光照亮他鵝黃色的斗篷,我沒看清帽檐下的臉,只記得他的嗓音似敲冰碎玉:
「……死於失血過多,唯一的傷處在腹部。兇器與傷處的形狀吻合……」
大理寺卿欲言又止,晏湛道:「至於是自殺還是他殺,我才疏學淺,無法定奪,還望見諒。」
晏清猛地起身,尚未開口爭辯,便被晏湛的下半句話堵了回去:
「此外還有件事。」他抬手示意官兵呈信,緩緩開口:「我在死者的鞋內,發現了一封遺書。」
洋洋洒洒數千字,以娘娘的口吻,控訴晏清與文穆惡行的遺書。
娟秀的字密密麻麻填滿整張白紙,每個細節都被描繪得栩栩如生,聞者無不面露驚駭。
跌坐在地的晏清聽得兩眼發直,良久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自知人心盡失,他頹然地大笑起來:「人在做天在看,晏慈,你就不怕麼?你會遭報應的!」
「若有虛言。」晏慈巋然不動,指天發誓,「天打雷劈。」
驚雷劈下!惶惶天光墜落人間,霎時間風雨大作。宮人們撤桌押人撐傘避雨,亂作一團。紛亂鞋履踏碎了花叢,莖葉低伏摔進水窪,慘狀戚戚。
晏清與晏慈同被押入監牢,晏清的叫罵聲,跟著那三張搬出懷慈宮的大桌一同遠去。
30
懷慈宮內,滿地儘是粉紫色的花瓣與黏膩的汁液。
這是娘娘喜歡的花。我蹲在地上撿小小的花瓣,把它們兜在衣裙里,送去檐下避雨。
今晨我沒有當值,有很長的時間撿花、避雨和補眠。
在第三趟的時候,沒有雨落在我的頭上,我仰起臉,看見晏湛撩開斗篷,擋住了雨。
「謝謝你。」我向他比劃,「但是我已經被淋濕了。」
我們在黃瓦下避雨。雨沿著瓦顆顆墜下,像眼珠子。每顆透明的眼珠,都映著晏湛的臉。
他眉眼清瞿,瞳仁漆黑,低眉時有種慈悲的美麗。
我聽嬤嬤稱讚過晏湛: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巍峨高山令人仰望,寬闊大路讓人行走。
她說晏湛就是巍峨的高山,晏湛就是寬闊的大路。
宮人來來去去,晏湛摘下斗篷,露出窄袖的玉色長袍,對我道:「張嘴,我看看嗓子。」
晏湛沒帶竹篾,就折根花枝,用它壓住我的舌根。
少頃,他取出那根花枝,帶出一根細如銀絲的唾液:「太遲了,你的嗓子被燎壞了。」
知道我被打了板子,他給我寫了張藥方,便離開了。
鬆開攥住裙擺的手,我展開藥方,上面未寫任何字,只畫了張凳子。凳。等。
31
一瘸一拐地踏過滿地爛漫的花瓣,我又掄起鐵斧,過上了砍豬念佛的生活。
今晨傳來消息,一位車夫服毒身亡,但無人在意他的生死。
比起這個,還是晏清逼良為娼與晏慈為母殺人的事更受歡迎,生了腿似的傳遍後宮。
聽聞我被捲入其中,許多人來探聽,發現我是啞巴,又敗興而歸。
宮人四散而去的時候,銀桃問我:「觀棋,你每天如坐針氈,是不是也在擔心十三殿下?」
不是。是因為天殺的右寺丞,打了我二十個板子,坐著屁股疼。
夜裡睡覺,銀桃摸進我的寢屋,強硬地扒下我的褲子,給我腫脹淤青的屁股上藥。
上著上著,她嗚嗚地哭起來:「十三殿下真可憐,那樣受人欺負。」
我也跟著嗚了兩聲,原來銀桃不是在心疼我,過去她不透露姓名的傾慕對象,竟是晏慈。
大驚失色地提起褲子,我連手帶腳地比劃:「你千萬不要喜歡他。」
「觀棋,我沒想嫁他。」她握住我的手,「日子太苦了,我只是給自己找個開心的由頭。」
