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餐桌上常年放著一瓶農藥。
百草枯,劇毒,一口下去人就沒了。
父母常常拿著這瓶農藥對我說:
「不好好學習將來就沒前途!你是要爸媽的命嗎?」
「下次考試你要是敢掉出年級前三,我就跟你媽一人一口全乾了!」
他們越逼越緊,直到高考出分那天。
我考了全校文科狀元,全市前五十,還收到了人大的錄取通知書。
那天,餐桌上的百草枯換成了二鍋頭。
昏黃燈光下,我爸欣慰地喝了大半瓶,還用筷子蘸了酒,喂到我媽嘴裡。
「我女有出息,我女將來一定有大出息!」他們不停地說。
我沉浸在即將逃離這個家的喜悅中,卻不知道二鍋頭裡被我爸摻了百草枯。
1
醫院裡人來人往。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眼含憐憫,讓我「節哀」。
可我還陷在巨大的茫然失措中。
前一晚,錄取通知書終於到了。
紅色的封皮里,一筆一划寫著中國人民大學,寫著祝賀陳可同學。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是我唯一能想到逃離這個家的途徑。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我爸媽是極其典型的那種中式家長。
自己沒什麼出息,在外老實本分,在家瘋狂雞娃。
甚至我家比其他家還要更過激,更特殊一點。
小學五年級那年,我媽騎電動車時被一輛小轎車撞倒,後車輪從她脊椎上壓過去,導致她下半身當場就失去了知覺。
在醫院住了三個月,沒好轉,醫生隱晦地勸,說要是經濟實力不夠就別待在醫院了,沒結果的。
最後家裡實在沒錢了,是我爸帶著幾個弟兄把她從醫院抬回來的。
那時候,鄰居們都可憐我。
覺得我媽被抬回來,就是回家等死的。
可實際上並不是。
即便她走不了路,動不了腿,嗓門卻依舊很大。
她總是吼我:「陳可!給我翻身!」
「陳可!給我倒水!」
「陳可!背我上廁所!」
隔壁鄰居張姨曾經是我媽的好朋友,她們十六歲一起在紡織廠上班,三十出頭又都齊齊下崗。
只不過張姨的愛人是個有本事的,去溫州做了小買賣,聽說賺了不少錢。
我媽出事後,她最愛來看我媽。
還總帶著她家那個大胖小子,林彬彬。
然後顯擺。
「我家彬彬這次英語競賽又拿了第一名,哎呀不是我說,將來彬彬呀,可是有大出息的!」
「我家老林說了,現在那大城市啊,都看學歷,你看你家小可這成績,也不是能上大學的料,不如就回家伺候你吧,省得你家老陳累得像條死狗。」
張姨的愛人一年到頭不著家,早有風言風語傳出,說要不是張姨生了林彬彬這個男丁,她家早離婚了。
因此面對已然癱瘓卻仍被我們一家妥善照顧的媽媽,她的嫉妒昭然若揭。
那天,林彬彬就坐在我家沙發上吃肯德基。
炸雞碎屑掉了一地。
我不敢反駁大人,可心底的惡意幾乎要從身體里溢出來。
於是我用拇指和小指朝林彬彬比了比,用口型無聲地說:
「死胖子,小雞||雞!」
林彬彬大概沒見過我這麼惡毒的女孩,當場嚎啕大哭,張姨也顧不得炫耀了,抱著大兒子回了家。
門被摔得震天響。
打那後,我媽翻身喝水也不叫我了,白天她一口水也不喝,即便我已經把水杯放在她乾裂的嘴邊,她卻連舔都不舔。
她也不再叫著要去上廁所,而是非要等到晚上我爸從工地上回來,她再大口大口地喝上好幾杯水,然後使喚我爸背她去廁所清理。
好像就是從那時起,他們對我的要求變得單一。
就是學習,只有學習。
單一且壓抑。
小升初的那年暑假,我爸待的工地上來了幾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我爸在工地上揮汗如雨時,那幾個大學生拿著圖紙坐在裝著空調的集裝房裡指點江山。
第一天回家,我爸喝了兩口酒,隔空狠狠啐了那些大學生們一口。
第二天,我心虛地拿著成績單回家,不敢讓我媽簽字,只能藏著掖著,熬到快要睡覺的時間,才遞給我爸,想讓他簽。
那晚,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喉嚨里傳出壓抑到吱咯作響的聲音。
然後他沒說話,轉身就出了門。
回來時,他把百草枯拍在餐桌上。
北方盛夏的夜裡,他皮膚黑黢黢的,汗珠從額頭、手臂上滾落,最後一滴滴砸在桌面上。
他說:
「你將來若是考不上大學,我和你媽就當著你的面把這瓶百草枯喝了。」
我媽躺在屋裡,耳朵靈敏,嗓門更是奇大無比。
「對!不好好學習,比不過隔壁那個姓林的胖子,你就等著父母死絕吧!」
這時,有人坐在了我身邊,我擦掉眼前霧蒙蒙的一切,看到了她身上的警服。
她問我說,陳可,你知不知道你父母為什麼自殺?
