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雲完整後續

2025-07-3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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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淮序定婚那天,全城都在笑。

留洋新貴,竟娶了個裹小腳的舊式女人。

而他也託人捎回了信,一行字力透紙背。

「我與你,雲泥之別。」

可後來,他拉著我出門和友人炫耀。

友人沒忍住嗆他:「你不是說,你們兩個是雲泥之別嗎?」

陳淮序一頓,聲音不高,字字清晰:

「可我是泥,夫人是雲。」

1

大婚當天,陳家小廝抱著一隻繫著紅綢的公雞來到主廳,滿堂賓客竊笑連連。

那公雞昂首挺胸,鮮紅雞冠刺眼。

「嘖嘖,留洋的新貴,娶媳婦兒連面都不露?」

「人家喝的是塞納河的水,穿的是巴黎的洋裝,哪瞧得上咱們這兒的舊式閨秀?」

「新娘子往後可苦了,怕是要守空房哭瞎眼咯…」

議論聲不高不低,剛好刺入我和陳家長輩耳中。

我唇角微勾。

算算日子,那封信,陳淮序該收到了。

十日前,他的信先到,以學業繁重、路途遙遠為由,直言趕不回來。

婆母愁容滿面,將綠鐲子套上我手腕,又命丫鬟把黃花梨榻堆滿綾羅綢緞。

蘇繡、杭綢、西洋呢料,光鮮亮麗。

她攥緊我的手,語重心長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淮序從小有主意,留洋幾年,心氣高…

「娘知道你是沈家教出來的好姑娘,知書達理,溫婉嫻靜,規矩頂好!有你爹和他爹的交情在,這門親再般配不過了。

「他就是一時沒轉過彎兒,等回來見了你,保管喜歡……」

話落,她滿臉都是「體己」的惋惜。

我險些笑出聲。

沈家養我大家閨秀的名頭,可我爹那個走南闖北的商人,骨子裡最厭煩虛禮。

他請先生偷偷教我識字,不許裹我的腳。

就連我娘也抱著我哭:「我囡囡的腳生來就是跑街看帳本的,裹什麼裹!」

婆母還在殷切安撫,末了才想起遞來一封信,薄得可憐。

「這是淮序寄給你的…他話少性子冷,別往心裡去。」

我應聲接過。

挑開異國郵戳,偌大一張洋信箋上,只有一行力透紙背的鋼筆字。

「沈梨漾,吾與汝,雲泥之別,實難相配。」

空氣驟然凝固。

婆母伸長脖子,顯然沒料到兒子只寫了這句戳心窩子的話,張著嘴,一個字也擠不出。

我盯著那行字,三息。

陳淮序,你好樣的。

婆母終於找回聲音:「我的兒!淮序讀書讀迂了!你別……要不你回封信?你識字,姑娘家的溫言軟語,總能……」

她把希望押在「溫婉嫻靜」的回信上。

我抬頭,綻開一個燦爛又頑劣的笑:「娘,孩兒知道。」

隨即走到紫檀書案前,無視素雅花箋,徑直扯過一張沾著酥皮碎屑的油紙。

抓起筆筒里最大最禿的毛筆,飽蘸濃墨,手腕懸空。

唰唰唰!

