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剛想搖頭。
身後卻有侍從模樣的人叫住店家,砸出高價買下了燈。
舒煜很是懊惱。
「早知道我就早些開價了。」
我寬慰了他幾句,才讓他停下自責。
只是沒走幾步。
有人卻提著那盞花燈攔住了我。
「餚娘。」
邵清硯穿著我曾經最喜歡的那件竹青襴袍,風姿詳雅。
煌煌燈火下,君子如玉。
「送給你。」
他朝我遞來花燈,溫文一笑。
「我記得你從前便喜歡這樣的東西,去年時,我便給你買了一盞,你還記得嗎?」
我愣了愣,半晌,輕輕頷首。
「記得。」
去年上元,邵清硯確實為我買了一盞燈。
那時,我見許多郎君為身邊的小娘子買花燈,好生羨慕。
便賴在街邊不肯走,求了他許久。
好話說盡,才換來他冷著臉為我買了一盞燈。
我記得。
那是小攤上很普通的一盞兔子燈。
幾根竹骨,糊上數張草紙,裡面點著短短的一節蠟燭。
燒不過一夜,便會燃盡。
但我已然很滿足。
歡歡喜喜地雙手去接邵清硯手裡的兔子燈。
可就在遞來的那一瞬。
他卻不知怎的,失手摔落了花燈。
人也失魂落魄,不顧我的呼喊,轉身便追著誰沒入人群中。
兔子燈跌在地下,一忽兒便被熙熙攘攘的路人踩爛。
滾燙的蠟油濺在我手背上。
留下一個難看的疤痕。
是舒熠看見後,為我尋來了祛疤的藥膏。
一日三遍地叮囑我擦藥,擦了大半年才見好。
後來我才知曉,邵清硯那時看見了陸瀠。
這才著急忙慌地追了上去。
將我忘在了路邊。
而如今,我面前又遞來了一盞花燈。
比當初的兔子燈不知精緻多少倍,也貴上不知多少倍。
是我從前的夢寐以求。
我慢慢伸出手。
燈盞把柄雕刻著繁複花紋,觸手溫涼細膩。
我輕輕將它推了回去。
「多謝你,但我已經不喜歡了。」
邵清硯眼中的希冀一瞬間黯淡下來。
他神色苦澀:「餚娘……你當真連一次機會都不願再給我了嗎?」
說著,他想起什麼,有些急促地辯解。
「如果是因為陸瀠,我和她早已沒有關係了,你盡可安心。」
我搖了搖頭:「不是為這個。」
邵清硯怔怔地握著燈,目露迷惘。
「那是為何?」
是啊,我到底為什麼呢。
難道是為了那盞脫手的花燈、那張丟棄的手帕?
抑或是為了那些在等待中冷了又熱、熱了又冷的菜肴?
我想了許久。
認真對邵清硯開口。
「因為,我想每頓都歡歡喜喜地吃飯。」
從前我愛慕邵清硯時,總是為他的一顰一笑掛心。
整日思來想去,憂心忡忡。
三月的香椿忘了摘,四月的蓴菜忘了買。
五月的櫻桃忘了吃,六月的菱角忘了煮。
一旬又一旬,一季又一季。
難過的事可以待會兒再想。
錯過的鮮菜卻只能下一春再相逢。
我不想再等下去。
不想再錯過生命中美好的事。
我不想,再愛慕邵清硯了。
16
餚娘和舒熠已經走遠。
邵清硯仍佇立在原處。
他獨自提著花燈,怔怔凝望著兩人的背影。
舒熠似乎說了句什麼,引得餚娘笑著側身去擰他,一路笑語嫣然。
長街中喧鬧熙攘。
那對相攜相依的背影不多時便湮沒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
邵清硯寂然不動地站在路中央,任來來往往的路人詫異地打量著他。
仿佛一塊被袞袞流水侵刷的孤石。
此情此景,如此熟稔。
邵清硯恍惚半晌,不禁憶起去歲此時。
亦是這條路。
亦是提著燈。
他於人群中痴痴凝望著丞相伉儷遠去的背影。
而後拔足跟去。
只為多看一眼年少愛慕之人的笑顏。
他想起來了。
他曾將餚娘拋在街上,發了瘋似的去追旁人。
造化弄人,世事無常。
而如今, 他又要在同一處,無可奈何地望著餚娘與旁人相伴遠去。
他的所求所想,終究沒有一樣如願。
難道這便是報應嗎?
