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裴家大郎沒幾天,他就病死了。
少年從軍的裴二郎,代替兄長簽了放妻書。
我拿著包裹離開,最終又折了回去——
「小姑年幼,太母也需人照顧,放妻書我先收著,二叔且放心去軍營,待日後咱們都安頓下了,我再離開不遲。」
裴二郎沉默應允。
後來他去邊疆從軍,我在家中照拂。
五年後小姑讀了私塾,裴二郎成了將軍,我在縣城賣豆花。
街上有個姓陳的秀才待我甚好,我便跟回家省親的二郎商議,想要嫁給秀才。
「二叔放心,秀才說了,成了親咱們還是一家人,我可以繼續做營生,還能照顧小姑……」
話說到最後,二郎的臉越來越冷,我的聲音越來越低。
裴家二郎雖生得好,卻少有惡名,且年少從軍,性情桀驁。
聽聞其在戰場殺敵,從不留活口,手段狠厲。
我自嫁入裴家,心底便有些怵他,直到他將我堵在廚房,抱坐在灶台,在我耳邊低聲哄道——
「想嫁人了?我比那秀才強多了,你試試……」
1
十三歲那年,經媒人介紹,我爹把我送到了大廟村裴家。
講好聽一點叫「說親」,難聽一點叫「賣女兒」。
裴家給了五兩銀子,他興高采烈地拿著,又去了縣城賭場。
裴家嬸娘身體不好,大郎身體也不好,家裡還有三歲的小姑和年邁的太母。
他們買下我,一則是為了給大郎娶親,待我及笄把我嫁給他,二則是為了找個人洗衣做飯,照顧一家子老弱病人。
裴家在我們雲安縣,曾也是寬裕人家。
裴老爹年輕時是挑擔走街的賣油郎,勤勞肯干,後來又跑去豫州一位老師傅那裡學做豆花。
手藝學精後,回來先是在縣城擺攤,幾年後開了間鋪面,生意紅火時,還招了個夥計。
直到他因病去世。
裴家嬸娘育有二子二女,生小姑時受了寒,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又因早些年跟著裴老爹做生意,起早貪黑地磨漿點漿,手腳落有痹症,成天腰疼腿疼地捱著。
而大郎自幼體弱,本就有不足之症,還染了肺癆。
他爹一死,招來的夥計另起爐灶,自個兒擺攤賣豆花去了,鋪子生意自然就散了。
好在他們家是有些家底的。
大郎到了說親的年齡,本就是病殃殃,大夫說癆病要命,還會傳染。
尋常人家,沒人願意把閨女嫁給他,但我家不一樣,我娘早死了,我爹是個爛賭鬼。
我十三歲到裴家,一刻也沒閒著,洗衣做飯,照顧年邁的太母,給裴嬸娘的膝蓋敷草藥,哄三歲的小姑睡覺……
裴家大郎深夜挑燈看書,咳嗽不止時,我還會去灶間煮蘿蔔水端給他喝。
每當這時,他總會很歉疚地對我說:「小玉,你忙了一天了,去歇著吧。」
「不累的大郎哥,我在家時還要去山裡砍柴下田鋤地呢,平時也閒不下來的,早就習慣了。」我擺了擺手。
大郎十七了,上過私塾,是個喜歡讀書的清雋少年。
他已經參加過縣試和府試考了童生,可惜因身體狀況,無法繼續參加院考了。
讀書人總是令人仰慕的,我從他這裡不僅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還識得不少字。
兩年之後我滿十五歲,裴嬸娘給了我一個玉鐲,說要給我和大郎操辦婚事。
我是沒意見的,但是大郎不願意。
他那時已經病得很厲害了,常常一句話沒說完,就咳出了血。
他對嬸娘說:「我的身體自個兒知道,怕是不成了,莫要害了玉娘,她在我心裡跟小桃一樣,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裴嬸娘哭暈過去,醒來就問我,還願不願意嫁給大郎?
我一邊抹淚一邊點頭:「當初買我,不就是要給大郎哥做媳婦的嗎?」
嬸娘止不住哭:「玉娘啊,莫要怪我,我們家全指望你了。」
我是跟裴家二郎成的親。
不不不,應該說裴家二郎是代替他哥跟我拜的堂,因為那時大郎已經命不久矣,虛弱得不能下床。
我來裴家兩年,那是第一次見二郎。
他比我大兩歲,生得相貌端正,姿如玉樹。
早在他爹還活著的時候,就把他送去從軍了。
大楚律令,男子十五歲滿可從軍,根據三年耕一年儲的原則,無論貴賤,二十歲就必須在官府登記。
很多人家被選中參軍,常是哭天喊地,唯恐前面打仗死了傷了。
裴家二郎不一樣,他還未滿十五歲,便被他爹託人走後門,謊報了兩歲,硬塞去從軍了。
倒也不怪他爹狠心,裴二與其大哥不同,從小就不安分,跟一幫混在城郊西外門的潑皮無賴,到處偷奸耍滑、惹是生非。
小桃五歲的時候,我還哄她玩泥巴,據聞二郎五歲的時候,已經知道偷鄰居家的雞,盜寺廟和尚的菜蔬和貢果。
總之那是個恣意妄為的傢伙,惹下過不少事端。
直到有一回久不歸家的他,半夜站在他爹床邊,渾身是血,說失手打死了人,問他爹怎麼辦。
裴老爹嚇壞了,連夜給衙門裡的相識送了厚禮,請人幫忙打點,散了大半家財,幾個月後把藏家裡的裴二郎送去參了軍。
我與大郎成親時,是他在軍營四年第一次歸家。
少年意氣風發,眉眼細長,不同於大郎的文雅,他是天生的挺鼻薄唇,唇角微微下抿,眼眸幽深且犀利,一臉生冷桀驁。
在裴嬸娘的操持下,他代替他哥穿了喜服,抿著唇,極不自然地與我拜了堂。
結果當天晚上,大郎就不成了,咳出的血如開在帕子上的花,怎麼也止不住。
又撐了兩日,他對他娘說:「我與玉娘的婚事不作數,待我死後,簽放妻書給她,莫要誤了她一輩子。」
大郎死的時候,嬸娘哭得死去活來,我呆愣愣地站在一旁,端著那碗苦澀的湯藥不知所措,滿腦子都是他曾說過的那句——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達而相天下,窮則善其身。
裴二郎握著他哥的手,擦拭他嘴角的血跡,我手裡還攥著一塊糖,黏膩地融化在掌心。
半年後,裴嬸娘也跟著去了。
一場風寒直接要了她的命,她走得很急,病了數日,睡一覺就過去了。
幾個月後,裴二郎再次告假歸家,在山地墳頭祭拜了爹娘和兄長。
我爹聽聞他回來了,立刻上門,請他代替他哥簽放妻書給我。
裴二郎二話不說就簽了。
薛守仁眉開眼笑,駕著驢車,硬把我往車上拽——
