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晏之成親前,怕我這個外室糾纏他。
重金尋來忘情蠱,逼我吃下。
「桑桑,和阿昭成婚前,我必須保證你不會鬧到她面前。」
「所以聽話,將我忘掉……」
忘情蠱如其名,一旦服下,就會忘記心中摯愛。
我哭得撕心裂肺,一次次求他:「謝晏之,不要。」
「我不能忘了裴容清,絕不能。」
謝晏之頓時紅了眼。
「許桑桑!裴容清是誰!」
1
謝晏之來找我時,已經醉得走不穩路。
他搖搖晃晃地爬上床,將我摟進懷裡,語氣中有說不出的開心:「桑桑,她和那個男人和離了。」
「我想明日去找她,同她講明我的心意,你說她會答應我嗎?」
「還有,我明日去時要帶些什麼送她?你們姑娘家都喜歡什麼?」
謝晏之從沒對我說過這麼多話。
大多數時候,他都只是靜靜地望著我出神,去透過我思念那個他再也得不到的姑娘。
如今他的姑娘回來了,他整個人也明媚了起來。
「送她銀子……」我說。
我從不知道別的姑娘喜歡什麼,我只知道我喜歡銀子。
他被氣笑了,將我翻過身面對著他:「桑桑,阿昭和你不一樣,她是世家貴女,最瞧不上金銀俗物。」
是啊,沈昭宜和我不一樣。
她是世家貴女,哪怕和離,也有像謝晏之這樣的人追在身後。
而我,不過是一個被親爹賣到青樓的妓子。
我想我會永遠記得那日。
記得自己被一個比我爹年紀還要大的男人壓在身下,記得身上的衣裳被一點點撕爛。
記得謝晏之踹開房門,背著遠山的落日,一刀砍斷了那人的胳膊。
「跟我走。」
他沒給我任何說話的餘地。
五十兩銀子買了我,帶進了這座莊子裡。
強硬地為我套上一身火紅嫁衣,再將我綁在床上,一點點將它剝開、撕碎。
和青樓里的男人無甚差別。
我唯獨忘了那晚是怎麼結束的,只記得第二日醒來時他已經離開,床頭給我留下了兩件東西。
一錠銀子,一碗避子湯。
之後五年,這成了他的習慣。
數次擁抱,數次親吻,一夜又一夜的纏綿。
他都會為我明碼標價。
他在提醒我,許桑桑,你只是個養在外面的妓子。
一個正巧出現在沈昭宜大婚那日、和她模樣相似的妓子……
「在想什麼?」我走神了太久。
這讓謝晏之急著又問了我一次:「除了銀子,還有其他東西嗎?」
我沒有回答。
只是想著若明日他和沈昭宜有情人終成眷屬了,那我又該怎麼辦?
所以我瞧著他開開合合的嘴,不由分說地湊上前,吻下去。
最後卻差了半寸。
他一手將我拉開,翻身下床。
「桑桑,之前我們怎麼都可以。」
「可如今……」他看著我,似有些許不忍,卻也只是些許而已:「我是要娶阿昭為正妻的。」
「若她知道,會嫌我髒……」
他終於清醒了。
清醒不該浪費這麼寶貴的時間,來找一個妓子。
「這幾日我不會再來,你好生照顧自己。」
「不要出門,也不要去找我。」
「她瞧見了,會不開心……」
他沒再看我一眼,留下一張銀票,匆匆消失在了夜色中。
而我起身將銀票收了起來。
他不知道,方才吻他是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會給我銀子。
如今,我終於湊夠了五百兩。
終於可以去當鋪贖回裴容清的遺物。
然後,遠走高飛。
2
我要贖的東西,只有一塊玉佩。
那年,裴容清紅著耳尖,將它放入我的手中。
「桑桑,這是給你的聘禮……」
「等過完新年,我們成親好嗎?」
可我們沒有等到這個新年。
北方戰事起,他被強征進軍隊。
走得時候,只留給我最後一句話。
「桑桑,另尋良人吧。」
那年,我十六。
元夜萬家燈火時,我爹在賭場輸掉了全部家當,最後還欠五十兩銀子。
為了還債,他將我賣進青樓,裴容清的玉也被他二兩銀子典給了當鋪。
老闆說那是上好的于闐紅玉,是我爹不識貨,若我要贖回,要三百兩。
我從不知裴容清是什麼身份,又為何會有這麼好的玉。
只知道我們初遇時他中了箭,躲進了我家的柴房中。
那時,我因為將家裡最後的錢拿去給娘買棺材,被我爹打斷了腿,關在裡面餓了五天。
裴容清是個傻子。
他不為自己止血,反倒先為我接上了骨頭,然後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糖。
那時我已經不能自己進食了,他怕我噎住自己,將它敲碎成好幾塊才敢喂給我。
那一次,他只同我說了一句話。
「小丫頭,活下去。」
第二次見面,我被我爹送去街上要飯。
他將自己的錢袋子扔進碗里,隨手遞到我嘴邊一顆糖。
「小丫頭,你怎麼過得這麼苦?」
第三次見面,我去亂葬崗扒死人的冬衣穿。
他身中數刀,奄奄一息。
我笑他:「你怎麼過得這麼苦?」
而他捂著不停往外涌血的肚子,跟著我一起笑:「那小丫頭,你給我點糖吃呀?」