三個張牙舞爪的大字躍然紙上。

「雞替你。」

撂筆,拎起那張墨跡淋漓、沾著點心屑的「回信」,我對著光吹了吹。

「娘,寫好了~

「還得麻煩您,加急寄出去,省得他惦記。」

本意是想逗他。

卻沒想到,司禮官憋著笑,剛要拉長調子唱禮時,他竟真的出現在了門口。

眉眼深邃,薄唇緊抿,一身筆挺的西洋西裝與滿堂紅綢格格不入。

只是目光在掃過那隻趾高氣揚的公雞時,一絲微不可察的訝異掠過眼底。

「快、把、這、只、雞、拿、走。」

2

那些僵硬的笑臉又活絡起來。

推杯換盞,熙熙攘攘。

後半程的儀式草草走完。

紅燭噼啪,映得滿室生輝。

偌大的新房,只剩我和陳淮序。

他帶著夜風的涼意逼近,抬手掀開蓋頭。

燭光刺眼,我下意識眨眼。

陳淮序的呼吸倏地頓住。

我也看清了他。

眉目深邃,輪廓比記憶中更凌厲,確實更好看了。

六歲那年,父親帶我第一次來陳家。

前廳議事無聊,我被允許去找陳淮序。

書房裡,九歲的他正襟危坐,臨摹字帖,像個小古板。

我縮在旁椅,大氣不敢出。

桌上硯台墨汁烏亮,誘人。

鬼使神差,我伸手想碰。

「別動,那是父親的,規矩點。」

他頭也不抬,冷冰冰一句砸過來。

手指僵在半空,委屈漫頂。

怎麼這麼凶,難不成墨汁還會咬人嗎?

越想越氣,我跳下椅子,扭頭就跑。

廊下撞見陳伯父,我就蹭了過去,假帶著哭腔,告了陳淮序一狀。

隔天就聽說,他被罰抄了整整二十遍的書。

自那後,因為心虛,我再見他就繞道走了。

直到及笄那年,陳伯父親自登沈家提親。

彼時,陳淮序已在法蘭西,前程遠大,卻難再娶妻。

於是…

輪到了我。

此時,陳淮序看向我的眼睛裡,帶著捉摸不透的打量。

落在我臉上的目光,緩緩下移。

最終釘在了我隨意擱在腳踏上的雙腳。

等他時,我不耐煩地脫掉了鞋襪。

十趾沾了點灰,大大方方舒展著,與「三寸金蓮」沒有半個銅板的關係。

「你的…腳怎麼沒裹?」

陳淮序驚訝地問我。

「裹?」

我坦然動了動幾根腳趾,語氣理所當然,近乎無辜。

「裹它我還怎麼走路?怎麼跑跳?怎麼吃飯?怎麼睡覺?怎麼…」

我連珠炮似的反問他。

「……」

他被我的話徹底噎住了。

腰早已酸乏難耐,我索性一腳踢開繡鞋,背對而他,手指利落地解起了領口的盤扣。

第一顆,第二顆,第三顆……

厚重的嫁衣自肩頭悄然滑落,泄出一段凝脂般的頸項與圓潤肩頭的玲瓏曲線。

我舒服得輕吁一口氣。

「沈、梨、漾。」

身後驟然炸開陳淮序驚怒的低吼,震得燭火一跳。

我蹙眉,語氣不解:「又怎麼了?」

我聞聲回頭,只見陳淮序站在幾步開外。

臉色鐵青,目光像被燙到般,倉皇地從我敞開的領口處移開。

「這衣裳勒得人透不過氣,脫了才自在些啊。」

說著說著,手指無意識地又挑開一顆盤扣,衣襟敞開得更大。

下一瞬,陳淮序的喉結猛地一滾,呼吸都窒了窒。

他憋得耳根子通紅,半晌才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怎能…怎能隨意脫衣?」

陳淮序的聲音繃緊,帶著難以置信。

我疑惑地眨眨眼,手上動作沒停:「…夫君你好奇怪,不脫衣怎麼睡?」

懶得再費口舌,我背過身,三兩下解開繁複的盤扣。

嫁衣窸窣滑落,堆在腰間,只余輕薄的襯裙勾勒身形。

我隨手將那身礙事的紅嫁衣團成球,扔在腳踏旁。

「呼……」

舒服多了,我又攏了攏頸後散落的碎發。

身後傳來男人極力壓抑的抽氣聲。

陳淮序這人…

怕不是有癔症?

