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憋了一憋,因為他竟然覺得,裴二郎聲色淡淡,神情卻有些認真,他是真的不太在意皇帝封賞。
京中來的三品武官格外金貴。
裴二郎自歸家之後就沒閒著,縣令老爺的酒可以不吃,地方三品府尹和二品撫台的面子卻是要給的。
並且從他們的態度來看,我覺得裴二郎日後還會有不可估量的前程。
這揣測定然是準的,因為後來韓小將等人來鋪子裡吃豆花,言談間告訴我,鎮北將軍馮繼儒,十分看重裴二郎,有招他做女婿的意向。
馮家在華京那是真正的簪纓世族,皇親國戚。
馮繼儒將軍不僅是宮內馮貴妃的親哥哥,康王殿下的親舅舅。
還是當今太后大娘娘的娘家侄子。
馮家有三位尚未出閣的小姐,馮將軍有意將嫡出的小女許給裴二郎,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將軍是要站在雲端的人。
我聞言忍不住問韓小將:「那位馮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世家小姐,自然是好的,只是聽說因是嫡出幼女,被家裡養得驕縱了一些,心氣極高。」
韓小將說完,眼睛瞄向四周,又低聲對我道:「不過嫂嫂放心,在咱們將軍面前她是驕縱不起來了,將軍初去馮家,馮小姐聽說他爹要將她許給他,打算給將軍來個下馬威,好好捉弄下,結果咱們將軍壓根沒搭理她,反倒是馮小姐,見了人直接呆了,從此連門也很少出,聽說是在家繡花養性子呢。」
韓小將一副得意模樣,我亦是點了點頭:「我家二叔出身寒門,雖配得世家貴女,只怕讓別人輕視了去,如此甚好。」
「哪能呢,他可是裴意,率一千兵馬敢過渾河麓山,以一己決斷敢下令屠殺幾千蠻人婦孺,這份魄力焉能讓人輕視了去。」
婦人終歸是婦人,縱然知道裴二郎下令屠殺婦孺是正確的,聽韓小將復又提起,仍舊心口一滯,萬般不是滋味。
裴家二叔,其實當真是個心狠之人。
然即便他心狠了些,仍舊是裴家二叔,尚未成婚之前,該操持的還需我這個寡嫂來操持。
比方說他這次回家,除了身上穿的那套甲衣褻裘,再未多帶一件衣物。
邊疆氣候嚴寒,而京中及洮州卻還沒那麼冷,早晚穿褻裘正合適,但晌午時分卻熱了些。
何況他如今少不得赴撫台大人的宴。
於是我抽空去了布莊,選了幾匹好料子,打算給他做兩件袍衫。
從前都是按著自己的眼光來,如今他回來了,少不得要問問他的意思。
這便等到了很晚的時候,我在燭台下縫著件黑羔皮的袋墊子,忽聽樓下後院傳來聲響,接著是小桃問了句:「二哥,你又喝酒了。」
「嗯。」裴二郎淡淡應道。
接著是腳步聲漸近,一牆之隔的那間屋子,房門被推開。
我放下針線,起身去問了他。
「二叔,我下午去布莊買了幾匹布,想做袍衫給你,我想用綠絹做窄袖圓領袍,鴉青色的那匹顏色有些深,做直領口的袍子合適,袖子可收祛,然後用翡色絹布裁領子和袖邊,你覺得如何,要是不喜歡的話,我還多買了兩匹別的色……」
屋內燭火輕晃,裴二郎正在關窗,待回頭看我,劍眉微挑,聲音低沉之中含了些許笑與柔光——
「你來做主就好。」
裴家二郎,性子冷,臉色也冷。
這次回來雖比從前更甚,但我總覺得他待家人之間親近了許多,最起碼不再是冷冰冰的一張臉,偶爾也會眼中有笑意了。
我點了點頭,隔了段距離,仍聞到了屋裡的酒味,於是又道:「二叔喝酒了?我去樓下煮碗糖茶水,你先坐坐。」
……
廚房生了火,糖茶水煮起來簡單,片刻便好。
待我將碗放在盤托上,端去上了樓,卻沒見裴二郎的人。
糖茶水放在桌上,我起身去了自己的屋子。
果然,一牆之隔,裴二郎正在其中。
燭台暈光下,他身姿挺拔,正低頭在看那幾匹布,以及桌上我的針線筐。
「二叔,糖水煮好放桌上了。」
「嗯。」他應了一聲,卻沒有離開。
我有些疑惑,他忽而笑道:「不是做衣服嗎,不量一下尺寸?」
我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從筐里拿了尺子出來。