我沒有糖給他。
我只是將他從死人堆里拖出來,膽怯又認真地說了句:「我養你吧。」
「我會識草藥,我會去醫館裡幫工,然後養你。」
在我看來他是個殺手。
為了掙銀子殺人,所以才時窮時富,渾身是傷。
我該遠離他的。
可我忘不掉那顆糖,忘不掉那句:「小丫頭,活下去。」
他救了我的命。
而我想和他一起,讓我們的後半生都不再吃苦。
他答應了我。
亮著雙眸,敲著我的頭說:「好啊,你養我。」
這樣的人,怎麼會有錢送我價值三百兩的紅玉呢。
我該去懷疑他的。
可我沒有,我只是與店鋪的東家立了字據。
五百兩,最多五年,我會將它贖回去。
我做到了。
多虧了謝晏之,我做到了。
如溺水般的窒息感迎面而來,我強撐著,將我賣身賺來的銀子交給當鋪老闆,等他將那塊紅玉交到我的手中。
那一刻,我再也沒忍住哭了起來。
老闆以為我是失而復得,所以激動到不能自己。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每一滴淚都是因為,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裴容清……
我捂著心口,無力地癱在了街上。
然後便聽上方一女子的聲音傳來:「姑娘,你還好嗎?」
我抬頭,撞進了一雙與我相似的眸子中。
我瞧著她,掠過她的眉眼,鼻樑……
太像了,像到她也忍不住驚呼。
「姑娘,你與我的模樣好似同一人!」
她像是見到了什麼稀罕物,轉身將身後的男子拉到我的面前:「阿晏你瞧瞧,是不是很像!」
我這才看到了謝晏之。
他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對著我嗤笑半聲:「不像。」
「不及阿昭,萬分之一。」
3
我能猜到謝晏之會因此事對我發火。
可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已經拿到了裴容清的玉,我想這次哪怕是死,我也要離開謝晏之。
所以那晚他來找我,告訴我沈昭宜已經答應嫁給他時,我是很平靜。
我說:「那很好啊。」
無半分不甘,半分嫉妒。
他卻忽然笑了:「許桑桑,你在裝什麼?」
「你故意出現在她面前,不就是想威脅我嗎?」
砰得一聲,他猛地將手中的青玉杯捏碎,扎了滿手碎片:「現在,你可以說了。」
「是想做我的妾,還是說將她氣走你來做正妻?」
他紅著眼,用滿是鮮血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桑桑,你覺著你配嗎?」
我啞然失笑。
恍然記起他剛將我帶回來的那段日子裡,我很是倔強。
他抱我我便踢他,親我我便咬他。
我將匕首藏在床上,在他強要我時刺進他的肩膀,我罵他噁心,裝成一副深情模樣,做得儘是背叛之事。
「謝晏之,你比青樓里的男人還讓人反胃!」
他卻沒有惱。
只是笑著拔下肩膀上的刀,一點點擦掉上面的血,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他說:「既如此,那我給你找些比我乾淨的人來。」
他派人去青樓了抓了幾個男人,給我和他們都灌了藥,關在一起。
而他眼含笑意,坐在旁邊,看好戲開場。
看他們如惡虎般朝我撲來,將我曾經的倔強一點點撕碎,瓦解。
我屈服了。
在被一群人羞辱和被他羞辱之間,我選擇了後者。
我爬到他的腳下,求他憐惜我。
「公子,桑桑錯了……」
我忘了那晚我將這句話說了多少次,只記得他把那些男人扔出去後,遞給我了一把刀。
他說:「想讓我做你的解藥?」
「桑桑,你覺著你配嗎?」
我到現在都記得那把刀很鈍很鈍,我割了自己整整三十刀,才撐到藥失效。
它們在我的左臂上留下了幾十條醜陋的疤痕,並在這五年,時時刻刻地提醒著我一件事。
要乖,要聽謝晏之的話,要討好他,取悅他,愛他。
這些過往,只是想起來就疼得要命。
我忍不住落了淚,正砸在謝晏之的手上。
他像是被燙醒了般驟然鬆開我:「桑桑……」
聲音很輕,有幾分不忍:「我從未想過棄了你。」
「即使我成了親,你也可以永遠住在這裡。」
「我會養你一輩子。」
這是他給我的恩賜。
做他一輩子見不得人的外室。
可我不願。
我汲取著來之不易的空氣,用了許久才擠出來一句話:「桑桑,不願……」
不願住在這裡,不願再見到你,不願讓你養。
「桑桑,你太貪求了。」
「妄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會遭報應的。」
門被推開。
他的侍衛走近,遞給他一個藥瓶。
他問我可知這是什麼?
