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淮序定婚那天,全城都在笑。
留洋新貴,竟娶了個裹小腳的舊式女人。
而他也託人捎回了信,一行字力透紙背。
「我與你,雲泥之別。」
可後來,他拉著我出門和友人炫耀。
友人沒忍住嗆他:「你不是說,你們兩個是雲泥之別嗎?」
陳淮序一頓,聲音不高,字字清晰:
「可我是泥,夫人是雲。」
1
大婚當天,陳家小廝抱著一隻繫著紅綢的公雞來到主廳,滿堂賓客竊笑連連。
那公雞昂首挺胸,鮮紅雞冠刺眼。
「嘖嘖,留洋的新貴,娶媳婦兒連面都不露?」
「人家喝的是塞納河的水,穿的是巴黎的洋裝,哪瞧得上咱們這兒的舊式閨秀?」
「新娘子往後可苦了,怕是要守空房哭瞎眼咯…」
議論聲不高不低,剛好刺入我和陳家長輩耳中。
我唇角微勾。
算算日子,那封信,陳淮序該收到了。
十日前,他的信先到,以學業繁重、路途遙遠為由,直言趕不回來。
婆母愁容滿面,將綠鐲子套上我手腕,又命丫鬟把黃花梨榻堆滿綾羅綢緞。
蘇繡、杭綢、西洋呢料,光鮮亮麗。
她攥緊我的手,語重心長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淮序從小有主意,留洋幾年,心氣高…
「娘知道你是沈家教出來的好姑娘,知書達理,溫婉嫻靜,規矩頂好!有你爹和他爹的交情在,這門親再般配不過了。
「他就是一時沒轉過彎兒,等回來見了你,保管喜歡……」
話落,她滿臉都是「體己」的惋惜。
我險些笑出聲。
沈家養我大家閨秀的名頭,可我爹那個走南闖北的商人,骨子裡最厭煩虛禮。
他請先生偷偷教我識字,不許裹我的腳。
就連我娘也抱著我哭:「我囡囡的腳生來就是跑街看帳本的,裹什麼裹!」
婆母還在殷切安撫,末了才想起遞來一封信,薄得可憐。
「這是淮序寄給你的…他話少性子冷,別往心裡去。」
我應聲接過。
挑開異國郵戳,偌大一張洋信箋上,只有一行力透紙背的鋼筆字。
「沈梨漾,吾與汝,雲泥之別,實難相配。」
空氣驟然凝固。
婆母伸長脖子,顯然沒料到兒子只寫了這句戳心窩子的話,張著嘴,一個字也擠不出。
我盯著那行字,三息。
陳淮序,你好樣的。
婆母終於找回聲音:「我的兒!淮序讀書讀迂了!你別……要不你回封信?你識字,姑娘家的溫言軟語,總能……」
她把希望押在「溫婉嫻靜」的回信上。
我抬頭,綻開一個燦爛又頑劣的笑:「娘,孩兒知道。」
隨即走到紫檀書案前,無視素雅花箋,徑直扯過一張沾著酥皮碎屑的油紙。
抓起筆筒里最大最禿的毛筆,飽蘸濃墨,手腕懸空。
唰唰唰!
三個張牙舞爪的大字躍然紙上。
「雞替你。」
撂筆,拎起那張墨跡淋漓、沾著點心屑的「回信」,我對著光吹了吹。
「娘,寫好了~
「還得麻煩您,加急寄出去,省得他惦記。」
本意是想逗他。
卻沒想到,司禮官憋著笑,剛要拉長調子唱禮時,他竟真的出現在了門口。
眉眼深邃,薄唇緊抿,一身筆挺的西洋西裝與滿堂紅綢格格不入。
只是目光在掃過那隻趾高氣揚的公雞時,一絲微不可察的訝異掠過眼底。
「快、把、這、只、雞、拿、走。」
2
那些僵硬的笑臉又活絡起來。
推杯換盞,熙熙攘攘。
後半程的儀式草草走完。
紅燭噼啪,映得滿室生輝。
偌大的新房,只剩我和陳淮序。
他帶著夜風的涼意逼近,抬手掀開蓋頭。
燭光刺眼,我下意識眨眼。
陳淮序的呼吸倏地頓住。
我也看清了他。
眉目深邃,輪廓比記憶中更凌厲,確實更好看了。
六歲那年,父親帶我第一次來陳家。
前廳議事無聊,我被允許去找陳淮序。
書房裡,九歲的他正襟危坐,臨摹字帖,像個小古板。
我縮在旁椅,大氣不敢出。
桌上硯台墨汁烏亮,誘人。
鬼使神差,我伸手想碰。
「別動,那是父親的,規矩點。」
他頭也不抬,冷冰冰一句砸過來。
手指僵在半空,委屈漫頂。
怎麼這麼凶,難不成墨汁還會咬人嗎?
