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有眼疾,能看見旁人頭頂的字。
迎親路上,沈行止的小青梅突發心疾,他扔下我離開時。
頭頂的【夫君】變成了【路人】。
於是趁著馬匪突襲,我逃了。
三年後再回來,正逢沈家喜宴。
以為我來糾纏,他語氣施捨。
「我只能納你為妾。」
為妾?
怎麼可能?
我正要拒絕。
忽然看見他身後,被簇擁而立的桓王頭頂,飄著兩個大字——【夫君】。
1
我也沒想到,今日會這麼巧。
找上門時,正好撞見沈行止娶妻。
娶的還是三年前他迎娶我時,那個突發心疾,想見他「最後一面」的小青梅蘇清綰。
今日,我是揣著婚書,上門來退親的。
但時機不對。
不想攪擾他們成親,我想走。
可轉身的瞬間,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宋、宋姝姑娘!」
喚我的人,是沈府的老管家劉伯。
從前沈行止在我父親那兒求學時,他時常會在我家等著。
因此蒼老的聲音,即便過去多年,仍舊耳熟。
「宋娘子?當真是你!你還活著,太好了!
「快!快去通知少爺!宋娘子回來了……」
不等我轉身,老人已經激動地讓人去通傳。
沈行止出來得很快。
他一身大紅喜袍,身後跟著一眾賓客。
見真的是我,猛地一怔。
「宋姝?」
愣怔間,他身後的賓客已經小聲議論開了。
「宋家女娘?這不是沈大人三年前還未過門,就被馬匪擄走不知所終的新婦嗎?」
「聽說沈大人對她情深意重,以為人沒了,還為她守制三年呢,否則也不會拖到今日才成親……」
「有這回事?」
「那這宋娘子活著回來,也算圓滿了。」
……
深情?
怎麼可能呢?
當年他來安瑜城接親,回京途中聽聞蘇清綰心疾發作。
他想都沒想,便扔下隊伍快馬加鞭先行回京。
以致馬匪突襲,我被他府中下人拋棄,差點喪命。
那一日,我親眼看見他聽聞蘇清綰心疾發作時,痛苦害怕的表情。
也親眼瞧見,他頭頂的【夫君】二字,在他轉身離開時,變成與現在一模一樣的白色小字。
【路人】。
2
我自小能看見,人們頭頂半空中的字。
我爹是【父親】。
我娘是【母親】。
似乎代表我與那人的關係,每個人都不一樣。
因此,第一次見到沈行止,我就知道他會是我未來的夫君。
事實也是如此,我及笄那年,他上京趕考前,來我家下了聘。
我從不懷疑自己的眼睛。
也從不懷疑那些字定義的關係。
是以,親眼看見沈行止頭頂的【夫君】變成【路人】。
我拚死反殺馬匪後,並沒有回京。
而是一路北上,去了春來城。
退親一事,是我自決定來京城,便打算好的。
要想在京城安身,總要同以前斷乾淨。
沒有猶豫。
我抬頭望向沈行止,語氣平靜。
「是我。」
聞言,他怔忡散去,微微皺眉。
「這三年……你去哪裡了?」
「為何今日才回來?」
他微急的語氣,令我有些詫異。
但不等我回答。
一道裊裊的女子聲音,忽然自人群後傳來。
「夫君。」
「今日……還成親嗎?」
女子顫抖忐忑的語氣,似乎令他瞬間清醒。
他回頭望去。
賓客們也自覺分開一條道。
一身喜袍的女子自院中款款走來。
她身後,還跟著一個錦衣華服的俊美男子。
男子溫潤如玉,唇色微淺。
讓他一眼瞧去,有種蒼白的美感。
「桓王殿下。」
人們垂首,恭敬行禮。
我卻沒有。
而是瞪大眼睛,呆愣地站在原地。
因為此刻我在他頭頂,看見兩個鮮紅的大字。
——
【夫君】。
3
桓王蕭郁,我知道。
與兩個月前登基的新帝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據說他俊朗非凡,但自小體弱。
一直養在宮中,並未像旁的王爺離京就藩。
大啟新人成親,會邀身份顯貴之人主婚。
沈行止如今貴為禮部侍郎,邀桓王主婚,也於情於理。
可身份如此尊貴之人,與我從前、現在、將來都不可能有交集。
怎麼可能會是我【夫君】?