裴二郎身上還穿著我新做給他的褻裘,素的雀藍色,襯得他長身玉立,高挑頎長。
他巋然而立,燭光下面容稜角分明,劍眉英挺,坦然地攤開了雙臂。
我拿著木裁尺有些遲疑:「你身上這件不合適嗎?」
「嗯,有些緊。」
「緊嗎?那我把腰身放一放就可以了。」
「量一下吧,肩背那兒也有些緊。」
裴二郎聲音低沉,循循善誘,想來是多年從軍使然,他連說話都帶著些不容抗拒的意味。
我於是只得上前一步,卻將手中的木裁尺放下了:「二叔見諒,腰身這裡我用手來量下吧,比木尺量得准。」
「嗯,有勞了。」
我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去,因他生得高大,光影下顯得我分外瘦小。
頭頂還夠不到他的下巴,只能與他肩膀平齊。
而他是習武之人,身材威猛,半個肩頭就足以掩住我的臉。
距離近了,我的手放在他腰上,一寸寸丈量,雖極力正色,牆上光影卻像是整個人都陷入他懷中,糾纏一塊。
裴二郎身材魁梧,腰身緊實,身上酒氣與凌冽氣息交織,充斥襲來,令人心裡一顫。
我於是動作很輕很快,手指虛無地按在他腰上,環了一圈兒就收回。
腦子裡正記著量出的尺寸,忽聽他喚了我一聲:「薛玉。」
「啊?」
我抬頭看他,人還站在他面前,距離甚近,幾乎看得到他俯身下來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發色如墨,眉梢如遠山,長睫下的眼眸蘊藏深沉與壓抑,藏著不為人知的心事一般。
他微微地抿著唇,我方才還記著尺寸的腦子空白了下,心裡顫了顫,總覺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
四目相對,我一臉茫然與無措。
他聲音有些啞,又道:「肩背還沒量。」
回過神來,我發覺自己竟然有些手抖,後背隱隱出了汗。
方才他的眼神,與平日那個裴二叔又有些不同。
鋒銳至極,像黑夜中的狼,泛著隱隱的幽光。
果真是傳聞中那個在戰場上手段狠戾、殺人如麻的裴將軍,隨便一個眼神都能讓人膽戰心驚。
我有些怕他。
平復了下心緒,為他量肩背時,我便找話題跟他閒談,以免氣氛過於怪異。
「二叔,你和韓小將他們回來那日,說的信是怎麼回事,什麼叫若沒有那封信還不知道有沒有命來洮州郡吃豆花呢?」
裴二郎沉默了下,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們設計攻下武茨縣的時候,派了一隊人馬繞道渾河,當時天寒地凍,下了好幾日的雪,沒想到半路遇上鐵勒人的大批人馬紮營,敵眾我寡,打起來勝算很小,而且耽誤要事,所以我帶著他們躲到了麓山。
「鐵勒人紮營三日,我們就在麓山凍了三日,太冷了,第一天夜裡死了十幾人,第二天幾百人,第三天我對他們說,我們裴家在洮州郡雲安縣開豆花鋪子,如果他們活下去,日後我帶他們去吃豆花和雞雜湯。
「他們不信,說校尉騙人,我身上剛好有你寄過來的信,所以就拿出來念給他們聽,他們就全信了。
「家中一切安好,太母胃口不錯,唯小桃讀書不用功,鋪子裡的豆花越做越好了,街坊都說有當年裴大伯的手藝,我們如今還賣雞雜湯,十五文一碗,裡面有粉,可以泡餅,冬天吃一碗很暖和,待二叔回來,可好好地嘗一嘗,盼平安歸家。」
裴二郎一字不差地背著信上內容,暈黃燈光下,他面容柔和,卻似有痛色,聲音很慢,很輕,最後低笑一聲。
我突然感覺有些酸楚,不由得揪著手,對他道:「二叔,行軍打仗難免遇到各種突髮狀況,沒辦法的。」
「不,有辦法。」
裴二郎看著我,眼眸幽幽:「我們有馬,把馬宰了躺馬肚子裡,或者飲幾碗馬血,都不至於死那麼多人。
「可是一旦那麼做了,勢必要耽誤軍令,斬殺戰馬更是罪責一樁,所以是我在軍令和擔責之中,選擇了捨棄他們。」
「這不是你的錯,那種情況下,沒人知道哪種抉擇是正確的,斬殺一匹馬容易,開了這個頭,你們也不見得都能活下去,二叔,我信你做的每一個抉擇都是深思熟慮過的。」
軍令如山,歷來如此。
可我的安慰似乎並沒有起作用,他靜默地看著我,嘴角勾起淡淡嘲諷:「對,下令屠殺幾千婦孺,也是深思熟慮過的。」