「閨女,爹不賭了,爹正乾了,爹現在買了驢做車把式,我那短命女婿死了快一年了,你才十六,留在這裡算怎麼回事,咱們已經仁至義盡了,你跟爹回去,日後爹託人重新給你說門好親事。」
我坐在驢車上,腦子亂糟糟地被他拉走了。
半路我問他:「你真的不賭了?」
「真不賭了。」
「那你發誓,你要是騙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爛手爛腳爛舌頭,死後被扔亂葬崗無人收屍,然後被野狗啃食……」
「薛玉!反了你了!有你這麼咒老子的嗎!」
薛守仁氣急敗壞,我冷笑一聲:「不賭了?你這種老賭鬼的話能信?什麼說門好親事,你怕是要將我騙回去再賣一次,從前我年紀小沒別的出路,如今這種招式還想糊弄我,騙鬼去吧。」
說罷驢車一輕,我跳了下來,拎著包裹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後傳來薛守仁的叫罵聲。
思來想去,我又走了十里路折返回了大廟村。
大廟村在九平山下,住了百來戶人家。
裴家在村西頭,院門籬笆處,被我圈了小片菜園,還種了幾株玉蘭。
傍晚,農家小院青白片片,天際殘陽如血。
裴小桃頂著兩個亂糟糟的羊角辮,正坐在門口嚎啕大哭。
跟她在一起的還有年邁的太母,一老一少同坐,太母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小心翼翼地看她——
「二丫,你別哭了,你嘴咧那麼大,我害怕。
「二丫,我褲子濕了,你能幫我換嗎?」
「嗚嗚嗚,太母你怎麼又尿褲子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能幫我換褲子嗎?」
「嗚嗚嗚,我不會。」
「那你能去廚房煮雜麵湯嗎?」
「嗚嗚嗚,哥哥不是去煮了嗎?」
「唉,他有個啥用,連媳婦都留不住,要不是他,咱們倆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嗚嗚嗚,太母,我要我嫂子,我想她。」
「別哭,太母早就有主意了,等天黑了咱們就離家出走,這個家是待不成了,那鱉孫兒不是好人吶。」
……
我折返回來的時候,小桃哇哇大哭,抱著我不撒手,太母在一旁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我褲子濕了,還沒有換。」
對小桃好一頓安撫,又給太母換了褲子,我才起身去廚房找裴二郎。
彼時他正在做飯,灶火燒著,鍋的水已經滾開,案板前的人還在擺弄面盆。
裴二郎身姿挺拔,後脊繃得很直,臉頰沾了麵粉,手心手背也都是黏糊糊的面,看上去淡定從容,卻又顯得不知所措。
原本收拾乾淨的廚房,鍋碗瓢盆雜亂無章,我輕嘆一聲:「二叔,我來吧。」
裴二郎回頭,光線不算明亮的屋子,他臉上含著詫異,濃眉微挑,眼眸烏黑,很快又恢復平靜,抿唇走了出來。
燒好青菜麵湯,我端出陶盆放在院內桌上,在小桃和太母的碗里放了香麻油。
待她們高興地吃上了飯,我去了正屋西面隔開的那間房,見門未關,於是隔著裡屋門帘,叫道:「二叔,吃飯了。」
褪色的門帘已經有些年頭了,地磚掃得乾淨卻很粗墁老舊。
屋內光暗,然帘布撩開,裴二郎腳步低鏘,於幽寂之中露出肩骨青衫,身形頎長,如冷峻松柏。
輪廓分明的臉上,雙眸似冰捻,也似寒月,只叫人覺得周遭的黯淡都被壓了下去,生出冷色輝光。
裴二郎生了一副好相貌,待人卻似有骨子裡的疏離之感,冷不丁對上那雙幽深犀利的眼睛,我忍不住心裡發緊,雙手在衣袖下絞著——
「小姑年幼,太母也需人照顧,二叔若是回軍營,可想好了如何安頓她們?」
我的聲音很輕,他的聲音卻很低,也很沉,緩緩道:「我打算將她們託付到西坡村朱家。」
我心裡又是一緊。
裴家是有一個嫁到西坡村的姐姐。
姐姐叫裴梅,是裴家長女,比大郎還要年長三歲。
早在裴老爹還活著的時候,裴梅就嫁給了西坡村朱里長家的大公子。
朱里長是鄉紳,朱家是十里八村最富裕的人家。
里長家的少奶奶,照拂娘家小妹和祖母自然不在話下。
可巧的是,我自幼也是在西坡村長大的。
知道朱家雖富裕,家裡丫鬟下人伺候著,朱里長卻是個視錢如命的,其夫人亦是作威作福,平時對租地的佃農就沒個好臉色,動輒辱罵。
裴老爹還活著的時候,裴梅經常回娘家,因為公婆錢財把控得緊,丈夫也沒什麼掙錢的本事,考個秀才屢次不中,整天就知道胡吃海喝。
朱家少奶奶,想要手頭寬裕置辦好的衣服和胭脂水粉,還要娘家補貼。
而自從裴老爹死後,縣城鋪子也賣了,大郎身體不好,守著那點家底,裴梅回門再想要錢,裴嬸娘給得就不那麼痛快了。
眼看要不來錢了,還要聽裴嬸娘苦著臉嘮叨,裴梅乾脆不來了。
我在裴家這三年,說起來也就大郎和裴嬸娘死的時候見過她。
最後一次見面,她穿了件玲瓏有致的茶白色夾襖,襖上繡著一圈精緻蘭花,無比秀雅。
進門奔喪的時候她先是輕撫雲鬢,接著雙手翹小指虛握在腰側,泣了一聲——
「娘呀,女兒來遲了。」
聲音悲痛嬌柔,動作卻一點也不含糊,拿帕子擦淚的時候,還按了按鼻翼的脂粉。
裴梅皮膚很白,臉上細粉和胭脂一樣不少,縱然哭了,眼淚都沒弄花她的妝。
很難想像,這樣大戶做派的少奶奶,一舉一動端莊十足,少女時期竟曾在縣城幫家裡賣豆花。
裴二郎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把我照顧了三年的裴小桃和神智有些痴呆的太母送到朱家,我不放心。
於是我對裴二郎道:「二叔要託付朱家,想來朱里長是里尹,為了面子也不會拒絕,可是不知你是否清楚,姑姐雖是朱家長媳,嫁過去多年僅生了個女兒,朱家婆母多有怨言,朱家姐夫也早已納妾,她的日子實則並不好過。」
裴二郎沉默了下,未等他開口,我又道:「既是如此,咱們也不必給姑姐添麻煩了吧,放妻書我先收著,二叔且放心去軍營,我留下照拂家中,待日後小桃和太母都能安頓好了,我再離開不遲。」
我言辭懇切,裴二郎的神情掩在暗色之中,眼眸深處像隱匿著一片霧,濃重且靜謐。
他沒有說話,我又問:「二叔意下如何?」
又是片刻沉默,喉頭似是滯了下,最終他應了,聲音有些啞:「好。」
