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好景不長。
來年新春,新舊角力撕裂著這座城。
清早,陳淮序照例親親我嘴角出了門。
可那天,等到天黑他都沒回來。
直到婆母跌撞衝進來,臉色慘白,攥著份皺巴巴的報紙。
「娘,怎麼了?」
「梨漾!不好了!淮序…淮序他…」
婆母聲音抖得厲害,眼淚直掉:「被抓了!說登了犯忌諱的文章,煽動民心!剛被警備司令部帶走了!」
我腦子嗡地一聲,手腳冰涼。
陳淮序被抓了?!
不可能!他不能有事!
我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婆母。
旁邊陳伯父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
家裡頓時亂作一團。
「娘,在哪抓的?抓去哪了?」
我急問。
婆母泣不成聲,只指著報紙上「煽動罪」幾個刺目大字。
問不出更多了。
我轉身就往外沖。
接下來的日子像場噩夢。
我像個沒頭蒼蠅,憑著陳淮序提過的隻言片語,去找他報館的同事。
報館大門緊閉,貼了封條。
找到幾個躲藏的編輯,他們只是搖頭嘆氣,諱莫如深。
去托父親的老關係。
往日稱兄道弟的叔伯,要麼避而不見,要麼打官腔「國法森嚴」、「靜候調查」,眼神躲閃。
跑遍所有門路,只有敷衍。
時間一天天過去,音訊全無,我有些絕望了。
銀子流水般花出去打點,卻連他關在哪兒、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眼看帶出來的錢快見底,我一咬牙,回了屋。
打開妝奩,裡面是我娘給的壓箱底首飾。
金簪、玉鐲、耳墜…
我一件件拿出來,塞進包袱。
春桃在一旁看著,眼圈通紅。
她「哇」地哭出來,撲過來攔我:「小姐,全當了…以後怎麼辦啊!」
我用力吸吸鼻子,反手緊緊握住她顫抖的手,一字一句,異常平靜。
「春桃,若陳淮序有事…」
我頓了頓,眼神決絕。
「我可不要當寡婦。」
14
幾日後,陳伯父終於疏通關節,我能去見陳淮序一面了。
隔著冰冷鐵欄,借著昏暗光線,我遠遠看見了他模糊的輪廓。
他靠坐在角落草堆上,臉色慘白,唇無血色。
深灰色囚服肩頭,洇著一大片暗紅乾涸的血跡。
「夫君!」
我撲到鐵欄前,指甲摳進冰冷的鐵鏽里。
才幾天,他竟成了這樣!
聽到我的聲音,他猛地抬頭,看清是我,眼底瞬間炸開驚怒:「沈梨漾?!你怎麼來了?!」
他掙扎著想站起,卻牽動傷口,悶哼一聲重重跌回去,呼吸急促。
「胡鬧!快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不走!」
我用力搖頭,眼淚決堤:「憑什麼抓你?!就因為你寫了真話?!」
「別哭…」
他喘著粗氣,聲音沙啞。
「…我真的沒事…」
「這叫沒事?!」
看著他肩頭的血跡和慘白的臉,我心如刀絞。
猛地回頭,我看向靠在牆邊、一臉不耐的獄卒,快步衝過去,將腕上最後那隻成色極好的翡翠鐲子用力塞進他手裡,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哀求。
「大哥!求您行個方便!就一刻鐘!讓我進去…給他上點藥!」
獄卒掂量著鐲子,渾濁的眼睛掃過角落裡的陳淮序,又在我臉上溜了一圈,才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快點!一刻鐘!別耍花樣!」
鐵鎖嘩啦作響,牢門拉開一道縫。
我幾乎是跌進去,撲到陳淮序身邊。
濃重的血腥和霉味很嗆人。
「你…!」
他又急又怒想推開我。
「別動!」
我顫抖著手解開他囚服衣扣,一層層揭開黏在傷口上的裡衣布料。
「疼不疼…」
我聲音抖得不成調。
他抬起沒受傷的手,指腹笨拙地擦去我臉上的淚,帶著一絲強撐的調侃:「不疼…你忘了…你家夫君…很行…這點傷不算什麼…」
話落,他眼神躲閃了一下,聲音沉下去:「…若我這次…躲不過…你就…和離…」
和離?!
