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觀燈,偶遇丞相伉儷。
夫君失神凝望著丞相夫人的背影時。
我眼前忽然飄過一排排字跡。
【就這個痴情男二味兒爽!】
【男二一輩子也沒忘記女主,好甜嗚嗚,我磕死。】
【不怪男二不喜歡女配,有我們妹寶這樣聰明知性的大女主在前,誰還看得上只會在家燒飯的嬌妻啊。】
不是,燒飯怎麼了?
我愛燒飯招誰惹誰了。
寫下這些字跡的仙人們都不吃飯嗎!
我一怒之下……
1
餓了一下。
於是當場回家,熱鍋燒灶。
明火熱油下蒜瓣。
先煎後炒再油炸。
不出一個時辰,桌上便擺滿了我最愛吃的——
松鼠鱖魚、東坡肘子、花炊鵪子、芙蓉肉片、醬汁羊腿、鴛鴦炸肚腊味合蒸辣子雞丁梅菜扣肉蟹粉獅子頭……
別的菜沒做不是不愛吃。
主要是八仙桌放不下了。
小院上空飄蕩的香味兒能饞哭十個鄰居小孩。
隨著桌上的菜盤越來越多。
那些據說叫「彈幕」的字跡也愈加密集。
似乎情緒激動般瘋狂滾動。
【不是,之前也沒人告訴我男二吃這麼好啊??】
【手裡的泡麵突然就不香了……】
【獅子頭分我一個,我立刻化身僱傭兵,去把說你壞話的人全沖爆!】
【求求了,吃不完的能不能喂我嘴裡,就當喂雞了咯咯噠咯咯噠。】
【什麼嬌妻,這分明是我的嬌嬌親親老婆!老婆我能不能上桌吃一口?不行的話我蹲牆角也能吃的,跪著搓衣板吃也可以啊!】
我哐哐剁了半天砧板。
心裡堵著的那口氣總算消了大半。
坐下來,塞了一嘴愛吃的菜。
再抬眼一看彈幕,噗嗤樂了。
看來這些「仙人」也並非不食五穀。
雖然先前無緣無故罵了我一頓,但有時又還挺……可愛的?
丫鬟荷香見我邊吃邊笑,急得團團轉。
「我說小姐啊!都這時候了你怎麼還吃得下飯!
「姑爺和小姐成婚三年多,平時連話都不愛對你講。
「可他方才在大街上盯著陸夫人,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荷香憤憤不平地問我。
「小姐!你就沒有一點想說的嗎?」
我用力點頭:「有。」
荷香雙眼閃亮地盯著我。
我:「干吃小籠包有點不得勁,給你家小姐我拿點醋和辣油來。」
荷香的腮幫子瞬間鼓得像河豚。
氣鼓鼓地去,氣鼓鼓地回。
給我倒了一碟子香醋,一碟子蒜蓉辣醬。
醋是加了香料和糖水熬制的,又香又綿,酸而不沖。
炸得金黃的蒜蓉和鮮紅的辣椒混在一起,鮮香撲鼻。
夾一隻皮薄餡大的透油小籠包。
蘸上料,咬一口。
感受著醇香肉汁在唇齒間四溢。
這世間便好似再沒有什麼值得我難過的事了。
如果有,就再吃一個。
一個一個又一個。
我正吃得噴香。
我那觀燈半途拋下我去觀人的夫君,卻推門回來了。
2
邵清硯約莫在哪空喝了半宿愁腸苦酒。
滿身酒氣,失魂落魄。
一進屋,坐到我做的一桌子菜前。
伸手便要去夾他最愛吃的蟹粉獅子頭。
從前他若在書房獨飲,我總要烹制了這道菜端去,勸他莫要空飲酒,傷了腸胃。
他雖會留下菜,也總是不耐地驅我離去。
如今我才明白。
邵清硯每每飲酒,便是思念陸瀠之時。
可我不明白。
人為什麼能嘴裡吃著我的菜,心裡念著旁的人?