一個「好」字,我鬆了口氣,人也變得放鬆起來——
「飯做好了,二叔來吃吧,待會要涼了。」
2
幾日後,裴二郎回了軍營。
在他離開不久,我把我爹薛守仁告上了衙門。
起因是他趁著我帶小桃在村頭河邊洗衣服時,拎著一包酥餅假模假樣地去了裴家,騙太母來看女兒,然後將里外翻了個底朝天。
藏在衣櫃里的錢匣子,十三兩六錢,以及裴嬸娘留下的那隻玉鐲,全部的家底,被他偷了個乾淨。
我而後得知,果真如我所料,不賭了ţũ⁹是假的,驢車是租來的,他想把我騙回去嫁給縣城開皮革行的老鰥夫,並且已經收了人家五兩銀子的禮錢。
那日,我被憤怒沖昏頭腦,拎著菜刀走了二十里路趕到縣城。
在賭坊將這瘦得脫了形、一副枯骨敗相的老頭扭送到了衙門。
大楚奉孝,為人子狀告生父,同罪為「逆」,惡逆者是要處以絞刑的。
薛守仁從進了衙門,手就開始抖個不停。
留著八字髯的縣令老爺,聽完我的陳述,眯著眼睛道:「好個薛玉,你如今雖是裴家婦,亦曾是薛家之女,若執意要告你爹,有違孝悌,本老爺斷案之後要痛打你二十大板,你可還要告他?」
「告!我要告洮州郡雲安縣西坡村薛守仁,夥同賭坊之人,賣髮妻至私窼,害我娘李氏懸樑自盡,侵吞她的嫁妝。」
「你可有證據?」
「李氏死時,民婦七歲,沒有證據。」
「那便是口說無憑。」
「那民婦就要告薛守仁,一女妄想二賣,壞了官牙規矩。」
「你爹將你許給裴家,有媒婆作保,算不得買賣,皮革行楊癩子的禮錢,他已盡數還清,也算不得一女二嫁,罪不成立。」
「青天白日盜竊裴家錢財,可是他的罪?」
「自然,大堂之上明鏡高懸,本老爺不會偏袒任何一人,但薛守仁偷盜,皆因你是裴家之婦,事出有因,如此本老爺就判他歸還了裴家錢財作罷,如何?」
「他沒有錢,他都賭光了。」
「那就讓他立下債據,有縣衙門作證,抵不了賴。」
「如果他就是要抵賴呢。」
「那本老爺就治他個欺罔之罪,笞杖入獄!」
話說到最後,縣令老爺已經很不耐煩,驚堂木猛地一拍——
「退堂!」
薛守仁立了債據,我挨了二十大板。
如果不是行刑之時換了個心慈手軟的衙役大叔,我該是要在床上躺上幾個月的。
衙役大叔姓趙,叫趙吉,手下留情是因為認識我公爹裴長順。
他說自打我公爹年輕時在縣城擺攤賣豆花起,他們就認識了,是老相識。
我運氣很好,趙大叔也很好,不僅掏了十五文錢幫我找了輛驢車回家,還送了我一瓶瘡藥,叮囑我回去好好養著。
縱然他下手力道輕,衙門的二十個板子下去,我仍是臀股開了花,疼得冷汗淋漓,臉色慘白。
從挨打到趴驢車上,薛守仁一直跟著我,囁嚅著解釋:「爹沒有賣你娘,不是跟你說過嗎,是欠了賭場的錢,人家去家中討要,你娘分明有些嫁妝銀兩,就是不肯拿出來,誰知道她性子那麼倔,不過是嚇唬她幾句要把人賣私窼子裡去,她就上吊了……」
「滾!」
「爹送你去裴家只是想給你找個好去處,不是賣女兒,還有皮革行的楊癩子,年齡是大了些,但是家底厚啊,爹是想讓你過上好日子。」
「滾!」
我使了全身的力氣罵他,牽一髮而動全身,痛得臉更白了。
七歲喪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我親眼看到我娘弔死在房樑上,懸空著兩隻腳晃啊晃。
薛守仁驚恐過,也痛哭流涕地悔改過。
然而悔改不到一年,他又一頭扎進了賭場。
說到賣妻販女,他從來都不承認的。
興許在他心裡我還應該感激他,因為那時他沒全然忘記自己有個女兒,賭贏了會給我買包子,賭輸了還知道去討些剩飯餿菜帶回家。
人在弱小之時沒得選,往往陷入茫然。
後來我逐漸長大,再後來我到了裴家,突然想明白了。
世間疾苦萬千,能活著已經是上上籤。
既已是上上籤,再去問活著是為了什麼,就很是矯情了。
活著自然是為了好好活著。
如大郎,想讀書,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如我,想安身立命,生活無虞。
然這世間種種,唯有活著才有希望,才能走出路來。
大郎沒這個機會了,但我有。
……
回裴家後,我在床上趴了一個月。
這期間裴小桃一邊打著哭嗝兒,一邊手腳笨拙地聽我指揮忙活。
後來連太母尿褲子,她也能屁顛顛地跑去幫忙換了。
甚至還因為此事有了成就感,每天沒事就巴巴地望著太母。
太母:「二丫,你老看著我干嚜,別這麼看我,我害怕。」
「太母,你渴了嚜,喝點水。」
「我不渴。」
「不,你渴。」
……
待到我勉強能下地,家裡能吃的都吃光了,菜園子光禿禿,米缸見了底,雞籠子空蕩蕩。
我好不容易養起來的兩隻下蛋雞,被裴小桃私自拎去找鄰居吳寡婦幫忙給宰了。
吳寡婦當時還陰陽怪氣地翻白眼:「啥條件啊,還吃雞呢。」
裴小桃美滋滋:「家裡還有一隻呢,過兩天還來找你宰,你別饞,雞屁股全都留給你。」
吳寡婦:……
吳翠柳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寡婦,嘴巴損了點,但其實心眼不壞,我躺著起不來的時候,她還接濟過我們,送了兩次大餅和稀飯。
可也是她攛掇著小桃,說她姐姐裴梅是朱里長家的少奶奶,我們如今就快吃不上飯了,小桃可以去找她借些銀兩來。
裴小桃也不知怎麼想的,當真瞞著我,走了十幾里路打聽著去了西坡村朱家。
當晚是垂頭喪氣,灰溜溜地回來的。
小女孩蹲在地上,抹著眼淚問:「嫂子,裴梅真是咱姐姐嗎,我娘生她的時候是不是不小心把她掉糞坑裡去了,驢屎蛋子一面光,其實還是驢屎蛋子。」
我後來才知道,小桃去的時候,她一副大戶人家少奶奶的做派,先是假模假樣地招待她吃點心,然後話裡有話地說了些有的沒的。
以小桃的年齡,聽不懂她七拐八繞,只知道埋著頭和她四歲的女兒鄄娘一起高高興興地吃點心,至於裴梅的話,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裴梅對牛彈琴,逐漸沒了耐心,惱怒地拍了下桌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瞧你那窮酸相,我說的你可都聽明白了,我是決計不可能留你和太母的,你們想都不要想!