她滿臉憧憬:「我想要在他睡覺時,一根一根數他的睫毛。」
「人人都有,有什麼稀罕的?」我困惑地攤手,「你想數睫毛,我現在就閉眼睛。」
我閉上眼睛,卻被人擰了把臉。銀桃笑聲響亮:「笨蛋。」
32
半月過去,晏慈毫髮無傷地出了監獄,因為晏帝很需要他。
需要晏慈的血,需要晏慈為他撬開美人的腦殼,需要晏慈填補晏清不在的空缺。
至於晏清,他濫用職權逼良為娼,晏帝震怒,剝奪了他的太子之位。
被貶為庶人的晏清變得瘋瘋癲癲,他在牢里瘋狂大叫:「晏慈!晏慈!你給我出來!」
晏慈可憐他,單獨與他見了一面,見面後的當晚,晏清在牢內自盡。
聽說他脫去了囚服,把它繞過天窗的柵欄,然後踩著疊起來的稻草,活活弔死了自己。
燕奴受辱而死,晏帝可憐她,提筆蓋印,又恢復了她燕貴妃的身份。
我與晏慈已有兩月未見了。聖旨頒布的當夜,晏慈提著酒找上我,一壺接一壺地喝。
他說他當了快十年的狗,終於能披袍戴冠,做個人面獸心的十三殿下。
像過去四年做的那樣,他推開膳房的門,坐在門檻上,跟我分享蜜薯和高掛的月亮。
我的斧子擱在台階上,斧柄系了根紅穗子,風吹拂它,它像滴流淌的血。
晏慈伸出手,指腹摩挲我的眼尾,薄繭颳得我臉肉不自覺抽搐,逗得他哈哈大笑,眉心的硃砂痣跟著顫動,艷得攝人心魄。半顆虎牙,在他殷紅的唇下若隱若現。
「第三個秘密。」晏慈把剝開的蜜薯遞給我,「我把它告訴了晏清,現在,我告訴你。」
33
晏慈躺下來,將頭枕在我腿上,撥弄我系在斧柄的穗子:
「當年,靖皇后設了茶局,邀我們母子二人與她母子在鳴鶴亭中相聚,品茶賞花。」
「靖皇后屏退宮人親自斟茶,先飲一杯,以證茶水並無異樣。」
「晏清摘薔薇扎了手,哭鬧不止。靖皇后轉身查看。這時,一隻飛蟲落在她的杯里。」
「母妃好意捻走飛蟲,調換杯盞。殊不知,靖皇后在杯壁塗了毒。」
「聰明反被聰明誤,靖皇后死於自己下的毒。但晏清卻不依不饒,咬定是我母妃毒死她。」
「父王欲賜母妃鴆酒,我據理力爭,為她辯白,你猜,後來怎麼樣了?」
我比劃:「殿下是疑犯之子,說得再有理,也有袒護至親之嫌。皇上未信你,只信太子。」
「其實不然。」晏慈微笑,「我繞著晏宮磕頭,以向父王證實所言非虛。」
「我的膝骨被磨傷,不能行走,只好在地上撐著手挪動身體,連豬狗也不如。父王終於肯信我,將母妃從冷宮裡放出。緊要關頭,母妃卻向父王承認,是她下毒。」
為什麼?手比腦子更先作出反應,我手指翻飛,快速比劃:「因為娘娘對太子心懷虧欠?」
「是。」晏慈冷笑,「這下她倒是如意了,我卻成了個說謊的從犯。」
「你看看她,要善不善,要惡不惡,既要問心無愧,又要苟活於世,這也要,那也要。」
「為了良心,她做出了犧牲。」晏慈道,「那就是……犧牲我……」
晏慈想要權勢,娘娘卻處處掣肘。恰好此時,晏清設局,派個毫無自保能力的書童來探聽晏慈。晏慈看出他有心誘自己殺人,卻還是將那書童殺了。
或許本想推我去頂罪,但我看起來,似乎比娘娘好用。於是他劍走偏鋒,來了這麼出大戲。弒母栽贓,反咬住晏清的咽喉,叫晏清無處辯白,苦不堪言。
晏慈滾燙的眼淚滴滴落在我頸窩,他低頭嗅我鬢邊桂花頭油的香氣,輕聲說:「別再用了。」
34
歲及弱冠,晏慈要前往封地。挑選僕役時,他把我挑走了。
得知我要走的前一晚,銀桃哭得兩眼腫如核桃。
我坐在房內,看她邊擤鼻涕邊流淚,手指翻飛:「你別叫銀桃了,叫核桃吧。」
