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這次讓我來。」
我看著這碗濃黑的藥汁,突然有些心疼陳淮序。
末了,忽的想起先前娘遞給我的秘藥。
從懷裡內兜掏出,打開聞了聞。
一股清甜的味道。
一看就是好東西!
定能讓陳淮序好受些!
我全部倒進了碗里,用勺子攪勻。
端著碗來到陳淮序床前時,他剛清醒片刻。
看到是我,他的眼底掠過一絲詫異,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能發出聲音。
我想,他一定是燒迷糊了。
「…這是什麼?」
喉結滾動,聲音沙啞乾澀。
「藥呀,夫君~」
我舀起一勺,湊到唇邊吹涼,遞到他的嘴邊。
「快喝了,發發汗就好了。」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
然後沒有再問下去,順從地張開嘴,由著我將湯藥一勺一勺喂下。
喂完藥,我又用溫熱的濕毛巾替他擦去額頭和脖頸的虛汗,將被子捂得嚴嚴實實。
「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坐在床沿,輕聲問。
陳淮序停頓幾秒,聲音依舊很沙啞乾澀。
「…苦。」
我有些侷促地絞著手指。
「良藥苦口,能治病就好!」
「嗯…是你親自去尋的藥?」
陳淮序目光沉沉。
我點點頭,小聲解釋:「小時候我發燒,我娘就是用的這個方子…」
他沒再說話,只是默默看著我,看得我的臉頰又開始發燙,於是我準備起身離開。
「夫君,你歇著,我不打攪了。」
可當我起身時,陳淮序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
他的臉開始泛起潮紅,呼吸也不穩。
我心頭一緊,慌亂伸手探向他額頭。
「這是怎麼了?又難受得厲害?」
陳淮序憋著氣,磕巴問我:「…你在藥里、加了什麼嗎…我怎麼這麼燥熱…」
話落,他便掙扎著想要掀開被子坐起身。
這怎麼行?
見他鬧脾氣,我只當他是燒糊塗了在使性子。
於是我急忙按住他的胳膊,又抱過來一床厚被嚴嚴實實地捂在他的身上。
「不行,不行!使不得!」
我語氣堅決。
「你在發汗呢,所以熱,汗出透了就好了!」
「沈梨漾…我不太對勁…很不對勁。」
陳淮序的聲音帶著異樣,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我以為陳淮序病情加重了,嚇得魂飛魄散,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我哭喊著撲倒在他身上:「夫君!夫君你別嚇我!你可不能有事啊!」
陳淮序被我壓得悶哼一聲,呼吸更急了。
隔著被子都能感覺到一股熱氣。
抬起眼,看見他額頭上全是汗。
「你…你起來…」
陳淮序聲音啞得厲害。
我哪裡肯聽,只當他快要不行了,哭得更凶,死死抱著他。
「嗚嗚嗚…陳淮序…你別死啊!我不想當寡婦!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嗚嗚嗚!」
我眼淚鼻涕全蹭在他滾燙的頸窩裡。
突然間,天旋地轉。
陳淮序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一個翻身,把我牢牢壓在了他的身下。
我一時忘了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的臉。
他臉頰紅得不正常,眼神又深又暗,像是燒著兩團火。