「……雖然很殘忍,也很可憐,但是錯不在你。」
「那麼錯在誰呢?」
「錯在他們是胡人,我們是漢人,錯在他們生於蠻荒,我們生於春景,錯在他們想屠殺掠奪,我們想保家衛國,錯在他們想吃飽穿暖,我們也想耕地種田。」
女人天生是感性柔弱了些,我說著,聲音不由得有些哽咽:「本就是拼殺的死局,你非要說出個對錯,你若是錯了,別人做得也不見得是對的,誰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哪裡能滴水不漏,木瓢用久了都開裂呢。」
話雖如此,畢竟是幾千條人命,說著說著眼眶發熱,我很沒出息地抹了下淚。
7
裴二郎靜靜地看著我,眸子依舊幽深,卻不知不覺柔和許多,聲音也軟了下來:「好了,哭什麼,不說這個了,我今日在撫台大人府上見到了徐縣令。」
我抹眼淚的手停下,有些疑惑地看著他:「然後呢?」
「然後,聽說了你當年拎著菜刀把你爹告上衙門,還挨了二十大板的事。」
我:……
那位徐縣令,正是雲安縣衙門的縣官,作為當初的審案人,突然得知裴家出了位京官三品將軍,而寡嫂剛好被他打過二十大板,為了防止裴二郎秋後算帳,想必才上趕著主動提起的。
想也知道他是如何圓滑。
先說自己出於孝悌考慮打了裴家寡嫂,然寡嫂剛烈不阿,仁義兩全,是忠誠志勇的奇女子,令人尊敬萬分。
或許他還在慶幸,幸虧裴二郎拒絕了天子冊封,否則寡嫂真的得了個誥命,他才真的苦澀。
那些過往之事,如今想來倒也覺得無關緊要,我忍不住笑了一聲:「是呢,那時衝動,做事不夠周全,不僅錢沒要來,挨了板子,還被人罵是不孝女,仔細想來真是得不償失。」
「何人敢亂嚼舌根?」
「嗐,清官難斷家務事,議論起來本就說什麼的都有,隨她們說去,我又不會少塊肉。」
我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裴二郎的目光隨即停在我身上,又挪開,道:「遇到了那樣的難事,為何不寫信告訴我?」
「說這個做什麼,好沒意思,二叔在軍中也不易呀,我瞧著韓小將他們的花銷,也沒少使銀子,二叔把錢都寄回家中,想來那時也很拮据。」
「沒有,我花不了他們那麼多。」
一語作罷,我鬧了個臉紅。
因為好巧不巧,前兩日我在縣城買菜看到了韓小將等人,見他們往獅子巷去的,還以為是來找裴二叔。
結果回去之後未在鋪子裡見到人,我還特意問他。
當時他看了我一眼,輕飄飄道:「沒來找我。」
「那他們去哪兒了?我看著他們進了獅子巷。」
「不必管,隨他們去。」
「那怎麼成,既來了獅子巷,咱們定要招待的,我菜都買了,二叔知道他們在哪兒就去叫一聲吧。」
「不叫。」
「嗯?他們在哪兒,我去叫。」
我認真地問他,他挑眉看我,眼眸漆黑,然後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秦樓。」
獅子巷州橋東,私窼妓館以秦樓最為出名。
我的臉立刻紅了,不再言語,轉身離開。
裴二郎歸家這段時日,其實我過得很是輕鬆。
因為他每天晨練,比我起得還早。
天還沒亮,待我到了後院,他都已經把豆子磨成漿過濾好了。
看到我還會問一句:「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縱然他從前是家裡賣豆花的孩子,如今已經成了京官,怎可再來干這種粗活。
我於是十分不好意思,想著下次一定要更早起來,在他之前把活兒幹完。
結果當我寅時就匆匆起來,還沒到後院,在樓梯處看到他僅穿了件單衣,院中練劍,汗浸衣衫。
待練完了,用方帕子擦擦汗,便開始捲袖磨漿。
背挺肩寬,有似蜂腰,單薄衣衫下,身形輪廓結實硬朗,小臂粗壯健碩……
這,屬實不是一個寡嫂該看到的。
我臊得又回了房間。
……
裴二郎歸家第十日,姑姐裴梅來了豆花鋪子。
馬車上下來的少婦人,穿了件霞色軟煙羅褙子,蛾眉輕掃,薄施粉黛,款款走來,身姿纖細。
一見裴二,她就紅著眼睛喚了一聲:「二郎。」
倒是稀罕,朱里長家的大公子,此次也跟著一起來了。