拍松枕頭,掀開柔軟暖香的被子,我把自己捲成春卷,只露個腦袋。

睡意鋪天蓋地。

「夫君~」

隔著帳幔,聲音含混。

「我困死了,先睡。你上床記得脫了那身硬殼子,會硌人。」

說完,眼皮一沉,再不管他。

帳外死寂片刻,響起陳淮序壓得極低、幾乎從牙縫裡擠出的聲音。

「我知道睡覺要脫衣…」

3

天剛蒙蒙亮,我便精神抖擻地醒了。

伸個懶腰,通體舒泰。

春桃端水進來,眼珠子瞪得溜圓,在我和縮在床里側的陳淮序之間來回掃。

「小姐,您跟姑爺…」

「好得很啊。」

我掬水撲臉,清爽極了。

「就是餓。對了…」

我擦著臉,眼睛一亮:「昨晚那隻大功臣公雞呢?」

「啊?還關後院籠子裡…」

「去,跟廚房說…」

我笑眯眯:「新娘子念它勞苦功高,親自燉了,給姑爺補身子!」

飯廳里,陳伯父慢條斯理喝粥。

婆母抬眼瞅我,眼神複雜。

陳淮序坐在對面,白襯衫扣子繫到頂,面無表情,眼下淡淡的青黑卻藏不住。

他面前一碗清粥,幾乎沒怎麼動。

桌子正中,赫然一大砂鍋熱氣騰騰的燉雞,湯色金黃,香氣霸道。

陳淮序目光掃過那鍋雞,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他大概猜到了雞的來歷。

「梨漾來了~快坐下趁熱吃吧。」

婆母開口,語氣溫和,帶著親近。

「這雞燉得真香,一看梨漾就花了不少心思。」

她說著,瞥向一旁的陳淮序。

陳淮序正拿起調羹,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自己碗里的白粥。

婆母見他不接話,臉上掛不住,又清清嗓,對我笑道。

「淮序他剛回來,時差還沒倒過來,胃口可能不太好,你多擔待些…」

我點頭,剛坐下,婆母又在桌下輕輕踢了踢我的腳踝,遞來一個妙不可言的眼色。

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我懂,我都懂。

出嫁前夜,我娘就拉著我耳提面命過:

「說話要「溫」,得似春風拂柳,別跟點炮仗似的!

「眼神要「柔」,務必含情脈脈,可不敢動不動瞪得跟銅鈴一般!

「遇事更要「忍」,心裡頭就是火燒了房子,臉上也得掛著三月暖陽!

「頂頂要緊的,是察言觀色!瞧准夫君和婆母眉梢眼角那點意思,順著毛捋,專挑好聽的說。甜言蜜語哄死人不償命!」

我聽得眼皮打架,卻在我娘憂心忡忡的目光下,硬是把那些「金玉良言」塞進了耳朵。

我舀起一勺雞湯,吹了吹,慢悠悠喝下。

鮮美醇厚的滋味在舌尖化開,我滿足地眯起眼。

深吸一口氣,我端起春桃又剛盛好的雞湯,起身裊裊婷婷走向陳淮序的位置。

貝齒輕咬下唇,抬起一雙努力漾起「盈盈秋波」的眸子,聲音掐得又軟又糯。

「喏,夫君~」

我將那碗香氣四溢的湯輕輕放在陳淮序的手邊,指尖因砂鍋熱度微微發紅。

「昨晚真是辛苦了。」

我眼波流轉,語氣滿是心疼:「快趁熱喝碗雞湯補補身子~」

天知道,昨晚我搶光被子害他凍了半宿。

「噗——咳咳咳!」

陳淮序剛端起碗湊到唇邊,聞言手猛地一抖。

雞湯不知怎的嗆進他的喉嚨,他狼狽地側過頭去,劇烈咳嗽,俊臉瞬間漲得通紅。

當然,那碗滾燙的雞湯也潑灑了大半。

不偏不倚,正澆在他的褲襠處,洇開一大片深色濕痕,還冒著絲絲熱氣。

陳淮序咳得天昏地暗,正努力想喘勻那口氣。

見狀,我連忙掏出手帕,想也不想就朝那片濕痕探去,想替他擦拭乾凈。

「夫君對不住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你…快停下!」

一聲驚怒交加、幾乎破音的厲吼。

陳淮序像被烙鐵燙到,猛地往後一彈,差點帶翻椅子。

而後抬起一雙被嗆得水光瀲灩卻盛滿驚怒的眸子,死死瞪著我。

「你真是…不知羞!」

我的手僵在半空,茫然地睜大了眼。

啊?主動關心幫忙…

也是我不夠體貼嗎?