「裴家最後那點銀子我沒拿一文,誰拿了你找誰去,你告訴那個薛玉,別裝模作樣地和她爹演一場,演完了就想撂攤子把你們甩給我,做她娘的夢!」
裴梅兇狠狠地罵完,見小桃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也嚇哭了她女兒鄄娘,趕忙讓丫鬟把人帶下去哄,然後忽而變了一副面孔,用帕子捂嘴輕咳一聲,溫言細語道:「桃,你年齡小,不懂人心險惡,姐姐這麼做是為了你好,你和太母是一定要留在裴家的,否則那個薛玉指不定把咱家的宅子也給敗光了。」
小桃雖然是抹著眼淚回來的,但當晚還是從懷裡掏出了好多樣點心。
「她說她的,我拿我的,總不能白跑一趟。」
太母在一旁連連點頭:「二丫就是有出息。」
這麼一夸,裴小桃來了精神:「下次我還去,太母我帶你一起去。」
「好,咱們都要有出息。」
「咱們一定有出息!」
我:……
傷好之後,我決計每天徒步二十里去縣城找些活干。
裴小桃跟我拉鉤,要求我日落之前必須趕回家,否則她就扔下太母跑去尋人。
去了縣城才知道,那些齋倌茶樓根本不缺人,更不會雇一個女子來忙活。
有錢的員外老爺家裡倒是會有些雜活,管事的在獅子巷一吆喝,一大幫婆子婦人搶著干,擠都擠不進去。
我去了幾日,厚著臉皮挨個鋪子問有沒有活干。
最後在一家醫館幫忙碾了兩天藥,京雲布莊整理庫房時,又跟著去搬了一天貨。
布莊的孫掌柜很奇怪,放著年輕力壯的夥計不用,非要另外花錢找幾個女孩搬貨。
有個姑娘跟我一樣心存疑惑,忍不住問他。
結果孫掌柜輕笑一聲:「你手中這布可是浮光錦,幾十兩銀子一匹,這裡面還有織金的妝花緞和雪緞,都貴著呢,粗手粗腳的夥計可不敢用,你們都仔細著點,慢慢搬,寧願磕到你們,也不能磕了這些布。」
幾十兩銀子一匹,那得是洮州府尹和縣官老爺們的家眷才穿得起的吧。
我咋了咋舌,隔著布匹封層摸了下,隱約看到裡面透出流光溢彩的色澤,忍不住心神蕩漾。
不過之後領了工錢,在街上買了幾個饅頭歸家,也就將那什麼浮光錦妝花緞拋之腦後了。
「嫂子,饅頭還熱乎呢,真香真好吃。」
裴小桃彎著眼睛,喜滋滋地和太母一人一個,然後將布包里剩的四個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重新包好放在桌子上:「明天你和太母熱一熱,一人再吃兩個。」
「嫂子,你怎麼不吃?」裴小桃撇撇嘴,不太高興。
我拍了拍肚子:「晌午那個布莊的掌柜管飯,我吃了他三大碗,把他的臉都吃黑了。」
「玉娘,你真有出息!」
「嫂子,你真有出息!」
小桃和太母異口同聲,豎起大拇指,以我為傲。
我擺手謙虛了下:「還行吧,下次有機會我爭取吃四大碗。」
當著他們的面,自然不能表露出來,其實我內心非常焦躁。
掙得太少,如今我們三個完全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裴二郎離家時,倒是說了日後的軍餉會隔兩個月寄回來一次。
我有愧於他,他走的時候,身上所有的錢都留下了,還朝我揖禮託付——
「小妹和太母,就有勞嫂嫂在家中照看了。」
二郎聲音異常認真端肅,從前他可從未叫過我嫂嫂,當時我激動得臉都紅了,壓制住羞澀,也異常認真地同他回禮——
「定不負二叔所託。」
結果呢,人家前腳剛走,我就把他妹妹和太母照顧到喝西北風了。
心裡有愧,愈加不安,第二天天沒亮,我就起身去了縣城。
3
那天運氣不好,什麼活計都沒找到,直到快午時,才見一家書肆在喊人抄書。
抄十張才給一文錢,但是書肆的人說要求不高,字跡工整即可。
我心動了,明知肚子裡沒有二兩香油,還是去了。
館裡烏壓壓坐了十幾人,大家都在埋頭抄書,唯有我,在撓頭皮。
我太高看自己了,大郎雖然教過我識字,可事實上我的字寫得歪扭七八,碰到一些生澀難懂的,面面相覷,它不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旁邊一身穿褐色布衫的青年,正認真抄錄,我忍不住瞥了一眼,跟大郎一樣的好筆法,字跡行雲流水,躍然紙上。
我幽幽道——
「你寫得可真好。」
青年抬頭看我,冷不丁四目相對,他臉紅了。
我意識到此舉十分唐突,趕忙道:「抱歉,無心之舉,我只是想問一下,這個字念什麼?」
我指了指範本上的一頁,青年先是一愣,繼而道:「這是個翀字,鵠飛舉萬里,一飛翀昊蒼,意為直飛。」
他聲音清潤țū⁻,還挺好聽,我忍不住又問:「我看大家抄的內容都是一樣的,書肆為何要抄這麼多?」
青年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此乃京中康王殿下的新詞集,風靡華京,各路州府爭相表現,想在康王殿下面前露臉,姑娘放心抄,字寫得差一些也不要緊,書肆也只是做做樣子給洮州郡看,其實根本賣不出那麼多。」
「哦哦。」我放心地坐回了身子,朝他一笑,「多謝。」
青年書生臉皮薄,忙道:「姑娘不必客氣。」
我天生不是掙這錢的命,旁人下筆如有神地抄了快一本,我還在硬著頭皮抄第五張。
最後實在扛不住了,肚子餓得咕咕叫。
館子裡很靜,所以這聲響大了一些,我沒好意思抬頭,故作鎮定繼續抄書。
不多時,旁邊突然伸過一隻手,手上帕子乾淨,裡面放了塊炊餅。
是那個青年書生。
我抬頭看他,他赫然道:「姑娘不嫌棄的話,可以先墊一墊。」
餓極了的時候,誰會嫌棄呢。
我也有些臉紅,最終飢餓戰勝了羞恥,伸手將那餅子拿了過來。
「謝謝,我真的太餓了,就不跟您客氣了。」
那日,書肆掌柜看著我勉強抄完的十張紙,嘴角抽了又抽,十分不情願地給了我一文錢。
而我為了掙這一文錢,不僅嘴角抽搐,手腕也抽搐。
再熬半月,裴二叔應該就能寄錢過來了。
他在邊疆當兵,屬中等兵役,一天有七十文錢,一個月的軍餉是二兩一錢。
想到這裡,我去了縣城衙門,找到衙役趙大叔,厚著臉皮問他借了一貫錢。
「我是看在你死去公爹的面子上才借給你的,你可得記得還,我也不容易,家裡還有個瘸腿的閨女。」
「趙叔放心,我一定還,薛玉是守信之人。」
……
如此又過了快二十天,裴二郎終於寄來了四兩銀子。
從驛站軍差手中接過銀子,我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縣城買了整隻燒雞和一塊醬肉,回去切好裝盤子裡,吃到嘴裡的那刻,小桃哭得好大聲——