大約,我永遠也不會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算了吧。
我「啪」地一筷子敲掉了邵清硯的手。
「不是給你吃的。」
「啪!」
「這個也不是。」
邵清硯冷不丁被我敲了好幾下,冷白的手背上立時浮出幾道紅。
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對我惱怒起來。
他任大理寺左少卿,理訟案,掌刑獄。
是京城中有名的端肅君子。
生起氣來也不失儀態。
只倦倦蹙著眉心,擱下匙箸。
「餚娘,莫要胡鬧。方才的事我還未說你,今夜觀燈是你說要去,怎麼又獨自走了?
「往後此等雜事,別來尋我,我也不會再應你。」
好似從始至終,都是我一人在無理取鬧。
荷香心直口快,小嘴一張,連珠炮般開罵。
「姑爺還好意思說!大街上那麼多人,你就那麼不錯眼地跟著別人的夫人看,把我們小姐的面子往哪擱!
「不走怎麼辦,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呢!」
邵清硯面色白了白。
五指收攏在袖下,握緊了片刻。
又頹然般鬆開。
「……孟熙餚,你想嫁我,我也遵祖母遺願娶了你,你還有什麼不滿。
「豈不知這世間事,本不是你想求便能求得的。」
【當年男二本來要去提親,都怪老太婆不肯,可憐的男二寶寶就這樣和女主錯過了嗚嗚,我哭死……】
【呃,當時男女主感情已經很好了,就算男二去提親,女主也不會答應吧?】
【不懂為啥要在結尾讓男二和女配結婚,這不是純純膈應女配嗎。】
【但是男二寶寶一個人孤零零的也很可憐呀,他沒有得到女主,也該有個人愛他!】
【就是,反正最後男二還是會跟女配生孩子過日子,也不算委屈她。】
不算委屈我?
我看著眼前飄過的字跡。
幾乎失笑出聲。
原來我於邵清硯的無盡冷待中輾轉折磨的三載。
在旁人口中,只是輕飄飄的五個字。
那麼。
為了他們所說的那個「生孩子過日子」的好結局,我又須求多少年,忍多少苦?
我從懷裡拿出帕子。
仔仔細細地拭凈了唇角醬汁。
隨手將這方繡了三月、本想在今夜送給邵清硯的手帕拋在地上。
「邵清硯,你說得對,這世間事,本不是想求便能求得。」
「我不想求了,我要和離。」
3
上元夜,無宵禁。
我和荷香背著滿滿當當的包袱,走在街上。
燈會已經隨著晨星散去。
一夜繁華,空餘灰燼。
我踏出邵家的大門時,邵清硯連屋也沒出。
只在寫下和離書前停頓了片刻。
他執筆懸於紙上,問我:「餚娘,你當真想好了?」
見我毫無踟躕地點頭,他輕聲嘆著氣搖頭。
「也罷,你這性子也該吃些苦頭。
「待你鬧夠了,想明白自己何處錯了,再回來與我道歉。」
說罷不再猶豫,提筆一揮而就。
可我不會再回來,也不會再道歉了。
嫁進邵家的三年里,我吃過的苦楚比從前十餘年都要多。
但邵清硯已闔上書房的門。
我便也咽下了辯駁的話。
轉身朝相反的方向離開。
去當鋪,將定親時邵清硯送予的玉佩當了死當。
歡歡喜喜地拿著這筆錢,盤了個門面落腳。
錢不多,店也小。
彎彎窄窄的青石巷子裡,飄飄搖搖地掛起面旌旗。
孟娘子的食肆就這麼辦起來了。