那一瞬,我似乎猛地從回憶中驚醒。
是啊!
他們為什麼自殺?
明明我已經考上了那樣好的大學,明明他們看到我的錄取通知書時眼底都是欣慰,明明我媽還在出分後說,說等我將來賺了錢必須得給她買個有電梯的大房子,她好久沒出門了,她想出去看看。說完這句她還習慣性地威脅我,說假如我將來不孝順,她就拖著一雙爛腿去我學校大鬧特鬧……
我這樣的一雙父母,他們怎麼可能自殺?!
2
「陳可,你仔細回憶一下,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麼?」
女警官這樣問著。
這幾天發生了什麼?
我沉思著,陷入回憶。
高考出分後,原先那些恨不得離我家八丈遠的親戚全都湊了上來。
我爸的兩個妹妹,我的兩個姑姑,特意跑來我家,還帶著果籃和紅包。
「哥,你說你家困難成這樣,還培養出這麼好個姑娘,真是厲害。」大姑姑笑眯眯地說。
小姑姑硬把紅包往我懷裡塞。
「小可這麼優秀,準備考哪所大學呀?志願報了沒有?你看看還是老陳家的基因好,當初大哥腦子就靈活,現在小可成績也這麼優異。」
說著說著,小姑姑眼珠子一轉,切入正題。
她說小姑父大老闆家的孩子,明年高考,成績很差,聽說實驗中學的第一名是我,立刻問能不能這個暑假幫忙給他兒子補習補習功課。
我爸這個老實本分的漢子,在面對自己的兩個妹妹時,習慣性侷促的搓了搓手。
關於暑假,我們一家早有安排。
我班主任知曉我家條件,給我介紹了一個課外輔導班的家教工作,因為頂著實驗中學狀元的名號,一個小時對方就能給出一百五十塊的高價。
整個暑假都去當家教的話,我不僅能攢出我媽的輪椅,和我大一的學費,甚至還能攢出一部小米手機。
可我媽登時便一把將檯燈揮到了地上。
砰的一聲巨響,嚇得大姑姑差點兒從沙發上跳起來。
她大著嗓門,在臥室里高聲喊著。
「陳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拿我家小可去賣好!當初本不用我下崗的,要不是你媽非逼著,說我長嫂如母,逼我主動簽了下崗書,我就不可能去當保姆,也不可能被撞成這種殘廢!」
「你當初吸我的血,見我沒得吸了,連我在醫院三個月你都沒露過面,現在又想吸我閨女的血?!」
「我呸!你做夢!」
一席話說得小姑姑臉色訕訕,直說著給誰補課不是補課,他們又不是不給錢。
可給多少,什麼時候給,她全都囫圇說不清楚。
我爸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當年他和我媽,因為長兄和長嫂的身份,給老陳家當牛做馬數年。
結果呢?
