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罷官後,帶著嫡母和弟妹從京城歸來。
接風宴上,父親瞥了一眼娘親,淡淡道:「十幾年不見,禮數都丟了?」
娘親一愣,謙卑站起來,「是妾身的疏忽,妾身這便伺候夫人用膳。」
我委屈地垂首,卻發現娘親盡數挑揀著辛辣的菜庫庫夾,放到嫡母碗中。
「夫人,請用膳。」
嫡母張了張嘴,看了父親一眼,欲言又止。
我忘了,嫡母來自江淮,不吃辛辣。
01
京中大皇子和二皇子明爭暗鬥。
父親便是鬥爭中的犧牲品。
被罷免後帶著嫡母和嫡弟嫡妹歸來。
自從收到京中的書信後,娘親的笑容隱匿不少。
她加緊日夜帶著我出門,認鋪子掌貨。
終於在父親一行歸來的頭一日,把這十二年擴張的所有營生歸攏到了我名下,只留下她當初的嫁妝。
碼頭上,父親一襲錦袍,俊逸挺拔。
他微微側身,往船艙探手。
那模樣,即便已過而立之年,亦引得附近一雙雙眸子目不轉睛。
一雙保養得極好的手從船艙探出,放在父親掌心,瞬間被父親寬大的手掌包裹。
端莊的嫡母緩緩而出,從容雅致。與父親站在一起,旁人見了無不感嘆一句:「真真璧人一雙。」
就連跟在她身後出來的弟弟妹妹也都舉止大方得體,氣質卓然。
娘親命人把行李抬回去,面含微笑帶著我跟在他們身後一道回了府。
「沈夕影,」忽地,一道高高在上的青澀嗓音傳入耳中。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已經到我額際的沈星辰昂頭負手而立,眼神略帶不屑,「本少爺要你的院子。」
這句話一錘定音,端的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我看了一眼娘親。
她沒有開口,只是眉心跳了跳。
「梧桐苑是比照你的需求布置的。」
「可是沒你如今住的院子布置得好。」他閒庭信步,語氣理所應當。
「哪有庶女所住之處蓋過嫡子光華,嫡庶不分,外頭該流言紛飛了。」
父親不滿地瞥了娘親一眼。
娘親微微一笑,把我招過去。
「你跟弟弟換個院子吧。」
「嗤,誰是她弟弟!」
沈星辰丟了個白眼,轉頭就對一襲華裙,從頭到尾不曾正眼瞧過我與娘親的貌美少女道:「姐,那院子是給你的。」
沈嬌陽唇角上揚,輕輕頷首,「好。」
從頭到尾,沒人問過我,那是我的院子,我可否同意。
也沒有人問過母親,她有何意見。
畢竟娘親雖是妾室,可十多年來,整個府中都是她在打理。
如今他們一回來,我和娘親便該卑微到塵埃里了嗎?
父親母親並未駁斥沈星辰的話。
更有甚者,兩人皆一副「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欣慰。
「這還差不多。」
父親滿意地和嫡母相視一眼,誇讚道:「星辰懂事,夫人教導有方。」
嫡母唇角勾了勾,緊隨父親往主院而去。
臨走前,我似乎看到她與沈星辰那般不屑的眼神。
我委屈地紅了眼眶。
娘親依舊笑容拂面。
他們一人一間挑好院子以後,我和娘親最終只剩一個小偏院可住。
我垂頭喪氣地跟在娘親身後進了偏院,心情低落極了。
娘親一個爆栗擊在我腦門心,「這就蔫吧了?」
我一愣。
怔怔看著朝我俏皮眨眼的娘親。
「真以為咱娘倆是好欺負的?」
直到入了院子,我才發現,娘親當真有先見之明。
02
祖母終於從佛堂出來。
素日裡不苟言笑的蒼老面容上,因壓不住嘴角而添多了幾道褶皺。
沉色昂貴的雲錦衣裳穿在她身上,雍容大方,氣勢逼人。
常年不出門,她的膚色白得近乎透明,在祖母綠的手鐲襯托下,平白多了一絲將人拒之門外的距離感。
「我兒回來了。」
老太太常年低聲誦經,卻不常與人多言,故而說話之際還帶著一絲顫音,越發顯得飄忽。
父親笑著上前行禮,「娘,孩兒回來了。」
「見過母親。」嫡母俯身行禮。
「見過祖母。」沈嬌陽和沈星辰也依樣照做。
我和娘親自然不例外。
祖母上前一步扶起父親,又虛扶嫡母和兩個弟妹,笑容加大:「好,回來也好。回來娘心底的牽掛也便少了些。」
我甚感詫異。
祖母極少出來,出來也與娘親說不上幾句話。
常常是她坐著,娘親站在一旁看茶,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她便起身。
原來她也是會說話的麼。
平素少見祖母,總覺得祖母怕是性子使然。
可就在剛才我才驚覺,原來祖母也是有七情六慾的。
只是令她展現七情六慾的人,不是我與娘親。
娘親以後廚要忙為由,拉著我離開,留下他們母慈子孝寒暄。
我問娘親:「祖母為何變化如此之大?」