邵清硯心緒恍惚,渾渾沌沌。
抬腳想要追著兩人而去。
忽然身後擠過一群人, 挨擠奔走間,不知誰撞了他一下。
手裡的花燈「砰」的一聲掉在地上。
瞬息間, 價值千金的香木與細紙騰騰燃燒起來。
玲瓏花燈轉眼便燒得一乾二淨。
一顆濺起的火星落在邵清硯手上。
被擠散的隨從急急來看。
「郎君!你沒事吧?」
邵清硯聞聲,恍惚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手背上燙起數個紅腫水皰。
連旁人看了都不免覺得灼痛難當,怪不得隨從對他面露關切。
可是, 他卻好似感知不到痛楚。
他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回了邵府。
渾渾噩噩, 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
迷離間,仿佛聽見腳步聲。
有人「吱呀」一聲推開門, 端著食盒走進來。
他恍惚睜開眼, 撩起床帳, 如醉如醒。
卻見餚娘如從前無數次那般,端著新燒好的菜放在桌上。
笑盈盈地側頭看他。
「瞧什麼呢, 過來啊?」
「餚娘……?」
邵清硯渾身一震, 想要翻身下床去抱住她。
剛要伸手觸碰, 夢境卻霎時碎裂。
笑語與倩影一同彌散。
邵清硯仿若驟然踩空、跌落懸崖, 忽地從滿頭大汗中醒來。
只見一室寥寥,燭火搖搖。
手背傷處似如火燒。
唯有他一人獨自躺在帳中雙枕上, 孑然孤影。
他終於明白。
餚娘, 不會再回來。
舒熠番外
十二歲那年,我吃到了此生最好吃的菜。
彼時,我去長輩的故交家裡小住。
半夜餓得睡不著, 又羞於叫醒別人家的侍婢。
只好偷偷摸去廚房找食。
本以為黑燈冷灶,只能尋些干噎點心。
誰知卻見有個小娘子更夜正在燒菜。
襻膊綁起袖子, 菜刀利落切下。
鍋里飄蕩起香氣,直往我鼻子裡鑽。
我不知不覺看怔了。
小娘子聽見動靜,一轉頭看見呆呆躲在門後的我,撲哧笑了。
笑語盈盈地問我:「你是不是餓了?」
她笑起來真好看啊。
也不知是那香味, 還是那笑顏。
我迷迷糊糊就把她遞來的菜吃進了嘴裡。
過了好久,才意識到舌尖嘗到的味道——
……菜燒糊了。
但我還是咽了下去,紅著臉含含糊糊地向她道謝。
小娘子一臉驚奇。
「咦, 你真吃啦?別的丫鬟廚娘都不肯吃, 一見我就跑。」
她笑眯眯地摸摸我的頭。
「好乖好乖!」
似乎是得到了肯定,小娘子做起菜來愈發乾勁十足, 每日都勤勉練習。
我就跟在身後吃。
她做一遍, 我吃一碗。
她燒什麼菜, 我就吃什麼菜。
後來她的廚藝愈來愈好。
燒出的菜也不再有焦糊的苦味。
可是, 真奇怪啊。
無論她做什麼,我吃到嘴裡都覺得甜滋滋的。
照我娘的話說——能吃到一個鍋里的人,生來就該做夫妻。
可我和孟熙餚卻生來不是夫妻。
我初見她時,她只將我當作沒長大的孩童。
沒過多久,她便有了婚約。
從此往後滿心滿眼都是她的清硯哥哥, 哪裡看得見跟在她身後的我。
不過,沒關係。
我年輕,有的是時間等。
皇天不負有心人,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得知她搬出邵家的那天。
我喜得牽著大黃狗在後院裡跑了三圈,把狗累得直吐舌頭。
這麼好的娘子,邵清硯那個混蛋不珍惜。
合該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