生平第一次,我對那些字產生了懷疑。
不由緊盯著他頭頂,半晌才回神。
收回視線時,不小心同他視線相撞。
那一瞬,我似乎瞧見他彎了彎唇。
「宋姝?」
男人的聲音很輕,入耳溫潤。
語氣竟十分熟稔。
但不等我細想。
一旁的沈行止,已經替我答了。
「回王爺,她正是三年前同我有過婚約,被賊人擄走的宋家女。
「事出突然,並非有意驚擾,您且入席,臣馬上處理。」
他說著,又安撫蘇清綰幾句,這才轉身看我。
「宋姝,你也瞧見了,我今日成親。
「雖然你平安回來,但人總要向前看,你說是不是?」
因他的話,人們面面相覷,又開始竊竊私語。
直到蕭郁眉頭輕蹙。
忽然問:「你今日……回來搶親?」
人們才瞬間安靜,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我。
「不是。」
我搖頭。
從衣袖中拿出那封陳舊的婚書,與前幾日寫好的退婚信。
「我今日,是來退婚的。」
4
話音落下。
沈行止頭頂的【路人】二字,忽然閃爍一下。
速度很快,仿佛我的錯覺。
似乎很詫異。
他眉頭微皺,語氣微沉,語速很快。
「退婚?
「你流落在外三年,應當早已不是……
「一介女子,往後如何生存?」
他頓了頓,垂眸沉吟一瞬,才繼續。
「今日我已娶妻,只能納你為妾。
「但你放心,就算是妾,我也不會薄待你。
「清婉她溫婉大度,更不會介意……」
他自說自話,語氣施捨。
仿佛給他做妾,於我來說是什麼天大的好事。
我有些想笑。
「我為什麼要做妾?」
他聞言皺眉,表情隱隱不耐煩。
「不當妾室,你難道還想當平妻嗎?
「宋姝,別鬧。
「你知道的,沈家不會讓不……清白的女子為妻……」
他一口一個「清白」「妾室」。
令我心頭的火頓起。
我有些頭疼。
想不管不顧將退婚書塞進他手裡,走了算了。
但沒等我動作,一旁的蕭郁突然出聲。
「宋娘子日後如何,我皇兄和皇嫂應當早有計較,想來不會勞煩沈大人操心。」
此話一出,在場一陣譁然。
「皇上與皇后?」
「這宋娘子和皇上他們有何關係?」
我也不明所以。
「王爺,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可蕭郁卻淺笑搖頭,眼眸彎彎。
「皇兄與皇嫂時常提及你。
「聽說你於春來城兩次救我皇兄的命,還抓出北疆細作,救了我那小侄子。
「你這個義妹,他們秘密尋了很久,一直盼著同你團聚……」
他每說一句,場上便有一陣倒吸涼氣聲。
我的呼吸也越來越緊。
怎麼可能呢?
我救的人,分明是草莽出身,去春來城掙軍功光宗耀祖的義兄齊凜。
怎麼可能是兩個月前登基的新帝?
被巨大的荒謬感籠罩,我久久回不過神,大腦一團亂麻。
可不等我理清頭緒。
又聽見蕭郁溫潤的聲音。
「對了,皇兄他在春來城軍中,用的另外一個名字——齊凜。」
5
因蕭郁篤定的語氣,我退婚一事似乎變得板上釘釘。
沈行止震驚到木訥。
我將退婚書遞到他手上時,他神情複雜,嘴唇翕動,但最終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也沒好到哪兒去。
直到上了蕭郁的馬車,仍舊沒能想明白。
我那個一身江湖氣息的義兄,為何會變成如今的新帝?
