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謝言時的第三年。
他依舊只會為女主破了自己的規矩。
我有些厭倦了。
於是死遁前,我將那位清冷出塵的國師囚在公主府內強取豪奪。
又在謝言時沉淪時壞心思地告訴他。
那日我並未對他種下情蠱。
以此破了他的心境。
又徹底成了他的夢魘。
我以為謝言時恨我。
直到後來假死被發現。
素來克己復禮的人在見到我懷中的新歡時徹底失了分寸。
學了勾欄做派,做盡出格之事。
可偏偏嗓音發顫,委屈乞憐:
「李蘊,你說過你只要我的。」
1.
謝言時出手救醒三皇子李晉承的消息傳來時。
我正任勞任怨地在藥圃地里鋤草。
失神間藥刀割破手指。
幾滴細小的血珠爭先恐後地從傷痕處溢出。
我低頭瞥了眼,不甚在意地往衣袖上抹了抹,又煩躁地嘖了聲:
「李清歌又去求他了?」
阿金欲言又止。
最後低聲:「九殿下倒是不曾去找過國師。是國師——」
接下去的話他猶豫著看我。
於是我便清楚。
無非就是謝言時這個大善人見不得人受苦受難。
所以身子剛好便去給人醫治。
「我在這費盡心思想替人多求些時日來。他倒好,上趕著去給人放血送命。」
堵在心間的酸澀轉而變為尖銳怒意。
我冷笑,當即就打算去找謝言時討個說法。
卻在國師府外被攔下。
下人稟告說是國師不在。
「行啊。」
我也沒多糾纏。
只讓阿金替我尋了把椅子來。
然後慢慢悠悠地同人聊著一些深宮秘聞。
大多是有關李清歌的,真不真的我就不保證了。
沒過多久。
一抹月白衣角就停在我的視線之內。
「來得這麼快?我還沒說——」
我笑意吟吟地抬起頭。
卻在注意到謝言時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時猛然僵住。
先前好不容易才養出的一些肉如今又瘦了回去。
我騰地站起,又氣又急:「你都做了什麼?」
這人當真就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嗎?
謝言時沒有回答。
一雙黑眸清凌凌地望著我。
依舊是那副極為冷淡的模樣:
「還請殿下勿要再造口業。」
「你怎知曉我說的就不是真的?」我生著悶氣,抬腳走向他時又忍不住懟了回去:「你府上的人也造口業了,先前還誆我說你不在。」
可沒走幾步就被謝言時身邊的護衛攔下。
我停頓:「這又是何意?」
「殿下若還是這般肆意妄為,那便也不用再進臣這國師府了。」
謝言時輕嘆,卻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我難得表情有了一瞬的空白。
謝言時對我素來縱容。
上次說出這般狠話時,還是在得知我設了計害得李清歌被父皇嚴懲。
他怪我不念手足情誼。
這次又——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卻更覺不可思議:「你覺得是我對李晉承動了手?」
謝言時表情不動。
他雖沒開口。
可我實在太了解這人了。
「謝言時!」
我忍不住被氣笑,伸手就要去抓他。
卻在剛觸碰到衣角時就被避開了。
纖薄的唇瓣緊抿著。
謝言時目光落下時,眉間摺痕不自覺又深了幾分。
我這才注意到袖口位置不知何時沾上了藥圃的泥和血。
其實這段時日以來我的衣裳都不曾乾淨過。
那鬼醫性子詭譎。
先前便為難我做了許多事。
最近又讓我親自侍弄藥圃證得真心,方可同意將那味藥材給我。
我來得匆忙,忘了換身乾淨衣裳。
偏偏眼前這人又是個挑剔性子。
於是我悻悻收回手,忍著脾氣同謝言時解釋:
「你聽誰胡說的,我——」
「阿時!」
慌張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
一道粉色倩影就撲向了謝言時。
月白色的衣裳霎時染上刺眼的血色。
可謝言時只是身子一僵。
而後不動聲色地扶了快要摔倒的李清歌一把。
即便他鬆手得很快。
李清歌不曾留意到,站穩身子後語氣焦急:
「阿時,三哥哥又吐了好多血!」
阿時?
我這才注意到李清歌對謝言時的稱呼,微微一怔。
那股不曾散去的酸澀不斷在胸膛內叫囂著。
又忍不住升騰起更大的怒意。
他們何時這般親昵了?
