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因救老將軍而死,我像個累贅一樣,被未婚夫一家硬塞進將軍府。
等了八年,終於等到林有年高中,前來迎娶。
一頂寒酸小轎,讓我當他見不得人的外室。
代他迎娶的老僕為難道:
「張首輔位高權重,榜下抓婿,少爺不得不從,請姑娘體諒。」
將軍府的人提醒:
「姑娘快走吧,若少將軍若咽了氣,你便是要守孝的。這一耽誤,又是一年了。」
我把婚書還給林家。
走到老夫人面前,問:
「老夫人不是要找人給義兄沖喜嗎?您看……我行嗎?」
我站在門口,一身嫁衣紅似火。
迎我的只有一頂灰撲撲的舊轎子,落在地上時,吱呀作響。
四叔佝僂著背從轎旁走來,搓著手,笑得勉強:
「姑娘,上轎吧。」
那轎子,比上月隔壁王員外納妾還要寒酸。
我再孤陋寡聞,也知道這不是娶妻的儀仗。
喉嚨發緊:「林有年,他人呢?」
四叔臉色難看,朝我跪下,如喪考妣:
「是我們林家對不起姑娘……少爺高中,被張首輔榜下捉婿,已在京城成婚了!」
風突然停了,耳邊嗡嗡的。
我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林有年說過,等他高中,定八抬大轎、簪花插柳,風風光光迎我進門。
如今,竟是想用一頂小轎,做他見不得光的外室。
春風裹著柳絮撲在臉上,明明是三月天,我還冷得手指發抖。
四叔惶恐不安:
「張家勢大,在朝中一手遮天。少爺若是不從,莫說前程,只怕連性命都……」
他叫我體諒:「少爺也是沒辦法啊……姑娘也得為少爺想想不是?」
「姑娘住在莊子上,關起門來,跟少爺還是夫妻,一樣的……」
一樣?
當年他們把我塞進將軍府,我寄人籬下,等了一年又一年。
就是等他來迎娶,做他正頭娘子。
哪裡一樣了?
早知道,我寧願流落街頭,也不要死皮賴臉留在將軍府。
那年我爹在陣前救了謝老將軍一命,我成了孤女,叔伯將我攆去未婚夫林有年家。
林母嫌我年紀小,幹不了活還要浪費米飯,厚著臉皮找上將軍老家。
拽著我的胳膊往前一推搡:
「她爹救了老將軍一命,區區二十兩撫恤金就想打發了這丫頭了?」
我絞著自己洗得發白的裙角,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不見人。
她對著一少年嚷嚷:
「少將軍您說句公道話。」
「要不是這丫頭的爹擋了那一箭,你將軍爹能全須全尾地回來麼?」
林母嗓門大,府門前人來人往,指指點點。
「將軍不是說戰場上的兄弟都是手足嗎?那是不是該負起責任?」
「先養在你們家,左右過兩年就來迎娶。」
「這丫頭皮糙,還能幹點活。」
我偷眼望去,十五歲的謝洲白穿著素白箭袖,像一柄未出鞘的劍,眼色沉沉的,看不出什麼表情。
反正不是高興的模樣。
他身旁的謝老夫人,臉色已十分難看,佛珠在腕間轉得飛快。
我臉上火辣辣地燙。
希冀地看著站在林母身後的林有年,希望他說一句話,別把我送走。
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可是,他向來孝順。
這次,也沒忤逆林母。
「那就留下吧。」
僵持之下,少年突然開口,驚落一樹梨花。
「我正好缺個妹妹。」
於是,我便像個沒人要的貨物一樣,硬塞進了將軍府。
林母離開前,還順走了我裝撫恤金的荷包。
我在謝府,還是個累贅。
「少將軍倒是會做人情……」經過天井,聽見掃灑婆子嘀咕。
「他自己長年在西北也不管事,輕飄飄一句話,就留個拖油瓶給老夫人……」
「將軍浴血陣前,多少將士拼了命也要護主帥周全,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偏生有人臉皮厚,竟拿這個來討好處。」
她們笑話我,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這不,我搖身一變,孤女成了正經小姐。
我低著頭,加快腳步穿過迴廊,那些竊竊私語卻像影子一樣,追著不放:
「哪就是正經小姐了?你看少將軍和老夫人跟她說過兩句話嗎?」
「害,就當給她白吃兩年米飯吧。」
「反正要嫁出去的。」
謝家是簪纓世家,高門大戶里規矩多,我總怕行差踏錯,謹小慎微地規範自己一言一行,生怕給謝家帶來麻煩。
如果老夫人都趕我走了,林家嫌我累贅,我又能去哪呢?