朱公子身形高瘦,面上顴骨凸出,眼神顯得陰鬱,透著股精光。
夫婦二人坐在鋪子裡,一個哭哭啼啼以帕抹淚,一個端著架子坐得挺直。
自進了門,朱公子便沒開口說話,看那模樣還在等著裴二郎先來問候他這個當姐夫的。
可惜坐在他們對面的京官,似乎不是那麼守禮節。
裴梅陷於姐弟相見的情緒中無法自拔,言語間談及爹娘,也談及大郎,最終感慨二郎如今出息了,光宗耀祖,她這個當姐姐深以為榮。
陽光斜射到鋪子裡,映在裴二郎雀藍色的衣服上,光線柔和,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也顯得溫良許多。
自他歸家,生活安逸,小妹、太母相依,無戰場紛爭渲染,身上的戾氣和凌厲感少了許多。
若斂去眼底的深沉鋒銳,倒也生出幾分公子如玉的溫潤。
可眼下他捻著杯子,淡淡地掃了一眼裴梅:「張口閉口都是死去之人,怎麼不問問活著的人怎樣?」
聲色很淡的一句話,聽不出半點情緒,可裴梅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握緊了手中帕子,垂淚道:「二郎……」
而那清高的朱公子,終於也沉不住氣了,道:「二弟此話差矣,我們這次來,就是想接小妹和老太太去朱家享福的。」
我提著茶壺正欲走過去沏茶,聞言愣了一愣。
朱家公子目含嫌棄地打量著店鋪上下,言談間皆是太母和妹妹在這種地方受苦了,當初他就提議把人接到朱家,只裴梅不肯,說家中還有一位兄弟,再不濟還有一位寡嫂,她這個嫁出的女兒把人接去了,他們又該如何自處,焉能不被人議論指點。
一堆冠冕堂皇的話,說到最後反倒有幾分占理。
而他們此行的目的,正是說擔心太母,據聞從年前開始老人家身體便不太好,裴梅自幼是被她帶大的,心疼太母,也想儘儘孝,將人接去頤養。
最後二人痛快地表示,二弟還要去京中赴職,日後就放心地把人交給他們吧。
「不必,我會把她們全都帶去。」
全程,裴二郎聲音冷淡,態度也疏離。
裴梅愣了一愣:「你要帶他們去華京?」
「嗯。」
「連她也帶去?」裴梅突然回頭,用手指了指我。
裴二郎眯起眼睛,神情一瞬間變得冷峻:「你有意見?」
凌厲之中夾雜著冷意,仿佛他又成了剛剛戰場歸來的那人,周遭都是陰沉之感。
裴梅顫了一顫,臉色發白:「沒有。」
「那就回吧。」他冷淡地下了逐客令。
裴梅咬著唇,眼圈通紅,我站在遠處,看到桌子底下朱家公子踢了她一腳。
她又是一顫,淚如雨下,鼓起勇氣對裴二郎道:「二郎,聽說你赴了撫台大人的宴,一定也見過徐縣令了,他們衙門前不久有個教諭的空缺,你可否去說一下,讓你姐夫去頂上。」
縣衙教諭是縣學的考官,管文廟祭祀,教育生員,怎麼也得是舉人老爺的身份才擔得。
而朱家公子,而立之年連個秀才都沒考上。
果然,裴二郎被氣到了。
他勾了勾嘴角,眼眸深如寒潭,看著朱家公子,不客氣地敲了下桌子,「你想去衙門任教?」
興許聲音太過陰寒,朱公子臉色一白,目光躲閃:「是你姐姐想讓我去……」
「她是個沒腦子的,你腦子也沒了?不清楚自己什麼斤兩?」
好一頓難堪,偏裴二郎還是硬壓著火說的,凌人的氣勢下,夫婦倆沒了言語,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待他們二人狼狽走後,我去給裴二郎倒了杯茶。
他目光遙遙地望著鋪外,眼看馬車走遠了,薄笑了一聲——
「你看,從進門到離開,她未曾開口問過她一句,也沒說要看她一眼,然而她自己也知道,小時候太母最疼的就是她。」
小時候太母最疼的就是她,而嬸娘自然最疼大郎。
沏好的茶還是溫熱的,我握了握茶杯,推給了他:「二叔喝茶吧。」
裴二郎側目看我:「薛玉,我當年並非不知她是怎樣的人,只是沒有法子罷了,好在那時有你,否則我怕又是難逃罪責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謝,使得我有些無措,半晌,漲紅了臉訕訕道:「二叔,你怎麼又叫我名字。」
連叫我兩次薛玉了,我做錯了什麼?突然得不到家中小叔的尊重了?