開張那日,街坊鄰居來捧場。
有鄰家大娘不解地問我。
「孟娘子,好好的官家娘子不做,作甚要當個煙燻火燎的廚娘?」
也有穿錦袍的俊俏小公子期期艾艾地問我。
「是不是那邵少卿對孟娘子不好?」
我只抿嘴一笑。
「因為,我愛燒飯。」
4
我從小就愛吃。
一歲學說話。
別的孩子第一聲叫爹娘,我字正腔圓喊:「糕!」
兩歲學走路。
別的孩子摔跤哇哇大哭,我吃口雞絲粥就忘了哭。
五六歲開蒙,爹娘問我愛學什麼。
別的姊妹選琴棋書畫,我抱著做葷菜最好吃的廚娘不撒手。
後來我爹娘過世,外祖母將我接去。
她和嫁到京中的手帕交去信,為我定下邵家的婚事。
如所有的閨閣少女,我也曾滿懷憧憬。
想要與我的夫君情投意合、恩恩愛愛。
可成婚後,無論我怎樣討好邵清硯,他始終對我淡淡。
我愛燒飯,也愛有人吃我燒的飯。
但邵清硯兩者都不愛。
他說君子遠庖廚。
嫌廚灶髒,嫌肉粗俗。
無論我沐浴多少遍,都說我身上有油煙味,不願與我共處一室。
無論我精心為他做什麼菜,都嫌不合口味。
我總以為是我不夠好。
他才對我不喜。
如今我才明白,邵清硯不是嫌惡廚間,也不是嫌惡油煙。
他嫌惡的,只是我而已。
嫌我占了他妻子的位置,嫌我令他娶不到心上人。
現下,嫌惡的人終於走了。
我坐在店裡新制的木凳上,嚼著又香又筋道的鹵肘子想。
邵清硯必定很是歡喜吧。
5
邵清硯是否歡喜,暫且按下不提。
邵家的廚娘卻十分不歡喜。
「郎君!夫人何時才回來?
「夫人昨日離開時,將廚房裡的物事帶走了,今日廚下都沒法開火。」
書房裡,邵清硯手執一卷案宗。
聞言頭也未抬。
「少了何物便添置新的,不必來稟我。」
廚娘沉默半晌。
「從時鮮肉蔬到鍋碗瓢盆,荷香全給夫人帶上,一根筷子一粒鹽也沒落下,連歪脖子樹底下埋的兩壇老醬菜都挖走了,說是夫人的陪嫁。」
邵清硯:「……」
他揉了揉眉心,只得放下卷宗。
「罷了,去外邊買些飯食就是。」
廚娘小心翼翼地看著邵清硯的神色。
「郎君和夫人拌嘴了?不如哄哄夫人,她便回來了。」
邵清硯不悅蹙眉。
「怎能任她想走便走、想回便回,平白慣壞了她的脾氣。
「她既想與我和離,你們也不要再稱她『夫人』!」
這回,廚娘總算不再糾纏,怏怏地走了。
邵清硯終於能重新拿起卷宗。
可不知怎的,總也無法清心靜氣。
滿紙墨色字跡在眼前蹦來跳去,好似變成了餚娘的面容。
一會兒笑著問他想吃什麼菜,一會兒哭著罵他拋棄妻子。
他怫然擲下卷宗。
索性在書房裡踱步。
偏偏隨從又不識相地推門進來,雙手遞來一塊洗凈的手帕。
「郎君的帕子落在正院,我給您洗好了。」
邵清硯隨意一瞥。
上頭繡著兩隻鴛鴦,宛如呆頭呆腦的笨水鴨。
——什麼他的帕子,一望便知是餚娘繡的。
真不知她是怎麼長的。
誰家的小娘子如她一般,用起菜刀如臂使指,拿根針線就粗手笨腳。
讓她讀書就瞌睡,背起菜譜卻連篇累牘。
不說要她如陸瀠那般玲瓏聰穎、才學過人。
總該有些官家娘子的樣子。
就說眼前這塊帕子。
他冷眼瞧著餚娘繡了半天,早知是要送予他的。
可繡工丑成這樣,叫他如何能帶出門。
倘若被同僚上司瞧見,非得笑掉大牙不可。
邵清硯煩悶地擺手:「亂撿東西做什麼,不是我的!」
隨從迷茫地撓了撓頭。