林有年說等他兩年。
可是,我等了兩年又兩年。
第八年,他高中,再也沒有推脫的藉口。
林有年來娶我了。
「顏姑娘,上轎吧。」
「少爺在京城等著呢。」
我在門口躊躇不前。
謝府的嬤嬤上前,低語:
「姑娘還磨蹭什麼?再不走,少將軍要是咽了氣,你便是要守孝的。」
「這一耽誤,又是一年了。」
我回頭望向內院。
府里一片死寂,沒有一絲喜氣。
西北的風沙磨人,謝洲白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次。
這次回來,是被擔架抬進府的,他陣前重傷,已病入膏肓。
來看過的大夫都搖頭,如今,就剩沖喜一途。
謝洲白的未婚妻聽聞,連夜退婚,再倉促定親。
沒人願意嫁過來守寡。
老夫人是謝洲白繼母,只會捻著佛珠求神拜佛,不見悲喜,橫豎不是親生的,聽天由命。
可能,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四叔還在催我:「姑娘,上轎吧。」
嫲嫲也在催:「快走吧。」
我腳下卻生了根,須臾的時間,就做了一個決定,折返回屋,鼓起勇氣問:
「老夫人,不是要找人給兄長沖喜嗎?」
「您看……我行嗎?」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突然停住。
然後,點了點頭。
四叔急得直跺腳:「姑娘啊!您這是……」
我從袖中掏出婚書塞給他,不想他為難,道:「回去告訴林有年……」
我頓了頓。
嘴角扯出一個笑:
「告訴他,我看上少將軍了,讓他和張家小姐好好過日子,我就不摻和了。」
我緊了緊身上的嫁衣。
雖說沒能穿給想嫁的人看,但,也算為自己穿一次了。
喜堂冷冷清清。
沒有喜樂,沒有賓客,連紅燭也只點了兩支。
我木著身子任由喜婆擺弄著,她往我手裡塞了半截紅綢,另一頭繫著只公雞。
三拜過後,就算禮成。
喜婆牽著我到謝洲白房裡,全程沒有一句話。
新房裡的藥味濃得嗆人。
謝洲白在床上靜靜躺著,我小心翼翼探頭去看。
只見他臉色比紙還白,倒比平日冷言寡語的模樣溫和許多。
替他掖好被角,不經意碰到他冰涼的手腕,涼得像塊冰。
床邊的矮榻上,我團起半張舊棉被,將自己蜷成小小一團。
我茫然地想著,我真壞。
不甘為外室,又沒別的地方去,只能想了個這麼拙劣的方法留在謝府。
以前阿爹講,他們行軍打仗,身上殺孽重,就沒有長命的。
我想,如果謝洲白沒死,我就跟老夫人坦白,不占他正妻位置,以後給謝府為奴為婢。
如果他死了,我就當個寡婦,替他盡孝,也為奴為婢。
這些年,我在謝府學了很多,當個奴婢,我也是能當好的。
這是我的打算。
月光熏人,入睡前,我迷迷糊糊地想著:
到底是委屈了謝家,娶了個出身出身不高的兒媳。
我轉過頭,不禁又看了謝洲白一眼。
他好安靜,呼吸也很微弱。
其實……我更希望他別死。
他是這麼好的一個人啊……
……
晨光熹微時,一道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
「顏若安。」
「你怎麼在這?」
我睜開眼,驚得從榻上滾下來。
抬頭就看見謝洲白倚在床邊,蒼白的臉上眉頭微蹙。
「我、我……」
搜腸刮肚不知怎麼解釋,捋捋裙裾站起來,猛然想起他已經昏迷一月,現在竟醒了。
我尖叫著衝出去喊人,差點被門檻絆倒。
半刻後,屋裡烏泱泱地擠滿了人。
大夫嘖嘖出聲,說是神跡。
謝洲白的病竟好了。
老夫人捻著佛珠站在床邊,神色一如既往地寡淡。
母子說話像隔著一層紗:「讓母親擔心了。」
老夫人點點頭,臨走時突然掃我一眼:「你這丫頭……」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好怕。