「啊啊啊,太香了!我舌頭要香掉了!感謝我二哥!感謝他祖宗十八代!」
……
手裡有了錢,我沒有再去縣城找活干,而是在家擺弄起了閒置在院子角落裡的老舊水磨盤。
上磨盤懸吊於支架,下磨盤安裝在轉軸,以水沖轉,可磨碎穀物。
從前嬸娘還在時,我為她敷膝蓋,曾聽她反覆講起過裴家做豆花的手藝。
井水泡豆,豆子磨成稠漿,搓到發響,然後用大細籮和細布濾兩遍。
大鍋旺火燒、文火煮,漿汁表皮凝結皺皮時停火。
熟石膏研成細粉,兌水攪勻同煮好的漿汁一起倒入瓦缸……
縣城獅子巷南街集市,商鋪林立,攤販幾乎擺到了州橋,最是熱鬧。
書肆抄書那日,管趙大叔借了錢,我是一路哭著回裴家的。
那一文錢掙得太勉強太辛苦,長久的壓抑,讓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沒用。
生出在獅子巷支攤做生意的念頭後,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賣豆花。
因為裴家從前的營生物件都還在家中堆著,一應俱全,省去不少麻煩。
嬸娘曾經說過,做豆花看似簡單,但想要做出白花花嫩乎乎的豆花,以及正宗鹵湯配料,每一步都有講究。
泡豆時長要根據季節時令,瓦缸不能上釉……
在我第一次做出豆花,盛出幾片在碗里,裴小桃比我還激動:「嫂子!嫂子!你好厲害,你怎麼什麼都會!」
不過她也只激動了兩天,看著我天不亮就起來磨漿,又不滿地嘟囔——
「二哥寄過來的錢,省吃儉用可以解決溫飽,這麼辛苦做什麼。」
「不能一直指望你二哥呀,他在外面從軍,手頭寬裕一些才好,把錢都寄了回來,他就會很拮据,做什麼都不方便。
「人活一世,解決溫飽的同時多攢點錢,把日子過得更好一些,心裡才會更踏實有底氣。」
「嫂子,你攢了錢想做什麼?」
「那可多了,我想送你去讀書,給你和太母裁製新衣,每天都讓你們吃得上燒雞和醬肉。」
我掰著手指頭,說給她聽:「人要往高處走,若這些都實現了,接著我還想給你攢份嫁妝。」
「為什麼給我攢嫁妝,你怎麼不自己攢嫁妝?」
「我已經嫁過了啊,我是你嫂子。」
「那為什麼不給二哥攢嫁妝,他年紀比我大,應該先給他攢。」
「……以你二哥的本事,他應該不需要我們攢嫁妝。」
「為什麼,他很厲害嗎?」
「很厲害吧,我覺得他將來極有可能出人頭地,說不定能做個大將軍。」
我一邊磨漿,一邊跟她談笑,裴小桃若有所思,又問我:「那我呢,你覺得我將來能做什麼?」
「你啊,說不定能登天子堂,像秦良玉和那個什麼馮嫽一樣,做個女官。」
「我這麼厲害嗎?」
「對,你特別厲害,特別有出息。」
說得多了,連我自己也認真了:「到時候你在華京有官邸大宅,可別忘了接嫂子過去享福,我也沾一沾你的光,找七八個丫鬟小廝伺候著。」
「我給你找一百個!」
裴小桃來了精神,眉開眼笑地過來幫忙:「嫂子,快攢錢。」
幾日後,在我覺得手藝不錯了的時候,裝出兩碗豆花放在籃里,坐驢車去了縣城郊趙大叔家。
還了錢,說了想擺攤的念頭,又讓他嘗了嘗豆花。
結果他說:「豆花很嫩,但味道差了些,比不上你公爹的手藝。」
我愣了下,半天想不出哪裡做得不對。
趙大叔道:「正宗的裴氏豆花,自然是有別人做不出的味道,否則當年從你公爹鋪子裡出來的夥計,也不會只擺了一年的攤就干不下去了,雲安縣城的人大都吃過你公爹做的豆花,口味都刁了,獅子巷也不是沒人再賣過,生意不好,一碗面十五文,一碗豆花要二十文,不是味道過得去,大傢伙寧願去吃面了。
「生豆的價格擺在這兒了,賣便宜了不賺錢,二十文一碗又必須足夠好吃,這才是裴家鋪子當年生意好的原因。」
出師未捷身先死,但我沒有放棄。
次日,我帶著小桃去了西坡村朱家。
若說雲安縣還有人知道裴家豆花的方子,這個人一定是裴梅。
結果沒想到的是,我們吃了閉門羹,連裴梅的面都沒見到。
對此小桃憤憤不平:「小氣!摳搜!不就拿了她幾回糕嗎!」
「……幾回?我不是說了不准再來嗎,你又來他們家拿糕點了?」
「嗯呢,來了,連吃帶拿,最後一回還被她婆母看到了,你沒見她婆母臉色有多難看,我還很懂事地問她是不是有病呢。」
「……」
因裴小桃的惡劣行徑,裴梅沒露面,只派了個眼睛長在頭頂的丫鬟,出來厭惡地看著我們——
「不要再像塊狗皮膏藥一樣黏著我們家奶奶了,我們奶奶說了,那什麼方子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一個外人,誰稀得跟你們一起做生意,笑死人了,知道我們奶奶什麼身份嚜?以後不要再來了!」
丫鬟話音剛落,裴小桃一臉緊張:「誰死了?」
「什麼誰死了?你胡說什麼?」丫鬟氣勢洶洶。
「不是你說的笑死了人嚜?我姐姐在這家我不得問一下,還有,你不要用鼻孔瞪我!窟窿眼子太大了!我害怕!」
裴小桃指著她的鼻子,氣勢比她還要凶。
我拎著她的後衣領將她拖走,她還老大不樂意地沖那丫鬟喊:「你鼻子好像歪了,記得找大夫看看,本來就挺丑……」
我的生意念頭暫時擱置了,人也跟著消沉幾日。
直到這天趙大叔的閨女阿香來了裴家。
她是從縣城坐驢車過來的,還給我們帶了五香齋的芝麻酥。
我有些驚訝,因為她行動不便,是個瘸子。
阿香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性子有些緘默,那日去趙大叔家還錢,我雖見過她,卻也只是點頭之交,並未言語。
據趙大叔說,自她十一歲摔瘸了左腿,就不愛出門了,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
眼下她卻登了門,說話也直白,問我:「那日你和我爹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是放棄了?不想開鋪子賣豆花了?」
我忙擺了擺手,將目前的狀況告訴了她。
她道:「你為何不去問二郎,興許你姑姐是真的不知道,裴伯伯是生意人,辛苦經營半生,這種方子想來也只會傳給兒子,畢竟女兒將來是要嫁出去的。」
我愣了下,倒是沒想到這層,又遲疑道:「二叔也不見得知道吧,他很早就不在家了……」
「不問又怎麼知道?問一下吧。」
阿香似乎比我還在意這事,讓我即刻寫信給二郎,她回縣城的時候順道帶去郵驛。