「什麼…都可以嗎?」
陳淮序喘著粗氣,灼熱的氣息噴在我臉上。
我吸了吸鼻子,臉上還掛著淚珠,用力點了點頭。
「嗯!都可以!只要你能好!」
我的話剛落音,陳淮序的臉就猛地壓了下來。
然後,一個滾燙的、軟軟的吻,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落在了我的唇上。
然後我幾乎是本能地、迷迷糊糊地抬起手,軟綿綿地推搡在他的胸膛上。
「唔…不行…夫君…」
我偏開頭,躲開陳淮序。
迷濛的眼中漾著水汽,帶著暈眩和委屈,小聲嘟囔。
「…我也怕苦的呀。」
9
幾日後,陳淮序的高燒終於退了,精神也好了些。
這天晌午,他昔日在法國的幾位同窗好友前來探望。
我端了新沏的雨前龍井,輕步走向主廳。
還未進門,便聽到裡面傳來一陣輕鬆的說笑聲。
「…淮序兄,當年在巴黎,多少沙龍舞會的請柬送到你手上,你倒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就泡在索邦那圖書館裡,活脫脫一個苦行僧!」
一個嗓音爽朗,帶著熟稔的調侃。
另一個聲音立刻笑著接上:「可不是!陳兄,你這清心寡欲的性子,如今跌進了溫柔鄉里,怕是也改不了半分吧?」
話裡帶著明顯的促狹。
我垂著眼,端著茶盤走進門,將一盞盞青瓷茶盅輕輕放在他們手邊的茶几上。
「諸位請用茶。」
聲音放得輕柔,努力維持著「好妻子」那份「得體」的溫婉。
但是就在我要轉身離開,那個最先開口的同窗,目光不經意落在了我臉上。
帶著幾分欣賞,隨口笑道:「嫂夫人親自奉茶,真是叨擾了。不過說起來,淮序兄好福氣啊,嫂夫人長得這般標誌,可比照片上看著靈動多了…」
我的動作頓住了,心尖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照片?」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那人,眼中滿是疑惑。
「什麼照片?」
同窗依舊笑著解釋:「就是早年你及笄那年,令堂寄給淮序兄的那張照片啊!我們幾個當時正好在他寓所,還偷偷傳著看了呢,都說…」
啊??
他的話硬生生斷在半空。
因為坐在主位的陳淮序,臉上的那點溫和笑意瞬間褪得乾乾淨淨。
握著茶盅的手指在收緊。
陳淮序沒有看我,只是垂下了眼,盯著杯中浮沉的茶葉。
方才還談笑風生的幾位同窗,此刻面面相覷,神情有些尷尬。
半晌,陳淮序才終於抬起頭。
眼眸此刻沉得像不見底的寒潭。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冷。
「你們憑什麼看她照片?」
??????
10
日子像滑不溜手的錦鯉,倏忽間就從指縫間溜走了大半個月。
自那天后,陳淮序好像變了個人。
他不再刻意迴避我了。
迴廊轉角,我剛哼著小曲兒蹦躂過去,一抬眼就能撞見他。
飯廳門口,我剛想溜進去偷嘗廚娘新做的棗泥酥,總能遇到他步履從容地從外面回來。
然後自然地邀請我一同用些點心。
指尖雖然捏著點心,目光卻像帶著小鉤子,看得我臉上火辣辣的。
私下,我揪著春桃不放,忙不迭問她。
「春桃,你說陳淮序是不是變得很奇怪?」
春桃紅著臉,眼睛亮晶晶:「哎呀,小姐…姑爺這是喜歡上您了!」
喜歡?
這個詞像個生澀的果子,砸的我心頭一跳。
「什麼是喜歡?」
「喜歡嘛…」
春桃托著腮,臉頰飛起兩朵紅雲。
「就是看不見他的時候,心裡頭像揣了只小貓爪子,撓啊撓的,總想著他在做什麼呀?飯吃得好不好呀?算帳累不累呀?」
我愣住了。
難怪!
前陣子陳淮序去省城對帳,我的腦子裡晃來晃去的全是他!