我剛想開口詢問。
可所有的話卻在目光觸及到李清歌發間的青玉蓮花簪子時瞬間堵在喉嚨口。
「謝言時。」
臉上的笑意徹底隱去。
我抬眸,面無表情地緊盯著謝言時:
「這根簪子,為何會在她頭上?」
2.
謝言時有根極為珍貴的青玉簪子。
據說是他師父留給他的。
我曾討要過好幾次,甚至拿著各種奇珍異寶來換。
謝言時都不肯給,翻來覆去都是一句「這不合禮數」。
「行吧。」
我摸了摸鼻尖。
但很快就朝他揚起下巴,語氣極為肯定:「總有一日我會讓你親自給我戴上這發簪!」
為此我努力了三年。
可謝言時依舊對我不冷不淡。
直到前些日子狩獵時遇刺,我為救謝言時跌落山崖。
因著有我相護,謝言時沒有受多大的傷。
可為了讓我活下去,他割開手腕喂血。
「你瘋了嗎?」
「臣不會讓殿下出事。」
纖長低垂的睫毛遮住瞳孔。
我瞧不清謝言時眼底的神情,卻注意到這人素來緊繃的肩頸鬆懈了下來。
清冷若玉石相擊的嗓音因著要哄人,不自覺帶上幾分少見的暖意:
「殿下,張嘴。」
那日我知曉了謝言時最大的秘密。
「都傳國師大人有天大的神通,如今我才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我靠著石壁,感受著體內的生機。
緩和過來了些,就又忍不住習慣性地開口調戲這人:
「你就不怕我用這事來逼你入我公主府?」
謝言時低頭在手腕上纏上布條,不吭一聲。
「謝言時?謝國師?謝大人?」
我越靠越近,幾乎能聞到這人身上清冷的檀香。
卻在撞入那雙隱隱含著幾分笑意的眼眸時,不自覺頓住。
「殿下想說便說吧。」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後。
謝言時無聲笑了下,語氣依舊包容:「臣總歸是要救人的。」
我瞬間啞口無言。
石洞內昏暗的氛圍放大了我心底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
於是趁著謝言時再一次給我喂血時。
我拽住他的手腕親了上去。
「謝言時,」我壓下鼓譟的心跳聲,抬眸笑眯眯地盯著他說,「我心悅你呀。」
這話我說過許多遍。
卻是第一次瞧見謝言時因著這句話失了神。
雖然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原以為經歷過這番,我離那簪子也不遠了。
可回到京城後。
謝言時就關在國師府內閉門不出,說是要療傷。
他身子弱。
這三年來我也替他尋過不少珍奇靈藥,生怕這人哪天咳著咳著就咳過去了。
所以我也就沒有懷疑,還想著得儘快找齊能治好謝言時身子的藥。
只幾日後我卻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裡一直同我不對付的李清歌是女主。
謝言時是深愛女主不得的男配。
而我。
卻是所謂的惡毒女配。
最後被謝言時一劍穿心而死。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我醒來後就沒放在心上。
可如今看著李清歌頭上的青玉簪子,聽著那聲「阿時」,夢裡的情節又一點一點浮現了出來。
仿佛親歷了一遍刺骨剜心之痛。
「為何都不說話了?」
我挑眉,笑意不及眼底:
「到底是我這皇妹偷戴了國師的簪子,還是……
「國師大人心悅九皇妹,所以便把簪子贈予了她?」
一字一句。
語帶譏誚。
3.
