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為我昨日對裴容清說的那句「我們不要再吃苦了。」
跟著他,很苦嗎?
「是啊,很苦很苦。」
他問我,我便如實作答。
「一開始被你強迫時苦,後來被迫屈服時更苦。」
「因為未曾屈服時丟掉的只有身體。
屈服了,連心也差點丟了。」
我說完這些後,謝晏之就離開了。
直到今日,他又站在了我面前。
討好似的看著我,說要送我一件東西。
他顫抖著手在胸前掏著什麼,卻幾次都沒有拿出來。
「我不想要。」我制止了他。
我告訴他無論他要給我什麼,我都不想要了。
「謝晏之,我們之間,就到這裡吧。」
「你有你的妻子,我也找到了我的愛人,從此山高水長,我們不必再糾纏。」
他就這樣僵在了原地,那隻放在胸前的手直直垂下,到底也沒能將他想送我的東西拿出來。
我未再多說。
側身而過時,瞧見他竟是落了淚,哽咽著最後向我求一個答案:「你愛過我嗎?」
他問我:「哪怕半分,許桑桑,你愛過我嗎?」
「從未。」
我心誠懇,對他再無半分欺瞞。
「謝晏之,我從未愛過你。」
10
裴容清在江戎給我買了許多糖,裝滿了一整個荷包。
路上他還雕了一支木簪,親手為我簪在了頭上。
這些天他總是閒不下來,休整時帶我去溪邊叉魚,若要過夜便一瘸一拐地牽著我的手,帶我去周邊的城鎮再買些糖。
多到能夠我下半輩子吃的。
他也愛和我聊天,聊他做暗探的這些年南下過嶺南,北赴過遼東,見過一望無際的大海,賞過絢麗多彩的極光。
他還說他為我準備了一個禮物,他篤定我會喜歡,只不過要等到京城才能給我。
我很歡喜。
不止為我的禮物,更為站在我面前的、恢復了鮮活與明媚的裴容清……
我們就這樣走過了一日又一日。
出了江戎,入了大周,離京城越來越近。
直到只餘十日路程時,空中飄起了大雪。
路泥濘難走,距離驛館又太遠,我們一行人便借住在了附近的村子裡。
那日的小村莊有人成親,篝火燃得很旺,縱使是鵝毛大雪也無法淹滅。
村民們熱情地邀請我們去吃酒跳舞,裴容清則借了柳琴在一旁伴奏。
後來我跳得累了,回頭去找裴容清時發現他不知何時和謝晏之喝起了酒。
我沒有忘記謝晏之逼我吃下忘情蠱時說的那句話:「許桑桑,我一定會殺了他。」
我立馬擋在裴容清的身前,害怕到忘記了呼吸。
直到有村民過來打破緊張的氛圍:「姑娘,我們新娘子想為你簪花,可願意攜心上人一起?」
這是村裡的習俗,新娘和新郎會選擇一對有情人簪花,祝願他們早日結為連理。
「好啊。」我拉住裴容清的手,轉身跟著村民離開。
自然也沒來得及聽到身後謝晏之的那句:「許桑桑,不是所有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的。」
人群中歡聲笑語,這句話就這樣融化在了空氣中。
我沉浸在歡喜里,瞧著新人將那兩朵花為我和裴容清簪在耳邊,聽著所有人都在祝願我們早結連理。
那晚,我和他同榻而眠。
我做了一場美夢,夢到我和裴容清穿著喜服,在天地的見證下結為夫妻。
夢到他牽著我的手,說要帶我走遍三山四川,見山海遼闊,星河燦爛。
我歡喜地笑出了聲,睡意朦朧中,似乎感覺到他從背後抱住了我,喃喃道:「桑桑……」
「山河廣闊,繁華醉眼。」
我困得厲害,默默在心裡回他:「山河廣闊,所以裴容清,日後我們一起去看吧。」
我沒有聽清,他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11
距京城只剩七日路程時,使臣隊伍遭遇了暗襲。
是江戎國派來的死士。
在那之前,裴容清說他想吃糖了,叫我去外面馬車上給他拿。
「桑桑……」他看著我,似乎有許多話要說,最後也只是輕笑著道了一句:「我要橘子味的。」
我從來沒想過,那會他此生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馬車莫名停得很遠。
我回來時,驛館內起了大火。
裡面亂作一團,使團的侍衛護著裴容清往下撤退,可那些死士步步殺招,再次將他逼進了火海。
「裴容清!」
橘子糖散落一地。
我不顧一切地向火海衝去,卻被人從身後拽住。
是謝晏之。
我哭著求他去救裴容清,甚至威脅他裴容清是聖上要救的人,他作為使臣必須全力護他周全!
