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斐性子古怪無常,好色輕薄,你可以假裝被我迷戀而厭棄婉娘。旁人會以為婉娘因嫉生恨,誣陷我害過你。」
「我該如何做?」
「在這兒過夜。」
他眼神躲閃,有些慌張無措。
看樣子他之前應該是個青澀少年。
「你別多想,只是做做樣子。」
「我知道。」他急忙說,「雲綺小姐和我雲泥之別,雲生怎敢有非分之想。」
他緊張的樣子,像生怕輕薄了我一樣。
我嘆息:
「你不必如此,我也只是個身不由己的卑鄙之人。」
他蹲下來,小心翼翼地說:
「不是的,雲綺小姐是雲生見過最好心的人。」
我愣了一下:
「你是說我在善堂施粥行醫?」
那些不過是我為改命的偽善之舉罷了。
他搖搖頭:
「不是。」
「那是何時?我不曾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好事?」
他笑了:
「小姐是忘了自己有多好,雲生會幫您記起來的。」
從那之後,雲生就宿在我房裡,不過我睡床上,他睡地上。
我每晚都會做噩夢,有時夢到娘親,有時夢到烏勒淮,有時夢到蘇落落,我像被淹沒在水裡,想要往上游,卻一動都不能動。
最後,我會聽到一個聲音。
好熟悉,可我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
「雲綺小姐,雲綺小姐…」
我在呼喚中醒來,如同一個溺水的人終於冒出水面。
我驚魂未定,抓住了他的手。
「沒事了,雲綺小姐,沒事了。」
他安慰著我,一臉擔憂。
「雲綺小姐,不怕,我在,沒人能傷害你。」
我握著他的手,月光落在他的臉龐,他的眼神如水般清澈,這個眼神,我為何覺得熟悉?
他遞給我一杯茶:
「小姐,喝水吧。」
這句話,我好像,也在哪兒聽過…
烏勒淮離京那日,雲生作為太子去送他。
我站在城牆的角落裡,看著他。
烏勒淮知道我在這兒,自始至終,卻未看我一眼。
在他身上,有什麼發生了變化。
他整個人像沒有一絲溫度,他看著所有人,眼裡只有漠然和冷酷。
仿佛在俯視一群腳下的螻蟻。
他僅僅向雲生頷首便挽馬離開,從前他對趙斐那個酒囊飯袋時,還能維持表面的禮節。如今卻無禮至此,分明是連表面的客套也不屑了。
他想做什麼?
「淮哥哥,等等我!」
蘇落落忽然出現,烏勒淮回頭。
「淮哥哥,我要跟你一起走。」
四周議論紛紛,周朝民風保守,女子公然要跟外男走,簡直有辱名節。
「你要跟我走?」
蘇落落用力點頭。
我攥緊了手帕。
不知是不是錯覺,烏勒淮好像向我這邊瞥了一眼。
他嘴角浮現一絲邪氣的笑:
「你想好了?」
我一陣心痛。
這是草原上,他問我的話。
「嗯!落落要永遠跟著淮哥哥!」
她站在他馬下,仰望著他,一臉天真。
「哦!還有落落的小兔子!」
她從籃子裡抱出一隻兔子,舉給烏勒淮看。
烏勒淮仿佛愣了一下,是了,喜歡兔子的是蘇落落,不是蘇雲綺。
漸漸地,命書會讓烏勒淮明白,他當年愛上的,其實是他沒見過的一個姑娘,不是我。
蘇落落向烏勒淮伸手,讓他拉她上馬。
烏勒淮回過神來,皺了皺眉,沉聲說:
「赤馬烈得很,不讓他人碰。」
那匹馬確實如此,從不肯讓別人碰,曾經我給它喂草,差點被它踩死,幸好烏勒淮及時趕到。
可蘇落落笑了,走向馬,伸手摸了摸它的頭。
馬竟然溫順地任由她摸著。
為何會如此?!
難道……
我拿出命書,上面浮現了一行字。
「赤馬溫順地任由蘇落落撫摸著。」
烏勒淮有些訝異地看著她,她又向他伸手。
烏勒淮似乎看了我一眼,玩味地笑了,將她拉入懷裡。
命書上又出現:
「烏勒淮將蘇落落拉上馬。」
接下來,蘇落落做的每一個動作,命書都跟著呈現。
怎麼會這樣…
命書之前一直是預測未來,我當初在草原所做之事,也只是跟從命書指引。
可蘇落落,她先做了一件事,命書是隨後呈現。
「雲綺小姐,你怎麼了?」
雲生低下頭,輕輕問我。
我看向他,心裡有個念頭突然浮現。
難道說,蘇落落身體里的這個靈魂,才是…
執筆人?