越想越氣,我跳下椅子,扭頭就跑。
廊下撞見陳伯父,我就蹭了過去,假帶著哭腔,告了陳淮序一狀。
隔天就聽說,他被罰抄了整整二十遍的書。
自那後,因為心虛,我再見他就繞道走了。
直到及笄那年,陳伯父親自登沈家提親。
彼時,陳淮序已在法蘭西,前程遠大,卻難再娶妻。
於是…
輪到了我。
此時,陳淮序看向我的眼睛裡,帶著捉摸不透的打量。
落在我臉上的目光,緩緩下移。
最終釘在了我隨意擱在腳踏上的雙腳。
等他時,我不耐煩地脫掉了鞋襪。
十趾沾了點灰,大大方方舒展著,與「三寸金蓮」沒有半個銅板的關係。
「你的…腳怎麼沒裹?」
陳淮序驚訝地問我。
「裹?」
我坦然動了動幾根腳趾,語氣理所當然,近乎無辜。
「裹它我還怎麼走路?怎麼跑跳?怎麼吃飯?怎麼睡覺?怎麼…」
我連珠炮似的反問他。
「……」
他被我的話徹底噎住了。
腰早已酸乏難耐,我索性一腳踢開繡鞋,背對而他,手指利落地解起了領口的盤扣。
第一顆,第二顆,第三顆……
厚重的嫁衣自肩頭悄然滑落,泄出一段凝脂般的頸項與圓潤肩頭的玲瓏曲線。
我舒服得輕吁一口氣。
「沈、梨、漾。」
身後驟然炸開陳淮序驚怒的低吼,震得燭火一跳。
我蹙眉,語氣不解:「又怎麼了?」
我聞聲回頭,只見陳淮序站在幾步開外。
臉色鐵青,目光像被燙到般,倉皇地從我敞開的領口處移開。
「這衣裳勒得人透不過氣,脫了才自在些啊。」
說著說著,手指無意識地又挑開一顆盤扣,衣襟敞開得更大。
下一瞬,陳淮序的喉結猛地一滾,呼吸都窒了窒。
他憋得耳根子通紅,半晌才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怎能…怎能隨意脫衣?」
陳淮序的聲音繃緊,帶著難以置信。
我疑惑地眨眨眼,手上動作沒停:「…夫君你好奇怪,不脫衣怎麼睡?」
懶得再費口舌,我背過身,三兩下解開繁複的盤扣。
嫁衣窸窣滑落,堆在腰間,只余輕薄的襯裙勾勒身形。
我隨手將那身礙事的紅嫁衣團成球,扔在腳踏旁。
「呼……」
舒服多了,我又攏了攏頸後散落的碎發。
身後傳來男人極力壓抑的抽氣聲。
陳淮序這人…
怕不是有癔症?