而且……
「我在北疆,分明是女扮男裝,皇上都沒能找到我,王爺又怎麼知道我是女子?」
蕭郁眉眼彎彎,聲音如三月春風。
「皇兄雖然神經大條,但嫂嫂卻心細。
「她早就猜到你是女子,也知道你不願暴露,便沒有告訴皇兄,不想你為難。」
難怪。
我瞭然。
但回憶起與義兄嫂嫂的相處,卻還是覺得,不太真實。
他們是我三年前去春來城途中認識的。
我從未見過,誰參軍還帶著夫人。
因為我第一次見齊凜,他的頭頂就飄著兩個字——【義兄】。
而他身邊,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子,頭頂也有兩個字——【嫂子】。
我以為他們沒有識破我。
目的地相同,便一直結伴而行。
近兩年,北疆那邊屢屢來犯,春來城大戰小戰不斷。
像義兄這種投軍的報國之士並不少。
我兩次救人,也是誤打誤撞。
第一次是義兄帶著了二十人的小隊,作為斥候去城外巡視。
他經ṱűⁱ久不回。
我見嫂嫂實在擔心,便獨自騎了馬出城。
恰好撞見他重傷昏迷,將他背回軍營。
第二次是前年年末,嫂嫂剛生產不久,需要人伺候,不得不買一個小侍女。
那小侍女他們託人瞧過,身世乾淨、敦厚老實。
可第一眼,我就在她頭頂瞧見四個大字。
【北疆姦細】。
我提醒了義兄。
果然,那侍女沒過幾天,就對剛出世的小侄子動了殺心,被捉了個現行。
這兩件於我都是小事,當時我並未放在心上。
如今想來,總覺得戲劇化,充滿違和感,可哪裡違和,我又說不大清。
我垂頭兀自思索。
絲毫沒瞧見,蕭郁時不時看我。
唇角含笑,眸眼溫潤,仿佛含情。
直到馬車在一處宅子前停下,他輕聲道:「到了。」
我才回神:「多謝王爺。」
婉拒他欲攙扶的手。
我利落跳下馬車。
人還沒站穩,腿已經被纏住。
我一低頭,就看見幾個月不見,又胖了不少的小侄子。
「姑姑、姑姑!」
小小的糯米糰子,話都還說不清。
也不知道喊的是「叔叔」還是「姑姑」,伸手就求抱。
我的心軟成一團。
自然將人抱起,一聲「豆豆」還沒喚出口。
一抬頭,就瞧見義兄和嫂嫂。
「宋姝?」
身著龍袍的義兄皺眉,不怒自威。
喚的是「宋姝」,而非「宋書」。
「朕竟沒瞧出,你是女子。」
我也斂了笑意,恭敬行禮。
「是民女愚鈍,沒發現您是天子。」
6
「行啦。」
緊張的氛圍,被嫂嫂一巴掌拍散。
「演戲也要適可而止,你們兄妹二人難不成要站在這裡敘舊?」
兄長齜牙咧嘴,捂著肩跳腳。
大笑著招呼:
「上次臨別前朕沒能喝得過你,今日重逢,定要再同你比一比!」
「走!咱們兄弟……兄妹兩個,今日一醉方休!」
我也笑開。
「那兄長這次醉了可不准哭。」
這頓酒,與從前並沒有不同。
義兄默契地沒有問我退親一事。
只調侃我從前扮作男子時,以為我惦記嫂嫂,害他有段時日夜不能寐。
差點沒將我用麻袋套了揍一頓。
我也沒有問他與嫂嫂為何要隱姓埋名,變換身份親自去春來城。
附和著,時不時調侃幾句。
義兄的酒量還是一如既往。
不能喝,又愛湊局。
兩壺下肚,就睡了過去。
倒是嫂嫂,酒量仍舊很好。
直到夜半,這場酒局才散。
嫂嫂提議:「今夜太暗了,不如便歇在此處?」
被我婉拒:「不了,我今日已經在城東買了座院子,小胡連還在家裡。」
小胡連是我兩年前在邊境撿到的孩子。
撿到他時,他渾身是血。
七八歲的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被兩具大人的屍體牢牢護在身下。
我以為他死了。
因為和所有死人一樣,他頭頂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字。
可他卻在我蹲下挖坑準備埋了他時,跳起來搶了我的饅頭。
後來,他一直跟著我,再沒有離開。
他沒有名字。
我便用撿到他時,正在研究的藥材給他起了個名。
胡連。
嫂嫂也知道他,沒再挽留。
只不過,明明安排侍衛送我即可。
蕭郁卻自告奮勇,要親自送我回去。
仍是來時那輛馬車。
車裡很寬敞,蕭郁恪守禮儀,與我保持距離。