可他卻說:「許桑桑,聖上要我平安護回京中的,從來都不是裴容清。」
我不懂,也來不及去懂。
我用盡了力氣也掙不脫謝晏之的手,就像我掙不脫我的命運一樣。
它就如這場大火,將我所有的希望圍困住,再生生燒成灰燼。
漫天火光中,我看到裴容清被死士刺中胸膛,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可他卻只是笑著,片刻不移地望著我。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會有此般結局。
所以,不曾掙扎,不曾絕望。
那瞬間,天地萬物都化作了虛有。
被謝晏之打暈前,我終於記起那日夢中裴容清抱著我時,同我說得最後一句話。
「山河廣闊,繁華醉眼。」
他說:「桑桑……」
「不要再,懷念我。」
12
陽春三月,京城的迎春花開的正盛。
長安街上熙熙攘攘,和我離開時無甚差別。
江戎一行,去時二十日,歸來卻用了兩月之久。
我們沒帶回來任何人,連同使臣隊伍里的七十餘人,也都死在了路上。
最後回來的,只剩我和謝晏之。
我又被關進了那座院子,他進宮面聖前,摘走了我頭上裴容清為我做的木簪。
他告訴我,這才是皇帝要他拚死從江戎帶回京城的東西。
裴容清潛伏江戎六載,經營了兩個暗網。
其一已經隨著他身份暴露被江戎端掉。
其二,除了裴容清之外無人知曉。
「桑桑,你還不明白嗎?」
謝晏之半跪在我面前,他告訴我裴容清在利用我,他知道江戎人不會放過他,所以他將這個暗網的消息放在了我的身上。
「和他的大義相比,許桑桑,你只是他隨時可以利用的棋子。」
謝晏之像個瘋子一樣說了很多。
最後只得我一句:「那又如何?」
他從來將家國放在第一位,他為了他的暗網可以利用我欺騙我,可那又如何?
「謝晏之,他就是比你好,千倍萬倍。」
「可他已經死了!」他怒極,一腳踢翻了桌子,抓著我的手撕心裂肺地喊著:「死在你的面前,連屍骨都沒留下!」
而我又是一句:「那又如何?」
「他死了,我就不能愛他了嗎?」
「許桑桑!」謝晏之已經被我逼瘋了,他腥紅著雙眼將一把匕首塞進我的手中:「你忘不了他是嗎?」
「除了他,你無法再愛任何人是嗎?」
他拉著我,將匕首刺向自己的臉。
「將我變成他吧,許桑桑,將我變成他,愛我一次……」
鮮血湧出。
一道傷痕血淋淋地刻在了他的臉上,從眼角到耳後,和裴容清的一模一樣。
他流著淚,問我:「還不夠像對不對?」
匕首上移,對準他的眼睛……
只差半寸。
只差半寸,刀尖就會刺破他的眼睛。
一聲尖喝從外院傳來,打斷了他的動作。
「謝將軍,儘快隨咱家入宮,聖上還等著呢!」
謝晏之這才清醒了過來。
臨走前,他固執地告訴我。
「許桑桑,除非我死。」
「否則你這一生,都只能與我糾纏在一起。」
他早已打定了主意。
在回來的路上,就不止一次的告訴過我。
說他會和沈昭宜和離,說他這一生會只娶我一人。
他哭著一次次乞求,乞求我愛他哪怕半分。
委屈地就像他才是這世間最命苦之人。
可明明被他強迫的我,被他欺騙的沈昭宜,都比他苦上千百倍。
我沒有想到沈昭宜會來找我。
謝晏之派了很多人看住我,卻並沒有說不讓人進來。
她拿著長鞭,以謝晏之正妻的身份壓制,不費吹灰之力地見到了我。
我以為她手裡的鞭子是用來抽我的。
可她只是站在我面前,說了兩句抱歉。
第一句抱歉,是因為若不是她,我便不會被謝晏之囚困五年做一個替身。
她說:「桑桑姑娘,你只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第二句抱歉,不是對我說的。
她似乎落了淚,哽咽著問我:「我的阿弟,是什麼模樣?」
「他是不是,恨透了我?」
我沒有回她。
裴容清這人,愛人的能力遠超過恨。
他愛國,愛民,愛一個無人愛的我。
若他知曉自己的身世,怕是會笑著說上一句:「幸好被拋棄的是我不是阿姐,不然她怎麼受得住這般折磨。」
他太好了。
好到活該被千刀萬剮,死無全屍。
13
沈昭宜說她可以想辦法幫我離開。
但我沒等到她幫忙。
謝晏之還沒回來,宮裡就又來了一道口諭,宣我進宮面聖。
我去時,謝晏之就站在宮外。
他說他等我出來一起回家。
他臉上的傷已經包紮好,怕是傷口太深,所以還不停地往外滲血。
