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先受重擊,又受了寒,太醫院實在是傾盡全力,也保不住瑾嬪的這一胎。」太醫朝皇帝沉重地說道。
皇帝緊皺著眉頭,訓斥了幾句,才轉過來安撫我:「瑾嬪,你也寬心些,雖然孩子沒生下來,但既說過要給你晉位份,還是抵不得的,就即日冊封瑾妃吧。」
我緩緩地重述:「即日,封妃?」
「已經下旨了。」
「寅佑是不是能回來了?」
皇帝面露不解:「你說什麼?」
我沒有退縮:「妃位以上,可親自撫養皇子。」
皇帝不以為意:「是有這個規矩,可六皇子自幼就養在皇后身邊,於他而言,那同親母有何異?」
「可他就是想回來。」
「他才八歲,他懂些什麼,只是一時孩子心氣而已,等他再長几年,自然就知道嫡子的分量。」
嫡子嗎?
如皇帝所言,寅佑以後或許會明白其中分量。
可還要等幾年呢,要幾年才等到他學會權衡利弊的時候呢。
「皇上——」
「好了,瑾妃!」
是提醒,也是警告。
氣氛凝結到最冰點時,大太監走進來,弓了弓身:「皇帝,還是沒查著。」
他緩了緩臉色,對我說:「你說有人推你進去,可尋遍全宮,事發當時也沒第二個人見著,你可看見行兇者的臉?」
「看不見臉,只認出衣服。」
「什麼樣的衣服?」
「坤寧宮裡的人應是把我認成哪個禍害了,想施罰卻失手推錯了人。」
皇帝臉色一變:「你敢汙衊皇后?」
「臣妾只說是那宮裡的人,並未直指皇后。」
皇帝質問我:「瑾妃莫不是因為要不回六皇子,才無憑無據地就要把禍水引向中宮?」
「這和寅佑有什麼關係。」
「正因為不該和六皇子扯上關係,才顯得你利用孩子來爭寵有多不妥!」
「我要回自己生的皇兒,竟也是爭寵嗎?」
「是與否,你自己心裡清楚。」
我合上嘴巴,再不發一言。
否則墜井沒死,小產沒死,倒要被氣死了。
我還是想快點養好身子的。
11
不然寅佑日日要來床前跪。
他以為我是要去找他,才會出事的。
可罪魁禍首確有其人,出事的根源清清楚楚。
照這樣攬罪,豈不是要說我不該帶他去梅林放紙鳶才對。
所以,寅佑雖是來探病的,倒成我哄他了。
不過逗弄幾句,就由淚轉笑,還是挺有意思的。
只是我還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說,即使升到妃位,也還是無濟於事。
然而寅佑和之前也有些不同了,不再追著我問何時才能回到紫衿宮。
這讓我想寬解,也無處下手。
表面平靜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太久,我收到家人噩耗的時候,徹底倒下了。
軍報此前急稟,說一支隊伍已入死局,須得回撤。
皇帝不允。
後來,全隊覆沒。
父兄都在其中。
隨軍的娘親是在後營的,卻沒回來,聽說是在晚上一頭扎河裡去了。
我睜著眼睛,從早到晚地干躺在榻上,沒有比這更苦悶的時候了。
人也迅速憔悴下來。
後來論功行賞時,原要給家中的賞賜,順勢轉移到我頭上來。
瑾妃晉瑾淑妃,為四妃之一。
封賞、名位什麼都有了。
宮裡卻沒泛起什麼波瀾。
所有人都知道,恩寵才是最要緊的。
君王會憐憫枯葉,卻不會讓這枯葉時常在身邊出現,免得好不容易忙完半日的朝政,心情還要平白受煞。
所能給的,也只是憐憫了。
畢竟又不是至親之人。
唯有至親之人,才會共痛。
我跌到谷底的這些天,寅佑守在我身邊,常拉著我的袖子,輕聲勸:「母妃,起來走走。」
有時也摸上我半散的雲鬢:「母妃,我給你背詩聽吧。」
我擠出一個笑容,說好。
