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沉寂,季明宴就像砧板上的魚。
隨時都在等刀落下。
而我,是那個持刀的人。
這個人,清醒又克制。
還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好像愛極了我。
心中因為謝家人帶來的不悅,瞬間散去大半。
於是,我在他快要將那包點心捏碎前,發了慈悲。
「嗯,要你。」
6
白日被謝家人一頓攪和,夜裡,我竟又夢見了前塵往事。
那日是我生辰。
也是我嫁入謝家後過的第一個生辰。
彼時我和謝安舒鬧得還不算太難看。
身邊伺候的丫鬟嬤嬤都勸我向他服個軟。
她們都知道,這深宅大院裡,不受夫君重視的日子有多難過。
我雖有管家權,下人輕易爬不到我頭上去。
可上頭還有公婆,和謝安舒起爭執後,婆母前後已經告誡過我好幾次。
玉歡也勸我,「姑娘,你肚子裡還有孩子呢,就當為了孩子。」
是啊,還有孩子。
於是我打起精神,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
又開了爹娘為我陪嫁的好酒。
早早派人去請謝安舒來用晚飯。
然後等啊等。
在飯菜涼透後,終於等到了滿身酒氣的謝安舒。
看見人進門時,我欣喜起身。
下一瞬,笑意就僵在臉上。
我看到了跟在他身後的柳如月。
謝安舒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一把攬過柳如月,沖我吐出惡毒之語。
「你的丫鬟請我來為你賀生,呵,你這樣的妒婦配得到我的祝福。」
「我便是賀路邊的狗,也絕不賀你。」
「林虞,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娶了你!」
謝安舒雙眼怒紅,一抬手就掀了桌。
碗碟紛飛碎了一地,桌子也被帶倒,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我肚子上。
我疼得當場彎了下腰。
但我還記得今晚的目的,於是又一次示弱,捂著肚子留人,「謝安舒,我肚子疼。」
換來了四個字,「裝模作樣。」
我被無視,只看到他摟著柳如月大步往外,走得又快又穩。
玉歡她們也跟著一起求情,「姑爺,小姐見紅了,求您差人去請個大夫吧。」
謝安舒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只有天響驚雷。
後來,玉歡冒雨請來了大夫。
卻因為柳如月一句胸口不舒服,被謝安舒半路截走了人。
任憑玉歡在門外磕得頭破血流,也沒將大夫求出來。
她哭得一塌糊塗,告訴我沒請來大夫。
「知道了。」
肚子突然就不疼了。
可能是有個地方更疼吧。
疼到讓人喘不上氣。
我在窗前枯坐了一整晚。
在第二天,謝安舒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告訴他:「謝安舒,我同意你納妾了。」
謝安舒來見我時,已經知道孩子沒了的消息。
謝安舒或許不愛我,但他是期待那個孩子的。
難得也紅了眼。
站到我旁邊,手足無措的同我道歉,「對…對不住,我不知道會那麼嚴重……」
謝安舒伸手來碰我臉,被我淺淺避開。
我說:「沒關係,本也不被期待,流了也好。」
謝安舒受不住我悲戚的神情。
最後倉皇而逃。
事後,公婆知曉我被謝安舒氣得小產後。
公公大怒,直接動家法,在祠堂里抽了謝安舒二十鞭子,讓他躺了好幾天。
婆母也如願有了趕走柳如月的藉口。
她將人安排到城外的尼姑庵,讓柳如月在庵里清修,為我那個流掉的孩子贖罪。
走前,柳如月來向我賠罪。
她說:「從小到大,我就那天晚上做了一回壞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沒真正想過要害你,我只是愛慘了表哥而已。」
我信。
柳如月也是正兒八經的千金小姐。
想盡辦法替他討好我這個正妻。
到頭來也只是想要個不讓謝安舒為難的妾室身份。
沒多少人能做到這樣。
至少我不能。
我也不怪她。
