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們雖然窮,但兩個人一起使勁兒,總能把日子過好。
至於往事,就讓它隨風去吧。
人總要往前看的。
阿姐把她攢下的銀兩都給了我,盼我有個好前程。
可我一閉眼就是阿娘觸目驚心的屍體,阿爹一夜白頭的背影。
我忘不了,我怎麼能忘?
我怎麼能心安理得地嫁人生子,我肩上還擔負著那樣重的血海深仇。
我打聽到了阿姐要做什麼。
原來明日永定侯要來春香閣宴客。
阿姐把簪子磨的尖利,已決定赴死。
那天,我把張嬤嬤送來的棗糕全讓給了陳之瑜,偷偷把銀子塞到老道士的枕下。
夜半時分,我拎著包袱離開了道觀。
永定侯踏進春香閣前,在小巷口遇到了要「家人」賣進窯子的貧戶女子姜寶兒。
於是一出救風塵拉開序幕。
他沒有見到阿姐,阿姐不用死了。
只是我從沒想過,我又見到了陳之瑜。
在永定侯府的佛堂。
9
陳之瑜把我抱在懷裡。
我的淚洶湧而出,洇濕了他的衣衫,連同著我的崩潰和絕望,莽撞地衝進他的胸膛。
他像小時候那樣拍著我的背,聲音喑啞:
「寶兒,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知道的,我是私生子……」
「我阿娘是侯爺的外室,他一直哄著阿娘,說總有一日要納她進門。可直到我長到三歲,侯爺也不敢將阿娘帶回侯府。」
「阿娘著急了,我一天比一天大,她不想我再被人嘲笑是野種。」
「於是她抱著我跪在了侯府門前。」
陳之瑜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辯不出情緒。
「……當天,她被夫人打了個半死,扔進了城外的乞丐窩。」
「夫人不能生,所以不敢明著動我,但爹把我帶進侯府後不過幾個月,夫人便想了個藉口,說開蒙很重要,要送我去千里外的錦州府遊學。」
「我才出城百里,便遭到了三次劫匪,她派來護送我的下人袖手旁觀。」
「我是自己從匪窩裡逃出來的,是老道士收留了我……」
後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怪不得他會對著阿姐說對不起,原來他在替侯爺道歉。
怪不得在他從不陪我去永定侯府打探情報。
怪不得……
我們心中有著同一個仇人,卻對彼此秘而不宣。
陳之瑜把我抱得更緊了:「寶兒,聽說你進了侯府,阿姐和老道士差點急瘋了。」
我從他懷裡抬起頭:「所以你回來了?你是來找我的?」
陳之瑜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是。」
「那你會幫我報仇嗎?」
我緊緊盯著陳之瑜的眼睛,不肯錯過一絲情緒。
他的眼眸漆黑如墨,我看不懂了。
他點了下頭,答應我:「當然。」
我沒有問,若是我想殺了夫人之後再殺了侯爺,他會怎麼辦。
侯爺,是陳之瑜的親爹。
我該怎麼開口,問他是否願意為了我弒父?
我不敢聽那個答案。
我伸手抱住了陳之瑜的背。
他的身體陡然僵硬:「寶兒……別……」
我吻了上去。
為了報仇,我已經拼上所有。
可明知前路也許是死局,我也無法拒絕此刻的歡愉。
哪怕……只有一次。
一次也好,讓我不再留什麼遺憾。
他的身體我再熟悉不過,可我們都知道,這一次和以往不一樣。
我的手探進他的衣衫,卻被陳之瑜一把抓住。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寶兒,不應該這樣的。」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只覺得心像是被撕裂了:「為什麼?陳之瑜,你嫌我髒嗎?」
「不。」
陳之瑜幫我把衣衫一件件穿好,神色痛苦而又虔誠:
「寶兒,我敬你、愛你,便決不能在這個時候侮辱你。」
「你比我勇敢百倍千倍,我有什麼資格嫌棄你?」
他把我抱在懷中,低聲呢喃:「對不起,寶兒……」
10
有了陳之瑜暗中幫忙,我與侯府外的聯通更加順暢了。
往常,我只能靠著張嬤嬤時不時地拿錢賄賂門房,才能得到外界的信息。
但陳之瑜可以隨便出入侯府。
男人總是有些特權的。
我買通府中丫鬟,投了夫人的陳年手稿。
陳之瑜雇了一批書生,在茶樓酒肆大肆評判夫人的詩。
文人相輕,他們從夫人的詩里找出許多漏洞。
「這洞庭湖、終南山是何處?中山王又是何人?」
「是啊,夫人這些詩甚好,只是有些引經據典之處實在是讓人不是很明白。」
「夫人莫不是神仙下凡?那些地方聞所未聞,難道便是仙境麼?」
「聽說夫人未出閣之前無甚文采,好似一夜之間天降紫微星,天文地理竟無所不知……」
「我等若是有這樣的運氣,封王拜相只怕不在話下啊。」
他們似是恭維,又語帶譏諷。
可令我不解的是,懷疑的種子不過才剛剛種下,可幾日的功夫便長成了參天大樹。
流言傳播的如此之快,簡直令人心驚。
我去問陳之瑜這是怎麼回事,他只是安慰我,說這都是他安排的,讓我別擔心。
永定侯雖是個武人,可最好附庸風雅,這些風言風語不日便傳進了他的耳朵。
他去問夫人,不出意外二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夫人年紀上來之後,脾氣似乎愈發大了。
