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玉佩成色普通,不夠水潤,不夠剔透,卻讓我傻傻惦記了這麼多年。
「少爺說,您看了就明白。」
明白什麼?
明白我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東西嗎?
像條狗一樣,丟出一塊骨頭,我便要搖尾乞憐地去千恩萬謝嗎?
我現在不想要了。͏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玉鐲。
這是謝洲白給我的。
他當時什麼也沒說,只是牽起我的手,面無表情地套了上來。
動作很輕,珍之重之。
四叔急了:「如今謝將軍醒了,那沖喜的婚事自然不作數,再說,謝家從未對外承認過您是謝家婦,怕只是利用你……」
「少爺說了,他不嫌棄您嫁過人。」
我猛地抬頭,氣得眼眶都熱了:「即便這樣,我也不嫁他。」
「我現在喜歡兄長,他管不著。」
我越是反駁,他越是不信:
「姑娘別騙老奴了,您從前給少爺的信里,不是說少將軍凶神惡煞,殺人如麻?您怕得很,討厭得很嗎?」
「怎會喜歡他?」
我懶得反駁。
四叔悻悻離去。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轉身時,看見謝洲白立在梨樹下。
殘花落在他肩頭,不知站了多久。
我以前怕謝洲白。
他收我為義妹,我本該感激。但他總寒著一張臉,我除了點頭寒暄兩句,不敢靠近。
怕他也嫌我累贅,惹他心煩。
十五歲那年,他在我面前無端殺人,我燒得糊塗,足足噩夢三天,夢裡都是一片血色。
醒來時,他坐在我床邊,不知在想什麼,臉色陰沉。
我怕得瑟瑟發抖。
以至於我每次叫他,都不由得想起那血腥的一幕,怕他,似乎成了刻進骨子裡的東西。
……
自那天四叔走後,謝洲白好像變得很忙。
西北大營的副將總在他院裡進進出出。聽說樓蘭進犯,老將軍要召謝洲白回西北。
他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新荷包還沒繡好。
我低頭趕工。
「顏姑娘,有你的信。」翠兒遞上一封帖子。
林母邀我到寒山寺一敘。
寒山寺山高林密,山上的梨花才剛開,一片雪白。
林母穿金戴銀,比以前富態多了,跟著兩個婆子,左擁右簇,是她日思夜想的官太太模樣。
她堆上笑:「本來是我兒子辜負你,看見你如今當上將軍夫人了,以後過的是好日子,老婆子我就放心了。」
她嘆了一口氣:「以前是我苛刻了。」
林母上前,親熱地拍了拍我的手。
我抿抿唇。
以前我一見她,胃裡就攪著疼,仿佛又聽到她尖著嗓子盤問我:會打絛子了嗎?會裁衣了嗎?會伺候人了嗎?
然後不滿:「過兩年再來娶你。」
我覺得我是恨她的,但更狠的是林有年,為什麼不能在他母親面前為我爭一次。
但現在想想,再恨就沒意思了。
我不是林家人,沒必要再滿足她的什麼想法去活著。
所以,還是算了。
林母說以前對我不好,她深感對不起我,如今我嫁人,要給我一份賀禮。
她讓婆子打開匣子,裡頭是一支木簪。
我不好推脫,應下:「謝伯母。」
可當簪尖貼上髮髻時,林母眼中寒光一閃。
我還沒反應過來,一根白綾已勒上我脖子。
「真是個陰魂不散的狐媚子!勾得我兒子神魂顛倒!」
「張氏都鬧到我面前了,都是你害的!」
「死了乾脆,省得以後禍害別人!」
我拚命抓撓著脖子上的白綾。
一個婆子勒著我,一個婆子壓著我的手腳,她們膀大腰圓,我根本掙不開!
他們夫妻間生了嫌隙。
林母便來解決我這個禍害。
「伯母……我、我已經拒了林有年了啊!」
可林母不管,她只想我死。
「快點!別讓她活著下山!」
白綾越勒越緊,我眼前發黑。
我不甘心。
我對謝洲白還有話沒說……
就在我以為要死的時候,一道寒光閃過。下一刻,血濺了我滿臉。
勒著我的婆子瞪大眼睛,捂著噴血的脖子直挺挺倒下。
「別看。」
一隻大手覆在我眼前,掌心溫熱。
我聽見長劍出鞘的錚鳴,幾聲慘叫後,另一個婆子也倒了地。
我偷偷從指縫看去,地上血跡斑斑。
謝洲白殺人了。
劍尖滴血,聲音清冷:「本官今日上山,偶遇女匪,順手救了林夫人一命。」
「林夫人,您沒事吧?」
林母臉色慘白,連滾帶爬地逃了。
下山時我後怕得雙腿發軟,走兩步就要跌倒。
謝洲白不發一言。
彎身將我橫抱而起。
他聲音又沉又輕,說話時,胸膛微微震動:
「沒事了,別怕。」
我把臉埋在他頸窩,一股淡淡的松木香鑽入鼻腔。
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好像也是這樣。
那年林有年要考鄉試,我拖著病體上山祈福,遇見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
我那時病得厲害,很多東西都記不清,只記得他殺了人。
「那年……那幾個人……」
「是壞人,攔路打劫,已打殺數人。我不是有意在你面前殺人,把你嚇壞了吧?」
我重點不是這個。
我問:「你偷偷跟著我?」
山風拂過,他喉結動了動:「嗯。」