可即便坐得遠,他頭頂紅得發亮的【夫君】二字,還是讓人無法忽視。
大約是我看得太專注。
他忽然眉眼彎彎。
「宋娘子,我頭上可有東西?」
男子溫潤的聲音,讓我微微晃神。
我搖頭,收回視線。
「並無,就是酒意上頭而已。」
聞言,他立即斂了笑,掀開車簾,吩咐人去準備醒酒湯。
也貼心地將車簾掛好,讓夜風吹進。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下次、我會注意……」
7
想必「抱歉」兩個字,他並未對誰說過。
這句話斷斷續續,並不熟練。
恰逢馬車顛簸,還沒坐下的他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好在我反應迅速,撐住他的肩,這才沒讓他摔在我身上。
但這距離還是太近了。
近到昏黃的燭火下,我能清晰地看見他輕顫的睫羽。
近到他溫熱的呼吸,輕拂我的頭頂。
「王爺,路上顛簸,您小心。」
我出聲提醒。
他退回去坐穩,動作慌亂。
昏暗的燭火下,他薄唇微抿。
紅暈從他臉頰一路攀升至耳根。
仿佛刻意轉移話題,他輕聲開口。
「今日瞧宋娘子對承鈺溫柔細心,想必將來也是位好母親。」
承鈺,豆豆的大名。
明明他是誇讚,明明他的笑容溫潤。
我的腦海中卻忽然想起方才酒局上,與嫂嫂談及將來時,她寂寥的神情。
春來城三年,我從未見她如此落寞。
她說:「我以前可以是秦榮錦,可以是蕭統領的參謀,是他的左膀右臂。」
「但往後,我只能大啟的皇后,是後宮之首,是太子的母親。」
還說:「阿姝,我好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困住了,我嘗試掙開,但始終逃脫不得。」
「你和我不一樣,我希望你能掙脫……」
8
Ṭũ⁼不知道是因為嫂嫂的話,還是因為蕭郁頭頂的字。
這一夜,我久久沒能入睡。
但第二日一大早,還是被小胡連搖醒。
他指著外面,示意有人來了。
我穿好衣裳出門,才發現是宮裡送來了賞賜。
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一箱箱抬進來。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小女使,和一封嫂嫂的親筆信。
信中,嫂嫂並未多說。
只有一句:【用人之際,莫要推辭。】
那兩個小女使也很伶俐。
不等我問,便自薦:
「奴婢名喚七夕,擅長籌算。」
「奴婢是端午,京中貴人們的脾性,多少都知道一些。」
的確,我要經商。
這樣的人,正是我需要的。
我自小就知道,自己和旁人有些不一樣。
因為,在旁的女子學刺繡女工、《女則》《女誡》的年紀。
我卻天天偷溜出門,去街上溜達。
我喜歡去藥房裡看大夫給人問診。
喜歡去燒餅攤前,學老闆娘和人討價還價。
但最喜歡的,還是去街角的豬肉鋪。
因為豬肉鋪里午屠夫,賣肉的時候喜歡和人講故事。
他會講他在參軍時見過的廣袤風光。
也會講他的行軍生涯,是多麼跌宕。
我的刀法就是跟他學的。
他說:
「殺豬和殺人沒什麼區別。
「戰場上,人和豬一樣。
「餓了沒飯吃,傷了沒藥治,死了沒人管,只能任由屍體發爛發臭……
「算了,和你一個小女娃講這些,能改變什麼?」
他講這些時,眼神悲愴、悲涼。
我也忍不住,日復一日想:【對啊,能改變什麼?】
於是逃去春來城前,我將所有能變賣的嫁妝換成銀票,購了許多藥材種子。
又在春來城周邊幾城都買了荒地,僱人種上了藥材。
我低價賣藥材、買種子、再賣藥材。
周而復始。
遇到軍中急需,也贈過些許,並不怎麼牟利。
義兄和嫂嫂曾經調侃:「吃力不討好,也不知道你這麼做是為什麼?」
「善人也不是你這麼當的。」
但我並不想當「善人」。
只想經商。
嫂嫂送來的兩個女使很有用。
知道我想購茶山,便提醒:「大理寺右丞江大人的夫人,嫁妝里便有兩座茶山。」
「只不過山上的茶葉,都是普通的茶葉,並不名貴,因此在京中也並不好賣。」
兩座茶山?