大姑姑頂了我爸的回城名額。
小姑姑先是拿著我爸賺的錢去念完了高中,又借奶奶的口逼我媽下崗讓出工作。
她們都有美好的人生。
只有我爸,被敲骨吸髓,從腦子聰明的陳家老大,變成了如今工地里黑黢黢的農民工老陳。
「你們走!」
他騰地站起來,指著門口虎聲虎氣地吼。
兩個姑姑頭髮抹得油晶晶的,踩著高跟鞋不情不願地走了。
可小姑父卡在這個職級多年,他們公司這半年裁員裁得厲害,留給他溜須拍馬的時間不多了。
恰逢這時實驗中學發出公告,說小姑父所在的民營企業要獎勵文理科狀元一人一套房子。
大姑姑的兒子剛訂了親,兒媳婦家鬧著必須有房子才能結婚。
小姑姑便把狀元房的消息透給了大姑姑。
自那天的不歡而散後,兩個姑姑在我家打起了車輪戰。
就在前天,大姑姑又來了。
這次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扯來了她兒子和沒進門的兒媳婦。
三人齊齊跪在我家門口,想要「借」那套狀元房結婚。
「大哥啊,我兒媳婦都懷孕了啊,眼瞅今年就要生了,你馬上就要抬一輩分了!」
「你不能見死不救啊!這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那兒媳婦也在哭,聲音哽咽,哭得如泣如訴:
「大舅,看在您侄孫的份上,房子就借我們結婚吧。」
門外哭聲嚷聲連成了片,就在那時,快遞員送來了錄取通知書。
大姑姑像被刺激到了,撲在我家防盜門上,發出一連串咚咚咚的鈍響。
「陳可她畢了業工作房子就啥都有了!小妹都告訴我了,朔科大老闆的兒子找陳可補課,一小時就給兩百呢!救急不救窮啊大哥……」
房間裡的安靜,和屋外的吵鬧,在此刻形成了鮮明對比。
下一秒,大姑姑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開口: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晚你家陳可……」
我爸就在這時忽然暴怒,將裝著花生米的盤子狠狠砸向防盜門,打斷了大姑姑的話。
門外的吵鬧沖淡了錄取通知書帶來的喜悅。
為了省電,家裡不僅沒開電扇,連燈都沒開。
我爸坐在陰影里,抽最最廉價的雙葉。
背影佝僂,像棵長了瘤子的老樹。
我媽也躺在黑暗裡,身體挺得很直,如果不是她胸口還在上下起伏,甚至會以為那就是一具屍體。
「所以說……」女警察喃喃。
「你懷疑是你的兩個姑姑聯手逼死了你父母?」
3
醫院走道里,忽然咔嚓一聲響。
坐在我身旁的女警察立刻醒神,轉頭十分嚴肅地喊:
「不許拍照!」
「這是醫院!誰讓你們進來的?!」
說罷,她起身,去奪記者的相機。
可那記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鬃狗,身形靈敏地來回亂竄,最後連人帶相機成功溜出了醫院。
沒過多久,女警察接到一通電話。
儘管她聲音壓得很低,但我還是聽到了。
「什麼?你說有人跑去砸了陳姝陳惠的門?」
陳姝是我大姑姑,陳惠是小姑姑。
爸媽服毒自盡以後,她們非但沒出現,還對我家退避三舍。
甚至在女警察第一次給小姑姑打電話時,她還十分嫌棄地嚷嚷:
「關我什麼事?」
「你們做警察的也要搞搞清楚,那毒是我下的嗎?她家餐桌上常年擺著百草枯,嚇人的咧!我們根本都不敢去她家吃飯的!」
「什麼?監護人?我呸!」
電話那頭的小姑姑聲音尖細,且義正言辭嚴。
「她陳可都 18 歲了,放在二十年前這個年紀孩子都能生了,要什麼監護人!」
說完,她啪地掛斷了電話。
一模一樣的話,不久前我剛聽到過。
那時高考分數剛出不久,我按照班主任的安排,去做了幾天的家教。
夏季的傍晚蟬鳴陣陣。
我手裡攥著當天結算的五百塊錢,還有學生家長因為滿意我的教學成果,而專門送給我的一盒榴槤肉。
聞著臭臭的。
不知道吃起來什麼味道。
爸媽也沒吃過這麼昂貴的東西,我想讓他們也嘗嘗。
這麼想著,我加快了腳步。
可就是那天,小姑姑在我家那老舊小區的樓下堵住了我。
「小可啊,」她笑得諂媚,眼角的魚尾紋炸開了花,「之前要介紹給你的那個學生呀,小姑姑已經和人家家長說好了,按兩百塊一小時結給你,你看怎麼樣?」
兩百塊?!