4

陳淮序大概是生我氣了。

他總把自己關在書房,說從法蘭西回來有「要緊事」。

我心裡門清:果然不是為了我。

偌大的宅子,我倆像活在兩個世界。

他侍弄花草,我偷偷撥弄算盤;他高談闊論,我燉煮豬肘。

各得其所,倒也清凈。

唯獨婆母急得像熱鍋螞蟻,變著法攛掇我獻殷勤。

「兒啊,給淮序送碗蓮子羹!」

「天熱了,快送把團扇!」

「新得的徽墨,快快送去書房!」

陳淮序蹙眉,筆尖一頓,抬眼:「…怎麼又來了?」

鏡片後的眸子深不見底。

「還不是怕夫君累著?」

我眨眨眼,笑得無辜狡黠。

他眉頭擰緊:「有事,顧不上你。」

「沒關係。」

我目光飄向書架上層一本簇新的雜誌封面,踮起腳尖去夠。

「沈梨漾,你在做什麼?」

冰冷的聲音陡然在身後炸響。

我手一抖,書「啪」地掉地,正好翻開在「打倒孔家店」那頁。

回頭。

陳淮序逆光而立,白襯衫袖口挽至小臂,身影頎長,壓迫感十足。

心跳如鼓,反骨頓生。

我彎腰撿起雜誌,指尖戳著標題,迎上他的目光。

「嚇我一跳…

「正好請教夫君,這「打倒孔家店」什麼意思?孔聖人開黑店了?還是店小二得罪人了?」

陳淮序明顯怔住:「你…認得字?」

懷疑里,帶著一絲被打斷的微瀾。

「字嘛,七七八八。」

我下巴微揚,笑容更盛。

「所以這孔家雜貨鋪犯啥事兒了?賣假貨?還是缺斤短兩?」

「…不是…這是指舊禮教。」

陳淮序的語速加快。

「哦~懂了。」

我眼睛倏地亮起:「老古董破規矩?該砸!」

我逼近一小步:「當年裹腳婆子拿著布闖進門,我爹抄起掃帚就追,三條街!裹腳布都掉水溝了,婆子鞋跑丟一隻!」

我盯著他:「夫君,照你們這說法,我爹嗯…算不算…提前掀了裹腳鋪子的招牌?」

陳淮序徹底愣住,喉結滾動,半晌才擠出一句:「…當真追了三條街?」

「千真萬確!」我用力點頭。

他默默看著我,嘴角極其罕見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最後目光掃過桌面,落在他那支黑色鋼筆上。