拍松枕頭,掀開柔軟暖香的被子,我把自己捲成春卷,只露個腦袋。
睡意鋪天蓋地。
「夫君~」
隔著帳幔,聲音含混。
「我困死了,先睡。你上床記得脫了那身硬殼子,會硌人。」
說完,眼皮一沉,再不管他。
帳外死寂片刻,響起陳淮序壓得極低、幾乎從牙縫裡擠出的聲音。
「我知道睡覺要脫衣…」
3
天剛蒙蒙亮,我便精神抖擻地醒了。
伸個懶腰,通體舒泰。
春桃端水進來,眼珠子瞪得溜圓,在我和縮在床里側的陳淮序之間來回掃。
「小姐,您跟姑爺…」
「好得很啊。」
我掬水撲臉,清爽極了。
「就是餓。對了…」
我擦著臉,眼睛一亮:「昨晚那隻大功臣公雞呢?」
「啊?還關後院籠子裡…」
「去,跟廚房說…」
我笑眯眯:「新娘子念它勞苦功高,親自燉了,給姑爺補身子!」
飯廳里,陳伯父慢條斯理喝粥。
婆母抬眼瞅我,眼神複雜。
陳淮序坐在對面,白襯衫扣子繫到頂,面無表情,眼下淡淡的青黑卻藏不住。
他面前一碗清粥,幾乎沒怎麼動。
桌子正中,赫然一大砂鍋熱氣騰騰的燉雞,湯色金黃,香氣霸道。
陳淮序目光掃過那鍋雞,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他大概猜到了雞的來歷。
「梨漾來了~快坐下趁熱吃吧。」
婆母開口,語氣溫和,帶著親近。
「這雞燉得真香,一看梨漾就花了不少心思。」
她說著,瞥向一旁的陳淮序。
陳淮序正拿起調羹,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自己碗里的白粥。
婆母見他不接話,臉上掛不住,又清清嗓,對我笑道。
「淮序他剛回來,時差還沒倒過來,胃口可能不太好,你多擔待些…」
我點頭,剛坐下,婆母又在桌下輕輕踢了踢我的腳踝,遞來一個妙不可言的眼色。
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我懂,我都懂。
出嫁前夜,我娘就拉著我耳提面命過:
「說話要「溫」,得似春風拂柳,別跟點炮仗似的!
「眼神要「柔」,務必含情脈脈,可不敢動不動瞪得跟銅鈴一般!
「遇事更要「忍」,心裡頭就是火燒了房子,臉上也得掛著三月暖陽!
「頂頂要緊的,是察言觀色!瞧准夫君和婆母眉梢眼角那點意思,順著毛捋,專挑好聽的說。甜言蜜語哄死人不償命!」
我聽得眼皮打架,卻在我娘憂心忡忡的目光下,硬是把那些「金玉良言」塞進了耳朵。
我舀起一勺雞湯,吹了吹,慢悠悠喝下。
鮮美醇厚的滋味在舌尖化開,我滿足地眯起眼。
深吸一口氣,我端起春桃又剛盛好的雞湯,起身裊裊婷婷走向陳淮序的位置。
貝齒輕咬下唇,抬起一雙努力漾起「盈盈秋波」的眸子,聲音掐得又軟又糯。
「喏,夫君~」
我將那碗香氣四溢的湯輕輕放在陳淮序的手邊,指尖因砂鍋熱度微微發紅。
「昨晚真是辛苦了。」
我眼波流轉,語氣滿是心疼:「快趁熱喝碗雞湯補補身子~」
天知道,昨晚我搶光被子害他凍了半宿。
「噗——咳咳咳!」
陳淮序剛端起碗湊到唇邊,聞言手猛地一抖。
雞湯不知怎的嗆進他的喉嚨,他狼狽地側過頭去,劇烈咳嗽,俊臉瞬間漲得通紅。
當然,那碗滾燙的雞湯也潑灑了大半。
不偏不倚,正澆在他的褲襠處,洇開一大片深色濕痕,還冒著絲絲熱氣。
陳淮序咳得天昏地暗,正努力想喘勻那口氣。
見狀,我連忙掏出手帕,想也不想就朝那片濕痕探去,想替他擦拭乾凈。
「夫君對不住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你…快停下!」
一聲驚怒交加、幾乎破音的厲吼。
陳淮序像被烙鐵燙到,猛地往後一彈,差點帶翻椅子。
而後抬起一雙被嗆得水光瀲灩卻盛滿驚怒的眸子,死死瞪著我。
「你真是…不知羞!」
我的手僵在半空,茫然地睜大了眼。
啊?主動關心幫忙…
也是我不夠體貼嗎?