怕她後悔讓我沖喜,留下我這個累贅。
「算了,少將軍大病初癒,你好生照顧。」
我垂首應是,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轉念一想又怕謝洲白有想法。
轉頭去看。
他已闔眼睡下。
為了方便照顧謝洲白,我搬進了他房間的隔間。
沖喜一事,他沒問,我也沒說。
有些東西變了,好像又沒變。
兩個人默契地保持著沉默,倒像是回到了從前。
他收留我的頭一年,偶爾見面時,也是客氣疏離,井水不犯河水。
他好心收留我為妹,我卻恩將仇報,趁他生病擅嫁。
如今他醒了,定是惱我的,只是礙於修養才沒開口趕人。
我沒敢真把自己當少將軍夫人。
況且,他還有個從小定親的未婚妻,郭家小姐溫婉賢淑,與他門當戶對。
我戰戰兢兢地攬了他貼身侍從的活,煎藥喂飯、穿衣梳發,一樣不落。
我得讓他知道,我可比丫鬟好用多了!
……
管家拿著名冊往東城牙行去時,我提著裙角跟了上去。
牙行的姑娘們排成一排,個個低眉順眼。
管家挨個問過去。
要年紀小的,聽話的,性子活潑但不能多話的……
我站在一旁,忐忑地絞著衣角,支支吾吾:
「濱叔,其實不用買了,我、我可以當丫鬟的。」
管家腳步一頓,轉過身來,眼神古怪:
「姑娘說笑了,這丫鬟是公子特意吩咐買來……」
我心裡咯噔一下,手指絞得更緊。
他是嫌我伺候得不好?
要換人了?
濱叔這才把話說完:「……給您差遣的。」
我瞪大了眼。
「公子說,您總不愛使喚人,衣裳自己洗,藥自己煎,連桌椅凳都自己擦……」
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些,「姑娘,可看上哪個?」
我愣在原地,腦子裡嗡嗡的。
我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也能差遣丫鬟?
林有年的母親不是這樣說的。
……
我自從來了謝府,林母每月雷打不動地送信來。
她千叮萬囑讓我在謝府好好學本領。
刺繡裁衣、燒火做飯、洗衣漿布……要做他們林家婦,這些一樣都不能落下。
不僅如此,還要我跟老夫人學學什麼是世家貴女的風範,以後要給林有年長臉。
等我做好了,就來迎娶。
而林有年的信,翻來覆去就一句:「母親是過來人,見多識廣,聽她的沒錯。」
我苦笑。
這些年,林母信上說的,我真的有努力去做。
白天,我攬過下人的活,蹲在河邊洗衣,裙角濺滿泥點子。
晚上,跟著老夫人身後偷學沏茶賞花的儀態。
扭捏作態,畫虎不成反類犬,貽笑大方。
丫鬟們背地裡笑話我:「瞧她那樣子,還真把自己當小姐了。」
林母愛檢查成效。
第一年,他帶林有年來東都,我幹活累了在樹下乘涼,她當場黑了臉:
「還沒嫁呢,就當自己是享福的少奶奶,往後嫁進林家,到底是你伺候我,還是我伺候你?」
第二年,見我蹲在河邊搓衣裳,她又不滿意:
「還沒進門就一副村姑相,怎麼配得上我兒?」
她總能挑出我的錯處。
第三年,我鼓起勇氣問林有年:「到底什麼時候娶我?」
他吞吞吐吐:「母親說……再等兩年。」
這次的理由是我不敬。
只因她突然上門,沒送拜帖,管家讓她等了一盞茶時間,她不高興了:
「還真把自己當謝府小姐了,好好跟謝府的下人學學,什麼叫恭順!」
我望著林有年,林有年望著他娘。
在他們眼裡,我就是個下人,可以隨意磋磨。
怎配當個小姐,或者正經夫人。
從牙行回來,我一路恍惚。
我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連林有年都嫌我是謝府下人,他為何要給我買丫鬟?