「忘情蠱毒,可讓服用之人,忘記心中摯愛。」
「我不能讓你再鬧到她面前,所以,將我忘了。」
他一步步逼近,手中的藥瓶如同一塊黑色巨幕。
我知道,它會遮住我此生的,唯一一束光亮。
「謝晏之,不要……」
我跪在地上,我一次次朝他磕頭。
磕到頭破血流,血流進眼裡。
「我不會讓她知道我的存在,求你……」
可他不會聽到我的乞求。
因為他要保護他自己,保護他不被沈昭宜嫌棄。
也要保護沈昭宜,保護她不因我的存在而傷心。
他只是,不願意保護我而已。
我哭到聲音嘶啞,再無還手之力地被他壓在地上。
卻依舊帶著渺茫的希望,最後一次求他:「謝晏之,我不能……」
「我不能,忘記裴容清……」
一切都晚了。
那毒的味道竟比我的前半生還要苦。
它進入肺腑,再無轉圜之地。
「不能忘記他。」
一次又一次,我重複著這句話。
我跑到桌前,用顫抖的手在紙上寫下。
一句又一句。
「他是裴容清。」
「許桑桑,記住,他是你的愛人。」
最後,我拿起刀,試圖在手臂上刻下他的名字。
裴字只落了半筆就被人猛地抓住手腕。
謝晏之目眥欲裂:「許桑桑!」
「裴容清是誰!」
我瞧著他。
我想在遇到我之前,謝晏之或許從未想過世上會有這麼一個人,像極了沈昭宜。
就像那時,他背光而來,將壓在我身上的男人殺掉時,我竟恍然生出錯覺。
我以為,是裴容清回來了……
「他是,我的愛人。」
我告訴謝晏之:「他是我此生,唯一的愛人。」
蠱毒漸漸起了作用。
密密麻麻的疼侵蝕著全身,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
暈過去前,我只記得謝晏之紅著眼威脅我。
「許桑桑,我一定會弄死他!」
4
謝晏之怕是被人騙了。
我的確忘記了很多東西。
忘了我爹打我的每一次,忘了斷腿的疼,衣不蔽體的冷,餓肚子的難受,我娘被我爹打死、我被賣進青樓時的痛苦。
忘了謝晏之蒙著我的眼喚我阿昭,忘了他對我的每一次冷臉,每一次笑,每一句桑桑。
我忘了許多。
只記得,我有一個死得很早卻對我很好的娘。
記得有一個為我接斷腿,給我糖吃,一邊敲著我的頭一邊喊我「小丫頭」的裴容清。
記得他溫暖的懷抱,他說要娶我的話,他離開的背影。
他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桑桑,另尋良人吧……」
回憶終止在這裡。
我醒來時,已是落了滿臉淚。
有人守在我床邊,紅著眼、沉默地看我。
直到我說出那句:「你是誰?」
他忽然笑了。
所有的緊張無措蕩然無存,他將我抱進懷中,如釋重負。
「你果然在騙我。」
「許桑桑,忘情蠱騙不了人,你忘的人是我,愛的人自然也是我。」
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只是躲開他的懷抱,十分認真的告訴他:「公子,你我素不相識,為何要如此唐突?」
「還有,我愛的人不是你,我愛的人叫裴容清,你與他是很像,但你眼睛沒他大,身體沒他健碩,腦子也沒他好……」
我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可他卻只是笑著看我。
他說事到如今,我已沒必要再編這個莫須有的人來騙他了。
「桑桑,我從沒想過讓你永遠忘了我。」
「忘情蠱的藥效只有十五日,我只是想讓你暫時忘記,不要毀了我與阿昭的婚事……」
「乖乖待在家裡,等我順利成婚,再來陪你,好不好?」
最後,他輕吻了一下我的額頭,離開了。
而我擦著頭,回了他一句:「不好。」
五年前,裴容清北上參軍。
黃沙埋骨,再未歸家。
我好像真的忘了很多人,很多事。
可我一直記得我要去北方。
我要去帶他回家……
主意打定了,離開便是早晚的事。
那天,京城很是熱鬧。
我擠在人群中,聽見人們閒聊:「沈小姐不愧是京中第一貴女,前幾日剛和離,今日謝小將軍就登門下聘。」
謝小將軍……
我並不認得他是誰。