4
陳淮序大概是生我氣了。
他總把自己關在書房,說從法蘭西回來有「要緊事」。
我心裡門清:果然不是為了我。
偌大的宅子,我倆像活在兩個世界。
他侍弄花草,我偷偷撥弄算盤;他高談闊論,我燉煮豬肘。
各得其所,倒也清凈。
唯獨婆母急得像熱鍋螞蟻,變著法攛掇我獻殷勤。
「兒啊,給淮序送碗蓮子羹!」
「天熱了,快送把團扇!」
「新得的徽墨,快快送去書房!」
陳淮序蹙眉,筆尖一頓,抬眼:「…怎麼又來了?」
鏡片後的眸子深不見底。
「還不是怕夫君累著?」
我眨眨眼,笑得無辜狡黠。
他眉頭擰緊:「有事,顧不上你。」
「沒關係。」
我目光飄向書架上層一本簇新的雜誌封面,踮起腳尖去夠。
「沈梨漾,你在做什麼?」
冰冷的聲音陡然在身後炸響。
我手一抖,書「啪」地掉地,正好翻開在「打倒孔家店」那頁。
回頭。
陳淮序逆光而立,白襯衫袖口挽至小臂,身影頎長,壓迫感十足。
心跳如鼓,反骨頓生。
我彎腰撿起雜誌,指尖戳著標題,迎上他的目光。
「嚇我一跳…
「正好請教夫君,這「打倒孔家店」什麼意思?孔聖人開黑店了?還是店小二得罪人了?」
陳淮序明顯怔住:「你…認得字?」
懷疑里,帶著一絲被打斷的微瀾。
「字嘛,七七八八。」
我下巴微揚,笑容更盛。
「所以這孔家雜貨鋪犯啥事兒了?賣假貨?還是缺斤短兩?」
「…不是…這是指舊禮教。」
陳淮序的語速加快。
「哦~懂了。」
我眼睛倏地亮起:「老古董破規矩?該砸!」
我逼近一小步:「當年裹腳婆子拿著布闖進門,我爹抄起掃帚就追,三條街!裹腳布都掉水溝了,婆子鞋跑丟一隻!」
我盯著他:「夫君,照你們這說法,我爹嗯…算不算…提前掀了裹腳鋪子的招牌?」
陳淮序徹底愣住,喉結滾動,半晌才擠出一句:「…當真追了三條街?」
「千真萬確!」我用力點頭。
他默默看著我,嘴角極其罕見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最後目光掃過桌面,落在他那支黑色鋼筆上。
好像在掩飾著什麼,他忽然拿起鋼筆,聲音低沉地問道:「沈梨漾,你會不會使用鋼筆?」
旋開筆帽,露出金色筆尖,不由分說塞進我手裡,筆尖正朝下。
我直搖頭,他便靠近:「…我教你,握這裡…」
修長手指虛點我握筆位置,呼吸幾乎拂過耳廓。
「像這樣運…」
低沉的聲音響起,冰涼的筆桿與他突如其來的靠近,使我心跳猛然加速,啪嗒一聲。
手指無措收緊,緊張地想調整姿勢,手腕卻下意識地、輕輕地向上一抖。
「噗!」
一股墨水噴了出來。
空氣死寂。
陳淮序僵在原地,眉心正中央,一點烏黑迅速洇開,像一顆滑稽的黑痣。
他閉了閉眼,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我屏住了呼吸。
幾秒後,他睜開眼,眸色沉沉。
他抬手,指尖抹過眉心。
「沈梨漾…」
「我…我真不會用這個!」
我慌忙辯解,舉著那支「兇器」鋼筆,像舉著個燙手山芋。
「它自己噴的!」
陳淮序定定看了我幾秒,轉身走到臉盆架旁。
擰了濕毛巾,慢條斯理地擦著眉心。
「沒關係…好一個「該砸」。」
他擦乾淨臉,將毛巾放回盆里。
走回來後,目光又重新落在我臉上。
「過幾天有商會,你隨我一同去。」
我愕然,小聲念叨:「商會?我去做什麼?還不如在家燉豬肘…」
陳淮序當然沒有理會我的豬肘。
他垂眼,整理著並無褶皺的袖口,似乎是在掩飾內心的慌亂。
「…免得以後在外頭,落了我的面子。」
5
我把陳淮序要帶我去商會的事告訴了婆母。
婆母一聽,眼睛冒光,一把攥住我的胳膊。
「我的兒,淮序他這是終於開竅了!快!隨娘走!」
那架勢,活像撿了金元寶。
