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醫愣了半瞬,才明白我問的人是誰。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卻沒有多問:「姑娘放心,不會。」
「半月後朝廷會派使臣前往江戎皇城,用三十萬兩白銀換他歸國。」
「姑娘是京城來的,應該知道京城謝氏的那位謝小將軍,聖上派他做使臣,可見對此事極為重視。」
「至於能不能安全接回,就全看天命了。」
游醫搖了搖頭,背上醫箱離開前,只留給我一句話:「姑娘,生命短暫。」
「若有想見之人,就拼盡全力去見吧。」
生命短暫……
從前以為裴容清已經戰死的時候,我總覺著人生太長,要熬到在地府與他見面是再難不過的事。
如今卻覺著每時每刻,都過得太快了些。
有個聲音一遍遍在腦海叫囂。
「一定要去江戎,接裴容清回家。」
就像是如果我再慢一點,他就會再次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一樣。
可我是大周人。
若沒有通行文書,進不去江戎皇城。
這日,是蠱毒失效的第三日。
我終是決定返回京城,去找謝晏之。
卻不知此時此刻,他也在找我。
京城入了冬,雪飄了一日一夜。
將我住了五年的宅子染成了白色。
謝晏之站在廊下,臉色竟是能與雪色媲美。
他扶著柱子咳個不停,看向前來通稟的侍衛,卻並未得到想要的答案。
自發現許桑桑離開的那晚開始,謝晏之已經病了五日。
而五日前,是他和阿昭大婚的日子。
那晚本該是他這一生最歡喜的時刻,可洞房之時,他看著穿著紅嫁衣的阿昭,忽然想起了和許桑桑的第一次。
那晚他強迫她穿上嫁衣,將她綁在床上索要了一次又一次,也讓她恨了他好久。
後來他將她馴得乖了,會主動吻他,任他索求。
她愛他,謝晏之一直這樣深信不疑。
可不知為何,這幾日他心中總是不安,總夢到許桑桑帶著些許醋意的問他:「若有日公子娶到了心上人,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他記得她是這樣問的。
可好像又不是。
她好像沒有嫉妒,沒有不甘,只有對要離開他的渴望。
他驚醒過來時,大婚夜的紅蠟還沒有燒完,他連衣裳都沒有穿好就策馬趕去了城郊。
他要見許桑桑一面,不知為何,他很想她。
他要將她抱進懷中,要親吻她,要確保她還在自己身邊。
可裡面,空無一人。
她走了。
一日,兩日,直到蠱毒失效,她都沒有回來。
謝晏之不信。
「她只是忘了,忘了愛我。」
「她會回來的,等她記起有多愛我的時候,她就會回來。」
他這樣堅信,所以他等著。
等到蠱毒失效的第三日,第五日,第十日。
可沒有,半個多月過去,許桑桑依舊沒有回來。
府中來人傳話,明日便是出使江戎的日子,他必須要先以國事為先。
他記起他要接的那個暗探,也姓裴。
叫什麼來著?