府外起了一陣風。
翻捲起謝言時繫著的狐裘大氅。
清貴的眉眼依舊波瀾不驚。
他沉默了會兒,說:
「是臣主動相贈。」
「這根簪子怎麼了嗎?」
李清歌下意識撫上發簪。
看向我時怯生生又難掩怒意:
「我只是瞧著簪子好看,阿時也說這簪子配我,難道這便惹到四皇姐了嗎?」
瞧著好看。
簪子配她。
我怒極反笑。
餘光瞥到阿金皺起眉,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想起他前不久也是露出這副糾結的模樣,我突然就反應了過來。
原來是我猜錯了啊。
不是謝言時見不得旁人受苦受難。
只是他見不得李清歌為了胞兄神傷。
「真丑。」
我扯著唇角,揚手就要打下那根發簪。
卻沒想李清歌跑到了謝言時的身後,眼眶倏然發紅。
又驚又怒道:
「四皇姐如今是想對付三哥哥那般又來對付我?」
這話一出,謝言時的臉色又冷下幾分。
我恍然大悟,又覺實在可笑:
「你就是聽她說的?」
「天色已晚,四殿下該早些回去。」
謝言時在趕我走。
這個認知讓我心底的戾氣和怒火燒得更旺。
卻又在對上那人黑沉沉的眸底時頓住。
我強迫自己鎮靜。
謝言時並非不講理——
「三哥哥出事前就只同你發生了口舌之爭,可也是因著那奴僕衝撞三哥哥在先,四皇姐怎能下如此狠手!」
李清歌扯著他的袖子。
像是終於找到了能撐腰之人,就鼓起勇氣來揭發我的罪行。
許是還不習慣旁人靠得如此近。
謝言時身子微不可察地僵硬了瞬。
他借著咳嗽抬手壓上唇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扯出了自己的袖子,卻仍然沒有避開。
謝言時在努力嘗試包容李清歌。
甚至是逼自己習慣她的靠近。
於是腦子裡繃緊的弦一瞬徹底斷掉,所有思考和權衡都在這一刻全都消失不見。
「哈,」我仿佛是見到什麼極為不可思議之事,發出一聲誇張的嗤笑:「都說這大奉國師謝大人最是公平公正,怎的如今無憑無據就聽了她李清歌一人之言?
「謝言時,連父皇都沒說是我動的手,你憑什麼就定了我的罪?」
我不錯眼地盯著謝言時,一步步朝他逼近。
也不知想要逼問出什麼答案來。
但又心知無論謝言時說了什麼,我都不會滿意。
謝言時站在那兒,直直對上我的視線。
清冷深邃的目光中似是想到了什麼。
又似乎什麼都不願去想。
最後他平靜地移開了目光,說:「九殿下心性純良。」
話音剛落,身後的李清歌不自覺露出羞怯的笑意。
我無意識地攥緊手,極力想壓下那股尖銳滾燙的妒火。
可心臟像是被人一下一下搗弄著,又酸又疼。
李清歌心性純良。
而我卻是造了口業,肆意妄為。
我突然記起很久之前我曾纏著謝言時說起自己幼時之事。
我說我不喜歡李晉承。
因為他欺負我最多。
偏偏他又最會裝,不曾留下任何把柄。
「謝大人可有什麼法子治治他?」
想起父皇稱他是仙人,我突然就起了興致。
那時謝言時正在磨藥。
被我纏煩了才輕聲說:
「陛下最為疼愛殿下。」
想要抓住他袖子的手一頓。
我細細品著謝言時這話,反應過來後柳眉倒豎,故作不悅:「你不信我?」
「臣不可只聽殿下一人之言。」
「那若是真的呢?」
「那臣自會替殿下討個公道。」
那時謝言時不聽我的。
如今他卻聽進了李清歌的一人之言。
想來什麼所謂的討公道也不過是隨口安撫我的。
偏我信了,甚至還高興了那麼久。
目光掃過謝言時瘦削的身子,最後停留在李清歌身上。
我頓住腳步,突然笑意盈盈道:
「既然謝大人都這般說了,那本宮要是不做些什麼,豈不是對不起大人這番諄諄教誨?」
話音剛落。
腰間長鞭狠狠甩出。
可還沒觸碰到人,一股無形的阻力就將鞭子擋了回來。
我知道是謝言時出手了。
大奉國師歷來都被皇帝奉為仙人。
有點神通也不稀奇。
只我沒想到謝言時當真會為了保護李清歌而對我動手。
「啊!」
一聲驚呼乍起。
李清歌像是受了驚,突然撲過去害怕地抱住謝言時抬起的手臂。
於是那股力道錯了方向,連帶著長鞭向我襲來。
臉上後知後覺起了陣陣刺痛。
透過朦朧的血色,我瞧見謝言時瞳孔劇烈收縮。
也幾乎是我後退的同一時間。
他不敢置信地想朝我走來。
卻又因著動作過大,腰間玉佩和銀鈴法飾碰撞出凌亂的聲響。
這點聲響堪堪拉回了理智。
謝言時最終停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垂眸看著我。
喉結上下滾動。
他張了張嘴。
「殿下!」
4.