轉眼我就被拽進了城裡頂貴的綢緞莊。
婆母大手一揮,指點江山。
「這匹織金雲錦,那匹重緞絲絨!都要了!快給我兒媳量體,做身最時新的旗袍!」
她特意轉向老裁縫,壓低聲音,帶著過來人的篤定:「…開衩,要高些。」
話落,又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襯出身段,方顯風韻。」
隨即拉著我,開始語重心長地傳授起了什麼「馭夫之道」。
「男人的體面,內里是本事,外頭靠賢內助,而你就是淮序的臉面。」
我摸著冰涼滑膩的緞子,渾身不自在,脫口而出。
「娘,這…穿著能追到狗嗎?」
攆黃皮子穿這身,怕是得摔慘。
婆母「哎」了一聲,嗔怪地拍拍我的手。
「梨漾啊,這叫什麼傻話!商會是體統之地,要緊的是眼明心亮,嘴甜心細,懂得疼人~」
她掰著手指頭繼續教:「兒啊,記牢了,在外頭,你就是淮序的另一張臉!
「所以眼睛得粘淮序身上,心裡裝滿他!
「他一開口,你就滿眼放光,跟瞅見活菩薩似的!
「有人誇他,你立馬跟上,誇他學問頂天!本事拔尖!人品賽金!
「他若渴了,你第一個遞茶,水溫不燙嘴!
「他若乏了,軟墊立馬墊上去!
婆母總結陳詞,鏗鏘有力。
「總而言之,要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讓旁人見了,無不艷羨稱讚陳少爺好福氣,竟得你如此解語花,這才是真真地給他長了臉。」
我聽著,腦子裡倏地閃回回門那天。
那天,我娘也拉著我躲進裡屋,門一關就壓低聲音問問題。
「女兒,他…待你可好?」
「好呀!」
我啃著剛出鍋的桂花糕,腮幫子鼓鼓的。
「頓頓有肉,床也軟和。比咱家炕強!」
娘鬆了口氣,又湊近些,眼神閃爍。
「那你們夜裡…有沒有同過房?」
「同房?」
我咽下糕點,覺得娘問得奇怪。
「當然同房啊!那麼大個屋子,就我倆睡~」
娘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就睡在一起?!」
「是啊~」
我理所當然,又捻了塊點心吃。
「不過陳淮序太笨了。他每天大半夜才從書房摸回來,窸窸窣窣的,總把我吵醒。」
我皺起鼻子繼續抱怨:「更氣人的是,他倒頭就睡,裹得跟粽子似的,笨手笨腳!」
我越想越覺得他不行,嘟囔著下結論。
「娘,你說他是不是不行?連睡覺脫衣服都不會…」
「哎喲,我的傻閨女!…」
娘猛地一拍大腿,臉都漲紅了,看我的眼神活像看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她一把捂住我的嘴,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下。
然後飛快地從貼身小襖里摸出個紅布包,不由分說塞進我手裡。
「拿著,這是秘藥。當年娘就是…哎…下回他再笨手笨腳的話……你就悄悄放他茶水裡,記住一定得悄悄放啊!」
倏地回過神,我看著婆母殷切的臉。
突然覺得婆母跟娘說得都對,是得好好表現一下。
如此一來,陳淮序才會喜歡我,我也才能將沈家的大家閨秀的美譽發揚光大。
於是我重重點頭。
「娘,孩兒知道了~」
6
很快到了晚宴那晚。
我穿著新做的水紅軟緞旗袍,踩著細高跟,費力挪到陳淮序面前。
馬車旁,他看見我,飛快低下頭。
馬車上,他也只顧著望著窗外。
果然還是不喜歡我,我心口悶悶的。
到了會廳,我亦步亦趨地跟著陳淮序。
我瞪圓了眼,努力鎖定他的後背。
脖子快扭斷,腦子裡還在打架。
「旗袍別裂開…」
「鞋跟別戳洞…」
「陳淮序真好看…」
「陳淮序真厲害…」
…