講真的,我心動了。
「你看,你帶的家教補習每天只到八點,晚上再加兩個小時,才到十點而已。」
「就在小姑姑家裡,我每天來接你,很安全的。」
小姑姑半邊臉藏在陰影里,以至於我看不見她嘴角是上勾還是下撇。
「一小時兩百,每天兩小時就是四百,一個月就是一萬二!」
她低下頭,有些鄙夷地看著我手裡攥得緊緊的榴槤肉。
「到時候這種凍過的便宜貨你就看不上了,買新鮮的給你爸媽唄!」
不知道是一個月一萬二的高價,還是她嫌棄地看著被我視若珍寶的榴槤刺激到我。
那晚,我半推半就,跟著小姑姑回了家。
推開小姑姑家的臥室門。
門內,黃毛少年朝我挑了挑眉,隨即露出一口白牙。
身後大門砰地關閉,我無處可逃。
夏日的夜光怪陸離,像野獸撕咬,又像水蛭纏身。
等我再醒來,小姑姑塞了五百塊在我褲兜。
「多給你一百,跟誰都不許說。」
見我臉色蒼白,她又隨意勸慰。
「你都十八了,這種事遲早要面對的,人家能看得上你算你走運。要知道你這個年紀放在二十年前,孩子都能生了!」
這時,女警察走了回來。
她手裡還拿著一份檢查報告。
此刻她眉頭緊皺,一道川字紋刻在眉心,她沉聲問:
「陳可,你父親患了胰腺癌,發現時已經是晚期了,這事兒你知不知情?」
4
同城新聞的風向轉變得很快。
前一秒還是「慘!狀元姑姑為一己私利,竟逼狀元一家服毒自殺!」。
下一秒,已經變為「狀元父母大愛無疆,不拖後腿寧可自絕身亡!」
新聞里,用的還是不知道我父母哪年的照片。
照片中,我爸一臉燦爛,我媽穩穩地坐在他身側,圓圓的臉蛋上帶著幾分羞怯的笑意。
評論區嗖嗖地刷。
【天啊,淚目了,父親得知自己身患胰腺癌竟然為了不拖女兒後腿,乾脆和癱瘓母親都喝了百草枯!】
【人間有真情啊!我天,小小的老子掉了幾顆大大的眼淚!】
【嗚嗚嗚今晚我也要回家找媽媽!】
【只有我心疼陳可小妹妹嗎,她還那么小,才剛成年吧,就父母雙亡了……】
很快,之前承諾捐贈狀元房的那家朔科集團又聯繫到了學校。
說除了贈房以外,還願意負擔我未來四年的大學學費,但需要我的露面,親自接下對方企業老總遞來的支票。
班主任聲音里有些忐忑:
「陳可,對方誠意還是很足的,你看……」
我頓了很久,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老師,我會去的。」
因為我父母喝藥自盡的新聞鋪天蓋地,警察那邊也壓力頗大,沒過兩天便發布了通告。
通告里主要闡明一點。
我父母系自殺身亡。
看到通告的那瞬,胸腔中那顆懸掛已久的巨石終於落地。
夜晚,我坐在我媽往常躺著的硬板床上。
窗外那棵老樹的影子倒映在客廳里,仿佛我爸還佝僂著,久久沉沉地坐在那裡。
記憶被拉回那個泥濘無比的夜晚,我從小姑姑家逃也似的奔回了家。
我媽早早便不耐煩。
五十歲後,她脾氣愈發的大,動輒摔碗摔碟,這點在高考出分以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幹嘛去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是不是又跟林彬彬鬼混去了!」
她胸口劇烈起伏,身下散發出難以名狀的臭味。
我沉默地走過去,一隻手撐在她肩膀下,用力幫她翻身。
長久的癱在床上,讓她在夏季生出更多的痱子和褥瘡。