一顆心忐忑起來,然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忽又勾了勾嘴角,輕喚道:「嫂嫂。」
稱呼回來了,然而兩個相同的字在他唇齒間繞弄,輕喚出口,百轉千回,顯得尤為繾綣深長。
我又開始不安了。
8
裴二郎原是要在家中待月余的。
然只過了半月,朝廷突然來了旨令,華京長安營大小官員,全部即刻回京,不得耽擱。
韓小將等人早早地趕到了獅子巷,要與他一同返京。
我有些奇怪,在幫他整理東西時,問道:「突然讓回去,可是京中發生了什麼事?」
「據說是長安軍營查出了走私軍火的案子,數額太大,牽連甚廣,所有人都需回去接受盤查。」
「哎呀,這可是件大事,二叔可要謹慎一些。」
「不必緊張,我尚未赴職,也卷不到什麼事裡去。」
「京中雖然繁華,但聽人說官場詭譎,天子腳下也不是那麼好混的,平安無事最好,否則還不如做個地方官,逍遙自在。」
「那如何比得,華京隨便派來個官,地方官員都要抖一抖,其實都是一樣的,沒什麼逍遙自然,倒不如往高處擠,砥柱中流ẗű̂₇,反而站得更穩。」
「嗯,二叔言之有理,是我目光短淺了。」
我點頭贊同他的話,他勾了勾嘴角,將手中一個匣子遞給了我。
「這是什麼?」
接過打開,整整一厚沓銀票,我詫異地看著他。
「多少?」
「一萬兩。」
「二叔哪兒來的錢?」第一次見這麼多,我很沒出息地手抖了,聲音也跟著抖。
「放心,不偷不搶,皇上給的賞金,我給換成了銀票。」他低笑一聲。
我這才安了心,將匣子合上,復又還給了他:「二叔收好了。」
「你來收。」
「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他挑眉看我,輕抬眼皮,我於是想了想,當真地拿在了手裡:「那成,我先幫二叔收著,待二叔和馮小姐成親了再交給……」
「薛玉,你胡說什麼?」
我話未說完,他突然打斷,面色不善,聲音也沉了下來:「什麼馮小姐,哪裡來的馮小姐,誰在跟你亂嚼舌根?」
「……不是鎮北將軍府馮家的小姐嗎,二叔不喜歡她?」我弱弱道。
他這反應,把人嚇了一跳,我下意識地以為是他不喜歡那位馮小姐。
他也果真從鼻子裡冷哼一聲:「不喜歡。」
「哦,那算了,過日子還是要找個心儀的才好,二叔若是不喜歡,馮家門楣再高咱們也不去攀,京中貴女眾多,倒也不急,慢慢來吧。」
「京中貴女眾多,與我何干?你莫要再胡言亂語。」
他突然又皺眉來了脾氣,語氣陰沉,我一連被他訓斥,緊張不安,也不知哪裡說錯了,心裡有些憋屈,也很不好受。
但想著他馬上就要走了,也不打算計較,於是轉移話題,輕聲問他:「這銀票,我能拿出一百兩用嗎?」
「當然,隨便你怎麼花。」
「哎,我就只要一百兩。」
我一瞬間又變得高興起來,「我以前幫布莊搬貨的時候,看到一匹緞子,要幾十兩銀子呢,叫什麼浮光錦還是妝花緞,我都想了三年了,真的很想裁件那樣料子的衣裳,二叔如今有錢了,就給我裁一件,給小桃裁一件,太母裁一件……」