好像在掩飾著什麼,他忽然拿起鋼筆,聲音低沉地問道:「沈梨漾,你會不會使用鋼筆?」

旋開筆帽,露出金色筆尖,不由分說塞進我手裡,筆尖正朝下。

我直搖頭,他便靠近:「…我教你,握這裡…」

修長手指虛點我握筆位置,呼吸幾乎拂過耳廓。

「像這樣運…」

低沉的聲音響起,冰涼的筆桿與他突如其來的靠近,使我心跳猛然加速,啪嗒一聲。

手指無措收緊,緊張地想調整姿勢,手腕卻下意識地、輕輕地向上一抖。

「噗!」

一股墨水噴了出來。

空氣死寂。

陳淮序僵在原地,眉心正中央,一點烏黑迅速洇開,像一顆滑稽的黑痣。

他閉了閉眼,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我屏住了呼吸。

幾秒後,他睜開眼,眸色沉沉。

他抬手,指尖抹過眉心。

「沈梨漾…」

「我…我真不會用這個!」

我慌忙辯解,舉著那支「兇器」鋼筆,像舉著個燙手山芋。

「它自己噴的!」

陳淮序定定看了我幾秒,轉身走到臉盆架旁。

擰了濕毛巾,慢條斯理地擦著眉心。

「沒關係…好一個「該砸」。」

他擦乾淨臉,將毛巾放回盆里。

走回來後,目光又重新落在我臉上。

「過幾天有商會,你隨我一同去。」

我愕然,小聲念叨:「商會?我去做什麼?還不如在家燉豬肘…」

陳淮序當然沒有理會我的豬肘。

他垂眼,整理著並無褶皺的袖口,似乎是在掩飾內心的慌亂。

「…免得以後在外頭,落了我的面子。」

5

我把陳淮序要帶我去商會的事告訴了婆母。

婆母一聽,眼睛冒光,一把攥住我的胳膊。

「我的兒,淮序他這是終於開竅了!快!隨娘走!」

那架勢,活像撿了金元寶。

轉眼我就被拽進了城裡頂貴的綢緞莊。

婆母大手一揮,指點江山。

「這匹織金雲錦,那匹重緞絲絨!都要了!快給我兒媳量體,做身最時新的旗袍!」

她特意轉向老裁縫,壓低聲音,帶著過來人的篤定:「…開衩,要高些。」

話落,又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襯出身段,方顯風韻。」

隨即拉著我,開始語重心長地傳授起了什麼「馭夫之道」。

「男人的體面,內里是本事,外頭靠賢內助,而你就是淮序的臉面。」

我摸著冰涼滑膩的緞子,渾身不自在,脫口而出。

「娘,這…穿著能追到狗嗎?」

攆黃皮子穿這身,怕是得摔慘。

婆母「哎」了一聲,嗔怪地拍拍我的手。

「梨漾啊,這叫什麼傻話!商會是體統之地,要緊的是眼明心亮,嘴甜心細,懂得疼人~」

她掰著手指頭繼續教:「兒啊,記牢了,在外頭,你就是淮序的另一張臉!

「所以眼睛得粘淮序身上,心裡裝滿他!

「他一開口,你就滿眼放光,跟瞅見活菩薩似的!

「有人誇他,你立馬跟上,誇他學問頂天!本事拔尖!人品賽金!

「他若渴了,你第一個遞茶,水溫不燙嘴!

「他若乏了,軟墊立馬墊上去!

婆母總結陳詞,鏗鏘有力。

「總而言之,要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讓旁人見了,無不艷羨稱讚陳少爺好福氣,竟得你如此解語花,這才是真真地給他長了臉。」

我聽著,腦子裡倏地閃回回門那天。

那天,我娘也拉著我躲進裡屋,門一關就壓低聲音問問題。

「女兒,他…待你可好?」

「好呀!」

我啃著剛出鍋的桂花糕,腮幫子鼓鼓的。

「頓頓有肉,床也軟和。比咱家炕強!」

娘鬆了口氣,又湊近些,眼神閃爍。

「那你們夜裡…有沒有同過房?」

「同房?」

我咽下糕點,覺得娘問得奇怪。

「當然同房啊!那麼大個屋子,就我倆睡~」

娘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就睡在一起?!」

「是啊~」

我理所當然,又捻了塊點心吃。

「不過陳淮序太笨了。他每天大半夜才從書房摸回來,窸窸窣窣的,總把我吵醒。」

我皺起鼻子繼續抱怨:「更氣人的是,他倒頭就睡,裹得跟粽子似的,笨手笨腳!」

我越想越覺得他不行,嘟囔著下結論。

「娘,你說他是不是不行?連睡覺脫衣服都不會…」

「哎喲,我的傻閨女!…」

娘猛地一拍大腿,臉都漲紅了,看我的眼神活像看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她一把捂住我的嘴,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下。