在她熱切的注視下,我只得拿了紙筆過來。
寫下的內容大意是——ťű̂⁽
我想在縣城做些營生,按照嬸娘曾經說的做法,我做出的豆花味道不對,二叔可知道具體是怎麼做的,能否指點一二。
同時附上一張我寫的豆花方子。
阿香看了直皺眉頭,說我字寫得丑也就罷了,內容也過於直白,字裡行間一點親人之間的關切都沒有。
於是她讓我在最後加上一句——
邊疆苦寒,二叔定要保重身體,盼平安歸家。
寫完之後,她就將信帶走了。
我原本搞不懂她為何如此熱衷此事,直到臨走時她說:「薛玉,我與你同歲,一樣是阿娘早逝,而且我是個瘸子。」
我不明所以,她又道:「我爹總張羅著給我尋一門好親事,可我知道,我能找到什麼好人家呢,好人家的兒郎哪裡會願意娶一個瘸子,可我爹偏不信,他說給我攢了一百兩的嫁妝,婆家窮點也無妨,只要夫婿對我好就成。
「他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麼天真,窮人家的兒郎願意娶一個瘸子,焉能不是衝著這一百兩的嫁妝來的。
「薛玉,你若想賣豆花,我可以把嫁妝拿出來直接幫你開鋪子,你先不要拒絕,我沒有別的目的,要的也很少,我不貪心,只想有一條出路,不想嫁給那些在背後罵我死瘸子的男人。」
4
我覺得阿香有些高看我了。
信寄出去一個月了,眼看又要到裴二郎寄軍餉回來的日子,還是毫無動靜。
我忍不住想,在外人看來我是裴家的寡嫂,但在裴二郎的眼裡,我算是個外人吧。
畢竟放妻書都簽了。
既是外人,又怎麼會把那麼重要的豆花方子告訴我。
裴小桃不這麼認為,她叉著腰,昂著頭,留給我兩個小鼻孔:「嫂子你錯了,我二哥將來可是要做大將軍的,而我將來要做女官,我們裴家日後在華京有官邸大宅,一百個丫鬟小廝,登了天子堂,誰還回來賣豆花,所以那什麼方子,根本不重要!」
我:……
就在我打算放棄,準備做些別的小買賣時,裴二郎的信連同四兩銀子一同寄過來了。
我沒想到,他的字寫得那樣好,筆力勁挺,力透紙背。
更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把方子告訴我了。
裴家的豆花味道好,其一為鹵湯,其二為三合油。
裴老爹學做豆花之前,是賣油郎。
旁人的豆花,端上桌之前會在碗里放幾滴香麻油。
而裴家的油,是香麻油、雞油、豬油,三種秘煉。
裴二郎寫了一張三合油的方子給我。
他還告訴我,鹵湯可放雞雜,味道更鮮。
我眼眶有些發熱,他當真是信任我,把我當親嫂待。
自收到他這封信開始,我所做之事都變得尤其順當。
先是在縣城獅子巷南街尾臨近州橋拐角,找了個滿意的鋪面。
鋪子不算大,從前是家小酒肆,分前堂後院。
前堂擺了桌椅和櫃檯,可做生意,後院水井灶台一應俱全,除了廚房,東廂還有間放雜物的屋子。
之所以滿意這裡,是因為這鋪面二樓還有兩間房。
樓梯在後院一隅,二樓屋子光線好,窗戶對著獅子巷,也可以看到州橋附近的喧鬧。
阿香提議開鋪子之前,我原本是打算支攤的。
可是如果有更好的選擇,誰又願意每天往返四十里路,推車去縣城擺攤子。
即便我手裡有些錢,租得起驢車,起早貪黑地忙活,把太母和小桃放家裡,難免照顧不上。
如今可好,我們全都可以搬到縣城鋪子裡去住。
開這間鋪子,幾乎花光了阿香的嫁妝錢。
我一開始有些忐忑,怕虧了本,阿香倒是不怕,她很淡然地說道:「怕什麼,我爹都說了味道和從前差不多,裴家的豆花,還怕賣不出去?」
她說得對,兩年之後,我們就收回了全部的本錢。
鋪子只做上午的生意,因為晌午一過,就全都賣光了。
店裡坐不下,在街邊還擺了幾張桌子,每天座無虛席。
因趙大叔的緣故,對於我們把生意做到了街上的行為,衙門那些巡街捕快也睜隻眼閉著眼。
忙不過來,迫不得已連阿香也要一瘸一拐地過來幫忙收拾。
趙大叔擔心女兒被欺負,沒事就穿著衙役官服在獅子巷走動。
裴小桃跟著我們忙,太母沒事就坐在店門口顫巍巍地曬太陽,逢人就問——
「吃了嗎?」
鋪子回本的第二年,我找了家私塾,將裴小桃送去了讀書。
第三年,拋去日常花銷,我還攢下了五十兩銀子。
沒人會信,一家不大的豆花鋪子,竟然這樣賺錢。
事實上很早之前,我就寫信告訴了裴二叔,讓他不用再寄錢過來。
轉眼已是三年,這三年,我們一直都有書信往來。
最開始是我告訴他鋪子開始盈利,他在軍中也需開銷,莫要苦了自己。
信寄出去他沒有回,也沒有再寄錢過來。
裴二郎就是這樣的性子,他的疏離是刻在骨子裡的。
我忙生意時,也沒心思想別的,直到那位郵驛送信的軍差,匆匆路過豆花鋪子,看到我順便問了一句:「薛娘子,你要不要寄褻裘護膝之類的禦寒衣物,那邊要打仗了,冷得很,我們這兩日就出發了,要寄的話快點送去。」
雲安縣屬洮州郡,平時消息不算滯後,打聽了下才知,從年關開始,塞北蠻金、鐵勒等遊牧部落,開始不斷地侵犯挑釁。
原本都是小打小鬧,大楚一旦出兵,就散得無影無蹤。
直到前不久,他們結盟了,越過界北關,攻下了平城武茨縣,屠殺幾百人。
天子動怒,下令出兵。
那兩日,我一刻也沒閒著,買了好一些的裘皮和布料,連夜縫製褻袍。
行軍打仗,外面要穿鎧甲,為了行動方便,穿在裡面的褻袍不能太厚,又要暖和。
裴二郎約莫身高八尺,身形勻稱,我做了件差不多的褻袍,後背和前胸處,針線密密地縫了層裘皮。
毛裹在裡面貼身穿,應該會暖和許多。
連同做好的護膝和夾襖,及時送去驛站,我才鬆了口氣。
邊關那場仗打了近三年。
據郵驛的軍差說,軍營有冬襖發放,只不過發到手裡,尺寸不見得合適,裡面棉不厚,只能勉強禦寒。
而一般有條件的士兵,家裡會給做褻裘寄過去,裘皮可比冬衣暖和,在軍營若是收到了這個,會贏來很多羨慕的目光。
再不濟,家中有親人的,護膝夾襖總是寄得起的。
軍差說,每年冬天,他們驛站最多的就是護膝夾襖。
我聞言不禁有些詫異:「每年都寄?」
「對,你不知道,邊關苦寒,冬天風刮起來跟刀子似的,能刮到衣服里割人的肉,要不那幫胡蠻子拼了命地想侵占我們的地盤,每年冬天他們最難熬。」
我皺了眉頭,沒有說話。
裴二叔年少從軍,距今已有七年之久,而我自到裴家,從未見嬸娘給他寄過衣物。
想到這裡,心裡不由得嘆息一聲。
第二年,手頭寬裕一些,我為他縫了件更好更暖和的褻裘,又多做了一套護膝,裡面貼滿了綿密的毛。
第三年,照舊如此。