應聲便要捧著帕子走:「哦,那我去丟了。」
「……等會。」
邵清硯突然叫住他。
踟躕片刻,又從隨從手裡抽走了手帕。
雖說自己不想要,但總歸是餚娘親手制的東西,還花了不少功夫。
女子的手帕丟到外頭。
若是被旁的不懷好意的男子撿去,豈不麻煩。
也只有餚娘那粗咧咧的性子,會將這等親密的物件隨意亂扔。
邵清硯這般想著。
手中不知不覺已將手帕疊齊整,放進螺鈿匣中。
還是自己為她收著吧。
餚娘沒有家,也沒有親人。
便是與他賭氣鬧和離,又能去哪。
唯有此處是她的歸處。
她總要回到邵府。
待她歸家,他再將這方帕子還給她。
6
「小姐,咱們這個月又虧錢了。」
荷香愁眉苦臉地來廚下尋我。
扳著手指與我細細數。
「柴火只夠用到月底,米油也該買了,每日的鮮菜又不能斷,咱們還得再尋個幫傭。」
我取布巾擦擦手,沉吟片刻。
「柴草去城外買更便宜,米油可以和店家商議先賒帳,往後每天的鮮菜減半,客人少,用不上,至於幫傭……」
我思來想去,無奈地拍拍荷香肩頭。
「只能先辛苦你了?」
荷香一臉天崩地裂。
「小姐!我的活已經很多了!」
我正困窘間。
後廚的布帘子忽然被人撩起。
「咳,孟娘子,你看……我能做幫傭嗎?包吃包住就行。」
我與荷香一齊看去。
錦袍小公子朝廚房探進半個頭,靦腆地紅了臉。
從食肆開張那日起,他便常來,出手頗為大方。
怎麼瞧也不像是會做食肆幫傭的窮人。
我狐疑地打量他的穿戴:
「小郎君想必家境豐裕,為何要做苦力?」
小公子被我問得愣怔。
下一瞬,忽然以袖掩面。
「嗚嗚實不相瞞,我家突然遭難,宅子也被抵債,我無處可去這才……」
他抽抽噎噎,哭得眼角通紅。
我見他哭得可憐,禁不住給他遞了塊手帕。
「好吧,只是幫傭要隨我在廚灶幹活,又髒又累,可能很辛苦?」
小公子應聲抬頭,頓時不哭了。
「無妨無妨!只要孟娘子願意收留我,我什麼都能做。」
見我點了頭。
小公子喜笑顏開,當場從懷裡掏出根銀索襻膊,利落地綁起袖子。
走進廚間,凝眸望向我。
「孟娘子,我叫舒煜……」
他說完卻不走,眼巴巴地望著我。
烏黑濕潤的眼眸像被拋棄的小狗。
我迷惑不解:「怎麼了?」
舒煜小聲嘟噥了一句,放棄般嘆氣。
「算了,沒什麼。」
7
舒煜果然如他所言。
手腳勤快,聽話肯干。
我要煎魚,他幫我刮鱗。
我要燉肉,他守在灶前燒柴。
聽說他也讀過書,我本以為他會如邵清硯一般,不願進廚房。
沒想到,他卻主動包攬了幫我打雜的活。
把不用再干苦工的荷香喜得眉開眼笑。
一個勁兒地跟我夸:
「舒小郎君這樣的才是真君子,和前姑爺那樣假模假式的沒法比!」
只是,食肆的生意卻依舊蕭條。
愁得我連平日一頓能吃三個的醬豬蹄都只能吃得下半個。
仰天長嘆。
「再這麼虧下去,只能關門了,舒小郎君不如早些尋別處做活吧?」
舒煜一聽便急了,脫口而出。
「我不走!孟娘子去哪我就去哪!」
我一怔。
他又趕忙紅著臉描補。
「我、我的意思是……是孟娘子做的飯太好吃,我捨不得走。」
我搖首:「可沒有客人,我做得再好吃也無用。」
舒煜垂頭想了想,認真對我道。
「不是菜不好吃,或許,只是缺了些特色——
「眾人皆無,唯孟娘子獨有的東西。」
眾人皆無我獨有?