這聲呼喊並非來自謝言時。
我身前多了個人,正好擋住了謝言時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他慌張地湊過來想看我臉上的傷。
一張艷麗卻盛滿擔憂的臉倏然在眼前放大。
「殿下疼不疼?奴給您吹吹……不對,奴給您找太醫去!奴、奴——」
這人急得眼眶都紅了。
又在聽到一點聲響後反應極大地轉過身,張開雙手像是老母雞似的把我緊緊護在身後,怒瞪著謝言時:
「謝言時,你放肆!」
情急之下都忘了維持平日裡嬌滴滴的嗓音。
我想了一會兒,這才模糊記起眼前這個大膽到敢對著謝言時直呼其名的人是我府上的面首久玉。
剛想開口,頭驟然一疼。
眼前場景似乎發生了變化。
可人沒有變。
久玉依舊是張開雙臂擋在我面前。
然而極愛美的人破了相。
那張往日被保養得極好的臉蛋被一道醜陋的傷疤橫亘了大半。
他出口聲音斷斷續續,不斷有血滴落在衣襟上。
卻依舊強撐著將我護在身後:
【謝言時,你、你放肆!】
回應久玉的,卻是一把泛著凜冽寒光的長劍。
隱約有溫熱的血濺到我的臉上。
我遲鈍地眨眼,恍惚間注意到謝言時黑眸閃過殺意,心中倏而一跳。
身體比腦子更快地將人扯到我身邊。
久玉踉蹌著倒在我身上。
緋紅染上臉頰。
他張口剛想說什麼,卻一頓,後知後覺地低頭。
一片淺青衣角便輕飄飄地落下。
正好在他方才站著的地方。
久玉呆呆地看了會兒,抬頭看我時癟了癟嘴,委屈巴巴:
「殿下……」
「謝言時。」
我以為他是被嚇到了,看向謝言時的臉色冷了下來:
「本宮的人還輪不到你來教訓。」
我不曾注意到身旁的人因著這句話而瞬間亮起的神色。
謝言時卻是將那挑釁看得分明。
「以色媚主者,終為色衰所棄;縱慾失度者,必因欲竭而危。」
修長白皙的手指攏了攏衣袖。
他垂眸,漠視了久玉,嗓音卻更冷了幾分:「殿下現在護著的,不過是個連衣角都保不住的廢物。」
「那又如何?」我笑了笑,「他生得好看,自有本宮來護著。」
餘光瞥見久玉亮晶晶的眸子。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偏頭問:「還想繼續罵嗎?」
方才我失神時,久玉就叉著腰在指桑罵槐。
難怪謝言時這般生氣。
他高貴慣了,何時聽到過這般對他而言都算不堪入耳的話?
「想——」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久玉搖頭,又急急道:「不想了,殿下得先回去看太醫!」
「不過小傷。」
指尖碰了碰那道傷,我面不改色道:「不耽擱。」
「可是——」
「我想聽。」
一句話成功堵住了久玉想要拒絕的話。
他猶猶豫豫,再次確認:「殿下真的想聽?聽了後真的不會嫌棄奴嗎?奴、奴真的可以罵嗎?那可是謝言、謝國師,殿下您這般喜歡他。」
談到謝言時,久玉抿了抿唇,一雙琥珀色的眸子瞬間黯淡了不少。
我指著臉上的血痕:「他都傷到你家殿下了,這都不罵?」
「四殿下!」
謝言時擰眉望我,目光有了幾分凌厲。
我沒理會,只是嘆了口氣:
「罷了,畢竟那是謝國師——」
「沒有!」
耳廓突然被溫熱的掌心隔著帕子輕輕壓住。
久玉猶豫著俯下身。
呼吸拂過鬢角。
甜香之下藏著極淡的藥草香。
「殿下別聽,」他低聲,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髒。」
不知是在說自己接下去的話。
還是在說他的觸碰。
於是我聽不大清,卻能看到謝言時難得鐵青的臉色和冰冷駭人的眼神。
也不知道久玉到底罵了些什麼。
李清歌都被罵哭了,氣得直跳腳。
胸口鬱結的氣出了大半。
我見好就收,趁著謝言時再出手前將人拽著就往馬車上跑,笑得幾乎喘不上氣來。
久玉任由著我的動作。
目光怔怔地落在我拉著他的手上,脖頸飛快漲紅,又一路蜿蜒到耳根子。
全然不見方才罵人時的盛氣凌人。
他張口似乎是想問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
只是在小心翼翼疊起那兩方帕子時偷看了我一次又一次,又忍不住跟著彎唇。