寄衣服過去的時候,通常也會附帶一封家書——
「太母身體康健,小桃上了私塾,鋪子生意興隆,家中一切安好,二叔勿挂念,盼平安歸家。」
「家中一切安好,太母胃口不錯,唯小桃讀書不用功,鋪子裡的豆花越做越好了,街坊都說有當年裴大伯的手藝,我們如今還賣雞雜湯,十五文一碗,裡面有粉,可以泡餅,冬天吃一碗很暖和,待二叔回來,可好好地嘗一嘗,盼平安歸家。」
「家中一切安好,常帶太母橋邊走動,唯小桃難以管教,私塾逃學,還打了同硯,二叔回來可好好管教,盼平安歸家。」
邊關戰事吃緊,原是沒打算能收到裴二郎的回信的,結果第二年書信寄出後,郵驛送來了他的信。
字跡確是他的字跡,信上只有一個「好」字。
第三年,還是一個「好」字。
因裴二郎的緣故,我對邊關戰事十分關注,時常通過趙大叔向衙門打聽消息。
第三年,戰事終於結束了,大楚完勝,胡蠻子被驅逐,朝廷在界北關外,又設了殺虎(胡)口。
聖上龍顏大悅,下令犒賞三軍,論功行賞。
那年冬日,我照常買了上好的裘皮布料,做給裴二郎的褻裘還沒縫好,就聽到了邊關士兵返京,特許回家探親的消息。
然後隔了沒幾日,裴二郎就回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帶了約莫八九個兵將,同樣穿著鎧甲軍靴,騎戰馬良駒,威風凜凜。
自城郊西外門入城,從縣城大街馳騁到獅子巷,一路馬蹄聲響,引人注目,議論紛紛。
晌午,日頭暖和。
獅子巷南街,鋪子裡生意正好,阿香在給人盛豆花,我忙活著端到桌子上。
正將手中兩碗放在外頭街邊的桌上時,忽聽到了街上馬蹄聲,由遠及近。
探頭循聲望去,前方人群紛紛避開,讓出一列人馬。
為首的馬兒懸空前蹄,緩慢停下,男人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屹立於日光之中,身著玄色鎧甲,甲片鋥亮,折著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待到看清了,那人劍眉斜飛英挺,黑眸銳利細長,薄唇微抿,下頜冷峻,深褐色的眼睛正幽深靜默地看著我。
四目相對,我半晌才回過神來。
裴二郎變化太大了。
三年又半年,他走的時候身上尚有幾分桀驁的少年氣息,如今回來,容貌愈冷,桀驁肅穆之餘平添金戈鐵血之氣,儘是成年男人的鋒銳和深沉。
除此之外,還有多年征戰殺戮堆起來的凌厲和震懾。
那雙冰似的眼睛,眸子黑沉,只看一眼便讓人不敢對視,心裡發慌。
他下了馬,八尺的身形,長身玉立,腰間佩劍,朝我走來,腳步低鏘。
我未等他開口,先緊張地喚了一聲:「二,二叔。」
「嗯。」
從前是我聲音輕,他聲音低。
如今反倒變了,我聲音很低,低到我自己都要覺得他可能不會聽到。
可他聽到了,還輕輕地應了一聲。
似乎還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微詫地看他,結果竟真的看到他勾了勾唇角,深沉眼中有隱約而細碎的光。
我確定了,他方才那聲「嗯」,確是含著笑的。
這愈發令我發懵,又愣在原地。
「嫂嫂!這定然是咱們嫂嫂了。」
直到他身後跟來的那幾人,也下了馬,一個個身穿甲衣,五大三粗,走過來欣喜而客套地朝我揖禮。我才再次回過神來,趕忙朝他們還禮——
「各位軍爺不必多禮,折煞民婦了。」
「不不不,嫂嫂才是不必多禮,咱們愧不敢當。」
「嫂嫂當得,若不是您的那封信,咱們幾個還不知道有沒有命來洮州郡吃這碗豆花和雞雜湯呢,將軍一諾千金,我們就真的來了,厚著臉皮登門,還望嫂嫂莫要介懷。」
我被他們的話整得摸不著頭腦,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但聽懂了他們是要來吃豆花和雞雜湯,於是趕忙轉身進了鋪子,邊走邊喊——
「不賣了不賣了,不好意思各位街坊,薛玉改日向你們賠罪,今日我家二叔回來了,還帶了咱們大楚剛剛從邊關廝殺回來的好男兒,煩請大家下次再來吃,今日就不收錢了。」
5
熱騰騰的豆花,澆上滷汁,點醬醋,撒小蔥,海米,三合油。
雞雜湯浮著一層油光,香氣撲鼻。
臨近冬日,鋪子裡卻熱火朝天,軍中漢子能吃,幾乎每人面前都壘了好幾層碗。
阿香也很高興,看他們吃得香,捂著嘴笑,然後接著給他們盛豆花。
他們邊吃邊笑,邊笑邊聊,說將軍沒有吹牛,這豆花真香真好吃。
還說起邊關那場打了三年的仗,天寒地凍,胡蠻子詭計多端,但他們還是打贏了,將胡蠻子屠殺殆盡,趕到殺虎口之外。
說到最後,他們突然又不笑了,氣氛沉默了一會兒,大家埋頭吃豆花,誰都沒再抬起頭。
最後一年輕小將起了身,抹了把臉,強硬地對我笑,紅著眼睛哽咽:「嫂嫂,還有豆花嗎,多擺幾碗放著吧,我們還有很多人沒有回來,當初說好的一起來吃。」
……
飯飽後,裴二郎帶回來的兵將,有幾人朝著荊州等方向繼續趕路回家,匆匆別過。
另有四人留在了雲安縣,其中就有那年輕的韓小將。
裴二郎說,這四人是光條漢,家中已沒了親人,縱然聖上特許探親,他們也無處可去,所以都跟著他回來了。
我道:「探親的消息傳來,我抽空回了大廟村,如今家中已經收拾乾淨了,可留他們住下,我和小桃、太母早就搬到了這鋪子裡住,家中屋子應是夠他們睡下。」
裴二郎「嗯」了一聲:「我知道,放心,即便沒地方住,他們也不會虧了自己。」
幾日後,這四人結伴出現在獅子巷的私窼子裡,我才嘴角抽搐著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太母腿腳不便,鋪子後院那間放雜物的廂房早就收拾出來給她住了。
鋪面二樓的兩間屋子,原是我和小桃一人一間的。
自去年開始,太母病了一段時間,我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忙活,小桃讀書之餘,為了減輕我的負擔,主動承擔了照顧太母的任務,搬去了樓下與她同睡。
二樓空出來的那間房,便被我堆放了一些雜物,空閒時我會在裡面做些針線活。
我原是沒打算讓裴二郎住鋪子裡的,因樓上兩間房挨得太近,多有不便。
可他似乎也沒打算住到大廟村的家中。
那日他帶四名部將去大廟村,臨走時對我道:「我去去就回。」
我一瞬間有些愣了,去去就回是何意?難道他不住在那兒?