那些腐爛的傷口像惡臭的泥潭,好像在一遍遍提醒我,生在這樣家庭里的我,根本無力與那個所謂的富豪之子抗衡。
「跟你說話呢,你聽不見嗎?」
她壞脾氣地低吼。
緊挨著張姨家的牆壁傳來不耐煩的拍牆聲。
我媽朝那邊啐了一口,昂起更高的聲音罵。
「姓林的那個死小子!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什麼好東西!高一帶你去網吧的就是他……」
我替她清理了下半身,讓她面朝我側躺。
「張桂芳那個賤人,一定早知道她家兒子考不上好大學,也不想讓你好好念書!」
「陳可你給我聽好了……」
下一秒,她聲音戛然而止。
緊接著,她伸出乾枯的手,如同藤蔓般死死抓住我。
「陳可。」
「你脖子上,那是什麼?」
那天,晚歸的我爸撞見我媽用盡渾身力氣,猩紅著眼一下一下往我臉上抽巴掌。
因為貧窮,我家的燈總是暗淡的,昏黃的。
也因為貧窮,他總是早出晚歸,以至於我們都未曾發覺,他早已發黃的皮膚和眼白。
他衝過來,扯住我媽的胳膊。
質問她為什麼打我。
我媽半邊身子被他高扯著,半邊身子已經砸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你問……你問她!」
「陳可你簡直膽大包天!」說著,她眼淚洶湧,從眼眶噴薄而出。
「你都做了什麼啊!我的老天爺,你都做了什麼……」
他們一遍遍地追問,要我說出是誰,到底是誰,最後我媽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我的皮肉里。
我不敢說。
真的不敢說。
可媽媽的眼淚好燙好燙。
落入掌心,和此刻划過臉頰的淚重合。
牆上,發黃的固定電話傳來叮鈴鈴的聲響。
我終於起身,穿過與已經空了的百草枯並排放在一起的,安靜擺在餐桌上的骨灰盒。
電話那頭,傳來小姑姑的聲音。
她強掩慌張,壓低了嗓音。
「陳可,你告訴我,蔣離被你搞去哪了?!」
「他媽找他都要找瘋了!你快告訴我!他到底在哪?!」
5
第二次見到蔣離,是在老舊小區的門口。
容貌英俊的男生,染著一頭黃毛,直勾勾地看著我笑。
仿佛和那個噩夢般的夜晚中粗暴猙獰至極的人截然不同。
可看到那笑容的我,瞬間如墜冰窟。
幾乎是不可控制地,思緒又回到了幾天前的那個夜晚。
我一次次嘗試逃離,又一次次被強硬地扯回去。
男女力量之間的巨大懸殊,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最後,我忍不住哭了。
我抽泣著問為什麼啊,我沒做過什麼錯事,我從小到大都只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好好學習,我家很窮的,我將來是要照顧我的父母的,我明明都已經看到前途的光亮了,為何又要把我拖入滿是淤泥的地獄。
可下身劇痛襲來,伴隨著的是男生嗤之以鼻的冷嘲。
「呵,你最大的錯事就是你生在那個窮困潦倒的家庭,居然還考了那麼高的分!」
「憑什麼?!你個臭農民工的女兒,你和那些賤人一個樣,漫天地勾引人,你憑什麼?!!」
他從背後掐著我的脖子,讓我屈辱地跪在地上。
甚至提上褲子後,還掏出手機,對著無法動彈的我連拍好多張照片。
那一樁樁一幕幕,如同走馬燈在我眼前飄過。
此刻,蔣離晃了晃手機,威脅地看向我。
「談談?」
談什麼?
