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保住皇后之位,我謊稱自己誕下小皇子。
我命她女扮男裝二十載,終於熬死老皇上,登基成帝。
我鬆了一口氣:「日後我們母女二人,便不必再擔驚受怕了。」
新帝蹙眉,言辭鑿鑿:「兒臣是皇上,自然也是男人。」
後來,新帝立後。
皇后誕下公主,眉眼與帝後如出一轍。
我看著新帝雌雄難辨的眉眼,嘴邊的胡茬,脖頸的喉結,突然有些恍惚。
難不成,我當年果真誕下了皇子?
可有一天,我卻在新帝的御書房裡,看到了一個絕不該出現的物什。
1
皇后有喜,本該舉國同慶。
我卻怒不可遏,斥罵道:「你這個水性楊花的賤人!」
這個孽種,絕不可能是新帝的。
只因這當朝新帝,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我的巴掌還未落在皇后臉上,就被趕來的新帝一把抓住。
新帝不悅地甩開我的手:「母后,皇后肚子裡懷的,就是兒臣的骨肉!」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新帝。
等到屏退眾人,屋內只余我和新帝。
我軟下語氣:
「序兒,皇室血統,不可兒戲。」
「過繼之事,母后自會為你安排妥當。」
新帝卻不領情:「母后,兒臣自會有自己的子嗣,過繼一事,無需再提。」
我忍無可忍,低吼出聲:
「立後不過是演給旁人看的障眼法。」
「你還真把自己當男人了不成?」
新帝仿佛在看一個瘋子:「母后,您又在胡說些什麼?兒臣是皇上,自然也是男人。」
我心神一震。
這已不是新帝第一次這般說了。
那日新帝登基,我終於吐出二十年來如履薄冰的濁氣。
感慨道:「日後我們母女二人,便不必再擔驚受怕了。」
新帝卻蹙眉:「兒臣是皇上,自然也是男人。」
那時我只當新帝是怕隔牆有耳。
可如今我正視新帝的神色,才發現那是從未有過的肅然。
可新帝怎可能是男人?
二十年前,我設計先帝懷上身孕,又冒著生命危險催產。
九死一生卻只誕下一位公主。
為了保住皇后之位,我謊稱自己誕下小皇子。
當夜知曉內情的人,盡數成了陰間鬼魂。
這二十年來,我命她穿上男子的衣著,扮演男人的言行,模仿男人的坐姿。
我請夫子武將,教她文韜武略,經邦緯國。
我要她滴水不漏地入主東宮,成為新帝。
而今她做到了。
卻言辭鑿鑿:
「母后,兒臣是男人。」
2
妃嬪們照例請安。
我留下了平日裡最受新帝寵愛的錦妃。
我目光沉沉地看著她:「皇上經常在你那兒過夜?」
錦妃嬌羞垂首:「是。」
我倏地將茶杯往她跪坐的地兒砸去。
濺起的碎片划過錦妃如花似玉的一張臉,沁出幾滴血珠。
錦妃沒想到我會驟然發難,嚇得驚呼一聲。
我厲聲喝道:「既如此,為何你仍有守宮砂!」
錦妃惶恐伏地:「太后娘娘息怒!皇上每每留宿臣妾那兒,都說睏倦難擋便早早歇下了!」
我眸色一暗。
我不曾親眼見過她衣袖之下的守宮砂。
但我確信新帝是女子,自然不能人事。
那麼,在這戒備森嚴的皇宮之中,皇后肚子裡的孩子又是從何而來的?
我眸色漸沉:「來人,傳皇后即刻來見。」
皇后剛踏入我的寢宮,便被嬤嬤們一左一右扣跪在我身前。
我俯視著她,像在看一隻輕賤的螻蟻:「周氏,你可認錯?」
皇后仰頭直視我的雙眼:「敢問太后娘娘,臣妾何錯之有?」
「你穢亂宮闈,懷藏孽種妄圖魚目混珠,當真是膽大包天!」
皇后詭異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輕笑:「臣妾冤枉,還望太后娘娘明察。」
我卻不再同她廢話,輕輕抬手。
嬤嬤們得令,握緊拳頭往皇后腹部招呼。
滿室只余皮肉相撞的沉悶之聲。
沉淫後宮數十載,我的雙手早已浸滿嬰孩的鮮血。
我見過苦苦哀求的、憤恨咒罵的、絕望欲死的。
卻從未見過像皇后這般的。
自始至終,她嘴角那抹笑都未曾消散。
笑得我生平第一次有些駭然。
我早就算準了新帝的行程。
當新帝匆匆趕來之時,便只看到裙擺滿是血的皇后。
只是我沒想到,那孽種竟還能安然無恙。
3
太醫隔著厚重的紗簾把完脈,恭賀道:「母子安康。」
我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這怎麼可能?