我也怕自己把寅佑嚇走。
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不過寅佑的功課越來越重,皇帝是不喜他在紫衿宮耗費太長時間的,所以規定他只在哪些時候才能過來。
我盯著從明至暗的天色,等推門聲。
「吱呀」一聲。
門被打開,又徐徐合上。
卻不是寅佑。
只是端著藥進來的小太監。
「娘娘,當心身子,趁熱喝藥吧。」
我接過藥,低頭湊近碗口。
苦氣撲鼻而來。
我把藥撇到一旁,半口也不願意喝。
「娘娘,怎麼了?」
「去托太醫院換個方子,這麼苦,喝了也要吐出來。」
「良藥苦口啊娘娘。」
小太監咬字清晰,卻也陰森。
我抬起頭,冷笑地看他:「是要給我按一個因傷心過度而自戕的下場?」
「沒有這回事,只是一碗藥而已。」
話說得周全,可那隻乾瘦的手已經捏住我的喉頸,逼我張口。
步步緊逼。
忽然,伴隨著瓷碗墜地破裂的聲音,苦澀的氣息頓時四散,在空氣中蔓延。
掐著我脖子的手也驟然鬆開。
連太監也僵住,一動不敢動。
我這才看到,有把利刀正懟在他的背脊上。
握刀的人,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人。
寅佑有半邊身子被太監擋著,只露出一側臉龐。
露出來的那側,輪廓已經變得分明,儼然是小少年的模樣。
「是誰?」太監顫聲問。
寅佑直接問:「是誰派你來的?」
「六皇子,是你啊,你怎麼……」
「我讓你說!」刀尖再進。
太監痛叫一聲,領教到尖刀的厲害之後,語無倫次地說:「坤,坤寧宮,不對,是貴妃,是貴妃嫉恨。」
又進一寸。
「在哪裡找證據?」
「在……在我床底下有個木匣子,裡面就是收來的銀子。」太監的聲音漸弱。
寅佑將刀猛地拔了出來。
卻在太監滿頭大汗地倒下時,用盡全力再刺下去。
一下,第二下。
刀出刀入,鮮血四濺。
血花濺到寅佑的臉頰、手臂、心口。
濃重的腥熱氣不知不覺間已經悉數覆蓋過毒藥的余苦。
我的寅佑,快九歲的時候,殺了人。
他握著刀,看向我時眼睛通紅,胸口急促地起伏著:「母妃……」
我連忙踩住鞋下地,「別怕,母妃幫你收拾收拾。」
可外頭,似乎有身影正在逼近。
聽腳步聲,還不止一個人。
我看到,連門上也濺血了。
就在我移開目光的一瞬間,我聽見刀尖劃破衣料的動靜。
接著就有新血流出。
我意識到寅佑給自己的肩膀也帶了兩刀時,門轟然打開。
那一剎那,皇帝和皇后二人,臉色青白。
無論是死去的太監,還是受傷的寅佑,都是血跡斑駁的。
寅佑哭得很可憐:「父皇,有人要殺兒臣。」
皇帝根本來不及反應,仍舊目瞪口呆:「怎麼回事?」
寅佑哭得越發厲害:「有人想殺兒臣和母妃,兒臣害怕,只好奪了刀。」
皇帝的神情頓時變得緊張,他扶住寅佑,語氣凌厲地問他始末。
寅佑沒有發怵,斷斷續續地開口。
其中有我知道的毒藥、逼我喝藥的太監。
也有些我頭一回聽到的東西。
是他加進去的。
說完的時候,寅佑紅著眼睛看向皇后:「母后,為何非要置兒臣和母妃於死地?」
皇后一驚,尖聲道:「寅佑!本宮撫養你多年,沒想到會把你養成這般,你可知信口雌黃的後果是什麼?」
寅佑指著太監:「兒臣是否信口雌黃,去翻出他床底下的木匣子便知。」
12
皇后的倒台,與枯井無關,同那碗毒藥更無關。
關係最大的,是危及皇嗣。
宮裡想養大一位皇嗣,是最不容易的。
況且,好些妃嬪都摟著孩子到皇帝跟前去,翻了舊帳。
並不是為了幫我和寅佑,而是要徹底把皇后按下去,這樣就能再立一位新皇后。
至於新皇后是誰,可有得一爭。