「你留著帕子做什麼?都沾血髒了。」
等笑夠了,我注意到他的動作,隨口問了句。
久玉手一僵。
他慌張無措地想要快些收起來,又怕我生氣,逼著自己停下動作:「不髒的!有殿下的氣息,奴、奴……」
垂著的腦袋越來越低。
聲音也越來越小。
最後細若蚊吶:「殿下,奴不可以留著嗎?」
唇邊的笑意緩緩收斂。
我沉默了半晌,突然問:「你罵的可是當朝國師還有九公主,不怕嗎?」
「怕,」久玉誠實地點了點頭,以為我沒發現就偷摸著把帕子一點一點往自己那兒挪了挪,「但殿下想要奴罵,奴就罵!」
「我若是護不住你呢?」
「那奴更得罵了。」
昳麗的臉上認真更甚。
久玉想都沒想地回答:「奴一罵,他們就氣奴,也就不會再注意到殿下了。」
所以那個時候你才會罵得這般狠啊。
被捅了個對穿還要在那指著人鼻子罵。
把李清歌氣得人都死了還要再割下那張嘴。
「罵得還挺好聽的。」
我怔然,突然笑了起來。
又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拇指輕蹭著唇角:「下次還這麼罵。多罵罵,我能護住你。」
距離被拉近。
久玉愣怔看著我,無意識屏住了呼吸。
白皙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我以為他要說些什麼表忠心的話。
可這人憋了半天。
卻是絞著衣袖,囁喏說:
「那、那奴還可以留著帕子嗎?」
5.
久玉高高興興地把帕子收了起來。
我有些好笑,回去後又叫人多送了些東西過去。
同府上那些面首不同。
久玉是自願入的公主府。
入府後這人也不爭寵,只顧得每日將自己打扮得漂亮。
可偏偏就是這個我未曾注意過幾次的面首。
卻成了那個夢中最希望我能活下去的人。
而我縱容甚至指使面首在國師府前大罵謝言時和李清歌的事情沒過多久就傳到了宮中。
彈劾我的摺子多了不少。
但都被父皇壓了下來。
他本想殺了久玉來平息此事。
我聽聞消息後,頂著臉上故意不曾養好的傷入了宮。
最後久玉留了下來。
我被囚在公主府內思過。
「殿下,您對奴真好。」
久玉知道後感動得淚汪汪。
我看著他臉上斑駁的粉痕以及花花綠綠的衣裳,眼角抽搐了下。
沒忍住開口:「你怎就……這副打扮了?」
那日他也不是這樣的啊。
「殿下覺得不好看嗎?」
久玉有些遲疑著小聲:「奴學了很久,寅時便起來敷粉了。」
「倒也不是。」
對上那雙無辜的琥珀眸子,我到底不忍心:「我只是覺得那日你的打扮便已經很好看了。」
「是、是嗎?」
久玉托住臉,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唇,兩個小梨渦淺淡。
但很快就急急地搖了搖頭:「不行的不行的,那日奴不曾打扮過,用那副模樣去見殿下實在失態!」
我心想同我稟告說久玉留在院子裡是將自己打扮得漂亮的手下定是有了眼疾。
可嘴角卻抑制不住上揚。
尤其是當眼前這人期期艾艾地問我:
「殿下當真覺得奴好看?」
「好看。」我點頭。
於是琥珀色的眼瞳微微彎起,本就艷麗的眉眼重又染上笑意。
久玉高興地在我面前轉了個圈,又趁機說:
「奴也覺得這些花花綠綠的衣裳才好看,比那些容易見髒的月白要好多了!」
說最後這句話時,他有些惴惴不安。
我聽出了他的意思,好半晌後才低低嗯了聲。
那些容易被弄髒的衣裳也的確該換了。
可久玉反倒愣住。
眼眶不知怎麼就紅了起來,連帶著看向我的目光都像是帶了水汽。
「怎麼了?」
「奴高興,奴覺得殿下的眼光真好……不對,殿下、殿下哪哪都好!」
注意到那些毫不遮掩的赤誠情緒。
我突然就覺得被關在府內的日子也算不得太糟。
結果不想幾日後我就恢復了自由。
「謝言時被……氣病了?」
聽到宮人的稟告時,我原本已經冷靜下來的腦子有了一瞬的空白。
身體更快反應地朝外走去。
這幾年謝言時的身體越發虛弱,一點小風寒都能讓他元氣大傷。
這次被氣——
急迫的腳步突然僵住。
衣袖下的手不自覺握緊,我強迫自己壓下這些習慣性的擔憂:
「病了就去尋太醫,過來找本宮做什麼?」
語氣隱隱惱怒。
不知是在氣這些人,還是在惱自己的無用。
謝言時真要被氣死了又同我何干?