目前來說,也足夠。
沒有猶豫,我立即讓人送去拜帖。
拜帖送出,兩個時辰便收到回帖,定了五日後的四月初六會面。
初六那天,我早早攜了禮物上門。
然而,到的時候才發現還有另外一輛馬車。
車上的人下來。
一襲緋紅石榴裙,眉眼嬌俏。
正是前些時日與沈行止拜堂成親的小青梅——蘇清綰。
9
瞧見她,我有些意外。
倒是端午,鎮定地湊到我耳邊。
「沈夫人的母親還在世時,與江夫人是手帕交。
「這些年江夫人將沈夫人視如己出,沈夫人也時常會來拜會。」
原來如此……
我瞭然。
但看向蘇清綰,還是忍不住皺眉。
因為她笑容溫婉,已經走過來了。
「宋娘子,說起來,我應當喚你一聲姐姐。」
她語氣輕柔。
我有些不自在:「沈夫人。」
這個稱呼她似乎很受用。
笑容又深了些,親昵地上前挽住我,熟門熟路領我入府。
「聽說姐姐今日來與姨母談買賣,姨母手下的鋪子都是管事打理,我還從未見過女子經商,實在好奇,便來看看。
「姐姐應當不會介意,對不對?」
這番話,乍聽沒問題。
可不知為何,我總感覺有些怪。
卻也沒有反駁:「自然。」
說話間,已經入府。
去客廳要經過一座長長的廊橋。
時節未至,湖中荷花並未盛開,只有一池碧綠的蓮葉。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忽然拉我停下。
而停下的位置,恰好是廊橋最高處。
「聽說,夫君這幾日去尋過姐姐?」
沈行止的確來過。
但我並未見他。
不知道她此刻這般問,目的為何?
我沒著急接話。
果然,她也不是等我回答。
「說來慚愧,三年前若不是我突犯心疾,夫君也不會扔下姐姐。
「可當時我命懸一線,以為自己活不成了,並非有意破壞夫君與姐姐成婚,也不知道當時會出現馬匪。」
她低垂眉眼,好似解釋。
可看著她身後的湖面,我的眼皮微微一跳。
不等我思索,就見她眼角微紅,忽然垂淚。
「姐姐,你還活著我真的很高興。
「可你也不該記恨我,故意在我成親那日回來,毀我婚宴呀……」
10
她的控訴直白赤裸,令我微愣。
「不是……」
我下意識解釋。
想告訴她我那日回京,並不知曉他們成親。
也想說,我對沈行止並沒有兒女情私情,她無須忌憚我。
然而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忽然握住我的手狠狠一拽。
然後驚呼「救命」,往後倒去。
餘光里,江夫人恰好從屋中出來。
千鈞一髮之際,我忽然明白她要做什麼。
——
她並不是要質問我,只是想利用墜湖嫁禍我。
目的或許是想讓我背負罵名,又或許是想毀了今日的生意。
但無論是什麼,大約都不能讓她如願了。
因為就在她鬆開我的手,要墜入湖中的瞬間。
我反手拉住了她,稍一用力便將她拉回來,穩穩摟住腰,攬進懷中。
「沈夫人,小心。
「湖中有淤泥,若掉下去,或許真的會沒命。」
11
蘇清綰似乎被嚇到了。
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看著我。
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手足無措從我懷中跳出。
「抱、抱歉……」
不知道是氣還是羞,她的臉頰慢慢染上酡紅,久久未散。
大約因為這個插曲,之後她再沒有阻撓我。
只是在我與江夫人交談時,偶爾瞥來一眼。
眸光閃爍,情緒不明。
今日這門生意,談得倒也順利。
那兩座茶山於江夫人來說,用處並不大。
因此,並未高抬價格,她輕易便答應賣給我。
看過茶葉,簽好合約。
婉拒了江夫人留下用膳的提議,我起身告辭。
意外的是,蘇清綰竟也跟了出來。
「今日……你為什麼救我?」
她沒笑,望向我的視線探究。
我也奇怪。
「救你還需要理由?」
大約是我語氣太過理所當然,她表情一愣。
不知想到什麼,微微皺眉。
「你……好像和我聽說的,有些不一樣。」
我自然知道,這幾日坊間是如何傳的。
「那位宋娘子三年前被馬匪擄走失了清白,沒有以死明志就算了,還逃去了春來城。」
「春來城那是什麼地方,時常起戰,都是男人,她一個女人在那兒怎麼過來的可想而知,嘖嘖……」
「聽說,她與皇上還是結義兄妹,兄妹?也不知道什麼狐媚手段哦。」
……
人心本就主觀。
那些傳聞,也一句比一句難聽。
蘇清綰聽見的是哪一句,想像中的我是何模樣,我並不好奇。