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上來!
我氣得想也沒想,手指在他傷口邊緣不輕不重地一擰!
「嘶——」
他疼得倒抽冷氣,猛地轉回頭瞪我。
「陳淮序!」
我迎著他驚愕的目光,眼淚還掛在臉上。
「從前我是不懂你忙什麼,但現在我懂了!」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做的是頂好的事!是正道!」
「這次難關若闖不過——」
我湊近他,聲音不高,卻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我陪你一起闖!
「你活,我活!
「你死,我死!」
15
陳淮序被放出來,是在一個月後。
多方斡旋,加上他本身的影響力,最終以【言辭激烈,擾亂視聽】為由,罰了款子。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來接他出獄那天,陽光燦爛。
我站在那扇沉重的鐵門外,看著他一步步走出來。
穿著婆母託人送進去的乾淨長衫,身形依舊挺拔,卻瘦削了許多。
唯有那雙眼睛,在陽光下亮得驚人,像淬鍊過的星子。
他看到我,腳步一頓,隨即大步流星、幾乎是急切地走到我面前。
沒有多餘的話語,他伸出手,乾燥微涼的指尖穿過我的指縫,與我十指緊緊相扣。
「夫人。」
他目光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聲音低沉而清晰:「我們回家吧。」
「嗯,回家。」
我回握住他的手,笑了。
幾日後,陳淮序身體恢復了些,帶我去參加報館幾位核心成員組織的小型慶祝聚會。
來的人不多,都是相熟的編輯和撰稿人。
酒過三巡,氣氛融洽。
一位男子端著酒杯,笑著打趣陳淮序:「淮序兄,這次可真是有驚無險!不過你這膽子也太大了!那篇文章,簡直是往火藥桶里扔火星子!嫂子在家怕是沒少替你擔驚受怕吧?」
他轉向我,語氣帶著善意的調侃:「嫂子,你可得好好管管他!這留洋回來的新派作風,膽子是越來越野了!而且——」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促狹地眨眨眼:「我怎麼記得某人新婚燕爾時,還說什麼「雲泥之別」來著?」
眾人鬨笑起來,目光齊刷刷看向陳淮序。
我剛想為陳淮序辯護。
因為陳淮序已經告訴過我了。
是由於他做的事情較為危險,不願牽連任何一人,因此才寫下那番話語。
下一秒,陳淮序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姿態從容放鬆。
他側過頭,目光專注地落在我身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伸出手,帶著幾分親昵,將我鬢邊散落的一縷髮絲輕輕攏至耳後。
然後他才抬起眼,看向在座的所有人。
「雲泥之別?」
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此言差矣。」
他傾身,靠近我耳邊,灼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垂,那低語卻足以讓整個雅間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陳淮序此生,只願匍匐一人裙下。」
他抬起頭,迎上眾人目光,坦然宣告。
「她是雲間月,山巔雪。」
「而我——」
他頓了頓,目光溫柔地落回我瞬間爆紅的臉上,聲音清晰而鄭重。
「不過是仰望她的泥塵。」
滿室死寂。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隨即,有人猛地一拍桌子,爆發出響亮的笑聲,打破了寂靜。
「好!好!陳淮序啊!陳淮序!你這哪裡是留洋回來的新派?你這分明是栽進溫柔鄉,骨頭都酥透了啊!嫂子!佩服!」
他端起酒杯,朝我遙遙一敬。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紛紛笑著舉杯附和。
陳淮序在一片鬨笑聲中,神色自若。
他甚至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我最愛的豬肘子,穩穩放進了我面前的碟子裡。