陳淮序在與一位商會會長寒暄。
我擠出「活菩薩降世」的崇拜臉,在一旁站樁。
奇怪的是,會長話至中途,驟然卡殼,狐疑地打量了我好幾眼。
就連陳淮序也側首瞥了我一眼,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這時一位西裝筆挺、頭髮油光水滑的年輕老闆端著酒杯踱步而來,含笑拍了拍陳淮序的肩。
「淮序兄,這回拿下東洋那筆大單,真為咱們本地商界爭光添彩!佩服!佩服!」
我看準時機,深吸一口氣,上前半步,揚起最燦爛的笑臉,聲音清脆響亮,力求全場可聞。
「可不是!我家夫君本事拔尖!學問頂天!人品賽金!還…還生得特別俊朗!是頂頂好的活菩薩!」
「噗——」
「咳咳咳…」
不知怎的,周遭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低笑與嗆咳。
那年輕老闆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端杯的手懸在半空。
他看看我,又看看陳淮序,眼神里寫滿了同情。
下一秒,陳淮序的臉「唰」地從耳根紅到脖子根。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人,聲音莫名壓著一股子的火:「你…隨我來!」
不容分說,他拉著我,近乎逃離一樣就往外走。
剛擠出人群沒幾步,先前那個會長就皮笑肉不笑地堵在我們前面,旁邊還站著一位妝容精緻的年輕女人。
「喲,陳經理。」
會長忽然陰陽怪氣起來。
「風頭出夠了就想走?你這小夫人…挺有意思啊?」
他綠豆眼上下掃視我,滿是譏誚。
「活菩薩?陳經理家教真是別開生面。」
陳淮序腳步一頓,將我往身後帶了帶。
周身氣壓驟降,眼神冷得像冰:「馬會長,慎言,這是我夫人。」
馬會長身邊的女人嬌笑著上前一步,手裡端了杯熱氣騰騰、幾乎滿溢的黑色的水。
「陳太太。」
她聲音甜得發膩,眼神卻感覺帶著刺。
「說了這麼多話,口渴了吧?喝杯咖啡潤潤嗓子?這可是好東西呢。」
說著,手腕一抬,那滾燙的杯子直直地就往我手裡塞。
這又是什麼?
眼看就要潑到我的旗袍上,慌亂中,手指下意識摸到了旗袍側面的小暗袋。
那裡面裝著幾顆我爹硬塞給我的枸杞干,說是給陳淮序「補氣血」。
我迎著女人遞杯的手,兩根手指飛快地從暗袋裡捻出幾顆紅艷艷的枸杞干。
「噗通、噗通!」
就在杯子幾乎要撞到我指尖時,幾顆枸杞被我精準丟進了杯子裡。
「多謝美意~」
下一瞬,我臉上綻開一個比她還甜的笑。
「不過這「咔菲」瞧著滾燙滾燙的~」
我用手指捏著幾顆紅艷艷的枸杞子又晃了晃。
「加點枸杞進去,等它溫溫的正好,還能順便養養生!」
說著,我熱絡地把手往前一送,枸杞子幾乎要碰到那女人的鼻尖。
「你要來兩顆嗎?年紀輕輕的,多保養保養總歸是好事呀!」
空氣一下子安靜了。
那名姓馬的會長和那女人的笑容僵在臉上,如同兩尊蠟像。
端咖啡的女人手停在半空,看著杯子裡上下飄著的幾顆紅果果,臉一陣紅一陣白。
看熱鬧的人群里,已有按捺不住的「噗嗤」聲,零星響起。
就連我身側的陳淮序,喉間也忽地滾出一聲極短促的氣音。
快得像錯覺。
會長臉色鐵青,重重哼了一聲,拽著那女人拂袖而去。
陳淮序不再停留,攥著我的手腕一點沒松,步子反而更快了。
幾乎是拖著我,大步流星地走向宴會廳角落安靜的露台。
夜風帶著花園的涼氣吹過來。
手腕仍被他緊緊攥著,燙得人心慌意亂。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我這是…
又惹他不快了?