只覺著無論是他還是他的心上人,都有十分的幸運。
他沒有黃沙埋骨。
他的心上人,等到了他。
但沒關係。
我背著包裹轉身,與長長的下聘隊伍背道而馳。
沒關係。
我的心上人沒有回來,我便去找他。
千里路,萬里沙,都會找到他。
5
我一路向北,走了十幾日。
一路上,開始漸漸記起一些東西。
譬如我爹,譬如那個很像裴容清的男人。
記起他親吻著我,一會兒喚我桑桑,一會兒喚我阿昭。
記起有次,我問他:「若日後公子可以娶到心上人,會放我離開嗎?」
他沉默不語。
卻在夜晚將我揉進懷中,悶著聲音道:「桑桑,我不會……」
我記起的越來越多。
直到第十五日,莫名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我暈了過去,做了一場夢。
夢到失去娘親,夢到被打斷腿,夢到被賣進青樓。
夢到,謝晏之。
我記起了一切,一切痛苦。
一切給予我痛苦的人。
謝晏之沒騙我。
十五日,蠱毒果真會失效。
真是個好東西啊,我忍不住笑,說若再有這種蠱我定要多吃些。
「姑娘,可不興多吃……」
一根銀針扎入我的頭頂,將我從夢中扯了出來。
是一個白鬍子游醫,扛著一個醫箱蹲在我身邊。
「忘憂蠱毒已經在你的血液中,若不清除,每月都會生不如死地疼上幾日。」
「老夫已為你煎了藥,喝上一副便可無礙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被他扛到了路邊的一個茶肆。
他向店家借了水,正在一旁為我煎藥。
風沙大得很,距離我要去的地方只剩不到百里的路程。
不多時,一隊江戎軍行至此處,短暫歇腳。
這裡已是江戎國的地盤。
五年前,裴容清打的那一場仗。
大周全軍覆沒。
北境三城劃給了江戎,互通貿易,交流農耕。
我多看了這支隊伍幾眼。
只因他們拉著囚車,裡面裝著一個被鐵鏈子栓住四肢的人。
他的頭髮披散著,擋住臉,瞧不見模樣。
游醫說,那是我們朝廷潛伏在江戎皇城的細作頭目。
「潛伏五年,竊取無數機密要聞,知道一年前,為何江戎國將最南面的城池還給朝廷了嗎?」
游醫將熬好的藥遞給我,輕聲道:「因為這人搞到了江戎所有在大周皇城的暗探名單。」
「一百三十多人,大周用這些人,換了這一座城池。」
「這樣嗎……」我喝下藥,並無太多震驚。
可餘光處,卻總覺著那人在看我。
我看向他時,他又忽得避開,將自己的頭髮全扒在臉上,再不抬起頭來。
心撲通撲通地跳著,越來越快。
不知為何,像是有股力量從那裡傳來,它拉著我,不受控制地靠近他。
潛伏五年,大周的細作。
有種猜想一點點在心中蔓延,然後愈發不可收拾。
我必須要知道他是誰,此時此刻,我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
只是方才靠近幾步,便被江戎的士兵擋住。
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你認識他?」
他打量著我,刀越來越近。
一時間,氣氛緊張,只剩漫天風沙呼嘯聲。
直到囚車上的人吹了聲口哨:「喂!」
聲音嘶啞難聽:「雜種們,給爺來塊餅吃啊!」
打量我的士兵就這樣降低了警惕。
他走過去,和其他士兵一起將刀伸進囚車,插進他的腿中。
一刀,一刀,又一刀……
讓他失去了最後的驕橫,痛苦地蜷縮在裡面。
隨後,他們拉著他走了。
而我卻被釘在了原地。
方才,他是在救我。
可他為何要救我?
我問那游醫,聲音又苦又澀:「您可知,他叫什麼名字?」
他想了很久:「江戎國抓到他時貼過告示。」
「貌似,姓裴……」
6
「他會死嗎?」
我抓著游醫的手,身體抖個不停。
他是裴容清。
即使我只瞧見了他半隻眼睛,即使那眼渾濁不堪,即使那個清亮地喚我「小丫頭」的聲音,如今嘶啞難聽。
我也萬分篤定,他是裴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