「還有呢?」
我急急追問。
「還有呀…」
春桃掰著手指,眼睛彎成了月牙。
「他…要是他靠近了說話,或者不小心碰到手指頭呀…」
她聲音蚊子哼哼似的:「你的心就會跳得像揣了面小鼓,咚咚咚!震得自個兒都害怕!」
我突然回想起之前陳淮序靠近我時的情景。
原來是這樣…
我鬆開春桃的袖子,捂住自己發燙的臉。
「春桃…」
我聲音悶悶地從指縫裡漏出來。
「那…那喜歡一個人…該怎麼辦呀?」
「當然是告訴他咯~」
這時窗外,一道頎長的身影在月亮門邊悄悄停了停。
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
11
幾日後,陳淮序收到一封來自法國的電報。
聽說是他法國的女同學,貝爾。
我默默攥緊了拳頭。
貝爾小姐來到家裡那天,陽光不好。
燦金的頭髮,一雙碧眼。
用一串流利的法語和陳淮序打著招呼,聲音像銀鈴。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心裡頭有股子悶氣。
晚膳擺在小花廳。
貝爾的刀叉用得行雲流水,和陳淮序談論著什麼咔非館、拉丁區的書店。
那些字就像雨點,敲在我聽不懂的鼓面上。
我悶頭扒著碗里的米飯,心裡像堵了團浸了水的棉花。
管家端上最後一道湯,陳淮序很自然地接過,先盛了一碗放在貝爾面前。
「歡迎你來到上海。」
貝爾抬起眼看看我,開始講著奇特的方言。
「淮序,你那位小妻子…真是傳統得可愛,像只精緻的瓷娃娃。」
陳淮序悶哼一句:「她不是娃娃。」
「可她能懂你在巴黎的抱負嗎?能和你談雨果、談新思潮嗎?」
貝爾小姐突然壓低聲音,帶著點親昵的優越感。
「還是說…你只需要一個會打理家事、溫順聽話的花瓶?」
陳淮序停下手中的動作,勾起嘴角:「貝爾,她不需要懂雨果,她很好,她懂算帳,懂很多事情。」
他頓了頓,聲音微沉:「更懂怎麼撕了逼她裹腳的布。這比空談一百遍自由都實在。」
貝爾小姐並未接話,只是尷尬地埋頭喝起了湯。
飯後,貝爾告辭前留下一個精緻的紙盒。
「一點心意,陳…」
她笑著看向陳淮序。
「我們家鄉的味道。」
門剛關上,我就鬼使神差地拆了盒子。
裡面躺著一個深紅的瓶子,標籤纏著我看不懂的花體文字。
像跟自己賭氣似的,我拔掉軟木塞,管它有毒沒毒,對著瓶口就灌了下去。
又澀又沖,遠不如家裡的米酒好喝。
可那股勁兒直衝腦門,我不管不顧,咕嘟咕嘟又是幾大口。
「沈梨漾?」
陳淮序送客回來,看到我抱著酒瓶坐在地上,眉頭立刻蹙起。
「你在做什麼?」
我抬起頭,眼前的人影有點晃。
那個金燦燦的貝爾好像還在他身邊飄著。
委屈像開了閘的洪水。
「陳淮序!」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瓶子也「哐當」碎了一地殷紅,像把我的心事全部潑灑了出來。
我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揪住他挺括的白襯衫前襟:「你這個…你這個大豬蹄子!」
他僵住身子,想扶住我:「你喝…醉了。」
「我沒有!」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眼淚不爭氣地湧上來。
「醬蹄膀…陳記醬蹄膀都沒你膩乎!你…你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法蘭西小蹄膀是不是?」
我越說越氣,手指胡亂戳著他胸口。
「她眼睛藍得像後院水缸!頭髮黃得像剛出鍋的油條!說話像小鳥兒嘰嘰喳喳…你就喜歡聽是不是?」
陳淮序一把抓住我亂戳的手腕,力道有些大,聲音卻低沉下來。
「沈梨漾,你胡說什麼?」