我沉思片刻。
再抬頭時。
零零落落的彈幕正從我眼前一行行飄過。
【看不到男二好無聊……】
【看到了也沒意思,甜寵文翻來覆去都是那些劇情,我都看膩了。】
【誰知道後面還有沒有新鮮的劇情?不然我要棄了。】
我笑了起來,朝著字跡揮揮手。
「有啊。」
我語氣誘惑:「你們想不想試試,從旁觀者變成故事的一分子?」
8
月余後。
一種叫「螺螄粉」的奇異美食如旋風般席捲京城。
聞著臭飄十里,吃起來卻香掉舌頭。
再深的巷子也無法阻擋螺螄粉獨特的味道。
有人好奇尋覓,拉著三五好友來嘗鮮,從此深陷。
有人嗤之以鼻,被吃過的人按頭安利,反而沉溺。
食肆日日爆滿。
收帳的荷香每天笑得嘴合不攏,打算盤打到手酸也顧不上抱怨。
跑腿的舒煜也喜笑顏開,慶幸自己不用走了。
我感激地向彈幕道謝。
「沒有你們幫忙,我的店怕是真要關門。」
彈幕也很開心。
個個都對能參與劇情十分新鮮,充滿成就感。
【客氣啥,我們就是動動手指複製粘貼菜譜而已。】
【我哪怕對著視頻一步步來,也做不出一樣的菜,我缺的是菜譜嗎,我缺的是手啊!餚餚把手寄給我吧!】
【我就不一樣了,我看完直接喊:「媽!」就能獲得一樣的菜。】
【媽!俺想看你做奶茶火鍋缽缽雞(菜譜)(菜譜)!】
【媽明天咱吃啥,上次那個酥炸春乳鴿再來點唄?】
自從我和彈幕開始聊天。
原本在我離開邵家後變得稀少的彈幕越來越多。
似乎,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越來越多的人趕來看我做菜。
明明吃不到,卻樂此不疲。
他們說,我把「言情文爆改美食文」。
把「甜寵」變成了「吃播」。
聽不懂,我只一味抄菜譜。
抄完就炒,炒完再抄。
當初選擇最先做螺螄粉,是因為食肆默默無聞。
急需一樣與眾不同的東西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如今,最初的目的已經達到。
而我也該繼續推出新菜,增加食肆牆壁上掛著的菜牌。
彈幕樂得看我嘗試新菜品。
每日熱衷於給我提供各式各樣的菜譜。
並為諸如「加不加香菜蔥花」和「豆腐腦放糖還是放鹽」等小事吵得不可開交。
每到此時,我便雙手一叉腰:
「吵什麼吵,多大點事,等著!」
抄起鍋鏟就做了數碗不同口味的豆腐腦。
一碗甜,一碗咸。
一碗加蔥花不加香菜,一碗加香菜不加蔥花。
隨後在彈幕的一片媽聲里全部吃光。
本以為日子會如此一天天平靜地過去。
直到一日,食肆開門後。
進來一位從前不曾出現在此、我卻萬分熟稔的客人。
9
陸瀠走進食肆,安靜落座。
我和舒煜、荷香湊在一起。
躲在後廚鬼鬼祟祟地往外看。
舒煜最迷茫:「咱們在看什麼?」
我最鬆弛:「看我前夫的心上人。」
荷香最警惕:「她一個丞相夫人,怎會到咱們這種小店吃飯,肯定是來找茬的!」
她二話不說把我往身後一推。
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起舒煜丟了出去。
「小姐你別出面,讓別人去招待她!」
舒煜猝不及防被甩出後廚,差點摔了個屁股墩。
只好乖乖照吩咐辦,上前與陸瀠說了幾句話,又走回來。
荷香如臨大敵,當即對他喋喋逼問。
「怎麼樣,她是要吵架、炫耀還是砸店?」
舒煜兩眼茫然。
「呃,她要……要一碗螺螄粉,加辣加蔥不要香菜。」
荷香:「……」
螺螄粉端出去之前。
我不小心撞見荷香咬牙切齒地使勁兒往碗里加辣子。
「辣死你!辣死你個狐狸精!」
我:「……」
我連忙攔住她,讓舒煜把粉端走。
但我似乎阻止得太晚。
陸瀠只嘗了一口螺螄粉,便放下筷子,眼圈通紅地捂住了嘴。
其他客人也被她的哭聲驚住,紛紛停箸。
我以為她被辣哭了,唬得趕緊掀帘子從後廚走出。
舀了碗麵湯遞給陸瀠。
