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上王座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而言官對於洛寒煙多有彈劾。
「陛下,洛女官並非凡女,請您日後小心為上。」
他微服私訪,聽到的更多是對洛寒煙的稱讚。
那一刻,他的疑心開始升起。
難道在他人眼中,他沒了洛寒煙,就不值一提?
漸漸地,他也發現,洛寒煙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麻木與順從。
這跟宮裡其他女人有何區別呢?
但他不會去想,是因為自己寵幸純貴妃,導致洛寒煙母女在後宮生活艱難。
更不會認為,一切都是源於自己的猜忌心。
他將自己與洛寒煙不愉的錯誤怪罪在女兒身上。
歸羽像他,按理說,理應愛屋及烏。
但他赫連恆,在這世上,最恨的就是自己。
準確來說,是曾經的自己。
曾經那無助的自己,任人魚肉的自己,沒有得到洛寒煙助力的自己。
尤其是她天真地發問,為何寒煙為他助力那麼多,卻只是一介女官。
那一刻,他隱藏已久的恐懼被這句童言點燃。
為了登上王座,他的手上沾滿了太多人的鮮血。
剛開始,他是被逼迫去殺人。
到後來,他知道王座之路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這些往日的陰影化作夢魘,在黑夜重演他弒殺父兄奪位。
或是洛寒煙被敵軍硬生生挑斷腳筋。
再或是,那面容與自己七分相似的女兒撕碎他的龍袍,摔碎他的玉璽。
將他踩在腳下,囂張道:「父皇,你沒了娘親,簡直是一無是處。」
這些殘酷的畫面,真真假假,無不在刺激他的神經。
「不——」
他再次從噩夢中驚醒。
只有入目金磚滿地,金紗漫天,才能緩解他的恐懼。
大太監匆匆進殿,再次告知他,宮內外,關卡口,都無洛寒煙的蹤跡。
彙報完後,大太監欲言又止,遲遲不離開。
皇帝皺眉道:「還有何事?」
大太監顫抖著雙手,從袖中拿出被紅布仔細包裹的玉梳。
皇帝只看了一眼,腦中一陣轟鳴。
「服侍太子的宮女偷了去,被出宮侍衛抓了正著。」
皇帝強制自己穩住心神,「多半是洛寒煙亂丟,等找到她,朕會好好責問。」
大太監欲言又止,輕輕將玉梳放在案前,隨後俯身退下。
大太監走後,皇帝深深呼吸了一陣。
但是雙手連同身軀還是顫抖。
他自然是清楚,這玉梳從來沒有離開過洛寒煙身邊。
他腦中閃過無數可能,但最終情感占了上風。
他將玉梳放在手中反覆摩挲。
「咔嗒。」
玉梳斷裂,從中掉出一小卷信箋。
皇帝愣了好久。
緩過神後,他急切拆開信箋。
上面只有寥寥幾行字跡。
【阿恆,你我緣分已盡】
【當你看見這封信時,我已啟動八卦儀,回到屬於我的時代】
【願你善待子女】
【永別】
信箋飄飄悠悠落在地上。
蒼白的日光落在皇帝呆滯的面龐上。
「不,不對,一定是她在騙我。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發瘋似翻出過往信件,一字一句對照。
最後,他不得不信。
皇帝發瘋似的在宮廊中狂奔,他一向清明的腦海現在一團亂麻。
「阿恆,明年春天我們帶歸羽去放風箏好嗎?」
「阿恆,你不要熬夜呀,真的會掉頭髮!」
「阿恆,這個藥方子可以嗎?你快拿去救百姓!」
「阿恆……」
「阿恆……」
……
"陛下,臣妾想與你和離。"
往昔湧入腦海,他此時才明白,自己為了權位錯過太多。
即便他有諸多理由,即便他有太多藉口,但是失去的永遠不會回來。
他不能失去洛寒煙!
失去了他,他便成了愛無能者。
他在茫然間,回想起最初的心愿。
他也只是想登上高位,好去保護自己所愛之人。
是的,這是他戰鬥至今的理由。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與妻兒之間越來越遠。
第一次,他發現洛寒煙的舊宮所怎麼就那麼遠。
八卦儀!八卦儀!