「四公主,」那宮人朝我行禮,「太醫進不得國師大人的屋子。」
「旁人進不得,我就能?」
我的神情冷了下來,嗤笑,「你們不如去找李清歌,國師大人不是很喜歡她嗎?」
「九公主也靠近不得。」
轉身離開的動作一停。
「李清歌也進不去?」
「是。」
說不清的情緒在心底蔓延開。
我沉默了良久,眉頭深深皺起。
最後吐出一口氣,緩緩說:「走吧。」
謝言時要真出了事,我不一定能護下久玉。
更何況他還欠我一個答案。
我過去時,謝言時的院子外候了不少人。
「師兄這是陷入了心魔,」雙寧緊繃著小臉,語氣硬邦邦,「解鈴還須繫鈴人,四公主請吧。」
一旁的李清歌立即投來嫉恨的目光。
目光掃過她發間的那個簪子,我心思惡劣地勾唇:
「九妹妹,若本宮真能推開這扇門,你說是否意味著對謝言時而言,本宮才是特別的那個?」
「你!」
李清歌被氣得胸膛上下起伏:「你也不一定就能推開!」
「至少本宮是被請來的,而你……」
我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
看著李清歌那氣到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神,我心情好了不少。
伸手剛要去推門時,耳邊突然響起了雙寧的聲音:
【等會兒無論你看到什麼,那都是師兄的噩夢構成的幻境,你無須放在心上,只要將師兄帶回即可。】
她頓了一會兒,像是在糾結著什麼,又說:【你……保重。】
我下意識回頭去看。
雙寧正低頭看著手中的星盤。
而李清歌依舊在瞪我,似乎什麼都沒聽到。
果真是仙人本事啊。
我收回目光,扯了扯唇角:【我還以為你很討厭我呢。】
雙寧不再吭聲。
我也不多言,手上微微用力。
本來也沒什麼期待。
可下一秒,門卻開了。
6.
雙寧說謝言時是陷入了心魔。
可幻境里一片平和。
我循著那條唯一的小徑走了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耳邊突然響起一道頗有些耳熟的聲音:
「謝言時!」
腳步倏然頓住。
我怔怔地看著那個面容稍有些稚嫩的少女快步從我身邊走過。
細看之下就會發現她左腿似乎受了傷,走動時微微踉蹌。
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把滿天星辰都盛了進去。
尤其是在見到心心念念的人後。
「謝言時,我找到了!」
我恍惚記起,那是我第一次為謝言時尋來了續命的藥材。
勘破天機之人有早衰之跡。
於是我查遍古籍,又多次纏著謝言時的師父,這才找齊了那張能替謝言時續命的藥方。
可上面的藥材無一不是世間罕有的奇珍。
其中一味更是生於萬丈懸崖之巔,需在月圓之夜採摘方能保留藥效。
「你看!」少女獻寶似的將寒玉匣遞給謝言時,笑容燦爛:「那藥方是真的,我真在斷崖上找到了月見霜,還會發光呢!」
記憶里謝言時是接過了玉匣。
可如今旁觀時,我才發現那人冷淡的眉眼間沒有一絲動容。
他微微垂著眼睫,將眸中所有情緒都隔絕在內,只余霜雪般的冷寂。
「多謝殿下。」
「於你有用便好!」
那時我滿心都沉浸在謝言時能活得長久的喜悅中。
全然沒有注意到那人轉身時。
那株我拼了命採下的月見霜悄無聲息地碎在了寒玉匣中,徹底失了藥效。
我心頭猛地一窒,竟是下意識別過臉。
原來謝言時並不需要它。
我從不知曉,如今卻在謝言時的幻境中看得分明。
「殿下日後不必如此。」他的聲音很淡,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臣的命數,自有天定。」