陳淮序的聲音繃緊,像拉滿的弓弦。
「我沒胡說!」
我踮起腳,湊近他的臉,繼續控訴:「我都看見了!你給她盛湯!你沖她笑!你還…還知道她家鄉的味道!你怎麼還喜歡別人?你明明…前陣子都那麼喜歡我了…」
喊完,力氣像被抽空,我腿一軟,整個人就往下滑。
一隻堅實的手臂及時箍住了我的腰。
頭頂傳來一聲無奈的嘆息,滾燙的氣息拂過我發頂。
「笨死了…那瓶酒,是我托她帶給你的。」
留聲機咿咿呀呀的法文歌還在纏綿地唱。
「你到底喝了多少?」
我沒理陳淮序,自顧自掰著手指頭,發現多出一個:「咦?怎麼有六根手指…」
陳淮序不再多言,半拖半抱地將我往內室帶。
「放開!我要自己走!」
我掙扎著去踢他的小腿,繡花鞋卻蹭掉了,咕嚕嚕滾到牆角。
陳淮序深吸一口氣,突然把我打橫抱起。
視野忽然拔高,我慌忙摟住他脖子。
夜風從窗戶捲入,酒意如野火燎原。
我盯著他滾動的喉結,誘人,鬼使神差伸手戳了戳:「陳淮序…你這裡…會動誒。」
他腳步一頓,垂眸看我,眼底似有暗流涌動:「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知道啊~」
我吃吃笑起來:「在…燉豬肘。」
「…」
回應我的是陡然加重的呼吸。
下一秒,後背貼上冰涼的門框。
「沈梨漾,看著我。還認得我是誰嗎?」
我本能瑟縮,心跳如擂鼓撞擊著耳膜。
酒意蒸騰下,最隱秘的心聲衝口而出。
「認得呀~你是陳淮序,是我最喜歡的夫君~」
是我喜歡的陳淮序。
心臟快要跳出喉嚨。
話音落下的瞬間,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陳淮序的眼底徹底崩斷了。
「那我教你…法蘭西的「新東西」好不好?」
燭火在紗罩里猛烈一跳,終是熄了。
黑暗中,兩株藤蔓在暗夜中瘋長、絞纏。
我終於聽清楚了陳淮序的聲音。
「沈梨漾,我喜歡你,喜歡你,一直都是。」
12
翌日清早,意識回籠。
我只覺得渾身骨頭像是被拆開又胡亂拼湊過,酸軟得連指尖都懶得動彈。
側過頭,陳淮序還在沉睡。
平日裡那副拒人千里的金絲眼鏡擱在床頭。
長長睫毛安靜覆在眼睛上,難得顯出一絲溫順無害。
視線不受控制地滑落,然後落在他線條流暢的裸露胸膛上。
我暗自咽了咽口水,腦袋裡迷迷糊糊飄過一個念頭。
唔…有進步,知道脫衣服睡覺了!
還挺…養眼?
可當我下意識掀開自己這邊的被角,低頭一看。
轟!
為什麼!我也光溜溜的!!
「啊——!!!」
我一聲尖叫。
身旁的人影猛地彈坐起來,緊張地問我:「怎麼了?!」
手臂本能地伸過來想攬我。
我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紅著臉使勁推他。
「夫君!我衣服呢?!我的衣服怎麼不見了?!」
他被我推得一晃,似乎才徹底清醒過來。
鏡片後的眸光閃了閃,隨即清了清嗓子。
「…嗯。昨晚…夫人先前不是總說我不行。」
他頓了頓,目光瞟向地上散落的、依稀能認出是我新做的旗袍的碎片。
「所以…我把衣服撕了。」
他抬起眼,直直看向我燒紅的臉頰,薄唇抿了抿。
話裡帶著點笨拙的認真和詭異的自豪感。
「證明我…很行。」
空氣死寂了一秒。
下一瞬,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想也沒想,我掄起酸軟的胳膊就朝他腦袋「啪」地拍了一記。
「啊啊啊!你個大笨蛋!」
我氣得聲音都抖了,指著地上那堆碎片,心痛得無以復加。
「撕你自己的衣服啊!那是婆母給我新做的衣裳!
「我的杭綢!我的盤花扣!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