因為真正做主的人從來不是她。
從那以後,我再沒在謝家見過柳如月。
我和謝安舒也再沒和好過。
7
我也沒料到,一個夢,竟讓我大病一場。
睜開眼來,只覺得滿屋的香燭味兒。
我想下床熄了薰香,卻在腳下地時,只覺膝蓋如同有千萬根針扎一樣疼。
又仿佛置身佛前,周身被永遠燃不盡的香火氣環繞。
被四面齊入的冷風吹得又冷又疼。
疼得我連站都站不起來。
可這一世,我明明還沒跪過。
趕來的玉歡喊來了爹娘,又遣人去請了大夫。
來了一個又一個。
都說我膝蓋好好的。
會疼是因為心病。
阿娘不解,抱著我滿是心疼,「我好好的姑娘,金尊玉貴養大的,怎麼就落了個膝蓋跪爛了的心病呢?」
「誰讓你跪的,誰敢讓你跪的啊?」
我有些想笑。
也想哭。
我被季明宴一句不高興點醒。
後知後覺記起了上輩子的苦。
又憶起了上輩子的疼。
連著內心深處的怕。
重生回來這麼久,我突然開始害怕嫁人。
我問,「阿娘,我不嫁人了好不好?」
阿娘說好,她養我一輩子。
我抱著阿娘,淚撒出了眼眶。
可我的心病還是沒好。
阿爹覺得是謝家人克我,不然我好好的,怎麼謝家人來鬧了一次我就病得走不動道了。
於是接連幾天上門索要信物,找謝家麻煩。
又覺得或許季家也不是良配,請了季明宴前來,商量退親的事。
季明宴來看我時,玉歡正一邊給我揉腿一邊抹眼淚。
幾日未見,季明宴沒什麼變化,只眉間多了絲擔憂。
他依舊說:「林姑娘,今日好。」
可林姑娘今日不太好。
我不好意思地道:「季公子,對不住啊。」
才說了選你的,又出爾反爾了。
季明宴躊躇半晌才開口:「林姑娘是不想嫁人了,還是不想嫁我?」
我覺得沒甚區別。
而季明宴很是堅持。
我實話實說:「是害怕嫁人。」
季明宴聽完似乎有些高興。
我聽見他問:「那,如果退了婚,林姑娘今日會高興嗎?」
我不知道。
只試探地說:「或許會吧。」
我的心病,並非因他而起。
所以不知有沒有用。
「林姑娘高興,那就退。」
季明宴應得很快,沒有猶豫。
我看著他赤誠的笑容,「季明宴,你怎麼這麼好啊。」
好到我都愧疚了。
我從未想過,這世間除了爹娘,還會有人不計得失地對我好。
退了婚,季明宴依舊日日上門來。
用他的說法是,雖然暫時做不成夫妻,但能做知己好友啊。
於是我的窗前有了夏日開得最嬌艷的蓮花。
季明宴說:「這是道長開過光的蓮花,必保姑娘早日康復。」
吃的點心也換成了京都有名的全福人親手做的。
「姑娘吃了定然福壽雙全,健健康康。」
又一日,季明宴帶來了一個親手製作的大風箏。
「林姑娘,今日天氣好,我們在院中放風箏吧。」
無需我考慮我走不了路如何放風箏。
季明宴一同帶來的還有一輛輪椅。
「趕了幾日工,總算做好了,林姑娘,我推你放風箏啊。」
風箏穩穩噹噹地上了天,越飛越高。
我才注意到,風箏是一隻雁。
耳邊是季明宴在說,「林姑娘也應當如這雁,又漂亮又自在。」
被線拴著的雁當真自在嗎?
好在,線如今在我手中。
我拽著線晃了晃,雁朝我點頭。
所以,在季明宴問我今日可高興時,我說:
「季明宴,若你治好了我的心病,我就嫁你,可好?」
他說:「好。」
8
季明宴應下的次日,為我求來了一道符。
他知我不喜佛,於是去了道觀。
是京郊最有名的道觀,立於城外的千重山,有千階之高。
最誠心的平安符,要一步一叩才能求得。
帶著符來時,也坐著輪椅。
只額頭裹著的白布被染了色。
藏在衣擺下的膝蓋,大概也疼得厲害吧。
季明宴一句沒提,依舊笑吟吟。
「道長見我誠心,替我上達天聽,請道祖賜了好多好多福氣。」
「林姑娘戴著,將來必然百病不擾。」
我其實想問,我何德何能。
也想馬上就站起來讓他看看,沒有白費他的心思。
可惜,沒能站得起來。
只好和季明宴做起了病友。
有他在,也不覺得枯燥煩悶。
直到某日,玉歡為我按腿時,我忘記了喊疼。
在她的歡喜中,我反應過來,我的膝蓋竟然不疼了。
甚至還能走上幾步。
而後,一日日地好轉。
季明宴果真有做神醫的潛質。
得知喜訊,季明宴拉著我要出城去還願。
養了一陣子後,他又活蹦亂跳了。
千階石梯難走。
我不曾如此誠心為旁人求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