人在愉悅之下,話不免有些多,裴二郎眸子深邃地看著我,忽然插了句:「你可以多裁幾件,想裁多少就裁多少,今後,都是這樣。」
我愣了下,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漆黑眼底閃過碎光,又開口問我:「你還有什麼東西沒拿給我嗎?」
「什麼東西?」我不明所以。
「京中氣候不比邊疆,其實那些多半也用不到了,不過既然你都做好了,那便拿給我吧,指不定哪天可以用。」
「二叔說的什麼?」
「護膝。」
我腦子抽了下,隨即張了張嘴。
上次幫他量尺寸時,我的針線筐里確實有做好的一套護膝,還有黑羔毛的一條墊子。
不過那是給陳秀才做的。
秀才上次鄉試受了寒,馬上又逢三年一考,我提前幾個月幫他做了護膝和墊子,用的都是很厚的黑羔裘皮。
眼下裴二郎讓我去拿,我想張嘴解釋,可怎麼也說不出那是給別人的。
於是只得回了房間,拿了護膝給他。
「墊子呢?」
「二叔用不上那個,先放家裡吧。」
「用得上,去拿。」他不容抗拒。
……
裴二郎離開的時候,又穿回了那套玄色鎧甲。
他去與太母告別。
近一年來愈發痴呆的太母,生氣地用拐杖打他:「你怎麼又要走,你走了小玉怎麼辦,你們什麼時候才能有孩子,你都多大了,鱉孫兒,你到底行不行,要加把勁啊……」
身著鎧甲的年輕將軍,蹲在她面前,泰然處之,卻紅透了耳根。
我一陣頭皮發緊,也不敢去看他,只得上前拉著太母,急道:「他是二郎,是二郎呀,太母你認錯人了。」
「想騙我?你當我傻,我親眼看到你跟他拜的堂,是不是他又趕你走了,他不要你了?你別害怕,看我不打他……」
……
轉眼又過年關。
裴二叔回京已有三個月。
自他走後,生活一如既往,卻又有了些變化。
阿香病倒了,很長一段時間沒來鋪子。
大廟村的吳寡婦來了,跟我打聽韓小將。
我這才知道,韓小將等人住在大廟村的時候,沒少吃人家吳寡婦送來的飯菜。
然後那韓小將仗著幾分不錯的姿色,把吳寡婦給睡了。
還承諾了要娶人家。
結果跟裴二叔回京時,他是偷偷摸摸走的,連個招呼都沒打。
我不由得對吳翠柳道:「你怎麼能信他呢,他可不是什麼好男人。」
「嗐,男人有幾個好的,反正我不管,他承諾了要娶我,躲到皇帝老子那裡,我也得把他找出來。」
「找出來又怎樣,他要就是不肯娶你呢?」
「那我閹了他。」
「……」
然後她就真的收拾收拾東西,上京了。
裴小桃在她背後豎起大拇指:「寡婦就是牛,敢去京里閹人,不愧是吃過咱們家兩個雞屁股的人。
「吾輩之楷模!了不起!」
我陰涼涼地看著她:「今天沒去私塾?」
「秀才公不是準備考試去了嗎,新來的教書先生還沒到。」
「那去後院把碗洗了。」
「……嗚嗚嗚,好。」
阿香病了有些日子了,實在忙不過來,鋪子裡招了個跑堂夥計。
夥計很能幹,我便輕鬆不少,晌午得空去看了阿香,回來的路上順便去京雲布莊買了兩批布。
是我心心念念的浮光錦,光彩動搖,觀之炫目。