娘親居然微微笑了。
那雙好看的丹鳳眼下,傾瀉出一絲不屑,一絲譏諷。
她把我被風吹亂的劉海撥正,悠悠開口:「她哪裡變了?只是我們母女從頭到尾沒資格見識她其他面目罷了。」
娘親的這番話,在接風宴上,我終於盡數體會。
03
晚上的接風宴,人很齊整。
娘親把一切安排好後,最後一個坐下來,連同我一起,坐在下首。
嫡母和嫡姐相視一眼。嫡母眉心微蹙,稍稍把頭轉向父親。
父親瞥了一眼娘親,淡淡道:「十幾年不見,禮數都丟了?」
娘親一愣,後知後覺謙卑站起來,「是妾身的疏忽,妾身這便伺候夫人用膳。」
我委屈地垂首,這個家,變了。
娘親辛苦多日,如今卻連用膳的一席之地都沒有。
餐桌下的手緊握成拳。
想替娘親說話,卻愕然發現娘親盡數挑揀著巨辛的菜庫庫夾,放到嫡母碗中。
「夫人,請用膳。」
嫡母張了張嘴,看了一眼父親和祖母,欲言又止。
我忘了,嫡母來自江淮,不吃辛的。就連沈星辰和沈嬌陽亦不吃辛。
我終於暗爽了。
娘親還是那個娘親,又豈是能隨意被人欺侮之人。
最近萌生的那些焦躁與鬱卒,陡然間消失殆盡。
父親是吃辣的,以往顧慮著嫡母等人,許久不曾吃。
筷子一上手,便安靜迅速吃了起來。
故而嫡母使的眼色,他是半分也沒有看到。
就在這時,祖母卻發話了。
「傾若,你當真是糊塗。韻婷和星辰嬌陽不能吃辛,瞧瞧你這做的一桌子菜,盡數合你自個兒胃口,沈家怎會有你如此自私之人。商戶之女,到底上不得台面。」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
萬萬沒想到素日裡半句話不多說的祖母,竟毫不掩飾地偏心於嫡母他們。
十二年來,娘親一個人里里外外打理整個家業,操心勞累兢兢業業,所受屈辱不計可數,祖母從未出面半分。
就連我幼時總被欺負,她也不曾為我撐腰些許。
倒是對她,娘親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把祖母伺候得舒舒坦坦的。
為免她孤寂,我更是不時抽空到佛堂陪伴。
原以為她是不善交際的緣故。
卻原來,是娘親不值,也是我不值。
嫡庶之分,竟是刻在她的骨子裡的。
他們理所當然花著娘親掙來的銀錢,卻嘲諷娘親是個見不得世面的商戶女。還當眾毫不猶豫數落娘親。
真真是沒道理。
若非之前娘親再三叮囑萬事有她,讓我切莫出頭,此刻我就該破口大罵了。
娘親依舊面帶微笑,絲毫不反駁,而是順著老夫人的話說。
「是妾身的過錯。老夫人教訓得是。」
「只是……妾身以為,夫君是一家之主,與天平齊。原想著夫人嫁過來,定然是跟隨夫君吃辛。故而為著夫君著想,這一桌子美食皆乃依照夫君過往喜好所做。」
娘親垮下小臉,滿臉自責。
「都是妾身的過錯,妾身知錯,這就去命人重新做多一份,便按照夫人的喜好來吧。」
祖母頓住,看了一眼已然吃了不少的父親,揮了揮手,很是不耐。
「行了,念你一片苦心,好生伺候著吧。」
04
嫡母這會兒的臉色比祖母的好看不了多少。
沈嬌陽瞥了我一眼,夾了一塊辣子雞,輕咬一口。
淡淡道:「大夫說了,爹爹胃腸弱,應少食辛辣,飲食清淡為主。姨娘和庶妹多年不在父親身邊,此等疏忽倒是可以理解,下不為例便是。」
祖母一口燒排骨就這麼哽在喉中。
娘親笑得越發甜:「二小姐說的是,那便聽二小姐的。」
沈嬌陽手上的湯勺頓了頓,語氣略顯僵硬。
「父親乃一家之主,自是萬事以父親為主。」
娘親奉承:「二小姐言之有理,聽二小姐的,一切自是以爺為主。」
眼神頗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祖母。
祖母筷子「啪」的一聲,摜在桌面,犀利的眸子掃視一眼沈嬌陽。
「食不言,寢不語。」
沈嬌陽面上笑容頓失,看著娘親微笑的面容暗暗咬牙切齒。
嫡母扯了扯父親的袖子,父親意猶未盡地擦拭嘴角,安撫祖母。
「母親,嬌陽在京城便一直念叨著您,還給您抄寫了不少經書呢。」
祖母頓時興趣頗濃,「哦,倒是個懂事貼心的好孩子。」
沈嬌陽順著她的話又說多了幾句她愛聽的。
場面瞬間變得其樂融融起來。
大家足足吃了一個時辰,娘親也足足站了一個時辰。
期間沒有一人想起,今日這些,俱是娘親所置。
我心情欠妥,故而胃口並不好,也是未動幾下筷子。
待人都離開後,娘親命人收拾了殘羹冷炙。
然後拉著我回了院子,開小灶。
一水兒的菜式,都是我倆愛吃的。
我打量著一如往昔含笑親自給我夾菜的娘親,甚是不解。
娘親輕點我鼻尖,笑了。
「傻丫頭,那些菜式雖然好吃,但確是極辛辣的。你且瞅著,晚些就有好戲看了。再忍忍,他們嘚瑟不了多久。」
05