然後飛快地從貼身小襖里摸出個紅布包,不由分說塞進我手裡。

「拿著,這是秘藥。當年娘就是…哎…下回他再笨手笨腳的話……你就悄悄放他茶水裡,記住一定得悄悄放啊!」

倏地回過神,我看著婆母殷切的臉。

突然覺得婆母跟娘說得都對,是得好好表現一下。

如此一來,陳淮序才會喜歡我,我也才能將沈家的大家閨秀的美譽發揚光大。

於是我重重點頭。

「娘,孩兒知道了~」

6

很快到了晚宴那晚。

我穿著新做的水紅軟緞旗袍,踩著細高跟,費力挪到陳淮序面前。

馬車旁,他看見我,飛快低下頭。

馬車上,他也只顧著望著窗外。

果然還是不喜歡我,我心口悶悶的。

到了會廳,我亦步亦趨地跟著陳淮序。

我瞪圓了眼,努力鎖定他的後背。

脖子快扭斷,腦子裡還在打架。

「旗袍別裂開…」

「鞋跟別戳洞…」

「陳淮序真好看…」

「陳淮序真厲害…」



陳淮序在與一位商會會長寒暄。

我擠出「活菩薩降世」的崇拜臉,在一旁站樁。

奇怪的是,會長話至中途,驟然卡殼,狐疑地打量了我好幾眼。

就連陳淮序也側首瞥了我一眼,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這時一位西裝筆挺、頭髮油光水滑的年輕老闆端著酒杯踱步而來,含笑拍了拍陳淮序的肩。

「淮序兄,這回拿下東洋那筆大單,真為咱們本地商界爭光添彩!佩服!佩服!」

我看準時機,深吸一口氣,上前半步,揚起最燦爛的笑臉,聲音清脆響亮,力求全場可聞。

「可不是!我家夫君本事拔尖!學問頂天!人品賽金!還…還生得特別俊朗!是頂頂好的活菩薩!」

「噗——」

「咳咳咳…」

不知怎的,周遭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低笑與嗆咳。

那年輕老闆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端杯的手懸在半空。

他看看我,又看看陳淮序,眼神里寫滿了同情。

下一秒,陳淮序的臉「唰」地從耳根紅到脖子根。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人,聲音莫名壓著一股子的火:「你…隨我來!」

不容分說,他拉著我,近乎逃離一樣就往外走。

剛擠出人群沒幾步,先前那個會長就皮笑肉不笑地堵在我們前面,旁邊還站著一位妝容精緻的年輕女人。

「喲,陳經理。」

會長忽然陰陽怪氣起來。

「風頭出夠了就想走?你這小夫人…挺有意思啊?」

他綠豆眼上下掃視我,滿是譏誚。

「活菩薩?陳經理家教真是別開生面。」

陳淮序腳步一頓,將我往身後帶了帶。

周身氣壓驟降,眼神冷得像冰:「馬會長,慎言,這是我夫人。」

馬會長身邊的女人嬌笑著上前一步,手裡端了杯熱氣騰騰、幾乎滿溢的黑色的水。

「陳太太。」

她聲音甜得發膩,眼神卻感覺帶著刺。

「說了這麼多話,口渴了吧?喝杯咖啡潤潤嗓子?這可是好東西呢。」

說著,手腕一抬,那滾燙的杯子直直地就往我手裡塞。

這又是什麼?

眼看就要潑到我的旗袍上,慌亂中,手指下意識摸到了旗袍側面的小暗袋。

那裡面裝著幾顆我爹硬塞給我的枸杞干,說是給陳淮序「補氣血」。

我迎著女人遞杯的手,兩根手指飛快地從暗袋裡捻出幾顆紅艷艷的枸杞干。

「噗通、噗通!」

就在杯子幾乎要撞到我指尖時,幾顆枸杞被我精準丟進了杯子裡。

「多謝美意~」

下一瞬,我臉上綻開一個比她還甜的笑。

「不過這「咔菲」瞧著滾燙滾燙的~」

我用手指捏著幾顆紅艷艷的枸杞子又晃了晃。

「加點枸杞進去,等它溫溫的正好,還能順便養養生!」

說著,我熱絡地把手往前一送,枸杞子幾乎要碰到那女人的鼻尖。

「你要來兩顆嗎?年紀輕輕的,多保養保養總歸是好事呀!」

空氣一下子安靜了。

那名姓馬的會長和那女人的笑容僵在臉上,如同兩尊蠟像。

端咖啡的女人手停在半空,看著杯子裡上下飄著的幾顆紅果果,臉一陣紅一陣白。

看熱鬧的人群里,已有按捺不住的「噗嗤」聲,零星響起。

就連我身側的陳淮序,喉間也忽地滾出一聲極短促的氣音。

快得像錯覺。

會長臉色鐵青,重重哼了一聲,拽著那女人拂袖而去。

陳淮序不再停留,攥著我的手腕一點沒松,步子反而更快了。

幾乎是拖著我,大步流星地走向宴會廳角落安靜的露台。

夜風帶著花園的涼氣吹過來。

手腕仍被他緊緊攥著,燙得人心慌意亂。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我這是…

又惹他不快了?