嬤嬤們也面面相覷。
她們是我養在身邊的奪命刀,數十年來從未失手。
太醫告辭後,新帝扶著臉色蒼白的皇后,自紗簾後走出。
新帝威嚴地叫來侍衛,將我身邊的嬤嬤們押了下去。
很快,殿外慘叫聲連綿不絕。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只剩垂死的嘆息。
這是新帝給我的警告。
新帝臉色不虞:「母后,兒臣不願再看到有下一次。」
我鬆開掐進掌心的指甲,慈愛一寸寸爬上臉龐:「序兒,如今皇后身子重,選秀該提上日程了。」
皇后終於抿直了彌久不散的唇角。
而新帝仍面色無波:「一切聽母后的安排。」
二十年來,我們母女步步為營,相依為命。
現如今,新帝不知為何與我生了嫌隙,不顧一切也要抹殺掉那個秘密。
我安排美人到新帝寢宮。
我盼著新帝來服軟。
可等了整整一夜,只等來美人嬌俏的面容。
她道:「皇上昨晚,要了臣妾的身子。」
這美人是我養大的死士,她不會對我說謊。
美人詳盡地描繪著昨晚的種種細節。
我只覺天旋地轉。
究竟是哪兒出錯了?
我頭疼欲裂,紊亂之中,靈光乍現。
朝堂有個大臣,曾在新帝還是太子之時,便質疑新帝是女子。
只是他太過剛直,不得先帝青眼,人微言輕,無甚威脅。
我便放手讓新帝自行處置。
我找過去時,卻看到本該在深宮裡養胎的皇后。
我板著臉:「皇后為何會在此處?」
皇后同我行禮:「臣妾奉皇上之命,特來此告慰英靈。」
「英靈?」我皺眉,「這大臣不是因出言不遜,被新帝降罰嗎?」
皇后詫然:「這位將軍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將軍?
可我記得,那分明是個文臣。
她精緻的眉眼看向我:「太后娘娘,您是不是記錯了?」
我又記錯了?
我揉揉眉心,額角不住地鈍痛撕扯。
我終於受不住了:「回宮。」
後來我才恍然。
原來那是我離真相最近的一次。
4
我的頭愈發地疼。
但我仍強撐著親臨軍營。
新帝尚為太子之時,曾隱姓埋名進軍營兩年之久,後一舉殲滅外敵,贏得民心。
我想這兩年朝夕相處,日夜同宿,總能留下些蛛絲馬跡。
我召見了同營帳的士兵。
士兵抓耳撓腮了好一會兒,才道:
「回太后娘娘,皇上那會兒倒沒什麼不妥之舉,若真要說的話,倒真有一處怪癖。」
「行軍很難得的便是洗澡,偶遇溪流河水,眾軍士皆喜不自勝,唯獨皇上不曾下水梳洗。」
我心頭一震。
進軍隊是我安排的。
我對新帝的告誡,便是不許透露自己的女兒身。
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
只是當我啟程準備回宮之時,只聽不遠處傳來清越的水聲,和爽朗的笑聲。
我遠遠看過去,只見不少將士在溪流中赤膊嬉鬧。
當看到眾星捧月的那個身影時,我瞳孔驟縮,身形顫了顫。
新帝身上披著的白紗濕透,現出挺括的胸膛。
隱隱還能聽到將士們歡呼著:「天子與軍民同樂!」
新帝越過獵獵作響的旌旗,與我遙遙相望。
我心頭一緊。
回宮後我就病倒了。
新帝過來看我時,眉眼冷然:
「母后,太醫說您憂思過度。」
「您在憂思什麼?」
我看著垂落的紗帳,一言不發。
新帝熟稔地接過藥碗,舀了一口仔細吹涼,送到我乾澀的唇邊。
我的目光終於落在新帝臉上。
在爭奪太子之位前夕,我和新帝曾被先帝幽禁在殿中。
那時我中毒險些病死,便是小小的新帝熬著湯藥,一口一口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我屏退下人:「序兒,你究竟是母后的公主,還是母后的皇子?」
新帝笑中帶上些許嘲諷:「母后,您就為了這事兒憂思成疾?」
我直直看著新帝。
我在等新帝的回答。
新帝正了神色,一字一頓:「母后,我是您的皇子。」
我閉上眼。
不多時,眼角滑落幾滴淚。
我聽到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響起:
「母后知道了。」
5
我這一病就是好幾個月。