動作熟稔,帶著一種老夫老妻般的親昵和體貼。
「嘗嘗這個,悅賓樓的招牌。」
他低聲說,聲音里含著笑意,眼神溫柔專注,只映著我一人。
我低著頭,看著碟子裡的肉,臉頰燙得能煎熟雞蛋,心尖卻像被滾燙的蜜糖浸透了。
甜得發顫,軟得一塌糊塗。
原來,被一個人這樣放在心尖上,虔誠地捧在雲端…
是這般讓人暈眩的幸福。
——完——
陳淮序番外
陳淮序夾著幾冊厚重的洋文書,剛推開宿舍門,就被一股不尋常的熱氣裹住。
與他同住的幾個舍友,臉上堆著笑,神秘兮兮地將他圍在中央。
「陳兄~」
其中一人拖長了調子,像獻寶似的。
「你家裡人給你寄信了!」
話音剛落,另一人便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動作帶著幾分刻意的誇張。
陳淮序眉頭微蹙,一把將信奪了過來。
他有些氣惱地瞪了他們一眼:「怎麼好端端的,還看別人家書?」
「冤枉啊陳兄!」
幾人鬨笑起來,七嘴八舌地辯解。
「不過是代你收著,哪敢窺探私信?」
宿舍里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陳淮序無心與他們糾纏,將信揣進懷裡。
直到這群人嘻嘻哈哈地結伴出去吃飯,宿舍徹底安靜下來,他才深吸一口氣,重新拿出了那封信。
信封果然有些皺巴了,邊緣沾著幾粒細小的鹽粒。
畢竟是跨越了山海,路途迢迢。
他小心拆開封口,展開信紙,母親那熟悉的、娟秀中帶著家常絮叨的字跡便映入眼帘。
信里依舊是那些瑣碎的家長里短:父親的身體、家鄉的雨水、鄰里的閒談…
陳淮序的目光快速掠過。
不過印象中,父親總是沉默寡言的,唯有在他即將遠赴重洋的前夜,才破天荒地留他喝了頓小酒。
那晚燈光昏黃,父親的手指摩挲著酒杯, 醞釀了許久才開口, 聲音低沉:「淮序啊,從小你的事情,為父…未曾多問。但如今你選的路…」
他頓了頓, 眼中是少見的鄭重:「是一條荊棘叢生、尤為艱難的路…」
陳淮序看著父親難得流露的關切,卻只是笑了笑,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
「爹, 我都懂。如今神州積弱, 欲求復興,非新思想、新動力不可。此行,我志在必得。」
……
記憶的潮水退去。
陳淮序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信紙上。
母親的絮叨已近尾聲。
但就在信箋的最末一行, 一行小字猛地攫住了他的呼吸:
【另,家中為你相看了一門親事, 女方是沈家小姐,梨漾。望你安心學業,待歸國後,再行商議。】
沈梨漾。
是她。
那個小時候總愛跟在他身後, 被他嫌棄為「小麻煩精」,最後還哭哭啼啼跑去向他父親告了一狀的小跟屁蟲。
陳淮序捏緊了信紙, 指節微微泛白。
他下意識地想要皺眉抗拒這突如其來的「父母之命」。
不是因為別的, 是因為自己。
沈梨漾…
走之前,他其實…
有偷偷去沈家門外「蹲」過她一次。
那是個夏日的黃昏, 蟬鳴聒噪。
他隔著沈家大門縫隙, 望去。
庭院裡,一架葡萄藤蔓蜿蜒, 投下濃蔭。
葡萄架下,一灣淺淺的溪水穿院而過。
他看見了沈梨漾。
她挽著褲腿,赤腳踩在溪水裡, 正彎腰捉水中的小魚。
微蹙的眉頭, 還有因為專注而微微嘟起的唇瓣。
水珠濺在她的小腿上。
她偶爾直起身,抬手擦汗,額前幾縷碎發被汗水濡濕, 貼在額角,眼神清亮。
那一幕, 像一幅鮮活的畫,不及防地刻在了少年心上。
陳淮序的嘴角,在無人窺見的寂靜宿舍里, 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
他小心翼翼將信紙翻到背面。
果然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被仔細地夾在那裡。
照片上的少女, 梳著齊耳短髮, 穿著素凈的襖裙, 對著鏡頭, 笑容有些拘謹, 但那雙眼睛,依舊清澈明亮,直直地望過來。
最終,陳淮序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
取出一本硬殼的書, 將那張小小的照片,夾在了書頁中間。
從此,也悄悄放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