所以她想可以讓赤馬聽話,所以她知道趙斐對我的虐待?
我心亂如麻,看見在烏勒淮馬背上的蘇落落,感到恐慌又無力。
雖然我已接受烏勒淮會愛上蘇落落,但看到他們共騎一匹馬,那匹連我都不曾騎過的赤馬,無法抑制的嫉妒和心痛幾乎讓我失態。
我害怕被烏勒淮發現我眼裡的淚,可眼前越來越模糊,我死死咬著下唇,讓眼淚不要掉下來。
忽然,眼前的日光暗了下來。
我抬眼,發現雲生擋在了我的面前,擋住了烏勒淮投過來的視線。
「想哭就哭吧,雲綺小姐,我不會讓別人發現的。」
雲生微笑著柔聲道。
我靠入了他的胸膛,擦乾了自己的眼淚。
這時,烏勒淮喊了聲:
「出發!」
他的語氣很不好,仿佛發泄著怒氣。
「雲綺小姐,有人跟我說過,心裡苦的時候,吃糖會好一點。」
他伸出手,掌心裡有一顆桂花糖。
這糖,我在娘親投湖前愛吃的。
甜絲絲的,久違的味道,可無法減輕心裡的苦澀。
望著烏勒淮越來越遠的背影,我問:
「雲生,你說,什麼是愛呢?這世上,有與天意相悖也不渝的愛嗎?」
雲生微笑,垂著眼眸:
「雲綺小姐,我不知道。」
我們走回去時,經過一座石橋,雲生停了下來。
「怎麼了?」
我問雲生。
「小姐,雲生聽過一個故事,您想聽嗎?」
我點頭,望著他。
「佛陀弟子阿難愛上一女子,佛祖問他,有多喜歡那女子。阿難說…」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但求此少女從橋上走過。」
未待他說完,我便接上了話。
他眨了一下眼睛,有點訝異我會知道。
當初從北狄逃回來時,我過此處石橋時,曾遇見一個老和尚。
他很老了,鬚髮皆白,佝僂著問我,有沒有見過一個叫覺空的小和尚。
我搖頭。
他眯著眼望了我一會兒,然後笑了,轉身離開,高聲念道: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
後來人們告訴我,那個老和尚住在後山破廟裡。
那廟裡原來還有個小和尚,三年前一個清晨,有人在通向北狄的驛站,看見了覺空。
他們問小和尚何處去,他頷首道,往去處去。
人們看著小和尚孤身走進邊陲漫天的黃沙里。
「雲綺小姐,世上最善變的莫過於人心,可你若問我,什麼是愛…」
他聲音被微風徐徐吹散。
「阿難化身石橋,千年後少女走過時,他不奢求她的停駐。
「相遇於茫茫浮世,見君安好,便足夠了,我想,這是我理解的愛。」
我不明白,不想占有、不需回報的愛,怎麼會是愛呢?
「若心悅一人,便自去愛吧,何必管造化弄人,人心善變呢?」
7
胸膛里心跳得越來越快,我攥緊了手帕。
「雲綺小姐,您想試一次嗎?」
「什麼?」
他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拉著我大步飛奔而去。
侍從們大驚,呼喊著:
「太子!」
我回頭,那些侍從笨拙地被甩在了後面。
夏日的風吹起我們的衣袂,楊花紛紛落下。
我眨了下眼,他在陽光回頭看我,笑了一下。
多年來沉重壓抑的心,忽而輕盈起來,像振翅欲飛的鳥兒。
一瞬間,我竟然也笑了。
他帶我來到城門處,吹了個口哨,一匹馬飛奔而來。
他牽著馬,低頭看我:
「雲綺小姐,去找他吧。
「去告訴他你的心裡話。」
「可是我怕…」
「不用怕。雲生會在身後等您,如果您受傷了,我會治好您。如果您掉下來,我會接住您。」
我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上馬,跑出兩步,回頭看他。