她依舊沒看明白,只是嗚嗚哭:「我知道,我也捨不得你。」
我跟著嗚嗚了兩聲,然後緊緊抱住她。我們誰也不說話,只是等著天亮。
後來我覺得無聊了,於是抬手指指自己:「要不要數我的睫毛?」
銀桃破涕為笑,仰著臉躺在榻上,又一骨碌爬起來。她說:「好啊,來數吧。」
可惜沒數完天就亮了。陽光透過格窗,鋪在紫色的碎花褥子上。
我離開了晏宮,坐在馬車上,我撩開車簾回頭看,晏宮像個龐然大物,目送我離開。
晏都。我放下車簾,心道有朝一日,這龐然大物,會匍匐在我腳下。
我閉目養神,馬車搖搖晃晃,被我系在斧柄的那根穗子跟著在身後顫動,久久未停。
35
晏慈在青州定居下來。青州多雨,入夏總是雷聲陣陣。
風雨大作的夜晚,晏慈被噩夢驚醒,在寢屋惶惶然喊我的名字:「觀棋,觀棋!」
我進屋點燈,摔在榻下的他攥住我的衣擺,要我不再回去。
我擎著燭看他,一滴蠟油滴在他手背,燙出個晶瑩剔透的血泡。但是晏慈沒有鬆手。
娘娘死後,晏慈開始做噩夢,夢見娘娘在院子裡栽繡球,搖桂花。
晏慈憎恨每個雷雨大作的夜晚,因為他曾經發過毒誓,如果說謊,就遭天打雷劈。
我熟稔地比劃:「咱們的屋挨得近,倘若雷劈死了你,那也會劈死我。」
晏慈要我唱歌,我唱不了,他自己唱: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慘白的電光照亮他美得驚心動魄的臉,雷聲炸響,他蜷縮在我懷裡。
伏在我腿上,他輕聲說:「觀棋,宮門深深,唯一能被我攥在手裡的,只有你的衣擺。」
好吧。倘若世人顛沛流離,非要抓點什麼。那我想抓住的,只有斧子。
36
坊間常說:先成家後立業。晏慈二十二歲那年,同護國將軍的獨女林燕戈成了親。
他成親那日,先前因犯夢靨而摔斷的肋骨,還沒有完全恢復。
晏慈騎著高頭大馬,身著大紅喜服。他很適合紅色,仿佛這種顏色生來就是為了襯他。
眉眼如畫,俊美無瑕,他是忠孝兩全、聰慧機敏的十三皇子。
只有我知道他深藏的秘密,他身著光鮮亮麗的錦衣華服,軀殼裡藏著一根脆弱的肋骨。
禮成後,晏慈與岳父林將軍飲酒夜話,留我在新房內,守著林燕戈。
林燕戈在房中坐了兩個時辰,差遣我倒茶十回,換燭七趟,最後一趟時,她叫住我。
「聽聞殿下對個殺豬匠青睞有加,原來是你。跪下,讓我瞧瞧。」
我跪下,她蔥白的指頭掀開蓋頭一角,一雙妙目透過縫隙,居高臨下地審視我,久久不言。
我擎著喜燭長跪,滾燙的蠟油滴在手上。我感到無聊,神遊天外。
林燕戈的脖頸是那樣纖細,只要我輕輕揮斧,便能將其斬斷,她甚至來不及發出痛呼。
可惜不能這樣做,至少現在不能。我只是嗓子壞了,不是腦子壞了。
廳內的喧譁聲散盡,意味著婚宴結束,晏慈的腳步聲漸近。林燕戈終於鬆口:「出去。」
我同踏入洞房的晏慈擦肩而過,身後傳來女人銀鈴般悅耳的嬌笑。
悶響,隨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我停下腳步,在心裡默數到三,晏慈推開門:「觀棋,回來。」
37
我折回洞房,目光掃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林燕戈,低頭磨刀霍霍。
「不是現在。」晏慈懶懶地伸手捻我的碎發,「隨你怎麼做,天亮之前,幫我把差事交了。」
