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敢面對父親再一次拿起餐桌上那瓶百草枯的威脅。
那天,林彬彬和同學嘻嘻哈哈回家時,撞見蹲在樓下的我。
「喲!大學霸怎麼不回家?跟這傻站著幹啥?」
然後他看到了我手裡的成績單。
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媽的嗓門那樣大,我家的事他多少都聽了一耳朵。
於是他大大咧咧地攬著我肩膀。
「既然不敢回家那就先別回了,哥帶你去放鬆放鬆!」
林彬彬帶我去了網吧。
然後打開了播放器,讓我看一部號稱近五年最催淚的韓國神劇。
「你就是憋太久了,看看劇哭一場,啥事兒都沒有了。」
「你爸媽就是逗你玩,還能真因為你一次兩次沒考好喝農藥啊?」
可那天,我爸收工回家後沒找到我。
我媽早早便把電話打到了班主任那裡,得知了我的考試名次。
我和林彬彬終於回家時,便看到我爸臉色陰沉地守在樓道口。
他手裡還攥著那瓶寫著百草枯的農藥。
幾十米的距離。
就在我的注視下,他擰開瓶蓋,猛地將農藥汩汩灌下。
深綠色的液體從他嘴角溢出,又砸在地上。
他一字一句,往我心上鑿。
「爸說過,你不好好學,成績差沒出息,那爸媽的日子也就沒盼頭了。」
那一瞬,我腦子轟的就炸開了。
8
主持人的話筒幾乎要捅到我嘴邊。
台下無數的鏡頭對準了我,似乎都在等待我說出那句,是我拿到錄取通知書前途一片光明後,覺得父母是我的拖累,因此將百草枯倒進了父母的酒杯里。
全場寂靜,台下目光叢叢,我緩緩接過話筒。
三年前,樓道口。
我渾身戰慄,目眥欲裂,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滯。
「爸!!!」
看到他喝下農藥的瞬間,喉嚨中爆發出驚聲尖叫。
我衝上去,一把打落我爸手裡的農藥瓶,使出渾身力氣去掰他的嘴,然後狠狠壓他的舌根。
吐出來!
求你了!
別死別死別死!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可一秒兩秒三秒,時間緩緩流過。
我爸推開我的手,最後冷冷地看向我。
地上的透明瓶子被他一腳踩扁,裡面薄荷的味道終於瀰漫開來。
「陳可,你給我死死記住這種感覺。」
「因為下一次,我和你媽喝的就是真的了。」
林彬彬被這場面嚇破了膽,三步一摔地奔上了樓。
我第一次知道,我那老實本分的父親,竟然還有這樣的伎倆手段。
可下一瞬,褪去惶恐與害怕,更多的是崩潰在肆意翻湧。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為什麼啊?
於是第二天,我主動走進了學校新開設的心理輔導教室。
整個宴會廳里,鴉雀無聲。
我接過主持人手中的麥克風,繼續道:
「是。」
「我是憎恨過我的父母和家庭,他們逼我學習,逼我上進,他們不像普通父母那樣雞娃,而是在我身上安裝了一個定時炸彈,炸彈的名字就叫百草枯。」
這是第一次,我在外人面前情緒外泄。
啜泣夾雜著哽咽,我繼續道:
「但我也愛他們,很愛很愛,你敢不敢放出完整版的視頻?」
主持人的示意下,視頻繼續。
「你父母雖然偏激,但也是為了你好,你心裡清楚,不是嗎?」心理諮詢室中,輔導老師凝視我。
是啊,我如何不清楚。
我媽出車禍那天,我就坐在她電動車后座上。
那天我剛被授予少先隊隊長的稱號,胳膊上掛起了三道槓。
我興奮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告訴我媽等將來我賺到錢,一定給她買大房子,只讓她收拾自己的家,絕對不再叫她給別人做保姆,賺那些辛苦錢。
可一陣風刮過,手臂上的三道槓被吹到了馬路中央。
我跳下車,眼裡只有那紅色的三道槓。
撿起的瞬間,我聽到我媽的驚呼。
然後是車輪摩擦過地面,爆發出的無比巨大的刺耳聲響。
我茫然地起身,看著司機慌張地下了車,看著路人衝過來把小轎車的後車輪抬起,看著我媽像個破布偶一樣被人從車底拖了出來。
紅色的三道槓晃晃悠悠,終於還是掉落在地上。