歡歡喜喜地拿回家,在房內裁了一下午的衣裳。
又過半月,趙大叔來鋪子裡找了我,魁梧的衙役漢子,見到我就雙目通紅,跪地求我救救他們家阿香。
我當下皺眉,請他坐下慢慢說。
趙大叔說阿香近來很不好了,今日又請了個大夫來看,大夫竟然說是心瘕。
這可是會死人的病。
我心裡一緊,前幾日去看阿香,確實見她消瘦得厲害,臉色也很難看,唇無血色。
當時趙大叔不在,她告訴我說請過大夫了,診斷是氣血虛,養一養就好了。
我還掏了十幾兩銀子去醫館買了支上好的參給她。
趙大叔說,阿香是心病,二郎再不回來,她怕是好不了了。
直接把我聽呆了。
阿香喜歡裴二叔。
大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趙大叔和裴老爹是老相識,以前的裴家豆花鋪子,趙大叔經常帶年幼的阿香來吃豆花。
那時她還是個活潑的姑娘,腿沒有瘸。
裴家大郎喜好讀書,上了私塾。
二郎自幼頑劣,從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鋪子裡幫忙Ṫù₍。
反而是裴老爹,經常放下手頭生意,滿縣城地去尋他。
因為他沒在鋪子裡幫忙時,多半也沒老實在家待著,常跟附近十里八鄉的地痞流氓混跡在縣城郊西外門。
裴老爹怕他惹事,每次將他逮住,揪回鋪子,總是怒其混帳地訓斥他。
而阿香一邊吃著碗里的豆花,一邊看他被罵。
少年眉眼桀驁,有時臉上還帶著瘀傷,一臉不服,背對著他爹翻白眼。
阿香忍不住笑出了聲。
然後二郎揚眉看她,黑漆漆的眼睛,透著年少的乖張,兇狠道——
「笑個屁!」
阿香有些怕,偎緊了趙大叔,又見裴老爹握著長勺去敲他腦袋:「臭小子,別欺負阿香。」
裴老爹做了半輩子的營生,其實最想把手藝傳給二郎。
可惜二郎實在難以管教,他便想著日後尋一個厲害的岳丈給他。
這岳丈就是趙大叔。
我後來見到的趙大叔,是個很普通的衙役。
但曾經他是個很威風的捕快,巡街管案,對付那幫地痞潑皮從不手軟。
而世上有的是窮凶極惡之人。
直到他有次回家,沒有看到十一歲的阿香,才慌了神。
幾個惡棍,因為記恨趙吉,綁了他閨女。
西外門城郊野地破廟,小女孩被打折了左腿,慘遭姦污。
所幸她見到了路過歸家的裴二郎。
二郎自然是認識那幾人的,他們在目露凶光地警告他:「裴意,別多管閒事,趕緊滾。」
少年面色生冷,瞥了一眼就走了。
阿香滿臉淚痕,顫抖而絕望得哭不出聲。
而後她眼看著那幾人獰笑著扯她衣服,又眼看著折返回來的裴二郎,手裡拿著磚頭,眉眼狠戾,惡狠狠地砸向其中一人的腦袋。
動作又狠又快,一連幾下重擊,聲音沉悶,濺了他滿臉的血。
其餘人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被打死了,腦袋血肉模糊,淌出白花花的腦漿。
鬧出了人命,野地破廟很快恢復寂靜。
夜幕天黑,裴二郎將阿香馱到了她家門口,放下就離開了。
然後他歸了家,問他爹打死了人怎麼辦?