我不懂也不敢問,只好鑽進廚房煮藥。
藥罐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我盯著跳動的火苗發獃。
端藥出來時,遠遠看見一人披著斗篷,嬌小玲瓏,踏著月色進了謝洲白的院子。
我認得,是謝洲白的未婚妻,郭家小姐。
我慌忙躲到假山後,心口忽然有些堵。
謝洲白果然還是放不下郭小姐。
我看不到謝洲白的臉色。
郭小姐落了淚,帶著哭腔:
「我們都以為你不行了,父親不允我嫁,我只能遵從父命。」
「洲白哥哥,你怪我嗎?」
郭小姐期期艾艾:「如今你好了,我可以……」
「郭姑娘。」
謝洲白出聲打斷了她,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謝某已娶妻,請姑娘自重。」
已娶妻。
三個字,鏗鏘有力。
像一顆石子投到我心口,盪得我心跳不穩。
張家小姐臉色瞬間煞白,不願自取其辱,紅著眼轉身離開。
不慎撞見拐角處的我。
咬著唇看過來時,那眼神像淬了毒,幽幽怨怨。
幸好她沒臉停留,飛快跑了。
「躲著做什麼?」謝洲白突然出聲。
我有些尷尬,低著頭走出來,在桌上擱下藥碗。
「白天去牙行了?」
想起濱叔的話,我盯著自己的鞋尖:
「多謝兄長當年收留我,我有手有腳,能幹活,不用買丫鬟給我的。」
我不想做一個什麼都不會的累贅。
謝洲白臉色還有些蒼白,躺在榻上,手裡捏著一枝剛折的梨花。
「我收留你,不是讓你當丫鬟的。」
「我久不在東都,不知你在家過得並不好,我如今在家……以後不會了。」
我低著頭絞著衣角:「那時候你昏迷著……婚事不作數的……」
謝洲白眉頭一皺:「不作數?」
燭芯爆出個燈花,屋裡安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過了好一會兒。
謝洲白說:「你可以作數。」
我猛地抬頭,正對上他的眼睛。
燭光映在他素來冷硬的輪廓上,露出幾分我看不懂的柔和。
嘴角彎起,溫溫的。
看得我心口直跳。
林有年站在杏花樹下,心不在焉地聽著新婚妻子說笑。
粉白花瓣落下,人比花嬌。
他想,那年把顏若安送去謝府,也是這個三月天。
她才十三歲,懵懵懂懂,眼巴巴地望著他,哭著說:
「我不想待在這裡,你快些來娶我。」
他故意讓四叔在顏若安面前說張首輔如何冷厲嚴苛,他不能拒絕這門親事,都是權宜之計。
他想著,先把她哄來京城,他們來日方長,其他都是後話。
再者說,她心心念念了八年要嫁他,不會不來的。
這麼一想,他心瞬間定了。
此時,張容婉踮起腳尖,想摘高處的一枝杏花,卻怎麼也夠不著。
林有年回過神,隨手摺下一朵,輕輕簪在她鬢邊。
他心裡盤算著,容婉溫婉賢良,以她性子,應該能容得下顏若安。
林有年在家等了七天,終於等到四叔回來。
只有他一個人。
「顏姑娘……嫁人了。」
林有年猛地站起,想親自去東都一趟。
四叔跪在地上,急得直磕頭,說怎麼也要把他攔下。
「公子,如今您新婚燕爾,首輔大人正要給您謀個好差,這可是關乎林家前程,老夫人盼了多少年,這節骨眼上,您去不得啊!」