「可我想你活著啊。」
少女不假思索,眼裡盛著最赤誠的熱望,「我想你長命百歲,想同你看遍山河,想……」
忽然頓住。
因為謝言時轉過了身。
「殿下,」他輕聲打斷,指尖撫上寒玉匣的紋路,「這世間最無用的,便是想。」
當時我回答了些什麼已經聽不大清。
而我也停下腳步,安靜地看著那兩道身影消失在白霧之中。
身邊場景又變換了。
依舊是我在纏著謝言時。
進來前雙寧說的話重又響徹在耳畔:
【……那都是師兄的噩夢構成的幻境。】
原來於我而言最為快樂的時候,卻是謝言時最不堪的噩夢,困擾著他許久。
原來謝言時的心魔是我。
我突然很想笑。
可心口在發疼,像是血肉被刀子一遍遍剜了下來。
疼得我眼眶發紅,拼了命才堪堪將那些酸澀壓下,不至於太過失態。
幻境還在繼續。
是上元夜,我提著兔兒燈擠過人群去夠謝言時的袖角;是落雪日,我跪在藏書閣抄完第七卷祈福經……
最後是在那個石洞裡,我拽住謝言時的手腕親了上去。
眼底的光細碎灼熱:
「謝言時,我——」
「你當真就這般恨我嗎?」
我打斷了那些話,顫抖著嗓音一字一句問:「謝言時,你已經恨我到都不願醒來了嗎?」
分明是謝言時的幻境。
可背對著我的那道身影卻倏然僵硬住,向來挺直的脊背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彎了。
與此同時,洞頂開始坍塌。
一陣天搖地動後,我重又回到了屋內。
謝言時從床榻上起身,臉色依舊有些蒼白。
門開了後,身後太醫魚貫而入。
我斂了失態,沉默著站在那兒,心想我要的答案已顯而易見。
而他大概是反應過來了,低低同我道謝:
「今日多謝……」
可道謝的話還沒有說完。
李清歌就闖了進來,臉上帶著道像是長鞭留下的傷。
又恰好同我傷在了同一位置。
她也不說話,只哀哀地看著人。
於是謝言時下意識替人療傷,臉色又白了幾分。
我偏頭看去。
恍惚間記起很久之前謝言時也會這般替我療傷。
只我擔憂他會累著,每每都強撐說自己沒事。
久而久之謝言時也就習慣了不再為我療愈那些小傷。
果真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我自嘲。
謝言時收回了手。
「四殿下,」他抬眸看我,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日後,您還是莫要再來了。」
話音剛落,我臉上那道本已好了的傷疤突然疼得厲害。
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刀片在皮肉間翻攪。
可表面看卻毫無異樣。
這是謝言時在罰我。
「本宮要是動手,可不會讓她只傷了這張臉。」
我聽到自己牙齒疼到打顫的聲音,卻依舊揚起一抹挑釁的笑容:「謝言時,你當真是蠢得可以。」
我突然就後悔沒有帶著久玉一塊兒來了。
連罵人都罵得不痛快。
謝言時眼睫輕顫,垂放在被褥上的手猛地攥緊。
他移開視線,不語。
疼痛還在繼續。
我藉此讓自己清醒,強撐著離開。
雙寧站在院中的那棵槐樹下。
她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時,聲音里難得多了幾分道不明的愧疚和心虛:
「師兄應該是算到了什麼。他……素來對自己的卜筮占卦之術極為自負。」
我哦了聲。
雙寧多看了我幾眼,又說:
「師兄不記得幻境中的事了。」
我頷首,再也沒回頭。
7.