他微笑著,向我輕輕招手,示意我趕緊去。
我笑了,快馬加鞭。
風呼嘯而來,縱使此刻依然前途未卜,我心中卻洶湧澎拜。
我從未有如此強烈的衝動,我要把命書拋下,我要告訴烏勒淮一切,我要跟他離開,我要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我不斷加速,希望再快一點,快一點,我要馬上見到他。
很快,地平線上出現了烏勒淮的隊伍。
我欣喜不已,要呼喊著他的名字。
可我一張口,還沒來得及呼喊,一口鮮血就涌了出來。
馬突然悽厲地長鳴一聲,揚起前蹄,把我摔了下來。
我躺在地上,渾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去了,一動不能動。
大片烏雲移來,遮住了日光,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分界線,一半烏雲密布,另一半陽光璀璨。
我看著烏勒淮的隊伍如海市蜃樓一樣消失於日光里。
明白那道分界線,便是…
命運。
是那隻無形的執筆之手,不允許我逃離我的命數,將我如螻蟻般玩弄。
失去意識之前,我朦朦朧朧見一人向我奔來。
是雲生。
這次的反抗讓我元氣大傷,躺了整整一個春夏。
雲生晝夜不分地照料著我。
從未有人如此照顧我,我忍不住再次問起他的前世。
我們定有有什麼前世之因。
可他只是在我喝完藥之後,遞給我一顆桂花糖。
他說他是個不重要的人,不用在意。
有時候我覺得,雲生仿佛不屬於這個世間,權勢財富名聲,他什麼都不在意。
當我快好起來時,風雲突變。
烏勒淮大軍壓境。
「三月後,烏勒淮攻占周朝都城。」
命書上顯示。
可是,之前命書上說,烏勒淮征戰十年,消滅數個鄰國,最後才攻陷了周朝。
為何周朝變成了他第一個出兵的國家?
周朝早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在北狄強悍軍隊之下節節敗退。
很快,烏勒淮的大軍勢如破竹,兵臨城下。
恐慌瀰漫到皇城的每一個角落。
隨後一個更可怕的消息傳來。
烏勒淮下令懸賞周朝太子的項上人頭,許以黃金萬兩。
這和命書之前所寫也不同。
按說烏勒淮會讓趙斐成為他的傀儡皇帝長達十年,為何如今他迫不及待要雲生的命?
我感覺到,他變了。
他父汗暴虐嗜戰,當初人們常說小可汗仁慈,是未來的明君。
命書也記載他統一四海時,多以懷柔之ṭŭ̀ₜ舉,讓他國歸化北狄。
可如今的他,行兵布陣滿是暴戾之氣,以殺伐鎮壓異端,打得敵方無喘息之力。
他的鐵騎踏平了每一寸土地,他的刀下不放過一個生靈。
我不能讓雲生死。
我也不能淪為烏勒淮的奴隸。
「雲生,你願意跟我一起逃走嗎?」
雲生臉上有淡淡的笑意和憂傷:
「雲綺小姐在哪兒,雲生就在哪兒。」
烏勒淮的大軍攻陷城門之際,我們逃進了後山。
我準備藏在深山老林里,在老和尚的廟裡待一段時間,再喬裝混出城。
月黑風高,樹影幢幢似鬼影,我拉著他拚命跑著。
森林裡安靜得詭異,只聽到我奔跑時的呼吸聲。
荊棘劃破了我的皮膚,我也不敢停下來。
我不能落在烏勒淮的手裡,命書不會讓我開口告訴他真相,留給我的只有無盡的羞辱和折磨。
突然,我腳崴了一下。
雲生扶住了我,問我有沒有事。
我搖頭,卻又呆住了。
我看見遠處有一雙血紅的眼睛,在盯著我們,還聽到了猛獸的低吼。
下一刻,雲生推開我,一匹狼撲向他。
我癱倒在地。
這裡怎麼可能會有草原狼?