「這位夫人,你不要緊吧?螺螄粉味道獨特,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我們店裡也有其他……」
話未說完,陸瀠卻神色激動地撲上來。
緊緊握住我的手。
「這是你做的?你、你是不是也……」
我正迷惘間。
眼前的彈幕忽然變得密集。
【對哦,陸瀠算起來也是咱們的老鄉,她是車禍穿越的。】
【怪不得她特地跑來吃螺螄粉,以為遇到老鄉了?】
【唉,吃到熟悉的味道所以哭了吧,怪可憐的……】
【我離家幾百公里在外工作都會想念父母,她比我還小,肯定更難受。】
我一條條看完,有些沉默。
照彈幕所言。
陸瀠與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只是再也無法回去。
她大概,是想家了。
我有些不忍,最終還是在陸瀠期盼的目光中將手抽回。
「是我做的,但並非我獨創,有位好心的朋友見我生計艱難,給了我這份菜譜。」
陸瀠仍不舍,神色中含著僅存的希冀。
「那你的這位朋友……」
我搖搖頭:「不在了。」
陸瀠眼中的光彩終於徹底消散。
她愣怔幾息,呆呆坐回板凳。
忽然趴在桌上大聲慟哭。
周圍的食客們唬了一跳。
飯也不吃了,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陸瀠,小聲交頭接耳。
再被她這麼哭下去,我的生意都沒法做了。
進來前分明是位清雅絕倫的氣質美人,進來後怎麼變成哭包小姑娘?
我只會燒菜,不會哄人啊!
我急得只差抓耳撓腮,憋了半晌才憋出來一句。
「要不要吃個炸雞蛋?剛出鍋,香著呢。」
對面的哭聲忽然變小了。
我說到自己擅長的部分,話也立刻順暢了起來。
「老大一個了!又酥又脆,特別蓬鬆,趁熱泡進螺螄粉里,吸飽香濃的湯汁,一口咬下去滿嘴爆汁水……」
不知何時,哭聲漸息。
陸瀠一邊低頭擦著未乾的眼淚,一邊不忘伸出芊芊玉指。
「我要倆。」
能吃就沒事。
我頓時鬆了口氣。
「還有雞爪鴨掌響鈴卷,要嗎?」
「都要!」
哭了半天,陸瀠桌上的螺螄粉已經冷了。
我拿走她的碗,重新給她上了一份。
店裡的所有配菜都加上,滿滿當當地蓋住米粉。
聽彈幕說,這個在陸瀠老家叫「超級無敵豪華至尊臻享版」。
是獎勵或安慰時的吃食。
我把大大的一碗「超級無敵豪華至尊臻享版」螺螄粉放在哭包小姑娘面前。
「吃吧,吃完就開心了,沒事的。」
回不了家也沒事。
我爹娘去世時,我以為我沒有家了。
外祖母病重時,我以為我沒有家了。
發現邵清硯心有所屬時,我以為我沒有家了。
但最終,這些曾經叫我痛心傷臆的事都如雪泥鴻爪,漸漸消弭。
而我也將小食肆支撐了下去,有了新的家和家人。
只要活著吃飯。
總有一天,會沒事的。
10
陸瀠成了食肆的常客。
我本以為,這位名滿京城的才女會如詩句所寫那般。
吃花瓣、喝露水。
然而現實是,她幾乎每日都來我的店裡。
頂著那張清雅的臉暴風吸入一大碗加辣加量的臭螺螄粉。
不僅對我的手藝大加讚揚。
還和我一同研究了許多新食譜。
陸瀠不愧是彈幕的同鄉,有些食譜中用到的廚具和食材我聞所未聞,她卻一望便知。
還幫我試菜,告訴我口感是否正確。
連一開始橫眉冷目的荷香都慢慢對她和善起來。
「她誇我燒火火候好,鹵出來的雞爪好吃。」
荷香私下裡得意洋洋對我道,「有品!」
陸瀠的到來似乎漸漸成為了一件好事。
只是好景不長。
這天,食肆里忽然有位面生的客人大呼小叫起來。
「臭死了!這怎麼吃啊!」
身穿粉色宮裝的少女蠻橫地把一口未嘗的碗砸到地上。
她氣洶洶地招呼身後的隨從。
「竟敢給本公主吃爛了臭了的東西,來啊,把店砸了!」
幾個凶神惡煞的侍從應聲上前。
頓時,彈幕如水入沸油般炸起。
【最討厭這個惡毒小公主了!】
【她喜歡男主,天天跟陸瀠作對,聽說陸瀠愛吃這家店,特意來找茬。】
【就知道雌競搶男人,又蠢又壞!】
是嗎?