國師府內的事很快就傳了出去。
不乏有好事之徒在背地裡暗嘲我遭了謝言時的厭棄。
他在大奉地位極高。
於是連帶著我公主府的人出去都處處碰壁。
父皇召我入宮,卻是罰我在御書房外跪了好幾個時辰。
青石板的寒意透過裙裾刺入膝蓋。
「四殿下可知錯?」
大太監捧著拂塵出來傳話。
身後御書房的門隙里,隱約傳來父皇與謝言時的對答聲。
「臣以為,北疆戰事……」
「殿下何必硬撐,」大太監壓低聲音,「國師大人方才進言,說您驕縱任性,該好好管教。」
我抿著唇不吭聲。
左腿疼得厲害。
是那年給謝言時採藥時留下的病根。
見我不語,大太監嘆了口氣。
也不知跪了多久。
等父皇鬆口讓我回去時,雙腿已經麻木。
起身時左膝猝然傳來撕裂般的疼痛。
我緩了許久才俯身告退。
有冷冽的沉香氣逼近。
「殿下,」謝言時的聲音輕得只有我能聽見,「東華門備了軟轎。」
「國師大人好手段。」我冷笑,「一面在御前參本宮驕縱,一面又來做這體貼姿態?」
「臣……」
他的話哽在喉頭,又沉默了下來。
我沒理,一瘸一拐地離開。
卻不想在後花園遇到了李晉承。
他挑眉打量我踉蹌的步伐,嘴角勾起一抹譏誚:
「喲,這不是我們獨得聖寵的四皇妹嗎?怎的如今這般狼狽?」
我瞥了眼:「好狗不擋道。」
「你!」
李晉承臉色驟變,眼底閃過一絲狠戾:
「四皇妹這張嘴,還是這般不饒人。就是不知還能嘴硬到何時!」
「應該能撐到你死。」
我笑眯眯道,手不動聲色地撫上腰間長鞭。
於是當李晉承對我動手時,長鞭也如游龍般纏上他的脖頸。
可李晉承就是看準了我左腿有傷。
我雖傷了他,腿上的傷卻是更嚴重了。
「李蘊!」李晉承伸手拽住了長鞭,眼神陰鷙:「你當真以為你還能同從前那般無法無天?」
我原本不想同這白痴廢話,卻在聽到一聲細微動靜後改了主意:
「本宮為何不能?」
「哈,」
李晉承突然發出一聲得意的嘲笑:「原來你還不知道啊。國師大人推算出清歌才是大奉的天命之女,你同天命之女作對,又能有何好下場?」
李清歌是天命之女?
我愣住,不自覺鬆了手中長鞭。
很早之前上一任國師就留下了天命之女的預言,卻又不知是誰。
也是那時,長居冷宮的我被放了出來,成了四公主。
所以這才是謝言時如今這般親厚李清歌的原因嗎?
又同那個夢對上了。
我垂眸,遮住眼底的冷意: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李晉承怪聲重複著我的話,壓低的聲音像毒蛇吐信般陰冷黏膩,偏偏臉上還掛著虛偽的笑容:
「那自然是能讓國師大人站在我們這一邊啊。你瞧,我受了傷,國師大人親自來替我療傷。清歌隨口說了幾句話,國師大人便信了是你害的我。對了,臉上的傷還疼嗎?我記得你除了小時候被我作弄過,長大後就沒吃過這種苦吧?真是可憐啊。
「李蘊,你說你就和你那該死的娘一樣早死在冷宮中不就好了嗎?非得出來……出來了又能怎麼樣呢?到最後還不是被眾人厭棄,一無所有!」
他臉上露出了近乎癲狂的笑意。
我卻平靜地移開了目光,直直看向他身後:
「國師大人可聽得清楚?」
李晉承臉上笑意一滯。
他不敢置信地回頭,臉色瞬間慘白。
而同樣失了血色的還有謝言時。
他靜立在廊下,也不知聽到了多少。
聞言有些失焦的目光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臣……聽得分明。」
8.
我懶得去想謝言時聽到這番話後會有何反應。
他精通占卜之術,卻算不得人心。
就像是高台之上被護得單純的稚子。
若不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拚命護著,他早被身邊那些有心之人吃得骨頭渣都不剩了。
我罵謝言時是蠢貨也算不得侮辱。
早早得了消息的久玉在府前等著,眼睛哭腫得跟個核桃似的。
看到我後眼淚就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只是看著駭人。」我安慰他。
久玉一聲不吭地看著大夫幫我處理膝蓋上的傷。
又端了吃食進來。
可手卻顫抖得厲害。
我岔開話題:「府上今日換了廚子?飯菜的味道好了不少。」
久玉吸了吸鼻子:「這是奴做的。」
「久玉這般厲害?」我故作訝異道:「看來我是撿了個寶貝回來。」
他重重點頭:「奴會的還很多!」
「哦?你還會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