當晚,侯爺又把鬱氣撒在我身上。
我下了三倍的媚毒,到天亮時,侯爺臉色慘白,眼下青黑。
第二天,陳之瑜去侯爺的書房與他議事,裝作不經意地提到一句。
「母親可是神仙下凡,父親還是讓著些她吧,免得衝撞了神仙。」
「你看您這臉色一日比一日差,像是中了邪一樣,不如兒子給您請個大夫瞧瞧?」
一周之後,侯爺佯裝出門遊獵,帶回一仙風道骨的道士。
我望著那溝壑縱橫的臉,緊緊攥住拳頭,指甲嵌進肉里也毫無所覺。
老道士深深看了我一眼。
他顫顫巍巍地舉起符紙,起壇作法。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斬妖縛邪,度人萬千……魔王束手,侍衛我軒。凶穢消散,道炁常存!」
陰風獵獵,法壇上符紙紛飛。
老道士臉色慘白,他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染紅了插在法壇上的桃木劍。
「天道不興,妖女現世!」
「侯爺!永定侯府覆滅在即,天下大亂,斬除妖女刻不容緩!」
永定侯鬍子顫抖,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仙人,這妖女難道就是……夫人?」
「是,但老道能力有限,只能盡全力一搏,若不成,侯爺切記不要手軟。」
老道士又看了看我,接著目光戀戀不捨地從陳之瑜身上掃過。
他大喝一聲:「老道去也!」
說罷一頭撞在壇上。
鮮血四濺,桃木劍落在地上,劍尖直指剛聽了動靜從後院出來的夫人。
她被嚇得尖叫一聲,跌坐在地。
侯爺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指向夫人:「快!拿下這個妖女!」
一片混亂中,我撲在老道的身邊,淚如雨下。
我喚出了那句卡在喉間,欠了他七年的稱呼:「死老頭……阿爹……!」
可他再也聽不見了。
11
老道士不惜身死也要指認妖女,讓永定侯終於不再顧及那許多。
又或者說,找到了翻臉的藉口。
所以往昔與夫人的那些情愛,輕飄飄地也就散了。
我站在夫人面前,俯視著她。
侯爺把她關在了柴房。
昨日高高在上,今日落地成泥。
夫人看著我冷笑:「怎麼?得意了?」
「姜寶兒,本夫人不過是看走了眼,才著了你的道。」
「一個男人罷了。我有娘家,有錢,有人,有本事,等出了這鬼地方我就立馬和離。往後我想要什麼樣的都能有!」
「你有什麼?就靠著你這張臉,今日侯爺愛你,明日呢?等你老了,他照樣會再找個秦寶兒、李寶兒。」
「到時候,你的下場可比我慘百倍!」
「不如你現在放了我,我給你個小莊子,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她抬著下巴等著我回答。
就像施捨完路邊的野狗,等著它來搖尾乞憐。
我露出一個笑:
「夫人,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已經沒有錢,也沒有人了。」
「侯爺今日已經著人去接手夫人您所有的產業,您手下那些人,也都盡數遣散了。」
夫人驀地瞪大眼睛,尖聲道:
「你放屁!我那些產業大都是掛在我娘家人名下,他怎麼……」
她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了什麼,臉色慘白。
「侯爺已經一早便給楊府去信了。」我嫣然點頭,笑容愈發明媚。
「那些楊府名下的產業他便不要了,只求與您斷個乾淨。」
「楊府那邊呢,今早說您的阿娘當年與人私通,現在應該已經浸了豬籠。」
「楊氏已經不認您這個女兒了。」
夫人癱坐在椅子上,驚恐地搖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只覺得一陣暢快,快活得我渾身顫抖。
我等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
夫人的工廠為何開得那樣順利,是因為那年本就是大災之年,流民徙千里,餓殍遍地。
只要給一口吃的,百姓恨不得一家老少都過來出力幹活。
於是那一年,夫人橫空出世。
而後,種種發明離奇古怪,一句句詩詞驚艷絕倫,簡直不似凡人。
一個閨閣女子,為何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大變?
楊家人早就發現不對,但他們捨不得那些工廠帶來的巨大利益,於是捏著鼻子認下了這個「神仙下凡」的女兒。
楊氏也需要這樣一個身份,雙方不謀而合。
可後來,夫人制出了硝,制出了鹽,還嫁給了剛剛大勝,班師回朝的定遠侯。
國之命脈被她捏在手上,外加在軍中頗有聲望的夫君……
所以從那時起,她的所有產業都有聖上的人潛伏其中。
聖上的統治一日比一日穩固,定遠侯和夫人便漸漸成了他喉間的刺,枕側的人。
欲除之而後快。
所以書生間的傳言只消一個引子便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