他有能工巧匠,他有洛寒煙留下的奇書,他一定能修好八卦儀,將洛寒煙找回。
可當他到了舊宮所,沖天的火光瀰漫。
「不!不——」
他恍然想起,今日純貴妃過來,說舊宮所還留著赫連歸羽的遺留物,要不要一同焚了。
「現在那宮殿里還堆著那什麼八卦儀的碎片,臣妾看著好生瘮人。」
當時他在埋頭寫著奏摺,擺了擺手,讓純貴妃隨意處置。
皇帝雙腳沾滿碎屑與鮮血,他披著未梳理的長髮,跪倒在舊宮所前。
他與寒煙唯一的兒子傻笑著看他。
「父皇,父皇,你看娘親!嘻嘻!嘻嘻!」
太子指著升起的灰煙,喊著娘親。
那一刻,赫連恆的世界徹底崩塌了。
9
我看著弟弟的來信,笑得很暢快。
蘇和探過頭,盯了信上的字跡半天。
「這字跡,怎麼有些女氣。」
我收了信件,輕聲道:「弟弟從小臨摹娘親字跡,自然像了。」
一月後。
我跟蘇和的西戎大軍,一路南下到了京城。
西戎軍勢如破竹。
這個王朝的帝王已經不理朝政,守城兵將毫無戰意。
沿途聽聞,父皇整日擺弄著一堆焦黑的碎片。
奏摺堆成山,早已霉爛。
原本,應當有重臣清君側——如純貴妃母族一脈。
但是自從純貴妃燒了八卦儀殘片。
她連同母族官員,都下了牢。
侍從將這些告知我時,我問:「那純貴妃不是身懷皇室血脈?怎麼會一同下牢。」
侍從回:「線人來報,貴妃懷的並非龍種,已被皇帝下了車裂之刑。」
「她的下人呢?」
「說是蠱刑,萬蟲撕咬,慘不忍睹。」
父皇真狠。
也是真恨。
但他活該。
再度回宮,已是隆冬。
我找到父皇時,他躲在舊宮所的角落,用手拼接著八卦儀的殘片。
他鬢髮皆白,龍袍破舊。
未有當初意氣風發的帝王相。
見我來了,也只是抬頭看我一眼,嘴裡嘟嘟囔囔著什麼,又低頭擺弄殘片。
他已神志不清。
我喊了聲:「父皇。」
他無動於衷。
我又道:「娘親離開前,有話讓我帶給你。」
父皇立馬放下手中的殘片,四肢並用爬過來。
「寒煙!她,她說了什麼!」
我挑了挑眉:「她說——」
我故意將語調拖長。
父皇急不可耐,他上手搖晃我的雙肩:「你快說!你快說呀!她是不是說,她還愛我!她只是一時生氣了!對嗎?!對嗎?!」
我笑了。
輕輕搖頭:「娘親說,她後悔遇見你,更後悔愛上你。若能重來,她一定同你父兄一樣,視你如棄履。」
「不可能!赫連歸羽!是你在騙我!」
「這一切,這一切都是你在操縱對嗎?!」
我猛地將他推開,撫了撫弄皺的衣衫。
「父皇,我也只是玩弄權術,欺瞞於你。」
「但你呢?你身為人父,卻從未給過我半點愛意!」
「我被守門侍衛欺辱的時候,你在哪?」
「我雙手被純貴妃用熱油燙壞的時候,你又在哪?」
我的聲聲質問,換來的是父皇呆滯神色。
「我,朕,我不知道……」
我冷笑一聲:「父皇,別裝了,你再清楚不過了。」
我一腳踢開父皇面前的殘片,父皇哀嚎一聲,如同被人扔掉玩具的孩童。
「八卦儀!我的八卦儀!啊啊啊啊啊——」
他撲上去,將那堆殘片寶貝似的護在身下。
我看到他這樣,不禁笑出聲。
隨即輕輕擊掌,讓侍從將一黑紗蒙住的物件搬到殿中。
「父皇,你看這是什麼?」
黑紗掀起,又是一台八卦儀。
與被毀那台,毫無二致。
10
「其實,這八卦儀有兩台。」
「用了它,您一樣能與娘親重逢。」
父皇聽後連滾帶爬,想要靠近。
我卻擋在他身前,拿出提前撰寫好的傳位詔書。
「父皇,你教導我的,凡有所得,皆要有所代價。」
父皇一臉茫然看著我。
他似乎忘了。
當日,娘親帶著我與父皇理論。
娘親訴說著她為王朝的貢獻,只想求父皇免除我的和親。
父皇只用一個冰冷的眼神便打斷他。
「洛寒煙,當初朕有逼迫你幫朕嗎?」
「你與這丫頭在宮中沒有缺衣少食,若朕只是一介平民,你會如此用言語刁難朕嗎?」
娘親駭然,她尖聲道:「赫連恆!若不是我獻計獻策,你現在能安心坐在龍椅上?」
「難道我的付出,就如此不值一提甚至不能為自己女兒求些情面嗎?」
父皇只是瞥了我們一眼,自顧自勾畫奏摺。
最後居高臨下道:「凡有所得,皆要有所代價。赫連歸羽享了十幾年的公主尊榮,如今她該為王朝做出貢獻了。」
那一刻,聽到父皇的話,我一點也不驚訝。
父皇只是把我當做權謀的工具。
那好啊,我也會好好利用他對娘親那扭曲的愛,達成我的計劃。
如今,身份轉換,父皇被誅心之局擊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