堪堪能起身之時,皇后便不請自來,伏跪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帶淚。
她的身形已有了臃腫孕態:「太后娘娘,您要為我做主。」
我竟不知,我和她還有這等交情。
只聽皇后啜泣道:
「皇上寵愛美人,久不上朝。」
「臣妾好言相勸,卻惹得龍顏大怒。」
「臣妾無計可施,這才過來煩擾太后娘娘。」
我自她的眼神中,品出了一分隱忍不發的怨懟。
我終於想起,那個被我安排進宮的美人。
既然事情已了,也是時候召她回來了。
我疲憊閉眼:「退下吧,哀家自會處理。」
當晚,美人薨。
只是我沒想到,聽聞死訊的新帝會勃然大怒。
新帝拽著皇后闖入殿中,寒面如霜地看向我:「母后,美人的死,與您可有干連?」
皇后睫下隱帶淚光:「皇上,你究竟要臣妾說多少遍才肯相信?美人她是因病暴斃……」
新帝怒吼:
「你當朕是三歲孩童,由得你任意誆騙嗎!」
「你前腳找上母后,後腳美人就死了,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我擰眉呵斥:
「序兒,你失態了!」
「不就是死了個美人嗎,哪裡值得你這般發火!」
新帝冷嗤一聲,目光如炬:「在母后眼裡,哪有什麼是值得的?」
我神色一滯。
昔日場景重疊。
小新帝衣裳盡碎,稚氣未褪的臉龐染滿血與恨:「在母后眼裡,哪有什麼是值得的?」
心口一陣抽痛。
我緩過神來,厲聲喝道:「你貴為一國之君,縱情聲色,實在胡鬧!」
新帝譏諷勾唇:
「朝事都是母后在操持,兒臣不過是您的傀儡皇帝罷了。」
「不若兒臣啟程微服巡行民間,省得母后在宮中看著生厭。」
說罷,新帝拂袖而去。
殿中只余皇后輕淺的抽泣聲。
每一聲有如金針刺腦,哭得我頭疾重發,冷汗如漿。
婢女扶起顫巍巍的我回房休息。
沒有人看到,皇后抬起頭,慢慢裂開了嘴角。
分明是十分得意的模樣。
6
入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稚嫩的童音在恐懼地哀求著:「求母后讓他們住手!兒臣再也不敢了!」
華貴婦人的臉上卻無半點動容。
衣物被無情地撕碎,發出極為刺耳的聲音。
直到那孩童衣不蔽體,華貴婦人才抬手叫停。
她眉眼滿是冷意:「序兒,沒有下次了。」
孩童瑟縮著擁緊自己。
華貴婦人只淡漠道:「記住了嗎?」
直到孩童戰慄著點了點頭,華貴婦人才眉眼舒展,帶著嗔怪的意味道:「宮外乏善可陳,哪裡值得你賭上性命跑出去?」
孩童抬眼,眸中帶上刻骨的恨意:「在母后眼裡,哪有什麼是值得的?」
華貴婦人臉一沉,抬起了手。
大漢們得令,再度朝著孩童步步逼近。
我猛地驚醒。
窗外天色蒙蒙透亮,婢女聽到動靜趕忙迎了上來:「太后娘娘,您怎麼了?」
我恍若未聞,赤腳奔向皇后寢宮。
皇后剛好更衣完畢,看到我時驚詫不已。
如若我仔細端詳,便能察覺到除卻驚詫,還有幾分莫名的僥倖。
但我只是看著她隆起的腹部,失智一般伸出手。
近在咫尺之際,皇后卻退了一步。
我的手落了空。
皇后直直跪了下去,連聲音都在顫抖:「臣妾惶恐。」
我卻倏地笑了起來。
皇后蹙眉,婢女們面面相覷。
我只覺心底一松。
新帝有骨肉。
新帝是男人。
那麼我當年逼迫新帝女扮男裝所做的種種,便都只是大夢一場。
我不是狠心的母親。
我未曾苛待過我的孩子。
未曾。
7
光陰緩渡,皇后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臨盆那日,她平安誕下了小公主。
小公主的眉眼與帝後如出一轍。
恍然間,我仿佛看到了當年剛出生的新帝。
我派人傳飛書給新帝。
新帝卻拖了足足一個月才回宮。
我本想訓斥新帝散漫。
抬眼望去,卻見新帝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里的嬰兒。
動作極其輕柔,眼神極其溫柔。
我看著新帝雌雄難辨的眉眼、嘴邊的胡茬、脖頸的喉結,突然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