是烏勒淮。
他,就在附近。
我發著抖,看著狼在撕咬著雲生,血腥味撲鼻而來。
我一陣心慌,抽出了匕首,撲過去,狠狠地扎向狼的肚子。
它瞬間轉向我,在即將咬住我咽喉時,雲生勒住了它的脖子。
他滿臉血,竭盡全力困住它,艱難說著:
「快走!」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來繼續跑著。
嗖地一聲,一隻箭飛來,射中我前方樹,深入幾寸。
就著月光,我看清上面象徵北狄皇族的鷹隼圖騰,幾乎癱軟在地。
我又換了個方向逃跑,沒多久,另一隻箭又射在我前方的路。
我不斷換著方向,可沒逃多遠,箭都會出現。
仿佛在告訴我已經無路可走,我是一隻被困在陷阱的困獸。
我慌不擇路,拚命跑著,這次終於沒有箭攔住我。
我仿佛看到了希望,更加不敢停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腳幾乎沒有了知覺。
四周的蟬鳴讓我安心,我應該是擺脫了烏勒淮。
突然,腳底一滑,我從坡上滾落。
我狠狠地摔落,匍匐在地。
我咬著牙,劇痛襲來,不敢發出痛呼。
我掙扎著,本想慢慢爬起來。
可下一刻,我看見眼前,有一雙馬靴。
我渾身一震,慢慢將視線上移。
隨後,我的心越來越下沉,最終看清了那人的臉。
烏勒淮。
他面無表情,眼底一片漠然,臉上還濺上了不知是誰的血。
他抽出了箭,搭弓瞄準了我。
我想起了我的結局:
「被烏勒淮一箭穿心。」
我閉上了眼。
可劇痛並未出現,那隻箭擦著我划過。
我聽見了一聲嚎叫,回頭看見那隻狼倒在了地上。
它掙扎著齜牙咧嘴,還想向我爬來,似乎要報剛剛的一刀之仇。
我剛與死亡擦身,癱坐在地,瑟瑟發抖。
烏勒淮蹲下來,逼視著我,我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眼眸漆黑,不見草原時的光,只有瘋狂的恨和凜冽的寒意。
他笑了。
「好久不見,蘇雲綺。」
他變得很陌生,我往後挪動著。
他向下一瞥,覺察到我的退縮,臉冷了下來。
他抓住我的手腕,如同鐵鉗一半,力氣大得幾乎要擰斷我的手。
我越來越用力地掙扎,他卻似乎越來越興奮。
我被他拎了起來,扛在肩上,扔上了馬。
就算我呼痛,他手下一點兒也都沒留情。
他從來不會這樣對我的。
我被扔進了一個牢籠似的房子。
我倒坐在地上,我的裙子滿是血污,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汗。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一點點往後挪動,很快被逼至角落。
他蹲下來,我幾乎被掩蓋在他的陰影之下。
他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與他對視。
「太子妃,為了見你,你知道我殺了多少人麼?」
我看見他左肩有一道傷口,正在滲著血,可他仿佛感覺不到痛,滿臉都是復仇的快意和狠戾。
「你,你受傷了,要包紮…」
他神情微滯,又皺眉,仿佛在極力忍耐。
他甩開我,站起來,背對著我:
「夠了!虛情假意,我不會再被你騙了。」
我艱難地扶牆站起來:
「我不是…」
他嗤笑一聲,轉過來,一臉嘲諷:
「那是什麼?你是可憐我這個奴隸之子?」
「不是可憐,是在意。」
「你在意我?」他向我走近,我往後躲,「所以當日一箭射中我胸口?」
我受傷的腳又扭到,身子一歪,腰間卻多了一隻手,將我扶住。
我感受到腰間,他手掌的溫度,燙得嚇人。
他收緊了手,將我推向他,近得幾乎肌膚相親。
他的目光下移,打量著我,我察覺到危險的氣息。
「若太子妃真在意我,與其用說的,不如…用做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打橫抱起,扔到了床榻上。
我想跑開,剛一坐起來,就被他推倒回去。
「我是周朝太子妃,你不能這樣對我!」
我喊著。
他臉上一片肅殺,欺身過來,一隻腿壓住我亂踢的腿,一隻手抓住我雙手。
強大的力量差距讓我動彈不得,他輕而易舉撫上我的臉,然後上移,抽出我頭上的發簪,象徵太子妃身份的如意簪。
我頭髮散落,他終於放開我,站起來,扔掉發簪。
「現在不是了…」
可下一刻,我稍微放下的心又提起來。
他開始脫起了上衣,一件一件衣服脫落。
我的視線如同被燙到了一樣,不敢直視他。
他捏住我下巴,逼我看向他。
我才看見,他胸膛上的累累傷痕,新的舊的,結疤的流血的,觸目驚心。
尤其是他心口上那個傷疤,我知道,是我留下的。
他放開我,扔給我一個藥瓶。
「給我上藥。」
他坐在我面前,背對我。
我只能給他上藥,輕輕地擦拭著他血肉模糊的傷口。
那一刻,我忽然有種錯覺,仿佛眼前是一隻傷痕累累的來找我復仇的狼,可它終究做不到用尖牙利爪斷我性命。