「老夫人說了,現在要緊的是要穩住少夫人和首輔大人!」
「顏姑娘只是跟你鬥氣呢。」
林有年攥緊的拳頭慢慢鬆開。
「嗯,娘說得對。」
林有年思考片刻,臉色恢復如常。
他甚至卑劣地想,要是謝洲白那個病秧子早點死就好了,顏若安就沒有理由跟他鬥氣了。
謝洲白很少在東都過生辰,今年是第二次。
他是武將,別人送的都是刀劍玉石,我也不好太寒酸,可翻遍荷包只湊出五兩碎銀。
為此犯了難。
翠兒翻出我壓在箱底的繡片:「姑娘,你繡的這雙面繡梨花極好!不如拿去賣換點銀子?」
不過就是普通一張絲巾繡片。
但翠兒手巧,將絲巾繃進紫檀木框,做成一個桌屏風。
殘陽透過絲巾,照得花瓣盈盈透亮。
這小屏風還能轉起來,一面梨花,一面海棠,在她巧手之下,平添幾分風雅。
「明兒保准賣個好價錢!」
我將信將疑,帶著繡品到珍寶樓寄賣。
東都盛行刺繡。
姑娘小姐們無不有一手繡工,一副上好的繡品,價格抵得過名家畫作。
每月初八,珍寶樓都有拍賣。
這樣的拍賣會,漸漸成了東都女子們暗中較勁的場子。
我站在二樓迴廊,伸長了脖子,看著台下客人們爭相叫價。
「五兩!」
「十兩!」
「五十兩!」
不管誰叫價,樓下雅間裡,總有個人叫價更高。
直到叫到一百兩。
「小姐!一百兩!」
翠兒一嗓子,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
我攥著帕子的手直冒汗,價錢遠遠超出我預料。
就在這時,花錦繡坊的秦娘子問:「不知這是哪位姑娘的作品?」
我正要回答。
珍寶樓掌柜捋著山羊鬍,笑容可掬:「是郭家小姐的佳作。」
我怔住了。
回頭看見郭小姐坐在雅座上,優雅翹指,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施施然起身:
「拙作而已,讓各位見笑了。」
明明是我繡的!
翠兒看不過,已一個箭步衝下樓理論。
「這明明是我家小姐繡的,我那天跟小姐一起送來珍寶樓!掌柜可作證!」
郭小姐身後的丫鬟上前,上下打量我:
「我家小姐每月都有繡品拍賣,繡法出眾,東都誰人不知?倒是這位……頭回來吧?」
「這位小姐寂寂無名,空口無憑就說是你的?」
我死死掐著手心,胸口堵著一團火,燒得我眼眶發燙:
「既然這樣……這繡品我不賣了,請還給我。」
郭家丫鬟嗤笑:
「我家小姐的東西,憑什麼給你白拿?」
掌柜眼神躲閃,一口咬定就是郭小姐的。
郭小姐柔聲提醒:
「小檀,得饒人處且饒人。」
「姑娘,這賣繡品的銀錢,我原是要捐給慈善堂的,若你有什麼難處,不妨開口,我能幫上的定會幫你。」
「可這是我的東西……」
她們一人一句,扇得我臉上火辣辣地疼。
在場的人看著我,交頭接耳,都是不善的目光。
翠兒還想上前理論,卻被我拉住。
今日這場,明明是郭小姐和掌柜串通。
「這繡品就是顏若安的。」
清冷的聲音從旁邊雅間傳來。
下一刻,雅間竹簾被撩開,走出一人,正是謝洲白。一襲靛青色長衫襯得他格外挺拔。
他聲音不大,卻讓整個珍寶樓瞬間安靜下來。
謝洲白從袖中摸出一個香囊,遞給繡坊秦娘子:
「秦老闆不妨看看,兩者繡工可是一樣。」
此時,郭小姐臉色開始有些難看。