後來,二郎去了軍營,趙大叔對外稱阿香的腿是在家門口摔瘸的。
可阿香還記得,那少年不寬厚卻很有力氣的肩背。
還記得豆花鋪子裡,他濃眉一挑,兇巴巴地罵她:「笑個屁!」
他長相桀驁,眉眼乖張,卻是真的好看。
哦對了,裴伯伯曾經跟她爹爹開玩笑,說以後讓她給二郎當媳婦來著。
可是二郎走了之後,再也沒回來。
裴伯伯出殯他也沒回來,據說是因為他那時調遣去了邊關,且是營里年紀最小的一個兵,不受人待見,也沒資格告假探親。
又過了幾年,大郎成親,他總算回來了。
但阿香沒機會見他,她是個很少出門的瘸子,而他在家匆匆待了幾日,就回去了。
裴伯伯已經死了,沒人再提議讓她給二郎做媳婦。
他爹也不提,那件事過後,像是有一條分水嶺,永遠地把她和二郎隔開了。
她是個瘸子,配不上二郎了。
人若是習慣了待在底下,不曾生出希望,也不曾往上爬,興許就不會有那麼多奢望。
阿香孤注一擲地把嫁妝錢拿出來開鋪子,不僅是為她自己,更是為了二郎。
與裴家的寡嫂一起營生,是她接近二郎唯一的機會。
也確實如此,鋪子開了三年半,她終於見到了二郎。
沒人知道,她的手在不停地發抖,按在自己瘸了的左腿上,疼得麻木,使了多大的力才讓自己保持鎮定,揚起笑臉。
二郎當了將軍,再也不是年少時那個乖張兇巴巴的少年了。
他穩重、凌厲、眼眸深沉。
他曾為她殺過人,可他似乎忘了她是誰,看到寡嫂介紹說這是趙大叔家的阿香姑娘,他淡淡掃了一眼,眼中毫無波瀾。
後來自始至終,他沒再多看她一眼。
年少時的一場夢,該醒了。
繃在心裡好多年的那條線,斷了。
線斷了,人就突然泄了氣,再也立不起來了。
二郎走後,她就病倒了。
趙大叔哭紅了眼,「她這麼犟啊,我早就說過,且不說二郎如今成了將軍,就算他不做將軍,是個普通的兵又怎麼樣,咱們配不上人家了,二郎這樣的人,怎麼會娶一個瘸子。
「她那點心思以為藏得住,我想著就讓她折騰吧,這麼多年了,不見二郎一面她不會死心,但我沒想到,見到了人,她不僅心死了,連人也撐不住了。」
9
我給裴二叔寫了信。
問他近來可好,可還有空回雲安縣?
我知道他很忙,長安軍營的軍火走私案,牽連甚廣,連康王殿下都扯了進來。
京內官場遭到大清洗。
而裴二郎作為新赴任的武官,底子乾淨,毫無疑問地趕上了好時候,直接升了二品。
短時間內,他是沒辦法回來了。
如此又過了半月,阿香的身子越來越差,我終於急了。
拿著自己新裁的衣裳,拎著燉了好久的雞湯,帶著小桃去了趙大叔家。
小桃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到了屋裡就嚷嚷:「阿香姐姐,不就是個男的嚜,你要學學我們村的吳寡婦,得不到就閹了他。」
我:……
阿香氣色實在差,忍不住抿唇笑,也是面容憔悴枯槁。
我拿出那件浮光錦的新衣遞給她:「好看吧,我特意選的碧霞色,穿上跟披了雲彩一樣,你快試試,穿好了喝碗雞湯,咱們去州橋轉轉,晚上有燈會呢。」
「不去了,我渾身沒勁,實在起不來。」
「阿香……」
「玉娘,這衣裳真好看,可惜我出不了門,你能穿了給我瞧瞧嗎?」
阿香聲音輕柔,眼神顯得空落落的,我忍不住嗔她:「出不了門就留著以後穿,有的是機會,你先把雞湯喝了。」
「我喝不下,心慌得厲害,真的,我也想喝,也知道我爹難受,可我好像真的不成了,玉娘,我不想死,可我撐不住……」
從阿香家出來,我眼淚就沒斷過。
在她的要求下,我穿了那件碧霞色的浮光錦裙,她說頭髮散下來才好看,我這個多年的寡婦,就重新用簪子挽了髻,長發大都披散下來,垂落至腰際。
阿香說,玉娘,你真好看,眼睛好看,嘴巴也好看,像把雲彩披在了身上,你今晚去幫我看看州橋的燈會好不好……
她好像撐不過今晚了。
我邊走邊哭,在街上穿過人群,眼淚洶湧。
小桃從一開始的聒噪,也變得開始緊張:「嫂子,你哭什麼?阿香姐姐要死了嗎,她方才說的難道都是遺言?」
然後,我們倆就一起邊走邊哭,邊哭邊走。
街上人群紛紛回顧,議論不止。
我和小桃從縣城大街拐進獅子巷。
從獅子巷走向南州橋。
天色漸晚,街上的花燈開始點燃。
淚眼矇矓間,走到了豆花鋪子,我竟然產生了幻覺,看到裴二叔站在鋪子門口,穿了件墨色鑲銀邊的流雲紋勁裝,腰身緊實,身如玉樹。
然後他朝我們抬眸看了一眼,愣住。
「那不是我二哥嗎?他怎麼回來了?」小桃邊哭邊問我。
「不,不知道啊,他怎麼回來了?」我邊哭邊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