我忍不住,最後對他說了句:「沈昭宜是個好姑娘。」
「謝晏之,你配不上她。」
同樣的,我的裴容清也是這世間頂好的少年。
無論他再怎麼像他,也都不配與他相提並論。
那日,京城下了一場春雪。
謝晏之等在宮門外,最後等到的卻是一道聖上口諭。
「賤民許桑桑意圖行刺天子,現賜火炙之刑,即刻處死。」
火炙之刑,是將人關在密閉的瓮中活活燒死。
直至面目全非,血肉盡無。
那日,午門燒了一場大火。
謝晏之被士兵壓在地上,隨著那場大火哭乾了所有淚。
他不死心地將那具屍體從瓮中抬出來,他不信,不信她是許桑桑。
直到他看到一支玉簪。
那是許桑桑的,入宮前她還戴著它,對他說了那句:「謝晏之,你配不上她。」
霎時間,口中一片腥甜。
直至暈死過去,他都還緊緊地抓著那具屍體。
不願放手。
14
我是從暗道出的皇宮。
聖上將我召進宮中,把那支木簪還給了我。
上面的紋路已經被磨平, 那是裴容清留下的暗網線索。
聖上對我說這支簪子中除了藏著暗網的線索外,還有裴容清用江戎語留下的一句話。
聖上沒有將那句話磨平,卻並未告訴我那是什麼。
最後他說, 我將暗網線索帶回京城, 是大功。
所以他下了一道聖旨將我賜死,然後從暗道把我送出了皇宮。
送我的內侍給了我一張文書。
它可保我,天南海北,暢行無阻。
我去了很多地方。
看過裴容清看過的北漠極光,渡過他渡過的長河大海。
時間一晃便是十年。
我最終在遼東安了家。
這裡沒有四季, 一年有七個月都是寒冬。
我已經很少想起過往的事情了, 歡喜也好痛苦也罷,似乎都隨著寒風封存在了遼東的冰河中。
我時常跟著鄰居家去冰河上捕魚。
天未亮去鑿洞下網,等幾個時辰就可以豐收。
每日早出晚歸,日子過得普通又充實。
後來某日, 我提著鄰居送我的魚回家時, 看到了站在門外的人。
他瘸了條腿,一道疤橫在臉上, 遠遠地看著我。
這些年不是沒有聽人提起過謝晏之。
大周人人惋惜,說曾經戰場上所向披靡的謝小將軍不知為何發了瘋, 竟自毀容貌, 親手敲斷了自己的腿。
說他將自己關在房中, 一次次把臉上的疤劃爛, 等癒合後再次劃開,循環往復。
說他日日夜夜自言自語,里里外外都是一句話。
「許桑桑, 我不會讓你吃苦了。」
許桑桑是個罪人, 早就被聖上賜死了。
如今, 我叫裴念。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的我,卻也不曾害怕什麼。
而他也未曾靠近,只是和很多年前一樣小心翼翼地在胸前摸索著, 掏出一個用油皮紙包著的東西。
他將它放在我家門前, 最後看了我一眼, 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我回了家,沒有撿起它。
後來只聽外面有小孩子吵嚷著:「姐姐, 這包糖你還要嗎?」
我回他:「不要了。」
我忍著心口的鈍痛,聽著外面小孩子分糖時的吵鬧聲, 翻出了被我藏在床下的木簪。
附帶著的,還有一張泛黃的紙。
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地方,唯獨有一個地方不敢踏足半步。
那便是江戎。
一個將裴容清拉入地獄的地方。
所以我一直不曾知道, 他在發簪上留下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江戎商人。
我請他幫我翻譯了這句話,並寫在了紙上。
可我始終不敢看。
我怕我看了, 就會忍不住日日夜夜地想念他。
直到今日謝晏之的出現, 將我再次拉進了那段過往中。
遠山只剩最後一點霞光,透過窗戶照到我的身上。
泛黃的紙在手心展開, 只有短短一句話。
「懇請您助她,山河廣闊,一生自由。」
我記起從前,他說他要送我一個禮物。
後來他死了, 我只當他食了言。
卻不知這個禮物早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陪伴了我一年又一年。
直至此生終結。
我與他在地府,再次相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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