自那天起,我媽從一個任勞任怨,笑容溫和靦腆的母親,變成了那個嗓門巨大,脾氣暴躁的殘廢。
愧疚、憎惡,和愛,如同糾纏在一起的絲線,將我團團圍繞。
我長呼出一口氣,回答了心理輔導老師的問題。
「是,我很清楚。」
「我恨不得癱在床上的是自己,恨不得在工地里日復一日做著危險工作的人是自己。」
這樣我就不用被內疚和自責束縛,夜夜無法安寢。
所有鏡頭和視線,此刻都落在我身上。
眼淚洶湧,不要錢似的,一顆接著一顆往地上砸。
大螢幕上,少女的最後一句話重重落地。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他們不要生我養我,因為我才是他們的拖累。」
9
這場善心捲款儀式,因為三年前那段極有爭議的視頻,被推上了更高的熱度。
朔科的蔣老闆對此十分滿意。
他對記者說:「朔科不僅僅是做慈善,也是為了幫助真正有能力的學子,也希望這些學子將來學有所成,能回饋社會。」
記者立刻接起話茬:「聽說您家公子明年也要高考,您對他……」
這場捐款和採訪辦得冠冕堂皇,當天就登上同城熱搜榜。
不少人因為他的善舉衝到朔科網店下單,抖音帳號關注人數突破百萬,商品銷量也一時間翻了幾倍。
唯一的意外,是即將走出宴會廳時,一個衣著華麗卻面容枯槁的女人沖了進來。
她指著蔣老闆破口大罵:
「你兒子失蹤一星期了!你還在這搞這些有的沒的!」
「蔣峰我告訴你!你要是找不回我兒子,我就是拖也要拖死你!」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賤人給你生的一雙兒女就要回國了,你想讓那兩個狼崽子繼承公司!我呸!你做夢!」
余光中,我看到幾名網紅在保鏢驅趕前,悄悄將鏡頭對準了那對夫妻。
我走出宴會廳。
懷裡揣著那張堪稱巨額的支票。
在馬上步入銀行的拐角,有人攔住了我的去路。
「陳可,那晚我都看到了。」
「是你和你爸合夥殺了蔣家那小子。」
「我可是目擊證人。就算你爸媽自殺了,你也沒法從這事脫身,除非……」
我微微歪頭,看向面前的女人。
「除非什麼?」
陳姝,我的大姑姑,她貪婪地看著我手裡的支票。
「除非你把朔科獎勵給你的錢和房子,都交給我。」
10
錄取通知書到手那晚,我終於對父母坦誠相待。
我告訴他們小姑姑以家教為名,將我哄騙至她家裡,發生了那樣不堪回首的事。
我也告訴他們蔣離家大業大,蔣家的朔科甚至是本區納稅最多的一家企業,蔣峰更是區人大代表。
憤怒和衝動褪去後,變為對未來的惶恐與不安。
恰好這時,大姑姑帶著兒子兒媳敲響了我家的門。
她先禮後兵。
帶著兒子兒媳跪在我家門口苦苦哀求,說自家的無奈,說當年搶走我爸的回城名額算她對不起我們家,但她也遭到了報應呀,大姑父早些年得了癌症走了,是她一手拉扯著兒子長大。
防盜門外,她哭得聲嘶力竭。
「哥!你再幫幫妹妹吧!寡母難為啊!」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他媳婦已經懷孕了啊!」
「哥!你忍心嗎?你忍心看著你的侄孫被流掉嗎?」
正在這時,快遞員上了門。
那封人大的錄取通知書徹底刺痛了大姑姑的眼睛。
她趕走了兒子兒媳,貼著門縫威脅:
「陳可她畢了業工作房子就都有了!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天你家陳可……」
那一瞬,我只覺得渾身血液驟然涼透了。
我爸憤怒地將盤子砸到大門上,咆哮著讓大姑姑滾。
我媽躺在床上,第一次壓低了聲音,微弱抽泣。
「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怎麼就這麼可憐……」
夜漸漸靜了,大姑姑終於放棄,踹了我家門兩腳,走了。
我看著餐桌上那瓶百草枯,絕望瀰漫。
錐子刺穿蔣離胸口的場景仍歷歷在目。
甚至此刻,蔣離的手機就擺在我家餐桌上。
裡面照片無數。
有我的,也有其他陌生女孩的,組成了一個巨大的文件夾。
我爸在餐桌旁,呆呆坐了許久,終於說:
「明天,明天我就去自首。」
「把罪名都推到我身上來,是我看到姓蔣的欺負我閨女,一時間沒忍住,要了他的命。到時候他家要打要殺,都用我這條命扛著。」