我打量了一圈彈幕所說的惡毒小公主,的確跋扈。
可是,我也注意到。
她砸碗時,避開了有人的地方。
舒熠一見有人要砸店,氣紅了眼睛。
擼起袖子就要上去跟那些侍從干架。
我趕忙攔下他。
走到小公主面前行禮。
「小殿下,螺螄粉氣味難聞,配不上您的身份。
「但我們店裡還有一樣未面世的新品,想請公主第一個品嘗。」
小公主嗤笑,神色鄙夷地環顧食肆。
「就你這破店,全賣了,也不值本公主吃的一道菜!」
若論食材珍貴,我當然比不上宮中膳房。
但這些天裡,我和陸瀠研究出了另一種風靡她家鄉的美食。
最適合小公主這般年紀的女孩子。
在侍從們虎視眈眈的目光里。
我微微一笑,端出幾個杯子。
「倘若您不滿意,再砸了我的店也不遲。」
11
數天後。
後院的紫藤開得如火如荼。
花下一方石桌,坐了三個人。
陸瀠嗦粉。
我啃豬肘。
而惡毒小公主正在用力嘬吸管:
「你說(嚼嚼嚼)這個珍珠奶茶(嚼嚼嚼)怎麼就(嚼嚼嚼)這麼好喝呢!」
我忍不住伸手。
捏了一下小公主鼓鼓囊囊的臉頰——哎呀,是滿的!
原來不是氣鼓鼓的河豚。
是吃鼓鼓的花栗鼠。
花栗鼠小公主兇巴巴地瞪我。
「干森麼(嚼嚼嚼)!」
我趕緊把手背到身後,不太誠心地道歉。
「抱歉抱歉,我的手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動起來了。」
說著趁機轉移話題。
「我今天試了一下新食譜,公主要嘗嘗嗎?」
小公主一邊瞪我,一邊小雞啄米點頭。
「要!」
【在生氣和吃之間選擇了生氣地吃。】
【笑死,為什麼突然覺得小公主也沒那麼惡毒了?】
【誰懂啊,她剛開始凶凶的,喝了一口奶茶,眼神都清澈了哈哈哈。】
這些天來,小公主日日不落地來喝奶茶。
雖然從未在嘴上誇過我。
賞錢卻給得一日多過一日。
她別彆扭扭地看我一眼。
「你做的這個奶茶……勉勉強強吧,要不要進宮當御廚,只要給我一個人做飯。」
這是在體貼我開店辛苦嗎?
我愣怔一瞬,笑著搖了搖頭。
「多謝公主,不用了。」
小公主氣洶洶一叉腰。
「怎麼,你不信我?只要我和父皇說一聲,包你在宮裡橫著走!」
「不是這個原因,只是……」
我停頓片刻:「只是我從前,也曾經只為一個人做菜。」
成婚後,我只為邵清硯下廚。
不為幾兩碎銀煩惱。
也不必整日勞作。
可我的喜怒哀樂也皆牽掛在邵清硯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