我客氣同她笑笑,欲離開。
轉頭時,卻見江府門外站著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我。
一襲青衣長衫。
襯得頭頂的【夫君】兩個字,越發鮮紅。
以為是蕭郁,我皺皺眉,正要出聲行禮。
然而不等我開口。
身旁的蘇清綰卻先我一步,柔聲喚:「夫君。」
這聲「夫君」,令我的心狠狠一墜。
心中頓感荒謬。
可那人轉過身來。
的的確確,正是被我拒在門外,三次不見的沈行止。
看見我和蘇清綰,他大步上前。
簡單和蘇清綰交談兩句,他皺眉看向我。
隨後,從袖中拿出那封婚書。
「宋姝,我想過了,退婚一事,我不同意。」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聽見蘇清綰的呼吸驟然亂套。
循聲望去。
就見她瞪大眼睛,與我對上的視線,重新染上嫉妒與算計。
同時,她頭頂的【路人】兩個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消散、變形。
最終定格為——【情敵】。
12
沈行止和蘇清綰頭頂字的變化,令我震驚。
然而,沈行止卻還在說話。
「宋姝,我知道你記恨我三年前拋下你,當時的確是我欠考慮。
「這幾日我也認真想過,先來後到,確實沒有讓你受委屈的道理。
「你若不想做平妻,那便做正妻,沈家的主母位置,依然是你。」
他自說自話,仿佛做出多大讓步一般。
絲毫沒問我願不願意。
也絲毫沒有顧及一旁的蘇清綰,此刻眼眶中正閃爍著晶瑩。
直到他轉頭問:「清綰,妾不過是個名分,你向來大度,不會介意的對不對?」
女子的臉色紅白交接,眼淚大顆大顆滴落。
我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
「沈行止,你憑什麼以為,你不同意退婚,我便要嫁給你?」
可他的語氣,仍舊理所當然。
「聽說你要經商,你知道經商要做什麼嗎?
「要與販夫走卒、三教九流打交道,要天天接觸各式各樣的人,那些人里,難免有人心懷不軌。
「宋姝,如今外頭那些傳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你再拋頭露面?不顧名節?」
他輕嘆:
「再說,你我的婚約是父母之命,就算三年前出了意外,婚約也該作數。
「還是說你攀上皇上,成了皇上的義妹,就看不上我這個禮部侍郎?想另攀高枝,嫁給別人?
「你已並非清白之身,想嫁給誰?皇上嗎?還是桓王?」
……
他的嘴一張一合,絲毫不給我喘息的機會。
明明他的容貌和裝束,和從前在我父親那兒求學時並無區別。
可他一言一行,卻陌生得很。
這還是我爬樹撿紙鳶時,替我放哨的沈行止嗎?
還我穿著染血裙子回來,被父親責罰時,會替我求情的沈行止嗎?
看著蘇清綰越來越怨毒的眼神,我耳邊嗡鳴不斷。
荒謬感如驚濤駭浪,席捲而來。
實在沒忍住,抬手狠狠扇上沈行止的臉。
「啪」的一聲脆響。
耳邊終於清凈。
我的思緒也漸漸清明。
看了一眼他們頭頂,鮮紅的【夫君】和【情敵】。
我咬牙,聲音發狠。
「沈行止,這婚你不退也得退!
「你新婚不久,好好對你夫人,別來招惹我,否則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殺你,就像殺豬一樣簡單!」
13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我猝不及防。
直到回了家,我都沒能想明白,沈行止和蘇清綰頭頂的字,為什麼會變?
但我也沒工夫細想。
因為茶山定下後,我得迅速繼續下一步。
要僱人摘茶葉、制茶餅、尋鏢局。
前期,每一步都需要我親力親為。
為了比較,我與七夕將城中所有牙行和鏢局都列了個表。
打算明日一早,一一上門交涉。
事情才剛安排完,忽然聽見端午來報:「桓王殿下又來了。」
這是蕭郁來的第五次。
他倒是不在乎外頭的傳聞,這幾日來得比沈行止還勤。
但我也一次也沒見。
本來這一次,我也不打算見的。
可想了想,還是吩咐端午:「將人請進來吧。」
今日的蕭郁,穿著不似第一日見時那般精緻。
但一身淺色長衫廣袖,襯得他本就淺的膚色越發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