山道梨花簌簌落下,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安靜得只剩下心跳聲。
一下,兩下……
跳得越來越快。
我忽然開口:「兄長,等你出征回來,我有話跟你說。」
手臂緊了緊:「好。」
五月初,謝洲白啟程回西北。
如無意外,三個月就能逼退樓蘭。
我等了又等,只等來他的副將。
那人捧著一件染血的鎧甲,鎧甲內襯裡露出一個嶄新的荷包。
那朵梨花,鮮艷滴血。
副將說,謝洲白伏擊樓蘭,九死一生,河谷里只找到他脫落的鎧甲,半月搜尋,人多半是沒了。
「少將軍出發前,已知道此戰凶多吉少……提前交待好這些……」
一封信遞到我眼下。
我木然接過。
紙上字跡工整,力透紙背,是一張放妻書。
他說,他死後我不必為他守節,若遇到喜歡的人,便以謝家義女的身份出嫁,他不怪我。
甚至,他連我出嫁的規格都安排妥當了。
信里還夾著幾張田契、屋契。
給我備足嫁妝,免得被夫家看輕。
薄薄幾張紙,為我安排好退路。
老夫人在一邊紅了眼眶,在嬤嬤的攙扶下回了屋,哭聲斷斷續續傳來。
副將低著頭:「還有一些私信,我等不便翻看,交給少夫人了。」
這些信紙已經泛黃,邊角都起了毛邊,像是被人反覆摩挲過無數次,卻從未寄出。
每一封都是:【顏若安親啟】
我怔怔接過。
入夜後,我獨自在燈下一封封拆閱。
他去江南平亂,見到海棠微雨,告訴我,還是東都的梨花好看,海棠太艷……
大漠落日,好看是好看,他倒是想東都的斜陽,半江瑟瑟……
邊關互市,他看到個有趣的玩意兒,他想著我會喜歡,可是帶不回來,即便帶回來了,也不能送給我……
從我十五歲到現在,謝洲白走遍山河,都想與我分享。
可是,各有婚嫁。
這些信,他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寫,然後藏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彼時,那些心意根本無法宣之於口。
我又想起阿爹的話:
「我們行軍打仗的,殺孽重,沒有一個長命的,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也不必哭。」
阿爹的話,我記在心裡,所以他戰死時,我沒有哭。
可是阿爹,你沒告訴我,不哭,難過時該怎麼辦?
我眨著眼,難過得心疼。
心窩又酸又澀,像極了枝頭未熟的李子。
邊關戰報傳來那日,林有年正在書房用茶。
聽到謝洲白陣亡,他激動地站起身,覺得老天都在幫他。
謝洲白,死得好啊!
他吩咐小廝收拾行裝,要連夜趕往東都。
張氏卻扯住他袖子,如泣如訴。
林有年痛心:「若安如今無依無靠,我不能不管她。」
三日後,林有年風塵僕僕地出現在我面前。
大半年沒見,他如今是翰林官員,驕矜貴氣,風度翩翩,我一眼沒認出來。
「若安……」他作勢要握我的手,「謝將軍的事,我都知道了,你……節哀。」
我後退半步,躲開他的觸碰。
他滿臉悔恨:「我娶張氏實屬無奈,你不知道,朝廷官場也是腥風血雨的地方,張大人為首輔,滿朝座師,權勢滔天。」
「他要榜下抓婿,我是沒辦法啊……」
我盯著他的眼睛:「科舉考試要寫清祖上三代、家世婚配,你根本就沒交代已有未婚妻吧?」
林有年臉色變了變。
我踮腳,摘下枝頭的一顆青梅:
「兄長說過,張首輔是坦蕩人,斷不會為女兒做那搶人夫婿的事。」
「他定是問過你是否有婚配。」
「而你,第二次撒了謊。」
被我捅穿險噁心思,林有年臉色一下刷白。
我輕聲說:「你自己想要前程,我的家世幫不了你,你要另娶,我真不怪你。」
林有年垂下肩。
「是我母親逼我……我本來也不想的。」
我又氣又好笑。
「母親母親,林有年,你能不聽她一次嗎?」
他說,這次他不聽林母的,無論怎麼樣,都要把我接走,愛我護我,對我好。
「不必了。」
我打斷他:「我已嫁人。他若活著,我是他的妻。他若不在了,我便為他守寡。」
「一回生,二回熟,我習慣了。」
他紅著眼質問:
「為什麼?就為我孝順,聽母親的話?」
我想了想,點頭:
「對,就為了這個。」
「我身份低微,還曾與你退婚,你以為,為什麼沒人反對我做這個少將軍夫人的?」
林有年抬起頭,面露茫然。
謝洲白清醒後,身子日漸痊癒。沖喜一事,老夫人早就讓全府上下閉嘴,誰都不許再提。
她根本不想認這門婚事。
那日我路過祠堂,聽見裡頭的爭執。
老夫人鮮少動怒:
「她一個孤女,縱然她爹救過你父親一命,哪配得上我們謝家?你父親那兒我如何交代!」
老夫人拿著藤條,抽在地上。
我心肝都在顫。
謝洲白沉聲道:「兒子忤逆,請母親成全。」
他們兩母子一向生疏。
謝洲白卻為了我,求他繼母。
謝洲白在祠堂跪了兩天。
後來,老夫人看見我手上的鐲子,只說了一句:「好好戴著吧,別磕了。」
我胸無大志。
不想榮華富貴,不想錦衣玉食。
只想別的什麼人,別嫌棄我。
謝洲白會為我爭,就這麼簡單。
林有年滿臉不可置信。我都看笑了,在他的認知里,謝洲白何其大逆不道。
他這樣的人,又怎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