可皇帝沒留爭奪的餘地。
他立了寅佑為太子。
而我,本是四妃,又是太子的生母。
還有些身份,是功臣之後。
且功臣入棺,掀不起半點風浪,絲毫也不會有外戚之憂。
是個尚算「完美」的皇后人選。
13
寅佑終於被接回了紫矜宮。
如今又逢冬,所以紫衿宮裡日日都有新梅枝。
皇帝來時,我問他梅花開得好不好。
他笑著把我摟進懷裡:「朕倒覺得,皇后花容更盛些。」
我揚了揚嘴角,轉瞬就有些惆悵:「臣妾歲數漸長,過了年節,就要二十六七了,早就不復當年。」
「要這樣說,朕不也年長你七歲,可是要說朕年紀也大了?」
「臣妾沒說過這話。」
他直接撓我腰肢:「好啊,這是要賴帳?」
我笑著躲開,躲無可躲的時候,輕輕勾住他脖子:「皇上是不會老的,既有天命在身,又吃著逍遙丸,定能長長久久地護著我和太子。」
皇帝聞言,舒心地笑笑,連連親我的臉頰。
14
這便是歲月靜好嗎。
但皇帝每每殫精竭慮,身體欠佳,才三十六歲就撒手人寰了。
他駕崩的這日,我把餘下的逍遙丸都燒掉了。
服用的人都不在了,還留著幹什麼?
而且,這東西,還是不入口為好。
只有亡帝,是一定要用的。
因為在後來的幾年來,他也會有新寵,還有新寵的皇子,於是便會思考,寅佑究竟當不當得儲君的位置。
還有,當年那位皇后,害我也就算了,畢竟我只是一介妃嬪,品級愈高的同時還想跟她搶孩子,容不下是自然的,要殺我便殺了,可害寅佑又是什麼道理。
當然,亡帝還沒來得及想明白。
他也不能有時間想明白。
我的皇兒為我做過許多。
如今他登高半程,搖搖欲墜,也該輪到我伸手將人接住。
時隔數年,那柄沾著熱血的刀終於回到我手中。
而寅佑,乾乾淨淨地踏上最後一層階梯。
從此登頂望遠,目之所及,開闊一片。
15
寅佑登基的時候,是十二歲。
還有好幾年才到選秀娶妻的年紀。
我握著他的手:「母后要同你說件事。」
寅佑乖順地點頭:「嗯。」
「從前那個妃位以上方可親自撫養的規矩,不太妥。」
起初是為了讓高位妃嬪把皇嗣教養得更好些嗎。
可瞧著,越來越像在堆砌砝碼,誰堆得多堆得妙,便能贏上一局。
至於不中用的砝碼,可扔可廢。
至壞者,成屍骨。
直至這時方才驚嘆,它還在流血呢。
我還在想著寅佑會不會答應時,他微微笑了笑:「母后怎麼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果真?不是你哄我的?」
寅佑斂笑,正神色:「無論后妃何等品級,生下的是皇子還是公主,都決不會讓他們與幼子分離。即便她們想主動讓給高位的妃嬪,也不會輕易開了這個口子,有時候,主動不一定為主動,即便是心甘情願,身後也有可能是被刀抵著。」
他頓了頓,「我不知這新的規矩能否世代傳下去,起碼我在時,不會改。」
我眼眶微濕,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腦袋:「好孩子。」
「母后,」寅佑難得的有些扭捏,「哪裡就還是孩子了,你如今都同我論上留後的事了。」
「真不是孩子了?」
「嗯!」
「那你怎麼還催著我給你做梅花餅。」
「我也才知道母后的手藝原來這樣好,比從前母后還是以瑾嬪的身份住在紫衿宮時的小廚房,手藝要好多了。」
我微微蹙眉:「那時,很難吃嗎?」
「不算難吃,就是糕點有時水放多了,也有時候放少了,還挺隨意的。」
噢,那他還動不動就跑進來,說肚子餓了,要討吃的。
瞧不出原來這般嫌棄。
「母后。」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