我無措地後退兩步,然後撞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小可,這大晚上的你不照顧你媽,在下面瞎逛什麼呢?」
熟悉的聲音響起。
張姨一隻手拽我到她身側,另一隻手攬住我的肩膀,狀似十分親密。
隨後她看向蔣離,翻了個白眼,提防道:
「你是小可同學?這都幾點了,怎麼現在來找小可?」
「有什麼事白天再來吧。」
說著,張姨帶著我,從蔣離身邊經過。
擦肩而過時,我余光中看到蔣離略帶興味地勾起嘴角,然後他點了點手機螢幕。
最新款的水果手機螢幕驟然亮起,桌面上是一張放大了的、熟悉的、不堪入目的照片。
我渾身顫抖,幾乎不能行動,張姨半扶著我,將我連拖帶拽地拉回了家。
爬上老舊小區的二樓時,我順著樓道殘破的窗戶往下看。
然後對上了那雙,森然無比的眼睛。
直到家門口,張姨才終於鬆開我。
我這時才發現,她的手心也布滿冷汗。
「那種社會上混的男孩子很危險的,你怎麼招惹他的?以後可得離他遠點。」
張姨這樣叮囑我。
可她不知道,獵物一旦被盯上,即便再如何小心,再如何防備,還是會被獵人瞄準,然後一點點吞沒。
蠶食殆盡。
6
高考出分的第七天,實驗中學舉辦了一場盛大無比的謝師宴。
班主任叫我務必出席。
可我萬萬沒想到,到場的除了老師和同學,還有說要贈送房子給文理科狀元的民營企業——朔科的老總。
更沒想到的是,和朔科老總同時現身的,正是蔣離。
副校長推我,叫我和理科狀元一起,向充滿善心的蔣總敬酒道謝。
蔣總大腹便便,人表現得格外和善,屢次勸我們不會喝不必硬喝。
可副校長笑得諂媚,說都是成年人了,怎麼就不會喝了,說著又用力推了推我們的胳膊。
杯中液體被一飲而盡。
那酒像下了火般,瞬間灼燒了整個食道。
「這是朔科的蔣總,這位是蔣總的公子蔣離,他明年也要轉到我們學校來讀高三。」
蔣總卻在副校長提起蔣離時皺緊了眉頭。
「他?不提也罷,混子一個。」
「跟他那個媽一樣,沒什麼讀書的天賦。」
「將來不把我打下的這點家業敗光就不錯了。」隨後蔣老闆轉頭看我,笑眯眯道:「這就是我們的文科狀元吧,沒想到成績優異,小姑娘長得還這麼漂亮……」
副校長訕訕地笑,態度強硬地推我坐在蔣老闆身邊。
蔣老闆親自為我倒酒,剛放下酒杯,桌布下一隻大手便摸了過來。
我被嚇得渾身一凜,險些直接蹦起來,余光中,蔣離的臉色倏地變得陰沉難看起來。
今年實驗中學的成績很不錯,酒過三巡,氣氛熱烈。
蔣總甚至提出要捐給實驗中學一棟價值千萬的實驗樓。
明明是皆大歡喜的氛圍,可有道視線一直冷冷地盯著我。
我借著去廁所,終於短暫地逃離了那目光。
遠離主桌的地方,有人正在嘀嘀咕咕地說著八卦。
說朔科的蔣老闆最近在鬧離婚,準備把小三扶正。
還說那小三很有手段,不僅自己是英國名校畢業,還早早給蔣老闆生了一雙兒女,從小就送去了港城,聽說學業極好,今年還去了藤校夏令營。
有人不由驚呼:「藤校夏令營?!那豈不是沒比原配的兒子小多少?」
另外那人伸出兩根手指,表情誇張,說只小了不到兩歲。
我更加坐立難安。
直到十點半,謝師宴終於結束。
我親眼看著蔣離跟著蔣總上了車,這才向班主任告別,往家走去。
那個晚上濕度很重,空氣中都瀰漫著一種風雨欲來的悶熱感,月亮被一半烏雲遮蓋,只露出小小的一角。
下了公交,剛拐彎進了小區,我便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捏緊手中的帆布包。
自上次在小姑姑家發生那樣的事情後,我就隨身帶了一把錐子。
那是我媽做手工用的錐子,早些年鮮紅的手柄早已變得黯淡,我將錐子死死握在手裡,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壓制住我狂跳不已的心臟。
忽地,頭髮被人用力拽住。
然後對方猛地將我往後一扯,頭皮像是炸開。
劇痛襲來。
月光傾瀉,照在他無比猙獰的半邊臉上。
是蔣離。