秦娘子接過香囊,對著天光仔細端詳。
秦娘子是內行人,一眼便瞧出拍賣的繡品和謝洲白香囊上的梨花一模一樣,用的是同一張底稿。
郭小姐臉色蒼白,手指捏著謝洲白的袖口,軟糯哀求:「洲白哥哥……」
謝洲白並不看她。
「所謂繡畫同工,這個做不了假,不如兩位再畫一副底稿,那這繡屏是誰的,不是一眼便知嗎?」
冷眼一瞥:「郭姑娘,請吧。」
郭小姐含著淚,落荒而逃。
最終那繡屏以一百兩成交,而買主竟是謝洲白自己。
我坐在馬車上,攥著百兩銀子,不知該說什麼話。
謝洲白坐在我對面。
車簾被春風吹起,一縷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腰間。
腰間一個褪色的藕色香囊。
那年謝洲白生辰,他剛好回了東都。
我囊中羞澀,送不出像樣的東西,熬了三個通宵繡的荷包,寒酸得很。
我遞給他時,他只淡淡點頭,說了聲謝。
我沒見過他用那個香囊,想是早扔了。
原來,他一直戴在身上,洗得泛白。
馬車裡很安靜。
聲音細如蚊吶:「我本來……是想換了銀子,打一把弓,做你生辰禮的。」
謝洲白彎了彎嘴角。
那目光溫柔得讓人發顫。
解下荷包:「刀劍弓弩我有許多,三頭六臂都使不過來,看來看去,還是香囊實用。」
「這箇舊了,你就給我繡個新的當生辰禮吧。」
我忙不迭接過,臉上有些發燙,問:「你想要個什麼圖案?」
「魚鷹吧。」
他膝上擱著一本詩經,翻開的那一頁: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以前林有年教過我,雎鳩就是魚鷹。
林有年在院子裡來回踱步,焦躁不安。
四叔又去了一趟東都,回來告訴他,謝洲白醒了。
他沒死,顏若安還細心照料,兩人形影不離。
一瞬間,他沒了主意。
只想親自去東都。
最後還是母親定了他的心:「為個女人急成這樣,像什麼樣子?」
「謝家老夫人不喜顏若安,那少將軍也是個冰疙瘩,這一家子沒一個待見那丫頭的,那丫頭巴不得快點離開。」
「死丫頭,欲擒故縱罷了。」
「你現在最要緊的,是讓張氏趕緊懷上,有了孩子,就離不開你了。以後你要納什麼妾,置什麼外室,她還說嘴不得。」
林有年想了想:「母親說的有理。」
林母走後,林有年從袖中摸出塊玉佩交給四叔。
「這個給她,她見了,就明白我的心意。」
四叔遲疑了一下,雙手接過。
沒敢說那日遠遠瞧見,謝將軍牽著顏若安的手從馬車下來,顏若安臉上,是他沒見過的歡欣笑容。
顏姑娘的心,怕是早被謝將軍勾了。
梨花落盡,枝頭結子。
四叔弓著腰站在樹下,把一塊魚紋玉佩往我面前推了又推。
是林家的家傳信物。
當年林母將我塞給將軍府時,林有年將信物給我,說收了玉佩我就是林家人,他一定來迎娶。
讓我安心留在將軍府。
林母眼疾手快搶了回去,斥他:
「哪有未納彩就送信物的,太把她當回事,以後會恃寵而驕沒了分寸。」
「為娘養你這般大,是讓你專心讀書,不是去討女人歡心。」
那時,林有年一臉羞愧,給林母賠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