我小心抬眼望他。
他背對著我,只留給我一個緊繃的側影。
下頜線條繃緊,耳根那抹未褪盡的紅暈,在昏昧光線下非常醒目。
「那個…夫君。」
我小聲試探著開口:「我…我剛才表現得還行嗎?是不是特別給你長臉?」
陳淮序的身子一僵。
他緩緩轉過頭,眼眸在夜色里亮得驚人,像燃著兩簇幽暗的火苗,直勾勾地盯著我。
「長臉?」
他聲音低沉。
「你為什麼想給我長臉?」
「啊?不是你說的嗎?…而且我不想見他們這般欺負你。」
我被他問得發懵,眨了眨眼。
陳淮序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半晌,他猛地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發出一聲嘆息。
「嗯…是我說的…
「你…」
他放下手,目光再次回到我的臉上,那眼神複雜得能擰出水。
「你真是…」
話未說完,只是靜靜看著我。
露台光線昏沉,他的樣子被夜色柔化了幾分。
風撩起他額前幾縷碎發,拂過微紅的耳廓。
氣氛莫名變得有些微妙。
手腕被他攥著的地方,熱度節節攀升,我的心跳也失了方寸。
「那個…夫君,我渴了。」
我想起了婆母「遞茶」的叮囑。
眼神下意識地四下搜尋,口中念念有詞。
「娘說…你一渴我就得第一個遞茶,水溫得不燙不涼…」
目光掃過露台邊小几上空空如也的杯碟,有些沮喪。
「咦?沒茶?」
我正愁著,一抬眼,又直直撞進陳淮序的視線里。
被他看著,臉上剛褪去的熱度又「噌」地湧上來。
我不自在地別開臉,小聲咕噥:「夫君看我做什麼,我臉上又沒茶…」
耳邊飄來一聲極輕、輕得幾乎被風吹散的輕笑。
「沈梨漾。」
陳淮序帶著笑著開口。
「嗯?」
我下意識應聲,心尖像被羽毛輕輕搔過。
他鬆開我的手腕,不再看我,轉而將目光投向露台外沉沉的夜色。
「以後…」
他的聲音混在風裡。
「在外頭,做你自己就好。」
做我自己?
我怔住了,眨巴著眼睛。
「那…眼睛不用粘你身上了?」
我試探著問。
「可以不用。」
「心裡也不用裝滿你了?」
「…不…隨你。」
「那…你一開口,我不用放光了?」
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可以不用。」
「那別人誇你,我也不用跟著誇了?」
「…不用!」
「那遞茶…」
「沈梨漾!」
他猛地轉過頭打斷我連珠炮似的追問。
「我的意思是說…你怎麼自在怎麼來,在我這裡,你不必學那些虛禮。」
說完,他飛快地轉回身,那藏在陰影里的耳朵,紅得藏都藏不住。
夜風溫柔地拂過露台。
我站在原地,細細咀嚼著他方才那番「不用不用」的宣言。
腦子裡婆母那套「解語花指南」被攪得七零八落。
心中漾開一種輕飄飄的、如同踩在雲端的感覺。
我摸了摸下巴,望著陳淮序挺拔又帶著點彆扭的背影。
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一點點向上彎了起來。
7
馬車轆轆,碾過街巷。
陳淮序坐在最外側,低聲向馬夫叮囑著。
我縮在馬車最裡面,指尖無意識地絞著旗袍的軟緞滾邊。
目光卻不受控制地,一下、又一下,偷偷瞟向閉目養神的陳淮序。
馬車內空間很小,也很安靜。
我咽了咽口水,腦子裡婆母那些「解語花」的條條框框早已碎得乾淨,只剩下「做自己」三個字在蹦躂。
心一橫,覺得這事兒必須得問清楚。
「夫君?」
我試探著喚了一句。
陳淮序並未睜眼,只是幾不可察地「嗯?」了聲。
話到嘴邊,又打了個轉。
我深吸一口氣,身體前傾,湊近他,問出了那句盤旋在心頭許久的話。
「夫君…你是不是…不太行呀?」
原本是想好好安撫他。
即使他對生活常識一無所知也沒關係,我可以日後一點點教他。
可是陳淮序原本閉著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他薄唇緊抿,胸膛微微起伏。
許久,一聲極低沙啞的冷笑從他喉嚨里溢出來。
「沈梨漾…」
他握住我的手腕,俯身靠近。
接下來的每個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子,砸在狹小的馬車裡。
「我、行、不、行…」
滾燙的目光開始沉沉地烙在我的唇上、頸間,甚至更往下…
「你很快就會…」
陳淮序停頓,氣息灼熱。
「親、身、體、會。」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也鬆開了我的手,身體也撤回了原位。
我愣在原地。
他這是什麼意思?