轉念一想,他匆匆回家,還未正式拜見太母,也還未見小桃,定是想過來看看親人。
於是便不再在意。
直到他後又回來,小桃下了私塾,興奮地衝進鋪子,圍著他又蹦又跳:「二哥!二哥!聽說你如今是大將軍了,嫂子果然沒有騙我,她一早就說你很厲害,肯定能當上大將軍!」
我在收拾桌子,冷不丁地聽她這麼一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裴二郎,結果正發現他也在看我。
一瞬間動作有些慌亂。
反倒是他,泰然處之,如晌午初見,纖薄唇角微微勾起,隱約笑了一聲。
然而小桃沒高興多久,裴二郎盤問起了她的功課,考她什麼經史子集,八股文。
小桃回答得磕磕巴巴,苦著臉小心翼翼地看他:「二哥,你怎麼也會這些,難不成在軍中也要讀書嗎?」
「那是自然,營中善學者,也要送去軍師那裡授課,否則人人都不識字,如何看得懂兵書防圖。」
裴二郎聲音清冷,低沉凌厲,想來對小桃的回答很不滿意。
然小桃是個機靈的,未等他開口訓斥,先嬉皮笑臉道:「二哥一路辛苦了,趕快上去歇會兒吧,衣服也換下洗洗,都髒了。」
說罷,討好地上前拽起他,領著他往後院樓梯走。
我心下一緊,趕忙地跟了過去:「那個,二叔也要住在鋪子裡嗎?」
裴小桃回頭看我:「不然呢,樓上不是有空房嗎?」
裴二郎也回頭看我:「嫂嫂沒準備我的住處?」
他面容冷倦,聲音也冷倦,低沉中似乎還透著些許不快,我心裡一緊:「哪能呢,準備了的,只是以為二叔要和韓小將他們同住呢。」
裴二郎這才面色好看一些,開口道:「跟他們同住什麼,回家了自然是要和家裡人待在一起的。」
我愣了下,總感覺他似乎不是三年前離開的那個裴二郎了,但又覺得這本該就是他。
他具體是怎樣的人,我又怎會知道,本就沒過多地接觸過。
但到底是心虛,樓上那間空著的屋子,連被褥都沒鋪,針線籮筐擺了一桌子,亂七八糟。
於是我硬著頭皮上前,對小桃道:「去去去,幫忙收拾桌子去。」
小桃答應得爽快,似乎早就想溜了。
而我是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腳步發虛,懵著腦子,將他領到了我住的那間屋子。
好在房間很乾凈,收拾得處處整潔,床褥都是我新曬洗過的,窗子也開著通風。
即便這樣,還是隱約聞得到桂花油的香味,被子上繡滿了紅艷艷的牡丹花,帳子也是紅紗的。
一眼看上去喜慶又俗氣。
我訕訕道:「家裡都是女眷,所以都按著我們的喜好布置……」
「無妨。」
裴二郎不甚在意,將腰間的佩劍取下放桌子上,然後開始卸身上的甲衣。
我忙上前接過,打算待會拿下去洗曬。
他裡面穿了件深青色的褻裘,衣領里側也縫了一層密密的皮毛,防止有風灌脖子裡。
成色不新,是我去年給他做的那件。
我指了指他的軍靴:「靴子也脫下吧,我拿出去曬一曬,二叔先稍作休息,等晚上燒了熱鍋再洗澡,我做了件新的褻裘給你,就差縫邊了,待會收收尾,剛好你洗完澡穿。」
裴二郎「嗯」了一聲,我拿著他的甲衣,一隻手拎靴子,又問:「二叔這次能在家住多久?」
「月余。」
「之後要回邊關嗎?」
「不去了,要回華京長安營任職。」
我忍不住咋舌,華京長安營,天子腳下,他這人當真是飛黃騰達了。
「真好,聽說京中繁華,人人都穿綢緞綾羅,承天門的匾額是金子做的,三重山上的古塔,站在上面看得到咱們大楚每一個州郡。」
「待安頓下了,再接你們過去。」裴二郎似乎心情不錯,低笑一聲。
我愣了下,反覆咀嚼這句話,心裡嘆息。
要接也是接小桃和太母,我就罷了,若我一直是他寡嫂,自然也可以跟過去享福,可我沒準備在裴家守一輩子寡。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本就是有定數的。
我原本所求不過吃飽穿暖,帶著小桃和太母安身立命,如今這些都實現了,我也已經二十了。
到了這年齡,與從前想的又有所不同,總覺該為自己下半生盤算下了。
我起過嫁人的心思,因為確實遇到了一個不錯的人。
他是個秀才,姓陳,在小桃的那所私塾里做教書先生。
說來也巧,當年在書肆抄書,給過我一塊炊餅的那個青年,就是陳秀才。
秀才爹娘早逝,家中就他自己,他又一心只想考取功名,至今媳婦也沒張羅上。
我記得那塊炊餅的恩情,又憐他家中無人,常做些吃食讓小桃給他送去。
兩年前他落榜過一次,心灰意冷,我在鋪子裡端了碗豆花給他,鼓勵他三年後重考。
秀才當時悶悶地問我:「你覺得我真能考上嗎?我連鄉試都沒考過。」
「能,又不是沒有重來的機會,那些不惑之年的秀才還在想著考舉人,你年紀輕輕,學問又好,總會考上的。」
「我其實鄉試那天身體不適,冷得厲害,我覺得我原也是可以考上的。」秀才紅了眼睛。
我道:「對嚜,所以要用功讀書,也要好好吃飯,該是你的終歸還是你的。」
「玉娘,我會的,下次我一定能考上舉人,如果我考上了,你,你能不能,看一看我?」
「看你什麼?」
「我,我想娶你做娘子,可現在不成,我家徒四壁……」
「我是個寡婦。」
「我不在意,玉娘,我真的不在意,我覺得你好,所以才想娶你,跟你是不是寡婦沒關係。」
秀才急聲解釋,臉紅到了耳根,我忍不住笑道:「行了,說這些做什麼,你應該把心思用在下次考試上,待你考上了再說。」
我對秀才,其實印象不錯。
6
裴二郎回來後,原本生意就不錯的豆花鋪子,比從前更熱鬧了。
先是縣丞老爺親自來吃豆花,接著洮州府尹坐著馬車也來了。
我這才知道,邊關戰役中,裴校尉先是奉命領了一千兵馬,過渾河麓山,與鎮北大將軍裡應外合,從胡蠻子手裡奪下了武茨縣。
後又率軍攻陷敵後,活捉了胡人幾千老弱婦孺。
當時有人提議留下俘虜,以此來要挾胡蕃。
結果裴校尉淡淡一句:「多此一舉。」
幾千名婦孺全部屠殺,焚燒乾凈。
下令時,人人都道裴校尉手段狠厲,冷血無情。
消息傳到華京,有文官義憤填膺,如此之舉,與蠻人何異?
當今天子是個明君,素有仁善之心,而大楚對待戰俘,一向是繳投不殺,更何況是婦孺之流。
一時間,裴校尉名聲大噪,褒貶不一。
直到戰役結束,鎮北將軍與老平西王入京,見天子冊封,唯獨沒有賞賜戰功居多的裴校尉,不由提醒皇帝,當初平城失守,武茨縣百姓被屠,皆因界北關士兵可憐一個蠻人小孩,給了他可乘之機在水裡投毒。
戰場上的仁慈,便是將腹背受之於敵人,誰能擔保那幾千婦孺里沒有心懷叵測之人。
沒人比他們這些從邊關回來的人,更清楚胡蠻子的狡猾和狠毒。
老平西王道皇帝貴為天子,當擔天子之責。
皇帝心有愧疚,當即下旨封裴校尉為武衛將軍,賞賜無數。
後又宣其進殿,想給他個更大的體面,封家裡女眷一位誥命。
裴家女眷,除了年邁的太母,也就剩個寡嫂了。
寡嫂家中操持,上孝太母,下育小姑,守節明禮,當做表率。
天子興致盎然,然裴二郎給拒絕了。
他給拒絕了……
拒絕了…….
不過又聽說,皇帝問裴將軍,一同從邊關回來的人,朕都封賞了,遲遲沒有詔你覲見,你可有他想?
裴將軍道:「有,打算解甲歸田回家賣豆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