我小心抬眼望他。

他背對著我,只留給我一個緊繃的側影。

下頜線條繃緊,耳根那抹未褪盡的紅暈,在昏昧光線下非常醒目。

「那個…夫君。」

我小聲試探著開口:「我…我剛才表現得還行嗎?是不是特別給你長臉?」

陳淮序的身子一僵。

他緩緩轉過頭,眼眸在夜色里亮得驚人,像燃著兩簇幽暗的火苗,直勾勾地盯著我。

「長臉?」

他聲音低沉。

「你為什麼想給我長臉?」

「啊?不是你說的嗎?…而且我不想見他們這般欺負你。」

我被他問得發懵,眨了眨眼。

陳淮序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半晌,他猛地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發出一聲嘆息。

「嗯…是我說的…

「你…」

他放下手,目光再次回到我的臉上,那眼神複雜得能擰出水。

「你真是…」

話未說完,只是靜靜看著我。

露台光線昏沉,他的樣子被夜色柔化了幾分。

風撩起他額前幾縷碎發,拂過微紅的耳廓。

氣氛莫名變得有些微妙。

手腕被他攥著的地方,熱度節節攀升,我的心跳也失了方寸。

「那個…夫君,我渴了。」

我想起了婆母「遞茶」的叮囑。

眼神下意識地四下搜尋,口中念念有詞。

「娘說…你一渴我就得第一個遞茶,水溫得不燙不涼…」

目光掃過露台邊小几上空空如也的杯碟,有些沮喪。

「咦?沒茶?」

我正愁著,一抬眼,又直直撞進陳淮序的視線里。

被他看著,臉上剛褪去的熱度又「噌」地湧上來。

我不自在地別開臉,小聲咕噥:「夫君看我做什麼,我臉上又沒茶…」

耳邊飄來一聲極輕、輕得幾乎被風吹散的輕笑。

「沈梨漾。」

陳淮序帶著笑著開口。

「嗯?」

我下意識應聲,心尖像被羽毛輕輕搔過。

他鬆開我的手腕,不再看我,轉而將目光投向露台外沉沉的夜色。

「以後…」

他的聲音混在風裡。

「在外頭,做你自己就好。」

做我自己?