噢,裴年。
不知為何,他有些害怕。
就像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被一點點地抽離他的生命。
雪下得更大了些。
謝晏之的臉上傳來涼意,他以為是雪落在了上面,覆手上去才發現那是他的淚。
他忽得笑了一聲,問身旁的侍衛:「你說,她愛的人是我嗎?」
「從前我篤定,現在卻有些不信了……」
侍衛卻答非所問:「公子!」
「是許姑娘!」
一千里路,我只走了十四日。
從北荒的黃沙,到京城的大雪。
推開門的那瞬間,謝晏之正轉過身來。
他踉蹌著朝我奔來,他怕再晚一步,面前的人就會如夢般碎掉。
冰涼的手握住我的,他猛地將我扯進懷中,力道大到像是要將人揉碎在身體里
「許桑桑,許桑桑……」
一聲又一聲,他不知疲倦地喊著我的名字。
最後啞著聲音問道:「許桑桑,你愛我嗎?」
我輕笑:「不愛的話,又為何回來?」
他終於,如釋重負。
7
我不懂謝晏之。
明明一月前,他還說我不及沈昭宜萬分之一。
一月後又將我當做世間珍寶,求我不要離開他。
我不懂,卻要裝懂。
裝懂得他的愛,裝自己亦愛他。
失去的痛苦,讓謝晏之不能忍受我離開他的視線半分。
我甚至都沒用求他,便和他一起踏上了去江戎的路。
他總愛牽著我的手,總愛在深夜,抱著我輕輕地親吻。
再問上一句:「桑桑,我娶你進府做平妻,好不好」
我笑:「公子,桑桑不配的。」
這是他說的。
我不配,我不該貪求,不該妄圖得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便又紅了眼。
然後連夜親手寫下求親書,討好似的捧到我面前。
我沒有拒絕,故作歡喜地將它收下。
這讓他開心了許多日,一路上都在同我商量回京時的成婚事宜。
可他不知道,那求婚書當晚便被我燒了。
我從未想過嫁給他。
從前不曾想,往後,更不會想。
出發的第二十日。
我們抵達了江戎皇城。
他告訴我他要接的人姓裴名年,是京城沈氏么子,自出生起便被安排假死,成為了朝廷培養的暗探。
他是,沈昭宜的雙生弟弟。
雙生幼子,被視為不詳。
他本該一生榮華,卻被迫終止在出生的那一刻。
「桑桑,至多一個時辰我便會回來,乖乖在驛館等我。」
謝晏之不願帶我一起去,怕途中有什麼意外。
可我等不了片刻,亦無法接受有任何意外發生。
我跟在隊伍後面,一路到了那座關押裴容清的水牢。
人人都說,江戎水牢如人間煉獄,進去的是惡人,出來的是厲鬼。
我忍著淚等在外面,等到太陽西斜,身體都快要被凍僵時,大門打開了。
走在前面的,是謝晏之。
跟在後面的,是裴容清。
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的滿身血污,看到他斷了一條腿,被人晃晃悠悠地架著。
看到他抬起頭,望向了我。
他們一步步朝我走近。
那張被折磨地慘不忍睹的臉,也清晰地映進我的眼中。
一道還沒結痂的疤,從眼下蔓延至耳後。
一隻被戳瞎、只剩下一片白的眼睛。
被打歪的鼻樑,被割掉半隻的耳朵,被撕裂的嘴角,脖子上密密麻麻拿刀刻出的血痕……
我的少年啊,被人拉進地獄。
折磨得沒了半分人樣。
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臉,我踉蹌著奔向他,卻被謝晏之攔住。
他抬起手,溫柔地為我將眼角的淚拭去。
有些無奈:「片刻不見而已。」
「桑桑,怎能這般不聽話?」
他責怪我,擔憂我,或許更多的是欣喜,欣喜他只離開片刻,我就忍不住追了上來。
我卻看都沒看他一眼。
掰開他的手,不顧一切地朝他身後奔去。
一步又一步,奔向那個低著頭不敢看我的男人。
我停在他身前,想擁抱他,卻連碰都不敢碰他。
最後只能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臉,哽咽著:「裴容清……」
「我來接你回家。」
8
可裴容清不願與我相認。
他躲開我的手,一瘸一拐地與我擦身而過。
只留下一句:「你認錯人了。」
攙扶他的侍衛好心同我解釋:「許姑娘,這是裴年裴大人,不喚容清……」
我僵在原地,淚掉個不停。
然後突然被人抓住手,扯進懷裡。
謝晏之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連聲音都在抖:「你叫他什麼?」