馬車內,留給我的越發清晰的心跳聲,和車窗外的馬蹄聲。
8
轟隆隆——
一道閃電突然劃破夜空,隨即響起震耳欲聾的炸雷聲。
幾乎同時,拉車的馬匹發出驚恐的嘶鳴,馬車猛地劇烈顛簸起來。
「小心!」
陳淮序反應很快,低聲喝道,長臂一伸,將我整個人緊緊按入他的懷中。
我的臉重重地撞在他的胸口上。
頭有點痛。
劇烈顛簸中,我聽到外面車夫驚恐的呼喊聲。
「少爺!少奶奶!不好了!前面的橋被大雨衝垮了半邊!馬驚了!」
車夫的聲音帶著哭腔。
緊接著,是幾聲尖銳刺耳的破空聲。
「快趴下!」
陳淮序厲聲喝道,抱著我的手臂驟然收緊,身體猛地向下一壓,將我嚴嚴實實地護在身下。
「噗!噗!噗!」
幾聲沉悶的聲響,狠狠扎進馬車厚實的木壁。
是子彈!
我害怕地抓緊陳淮序胸前的衣襟,身子在他身下不由自主地顫抖。
「陳淮序!陳淮序!」
我下意識呼喊他的名字。
「別怕!我在!」
一句低沉急促的聲音。
陳淮序緊了緊抱著我的手。
沉穩有力的心跳,一下接著一下,透過緊貼的衣物,撞擊著我的耳朵。
好在馬車有驚無險地停在斷橋前。
那些暗處的冷槍因巡警的及時趕到也終於停歇。
只是陳淮序的手臂在保護我的時候,被子彈撕開了一血口。
這一夜很漫長,我們蜷縮在狹小的馬車廂里,捱到了天明才敢回去。
回到陳家,陳淮序強撐著精神處理完了所有善後事宜,又安撫了驚魂未定的婆母和陳伯父。
但在第二天清晨,他毫無徵兆地發起了高燒。
臉上燒的通紅,眉心緊蹙,連呼吸都帶著灼人的熱氣。
婆母急得團團轉。
府里的西醫來看過,開了些西藥,卻不頂用。
看著陳淮序的樣子,我心裡也難受地揪起來。
「娘,我出去一趟!」
顧不上解釋,我抓起一把油紙傘就往外沖。
憑著兒時的記憶和四處打探,竟讓我真找到了採藥為生的跛腳老郎中。
小時候我總貪玩摔傷,高燒不退,便是他給的草藥救的急。
老郎中佝僂著背,聽我語無倫次講完了病情,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沒多問什麼。
他顫巍轉身,將幾樣形態各異的草根樹皮用油紙包好遞給我。
「三碗水煎成一碗,趁熱服下,發一身透汗,病根就拔了。」
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像定心丸。
我如獲至寶,連聲道謝。
將身上僅有的幾塊銀元一股腦全塞進他手裡,又匆匆往回趕。
廚房裡,我守著炭爐,笨拙地扇著火。
藥罐里咕嚕作響,有些嗆人。
婆母幾次想進來幫忙,都被我固執地攔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