我怔住了,眨巴著眼睛。

「那…眼睛不用粘你身上了?」

我試探著問。

「可以不用。」

「心裡也不用裝滿你了?」

「…不…隨你。」

「那…你一開口,我不用放光了?」

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可以不用。」

「那別人誇你,我也不用跟著誇了?」

「…不用!」

「那遞茶…」

「沈梨漾!」

他猛地轉過頭打斷我連珠炮似的追問。

「我的意思是說…你怎麼自在怎麼來,在我這裡,你不必學那些虛禮。」

說完,他飛快地轉回身,那藏在陰影里的耳朵,紅得藏都藏不住。

夜風溫柔地拂過露台。

我站在原地,細細咀嚼著他方才那番「不用不用」的宣言。

腦子裡婆母那套「解語花指南」被攪得七零八落。

心中漾開一種輕飄飄的、如同踩在雲端的感覺。

我摸了摸下巴,望著陳淮序挺拔又帶著點彆扭的背影。

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一點點向上彎了起來。

7

馬車轆轆,碾過街巷。

陳淮序坐在最外側,低聲向馬夫叮囑著。

我縮在馬車最裡面,指尖無意識地絞著旗袍的軟緞滾邊。

目光卻不受控制地,一下、又一下,偷偷瞟向閉目養神的陳淮序。

馬車內空間很小,也很安靜。

我咽了咽口水,腦子裡婆母那些「解語花」的條條框框早已碎得乾淨,只剩下「做自己」三個字在蹦躂。

心一橫,覺得這事兒必須得問清楚。

「夫君?」

我試探著喚了一句。

陳淮序並未睜眼,只是幾不可察地「嗯?」了聲。

話到嘴邊,又打了個轉。

我深吸一口氣,身體前傾,湊近他,問出了那句盤旋在心頭許久的話。

「夫君…你是不是…不太行呀?」

原本是想好好安撫他。

即使他對生活常識一無所知也沒關係,我可以日後一點點教他。

可是陳淮序原本閉著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他薄唇緊抿,胸膛微微起伏。

許久,一聲極低沙啞的冷笑從他喉嚨里溢出來。

「沈梨漾…」

他握住我的手腕,俯身靠近。

接下來的每個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子,砸在狹小的馬車裡。

「我、行、不、行…」

滾燙的目光開始沉沉地烙在我的唇上、頸間,甚至更往下…

「你很快就會…」

陳淮序停頓,氣息灼熱。

「親、身、體、會。」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也鬆開了我的手,身體也撤回了原位。

我愣在原地。

他這是什麼意思?

馬車內,留給我的越發清晰的心跳聲,和車窗外的馬蹄聲。

8

轟隆隆——

一道閃電突然劃破夜空,隨即響起震耳欲聾的炸雷聲。

幾乎同時,拉車的馬匹發出驚恐的嘶鳴,馬車猛地劇烈顛簸起來。

「小心!」

陳淮序反應很快,低聲喝道,長臂一伸,將我整個人緊緊按入他的懷中。

我的臉重重地撞在他的胸口上。

頭有點痛。

劇烈顛簸中,我聽到外面車夫驚恐的呼喊聲。

「少爺!少奶奶!不好了!前面的橋被大雨衝垮了半邊!馬驚了!」

車夫的聲音帶著哭腔。

緊接著,是幾聲尖銳刺耳的破空聲。

「快趴下!」

陳淮序厲聲喝道,抱著我的手臂驟然收緊,身體猛地向下一壓,將我嚴嚴實實地護在身下。

「噗!噗!噗!」

幾聲沉悶的聲響,狠狠扎進馬車厚實的木壁。

是子彈!

我害怕地抓緊陳淮序胸前的衣襟,身子在他身下不由自主地顫抖。

「陳淮序!陳淮序!」

我下意識呼喊他的名字。

「別怕!我在!」

一句低沉急促的聲音。

陳淮序緊了緊抱著我的手。

沉穩有力的心跳,一下接著一下,透過緊貼的衣物,撞擊著我的耳朵。

好在馬車有驚無險地停在斷橋前。

那些暗處的冷槍因巡警的及時趕到也終於停歇。

只是陳淮序的手臂在保護我的時候,被子彈撕開了一血口。

這一夜很漫長,我們蜷縮在狹小的馬車廂里,捱到了天明才敢回去。

回到陳家,陳淮序強撐著精神處理完了所有善後事宜,又安撫了驚魂未定的婆母和陳伯父。

但在第二天清晨,他毫無徵兆地發起了高燒。

臉上燒的通紅,眉心緊蹙,連呼吸都帶著灼人的熱氣。

婆母急得團團轉。

府里的西醫來看過,開了些西藥,卻不頂用。

看著陳淮序的樣子,我心裡也難受地揪起來。

「娘,我出去一趟!」

顧不上解釋,我抓起一把油紙傘就往外沖。

憑著兒時的記憶和四處打探,竟讓我真找到了採藥為生的跛腳老郎中。

小時候我總貪玩摔傷,高燒不退,便是他給的草藥救的急。

老郎中佝僂著背,聽我語無倫次講完了病情,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沒多問什麼。

他顫巍轉身,將幾樣形態各異的草根樹皮用油紙包好遞給我。

「三碗水煎成一碗,趁熱服下,發一身透汗,病根就拔了。」

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像定心丸。

我如獲至寶,連聲道謝。

將身上僅有的幾塊銀元一股腦全塞進他手裡,又匆匆往回趕。

廚房裡,我守著炭爐,笨拙地扇著火。

藥罐里咕嚕作響,有些嗆人。

婆母幾次想進來幫忙,都被我固執地攔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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