晏慈說,女人的肚皮讓他想到孩子,孩子讓他想到誕生,誕生讓他想到死亡。
死亡讓他想起娘娘。而娘娘,讓他想到被晏清逼著吃屎喝尿學狗叫的日子,這讓他噁心。
我捋起林燕戈的衣袖,臂彎有顆鮮紅的守宮砂,不行房,就抹不掉它。
我一件件扒開林燕戈的衣裳,卻怎麼也解不開肚兜的結,忍不住抬手抱怨:「真麻煩。」晏慈從身後貼近我,下巴擱在我肩胛,冰涼的掌心覆住我的手:「我教你。」
教我解下新娘的肚兜後,他蹲在水盆前洗手,兩手虛虛捧著水,說:「猜,我手裡捧著什麼?」
「權勢。」他說,「這世上夠資格被人捧在手裡的,只有能翻雲覆雨的權勢。」
38
成親後半月,諸多門客在晏慈府邸來來去去。我站在樹下凝視自己的掌紋,想著洞房花燭夜,晏慈捧起那捧水,說那水就是權勢。那他會不會想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林燕戈無事可做,偏偏見不得我發獃,她差人買了二十頭豬丟給我,殺不完,就不許吃飯。
連著兩日沒有吃飯,我殺完最後一頭豬,渾身腥臭的我在佛堂前偷吃貢品。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也請度一度我這個餓人。
晏慈很輕易就找到了我,陪我蜷在供桌下,慢慢剝蜜薯的皮,同我分享秘密。
「京州賊民叛亂,林將軍調度他的兵馬隨我去京州,鎮壓叛軍。父王恩准了。」他叫我伸手,把剝好的蜜薯遞給我,「走吧。去京州。那兒豬多人也多,你會喜歡的。」
39
新婚不過半年,晏慈便主動請纓,前往京州鎮壓平民叛亂。
臨近秋收,晏帝卻想改田為桑,把絲綢售往波斯,換取白花花的銀兩,以充實國庫。
莊稼漢們抄起鋤頭,殺了批來踏苗的官兵,隊伍自此壯大,自封護田軍。
林燕戈認為護田軍毀了她的愛情。她伏在枕上痛哭,餘音繞樑,三日不絕。我不得不加重殺豬的力道,好叫肥豬悽厲的嚎叫,蓋過這位大小姐不知人間疾苦的哭聲。
「為何我不能同去?」她拽著晏慈的袖口,「倘若三年無出,我該如何向已故的燕貴妃交代?」
晏慈慢慢地抽出手,替她揩去眼淚:「乖,燕戈,不要到處亂跑。」
我垂首站在他身側,窺見他青筋暴起的手腕。他在忍耐,和我一樣,晏慈也非常擅長忍耐。
40
新年過去,我跟隨晏慈抵達京州,休整當夜,晏慈發現了林燕戈。
她藏在裝糧草的馬車裡,混進了隊伍,因為調遣的雜役也有宮中的婢女,竟沒有人發現她。
「我不會給人添麻煩的。」林燕戈哀求,「叫觀棋伺候我就行,好嗎?」
說不給人添麻煩,可她給我添了很多麻煩,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她沒有把我當人看。
林燕戈在營中無事可做,折騰我做消遣,哄她高興了,她會多說幾句話。
林燕戈說,大晏的虎符共有四塊。兩塊在晏帝,一塊在她爹,一塊在晏湛,晏慈一無所有。
是她爹向晏帝舉薦晏慈,晏帝才借給晏慈一塊虎符調度軍隊,晏慈該愛她。
「所以你懂不懂?」她踹翻我端來的熱水,薅住我的頭髮,一字一頓,「別轉頭就去他那告狀,你們相識多年又怎樣,我對你再差,他也不會多說什麼,懂得嗎?」
我點點頭。她滿意地鬆開手,施施然坐下:「去打熱水來,我要好好梳洗梳洗,面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