「不行!」我拔高了聲音,「報警吧爸,是我動的手,都是我的錯,我去認罪。」
可我爸邊說著,邊倒了些二鍋頭在杯子裡,一飲而盡。
「閨女啊,爸得了絕症,沒得救了。」
「與其死在病床上,不如死得有點價值,也不算拖累你們。」
昏黃的燈光晃啊晃。
有飛蛾繞著光源打著轉地飛,最後一頭撞上燈泡,滋啦一聲落在餐桌上。
我爸說出這話時,躺在地板上的蔣離睜開了眼睛。
他失血過多,已經離死不遠。
此刻聽到我們所有的謀劃都是如何等他死後的自保,他被膠帶捂住的嘴也不由得嗚嗚嗚的嚎叫出聲。
他向來囂張狂妄。
甚至敢跑來我家樓下,對我施暴肆虐。
可眼下,他眼底終於不再是傲慢和鄙夷,轉而變為了恐懼。
那種害怕似曾相識,我曾被他摁在身下,也在他瞳孔里看到過自己那樣蒼白如紙的臉。
「那他怎麼辦?」
我指著蔣離。
我爸拿起蔣離的手機,扯下捂住他嘴的抹布,鏡頭終於對準了施暴者。
「交代,交代你手機里的這些女孩都是怎麼回事?交代你是怎麼和陳惠聯手,欺負了我的女兒!」
蔣離哭得悽慘可憐,看起來人畜無害。
對著鏡頭,他終於袒露了全部。
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令人作嘔,最後他哀哀懇求。
「我都講了,求你,求你們放我走吧……」
你看,絕對的力量面前,他也用上了求這個字。
我站在那,脊背都在微微顫抖,這時,我爸遞給我那瓶二鍋頭。
「你長大了,能喝酒了,喝一口吧。」
沒有絲毫懷疑,我將酒吞下了肚。
可下一秒,眼前昏昏沉沉,整個人仿佛陷入了水球,周遭變得朦朧又遙遠。
似乎有人長長地嘆息了聲,又似乎有什麼撫過我的臉。
粗糙又溫柔。
「我女有出息,我女將來一定能有出息。」
「睡吧,睡吧。」
然後我便陷入深眠。
11
我報了警。
面對警察,我講述了大姑姑是如何在銀行門口堵住我,並脅迫我當下將支票中的全部學費轉入她銀行卡的事實。
警察立刻逮捕了大姑姑,並凍結了她的銀行帳戶。
同一時間,一段視頻在網際網路上以極快的速度散播開來。
視頻里,黃毛男子講出他是如何鎖定目標,惡意侵犯那些年輕女孩的。
他的每一段講述,都被人在視頻中對應地 po 出女孩的照片。
女孩們被打了重碼,可還是能看出有許許多多的女孩曾遭受其迫害。
熱度節節攀升。
評論區里,無數人爆料。
【我靠這人我認識,這不是朔科的公子嗎?】
【前腳當爹的資助貧困女學生,後腳當兒子的把女孩當玩物?細思極恐啊家人們!】
【我要報警了,他說的太真了,我覺得這些細節不是確有其事是根本編造不出來的!】
【你們聽他講的最後一個故事,像不像實驗中學的那個文科狀元?!】
原本被遮掩的真相就這樣被撕開了一角。
更多人開始發聲。
【我知道我知道,陳可的大姑搶走了陳可的學費,還逼小姑娘做了房子的贈予,已經被警察抓起來了!】
甚至有些參與了朔科愛心捐贈的網紅髮出了一些未曾流出的視頻。
視頻里,朔科的蔣老闆和妻子起了爭執。
對話中的信息量太大,幾乎震聾了網友的耳朵。
一時間聲勢浩大,全都要求警方徹查朔科和蔣家。
但更多人在問。
蔣離在哪?
這個該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強姦犯,他躲去了哪?
不僅是群眾好奇,警方也在找他。
光有視頻哪裡足夠,警察和法院也需要他本人的口供和更多證據才能將其定罪。
就在這當口,城南的一處工地上,施工工人爆發尖叫。
尚未乾透的承重柱里,露出了一根人指頭。
經過 DNA 比對,死去的不是別人。
正是蔣離。
12
警方很快便查到我父親頭上。
對此,我並不意外。
之前見過面的那位女警察,在審訊室里訊問我。
「說吧,你和蔣離什麼關係?」
似乎看穿了我的強撐,她又放柔了聲音安慰:「你別害怕,我們警察不會把你的任何隱私泄露出去的。」
我瞬間情緒崩潰,嚎啕大哭。
「他是強姦犯,我小姑姑陳惠讓我去給他補課,但他強迫了我。」
警察問為什麼我沒報警。
我聲淚俱下,語無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