我渾身顫抖,尖叫就壓在嗓子裡,手中的錐子蓄勢待發。
可他將我壓在破舊磚牆上,聲音冷厲:
「你爸就在城南的工地上當泥瓦工吧,敢叫?我立刻就讓他丟了工作!」
「還有你媽,殘疾人是吧?你敢反抗一下,我明天就找人把她從樓頂推下去!」
「叫你賤!今天勾引我爸那樣子真讓我噁心!」
邊說著,他猛地扯著我的頭髮,邊將我往磚牆上撞。
一下又一下。
粗糲的磚塊劃傷了我的頭皮,溫熱的血順著髮絲滾落下來。
「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懇求他憐憫。
我說我錯了,別傷害我,別傷害我爸媽,放過我們吧。
可就連老天都仿佛聽不到我的祈求,甚至又派了一支烏雲,遮擋住全部月光。
我聽到皮帶扣咔噠響起的聲音。
整個人陷入無盡的頹喪與絕望。
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
我這樣的人,難道就註定要被拖入地獄嗎?
心臟劇烈跳動,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憤怒地咆哮。
睜開眼,穿過層層疊疊的紅,我看到我爸。
他手裡還提著幹活用的鐵錘。
「小可!」他大聲叫我的名字。
下一秒,那錘子沒有絲毫遲疑,重重砸向蔣離的後腦。
血液四濺的瞬間,我看到蔣離手中有銀光閃過。
同一時間,我手中的錐子穿透血肉,扎進蔣離的心臟。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然後原本掐在我脖子上的手終於漸漸鬆開,最後軟軟癱在了地上。
我跪倒在地,渾身顫抖,眼淚止不住地流。
殺人了!
我居然殺人了!!
可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聲驚呼。
遠處先是一道轟隆隆的悶雷,緊接著閃電劃破天際。
驟然亮起的天空下,我和父親同時回頭。
看到了這場殺人事件的唯一目擊者。
7
朔科集團這場針對我的慈善捐助場面鋪得很大。
不僅請了無數媒體記者,還邀請來不少網紅。
直播鏡頭齊齊對準了我和蔣總。
主持人站在舞台上,幾句場面話後,他忽然話鋒一轉。
「陳可同學,我們都知道你父母在你的錄取通知書投遞當天自殺,並為此感到惋惜。」
「但今天早上,我們收到你學校心理輔導老師發來的一段視頻。」
大螢幕上,滋啦啦的噪音後,兩道聲音響起。
「你說你憎恨你的父母和家庭,是嗎?」這道聲音來自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
幾秒後。
「是。」是我的回答,聲音篤定。
「我恨他們!活著太累,我有時真的希望他們去死。」
現場瞬間一片譁然。
我茫然回望大螢幕,對上螢幕中少女蒼白略顯稚嫩的臉。
那是我高一那年。
父母的壓力,和來自那瓶百草枯的壓力,讓我在中學的三年里成績都在年級中遙遙領先。
可進入高中後,現實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未開始文理分科時,物理和化學這兩門課程,幾乎成了我的致命弱點。
每逢考試,這兩科都在及格線上徘徊。
可我爸媽的要求遠不止於此。
他們要求我優秀,要求我把全部心神都撲在學習上,一絲一毫也不許分神。
可高一下學期的期末考試,我的物理成績甚至沒有及格。
即便我的文科成績名列前茅,受物理成績拖後腿,我依舊只能拿到全班第十二名的名次。
拿到成績單那天,我站在老舊小區的樓下許久。
太陽炙烤在後背,我甚至覺得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頸都灼熱滾燙得發疼。
可我不敢回家。
我不敢面對癱瘓母親失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