不過一個時辰,府里主子們陸陸續續搶著入茅廁。
我和娘親相視捧腹。
「娘親,我也吃了,怎的無事?」
娘親俏皮眨眼:「都是他們愛吃的,你只吃了面前的白灼蝦,娘親親手弄的,可乾淨了。」
我恍然。
夜裡,父親欲留宿娘親屋裡。
可娘親以不舒坦為由,早早歇下,並未留燈。
父親陰沉著臉離開。
不過轉日,父親便把人都聚集在一起。
嫡母面上依舊是淡淡的,舉止端莊,不屑世俗的模樣。
沈嬌陽孤傲地端坐著。見娘親與我也坐在桌邊,頓時眉心微蹙。似乎我與娘親坐著是天大的不該。
沈星辰更傲慢,進屋便一句:「本公子竟不知,這位置是誰都能坐的。」
我眸光在桌邊轉了轉。
確定我們坐的其實只是尾端。
不明白他為何那般大的火氣。
「都是父親的家人,自然是能坐的。」
娘親給了我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沈星辰卻怒了,「別說她只是一介妾室,就連你也只是一個庶女而已,給本少爺一旁站著去。」
就在這時,父親說話了。
「今日招你們來,是要捋一捋咱們沈府今後發展的趨勢,以及……」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徘徊,「夕影的親事。」
原本悠然坐著的娘親笑容加大,明明看著是愉悅的模樣,我卻似乎看到了背後隱藏的滔天怒火。
「難為爺還記得我們夕影。」
「過去十二年,我和夫人在京城,家中一切辛苦章姨娘了。」
「如今既已歸來,斷然沒有再讓你出頭的道理。」
說這話時,父親臉上的凜然讓我一瞬間覺得,他是真為了我與娘親好的。
06
章姨娘。
這個稱呼,已經許久不曾聽到了。
即便是養了多年的下人,也是以「家主」「主子」等尊稱娘親。
細細算來,娘親如今所擁有的一切,皆是她努力拚出來的。
而如今,父親輕飄飄的一句話,娘親的努力,便要被盡數奪走了嗎?
我看了看娘親,她依舊微笑著,只是那一抹微笑比之前要弱上幾許。美眸上,多了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凌厲。
「所以,爺是想讓我把掌家權交給夫人?」
嫡母目不斜視,身姿越發端莊。
沈嬌陽勾了勾唇。
沈星辰翻了個白眼,「這不明擺著的嘛,你只是個姨娘。爹娘如今在家,如何輪到你一個姨娘掌家。」
娘親並沒有看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父親。
一瞬間,現場氣氛一凝。
父親輕咳一聲,眼神略顯飄忽。
「辰兒話糙理不糙,從今日起,沈府內宅便由夫人掌家吧。至於外頭的生意,」他嘆了一口氣,「就由我來打理吧。」
那不情願的模樣,差點把我氣笑了。
合著他上下嘴皮子一動,娘親多年的努力便打了水漂,他竟還如此不願?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挽救了整個沈府於水火。
娘親忽然笑了。她二話不說便應允了下來。
「這是應當的。只是尚有些事情未處置妥當,興許要過多幾日方能解決。」
父親與嫡母相視一眼,一錘定音:「不必,直接上交便是。」
這是擔心娘親做手腳了。
娘親的笑容越發大。
她命人把掌家的鑰匙、帳本、對牌、算盤等一應用具,盡數搬來。
我並未忽視在看到這些後,嫡母和父親臉上算計的笑容。
可他們高興得太早了。
娘親,豈是那等容易被拿捏之人。
娘親越是上交得越快,他們越是會懷疑。
但娘親推上一推,他們卻擔心娘親動手腳。
如此一來,娘親倒也能把自己撇清,順帶把那一籮筐爛債順利丟出去。
「第二件事,我特意為夕影尋了一門好親事,知府有意娶一門續弦,好打理府內上下事情。」
「雖然夕影是庶出,但到底是我沈融的女兒,嫁給知府也不算高攀。」
娘親依舊沒有反駁,反倒笑著接受了,「還是爺考慮周全,為影兒找了門好親事。」
回到院子裡,我賭氣不吭聲。
娘親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可是在怪娘親不幫你說話?」
我轉個頭,不理她。
「影兒,你覺得你父親為何要把你嫁給知府?」
這點我倒是知曉的。
娘親雖然不在京城,但父親他們在京城的一言一行,娘親了如指掌。
父親花了十二年爬到宣蔚副使一職,卻被大皇子推出去,做了巡撫的擋箭牌。
被查出瀆職,致使兵備、糧餉損失重大。
說是革職,實際還入獄半月。
若非歐韻婷變賣家產,興許至今仍在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