「哭什麼?」
他忽然說。
我才發現我自己流了眼淚,滴落在他身上。
「我…我只是難過。」
「為誰難過?」
「為我自己…也為你。」
「蘇雲綺,你到底要玩我多少次?」
他轉過來,看著我:
「在草原上說會永遠陪著我的你,把箭射入我胸口的你,到底什麼才是真的?」
「阿淮,我是真地想陪你的,我,我…」
「我相信過你,我給過你機會,可是你呢?你說你不嫁奴隸之子。我將真心一次次捧給你,你為何將它撕碎踐踏?我又怎知,你現在是不是對我虛與委蛇?」
我正要否認,他站了起來,披上外衣,恢復一臉冷酷。
「向我證明,我就信你。」
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拽了起來。
他把我帶到地牢里,在那兒,我見到了奄奄一息的雲生。
他被綁在刑架上,渾身幾乎被自己的血浸透了。
好幾處傷口,都看得見森森白骨,他得多疼啊。
他聽到動靜,微微抬頭,看見了我。
他艱難地扯出一個微笑,仿佛一隻脆弱易碎的白玉,被砸爛摔碎了。
我不敢碰他,也不敢走近。
「心疼了?」
烏勒淮語氣不太好。
「為何要這樣?他對你沒有威脅,他誰也傷害不了。」
雲生連螞蟻都不忍踩死,是我見過最乾淨最溫柔的靈魂,只是被我牽扯進來的。
他的人生,本應該坐看雲捲雲舒,一片靜好,不應該滿是血污殺戮。
烏勒淮笑凝固了。
「你真地在意他?」
他抽出一隻箭,慢慢說著:
「自我決定攻城,他就不可能活下去。可我為何沒殺掉他呢?」
他把弓箭遞給我:
「殺了他,證明你的真心。」
我大駭,驚愕地看著他。
監牢深處傳來陣陣慘叫,四周烈焰熊熊燃燒,他逼視著我,就像地獄修羅,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後退:
「不,不可以…」
他暴怒,狠狠地把我扯了回來:
「你做不到?!」
「他是無辜的。」
「無辜?」
他笑了,滿是苦澀。
「你當日毫不猶豫向我下殺手,如今卻不忍傷害他?」
他蠻橫地把我扯進懷裡,將我轉向雲生,抓著我的手迫使我搭上弓箭,瞄準了雲生。
「動手!」
我顫抖著,死死咬著唇,不肯放箭。
「不肯殺他?我幫你。」
烏勒淮抽出佩劍,快步走向雲生,我來不及阻止,他的劍便狠狠砍中了雲生的左腿。
我驚叫一聲,撇過臉去。
鮮血迸濺,雲生痛得抬頭,臉色慘白,卻還是咬著牙不肯發出痛呼。
「殺了他,他就解脫了。」
烏勒淮一臉漠然。
我滿臉是淚,小聲說著:
「雲生,對不起。」
我將瞄準了雲生,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微笑地看著我,眼角滑落一滴淚。
好像在說,沒關係的。
我的手抖得不行,遲遲沒有鬆開。
「阿淮,我做不到,放過他,求求你。」
烏勒淮笑了:
「你求我?」
他的笑容冷卻,把劍橫在雲生的脖子上:
「好啊,我來殺,你要救他,就用你手裡的箭,再殺我一次。」
「你瘋了?!」
他在逼我在他和雲生之間選擇一個。
8
我不明白,他怎麼變成這樣?
在草原上,他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從不傷害無辜之人,即使是低賤的奴隸。
我還記得,他在清晨喂馬,和他的鷹隼、獵犬奔跑於草原之上,他明明曾經是一個心軟明朗的少年。
是我把他,變成了一個怪物。
我要告訴他一切,關於命書的一切。
我什麼都管不了了。
「阿淮,我當初並非想殺你…」
劇痛襲來,我吐出一大口鮮血。
果然,命書不允許我說出真相。
烏勒淮扔下劍,向我奔來,接住我癱倒的身體。
我倒在他懷裡,大口大口吐著血,沾濕了他的胸膛。
「我…能…預…見…」
每說出一個字,疼痛就會翻倍,我視線一片模糊,已經發出不了聲音。
我只能聽到他的聲音,滿是驚恐: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太醫!叫太醫!」
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袖:
「不…要…殺…」
我用及其微弱的聲音懇求著他,他渾身僵硬,終於開口:
「好,我不殺他。」
我呼了口氣,失去了意識。
等我醒來時,我聽到了一個女聲,是從小侍奉烏勒淮的侍女格瑪。
「小可汗,您不眠不休守了她三天三夜,太醫說她已經沒大礙了,您歇息去吧。」
她聽起來很擔憂。
「我沒事,格瑪,你去看看藥煎好了嗎?」
我閉著眼,裝作沉睡,不知如何面對他。
「別裝了。」
可他還是識破了。
「醒了就起來吃藥。」
我坐起來,想端過碗,他卻用湯匙喂給了我。
「如果你想保住他的命,就好起來。」
「阿淮,對不起。」
他手微頓,眼裡似有霧氣,露出苦澀的笑意。
「為什麼對不起我?