「裴容清。」我沒有半分遲疑。
「謝晏之,他就是裴容清。」
「給我糖吃,承諾娶我,說這世間所有女子都不及我萬分之一的,裴容清……」
「許桑桑,夠了!」
他怒氣沖沖地拉著我堵在裴容清面前,像打量一個市場上要被宰殺的牲畜一般指著他:「從前你不是說我與他很像嗎?」
「你看著他,看他是瞎了的眼與我像,還是臉上的疤、瘸了的腿與我像!」
「別再騙我了許桑桑,這世上根本沒有裴容清這個人!」
從前的溫柔與患得患失,就這樣化作了泡影。
此時此刻,謝晏之的惱怒占據上風,他惱我不是為他而來,惱我又說出了那個讓他害怕的名字。
抑或他只是在用惱怒這種情緒,來壓制他心中曾經不信現在卻愈發篤定的事情。
他不願相信我口中的裴容清是真實存在的。
即使這個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謝晏之的歇斯底里沒有得到我的回應。
我的眼睛從始至終沒有離開裴容清半分,我哽咽著,求他與我相認:「裴容清,你不要我了嗎?」
他依舊沉默。
沉默地看著我被謝晏之抱上馬帶走,沉默地低下頭,落下一滴淚。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謝晏之很無力,帶裴容清回去是皇命,他半分違抗不得。
他只能將怒氣發在我的身上。
一隊人一前一後抵達驛館,他吩咐人為裴容清治傷,然後將我帶進了隔壁的房間。
一牆之隔,謝晏之將我壓在門上,瘋狂地吻下來。
「桑桑,親我?」
「桑桑,叫我的名字。」
「桑桑,喜歡這樣嗎?」
他喘息著,用不大卻也不小的聲音宣誓著主權。
他想告訴那個男人,許桑桑是他的,早在六年前他就認識了她,得到了她,占有了她……
可是啊,分明她已經完全屬於他了。
為何他還是要用這種拙劣的手段,來向那個男人證明這件事。
那顆心疼得要命。
在我拔下發簪刺向他心口的那一瞬,謝晏之已經分不清他到底是因為什麼而疼了。
炙烈的吻終於停了下來。
他鬆開我,倚著門癱在了地上。
然後便開始笑,捶著自己的心口,一聲比一聲瘋狂:「許桑桑,是我輸給了你。」
「徹徹底底。」
9
那天之後,我便很少見謝晏之了。
我們即將回程,他忙著與江戎朝廷周旋,早出晚歸。
而我忙著照顧裴容清。
他雖不願認我,可我忍不住不靠近他。
每天晚上,我都會偷偷爬進他的房間,坐在他床邊看他睡覺,同他講我這些年的事情。
我不想告訴他關於謝晏之的一切。
可除了謝晏之,卻又沒什麼可講。
所以我只能一次次地告訴他,我真的好想他。
我將那塊紅玉塞進他的手中,忍著淚親吻他緊閉的眼睛,問他:「裴容清,你說要娶我的話,如今不做數了嗎?」
那一刻,有淚湧出了他的眼角。
是苦的,苦的人喉頭髮緊。
「桑桑……」他緊緊攥著那塊紅玉,用已經被江戎人毒毀的嗓子,終於喚出了我的名字。
他坐起來,點上了房內的所有蠟燭,他拉著我坐在他面前,讓我看他瞎了的眼睛,看他臉上那道猙獰可怖的疤痕,看他剛被縫上的嘴角……
他指著自己的喉嚨,他說它發出的聲音如惡鬼的哀嚎般難聽,指著自己的腿,說它下輩子再也走不穩路。
他讓我看他的雙手,筋脈盡斷,他說他甚至無法將我抱起來。
他問我:「桑桑,為何非要去愛一個廢人?」
房內燈火如晝。
一別六載,少年面目全非,留下的似乎只剩掌心的溫熱。
他說他已是一個廢人。
但月亮永遠都是月亮。
是圓是缺,是亮是暗,都是月亮。
所以我回他:「因為,你是裴容清啊。」
所以我踮起腳尖,輕輕親吻著他。
從撕裂的唇,到瞎了的眼,到那道他覺著醜陋嚇人的疤……
最後我哭著抵住他的頭,將自己來時在京城買的一顆糖放到他的嘴邊:「很疼對不對?」
「裴容清,吃了這顆糖,我們往後就不過苦日子了……」
糖是橘子味的。
和他從前給我的一樣。
「桑桑……」一滴淚砸到我的手上。
他終於卸下滿身疏離,緊緊、緊緊地抱住了我。
仿佛這輩子都不會再鬆開。
……
我們離開江戎時,是個溫暖的晴日。
太陽剛剛出了山,我起床收整時,門被人敲響。
是謝晏之。
上次見他還是裴容清與我相認的那晚。
彼時我守了裴容清整整一夜,清晨離開時,謝晏之就站在房外。
像個小偷般,窺視了我一整晚。
然後紅著眼質問:「許桑桑,跟著我的這些年,你過得很苦嗎?」
他心中苦澀,為我所愛之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