「因為你心裡有了他?」
我正想否認,他便說:
「我把他貶為奴隸,今生今世,你不會再見到他。」
「姐姐!」
蘇落落的聲音突然出現。
她跑了進來,撲到我的床邊。
「姐姐你沒事吧?」
她雙眼含淚,裝得倒是姐妹情深。
她接過烏勒淮手裡的藥:
「小可汗,讓我來給姐姐喂藥吧。」
我讓烏勒淮先離開,有些事,我早該跟蘇落落說了。
「他走了,你可以不用裝了。」
我冷冷說道。
「你不是蘇落落,你到底,是誰?」
她笑著,如一隻吐信的毒蛇:
「你不是猜到了嗎?」
我的手顫抖著,娘親的慘死,我受過的折磨,都拜眼前人所賜。
「你是,執筆人。」
她大笑著。
「蘇雲綺,多謝你當年在北狄替我經受那些,又是被打又是擋箭的,嘖嘖,那些苦我可受不得。」
「所以你讓我模仿你的言行舉止,多年後,你來到烏勒淮身邊,便可坐享其成。」
「對啊。」她托著臉,一臉天真,「你當初為他做得再多,他愛的卻不是真實的你,而是我。」
我笑了:
「有趣。那你跟著烏勒淮離開這麼久,他有把對我的感情轉到你身上嗎?」
她笑容凝固。
「好像沒有吧。」我冷笑著,「你心裡應該不好受吧?明明我模仿的你,你卻好像淪為贗品。」
從烏勒淮對我的態度,我感覺得到,他的感情,並沒有身邊多了個蘇落落,而動搖。
他們離開的這幾個月,我從命書上看到,蘇落落對烏勒淮使出了渾身解數,跟我當初在北狄的投懷送抱有過之而不及,烏勒淮卻從未回應。
蘇落落得以留在他身邊,是因為她討好了可汗,收了她為義女。
這便是執筆人的光環,想要什麼便有什麼。
除了真心。
「那又如何?」她一臉不屑鄙夷,「你不過是我筆下人,就算我讓你死,你就得死。」
「你不會的,我要是能死,你早就除掉我了。」
我知道,不知為何,她必須要讓我完成被烏勒淮「一箭穿心」的結局。
「你倒算聰明。」
我壓低聲音:
「我還知道,你知道我對你起了殺心,畢竟殺死執筆人的誘惑太大了。」
她勾了勾唇:
「是啊,你想殺我,怎麼殺呢?是用毒藥、匕首還是掐死我呢?」
我靠近她:
「好啊,我們來賭一把,看看我能不能殺死你。」
我拿出綢緞,纏上她的脖子,用力收緊,她沒有掙扎,笑著看著我。
直到她臉色漸漸變紅,她開始呼救。
我聽到腳步聲,知道是烏勒淮來了。
這就是她的目的,讓烏勒淮看見我要殺她。
而我也要賭一把,看烏勒淮會如何反應。
「淮哥哥…救…救…我…」
蘇落落開始微弱掙扎著,向站在不遠處的烏勒淮求救。
我和他對視,卻沒停下手裡動作。
我就這樣光天化日之下,謀殺著自己的庶妹。
我不再偽裝成蘇落落,我將自己狠毒的一面,展露在烏勒淮面前。
我要讓他看清楚,真正的蘇雲綺,是如何心如蛇蠍。
烏勒淮就站在那兒,沒有過來,沒有說話,神情莫測。
隨著時間推移,蘇落落臉上露出了驚恐,她開始用力掙紮起來。
「夠了。」
他終於開口了,一口血上涌,蘇落落趁機推開了我。
其實我現在很虛弱,如果她想逃開,是很容易的,她只是在等烏勒淮救她。
她面露欣喜,奔向他,撲進他懷裡:
「淮哥哥,救我!我不過是說你待我很好,姐姐竟要殺了我。」
烏勒淮看也不看她,推開她,看著我。
我苦笑:
「是,我是要殺她,你是不是要替她報仇?」
他沉默良久:
「她如今是我父汗義女,你明目張胆勒死她,只會引火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