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瞧見我,他眉眼舒展。
「宋娘子,前幾日分別後我才聽皇嫂說你要經商,經商我雖不懂,但我這裡有京城各大商會的會長名單,猜你大約能用上,便給你送來。」
他遞來一本小冊子,我卻沒接。
只盯著他頭頂的【夫君】二字,微微擰眉。
同時出現兩個【夫君】。
怎麼可能呢?
……
「宋娘子。」
蕭郁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我垂眸,看向他手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小冊子。
終於回神。
「多謝王爺好意,這本冊子,我不能收。」
不是用不上,是不能用。
「為何?」蕭郁語氣微急,「是不是因為坊間那些傳聞?」
「還是因為我那夜唐突?所以,這幾日你對我避而不見?
「我、我道歉。
「宋娘子,那日馬車顛簸,若我有什麼冒犯的地方,我給你賠罪。」
如玉一般的人,慌起來猶如謫仙墜入人間。
他臉頰漲紅,絲毫不見上次的溫潤從容。
可我仍舊搖頭。
「桓王殿下,不收這本冊子,是因為你我不過點頭之交,我承不起如此大恩。
「您並未做錯什麼,對您避而不見,也只是因為我不想見而已。」
我每說一句,他的臉就白一分。
但我還是沒停。
「畢竟您已經定親,男女有別,還是與我保持距離比較好。
「我不想旁人誤會。」
14
蕭郁已經定親這件事。
端午和七夕來的頭一日,便知會我了。
對方是太傅嫡女,同他門當戶對。
那日酒局上,嫂嫂曾有意無意提點我。
「桓王從小體弱,從未離開過京城,因此對那些俠肝義膽的江湖事十分好奇。
「阿姝,你很聰明,應該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不瞎,看得到蕭郁第一次見我就晶亮的眼神。
也不傻,能察覺出他同我獨處時,在有意同我拉近距離。
不知道他有婚約時,我的確因他頭上的【夫君】二字動搖過。
得知他定親,便再也沒了旖旎心思。
看著眼前臉上血色盡失的蕭郁,我目光平靜。
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解釋。
但最終,只是垂眸輕嘆。
長久沉默之後,他再抬頭,表情又恢復成第一次見他時那般,眉眼彎彎,笑容溫潤。
但他緊捏著冊子的手仍舊用力,布滿青筋。
「我今日來,還有一件事。
「再過半月,北疆和談的使臣就要入京,他們此番和談,其中有一個條件,是迎娶大啟公主。」
他頓了頓。
「你知道的,皇兄並沒有女兒,我也沒有未婚適齡的姐妹。
「但和談那日,皇兄他……有意讓你露面。」
自古以來,兩國和談,都少不了和親。
義兄讓我去使臣面前露面。
便是想讓我作為大啟的「公主」,嫁去北齊。
我能猜到。
蕭郁自然也能。
「你若不願意,我……皇嫂她,可以幫你。」
他聲音微顫,望向我的眸子隱隱期待。
我卻搖頭:「我會去。」
我買茶山,本就打算將茶葉賣入北疆。
如果能與北疆朝廷達成合作,那我往後的路會好走許多。
思及此,我抬頭看向蕭郁。
忽略他驚訝的表情,和眸中一閃而逝的痛色。
我語氣堅定。
「勞煩回去轉告義兄,和談那日,我想去。」
15
蕭郁走了。
走的時候失魂落魄。
儘管他滿眼不贊同,勸我三思,但還是將我的回答如實傳達給了義兄。
使臣入京,接風宴的前一日,宮裡送來的錦衣華服。
沒有任何猶豫,第二Ŧŭ₍日我便認真梳妝,坐上了宮裡來接我的馬車。
只不過我多帶了一個人——小胡連。
這次的接風宴設在京郊的圍場。我與小胡連到的時候,圍場外已經停滿了馬車。
義兄和嫂嫂沒進圍場,好似正在等我。
他們沒進去,身後的侍衛和大臣也恭敬候著。
人很多,烏泱泱的。
但我還是一眼就瞧見,頭頂著【夫君】二字的沈行止和蕭郁。
上一次沒有同時看見,我還沒感覺有多荒謬。
此時,看著站在一處的兩人。
我心頭違和感頓起,視線久久無法挪開。
直到義兄和嫂嫂上前。
「喲,怎麼把這小兔崽子帶來了?」
我才回神,笑笑:「有用。」
義兄笑得爽朗,伸手想揉小胡連的頭。
但被小胡連往後一退,縮進我身後躲過。
小胡連不喜歡義兄,也不喜歡沈行止和蕭郁。
唯獨對嫂嫂,他難得親近。
「數月不見,胡連又長高了。」
她笑著走來挽住我。
小胡連聞言,乖巧地重重點頭。任由她身邊的侍女用桂花糖哄走。
看著人走遠,嫂嫂才打趣:「皇上,我想和妹妹說說體己話。」
直到義兄領著朝臣走在前頭。
她才垂下眼眸,笑容苦澀。
「阿姝,你不該來的。
「你想將茶葉與北疆使臣談通商市,達成停戰協議。」
「但今日北疆來的不是使臣,是北疆大皇子,此人霸道好戰,不一定考慮你的提議。
「而你義兄他……他現在不僅僅是你義兄,還是大啟的皇帝,不一定顧及你。」
不錯。
義兄他是皇帝。
若能用一人換往後數十年和平,換戰場數萬人性命。
他必定毫不猶豫。
可無論如何,我都認為自己該來。
因為,和談與停戰與我無關。
「以最小的損失,謀最大的利益,我行商,一貫如此。」
我安慰著嫂嫂。
說話間,前方忽然人聲涌動。
循聲望去,就見一群北疆打扮的使臣,簇擁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來。
「北疆大皇子,巴特爾。」
我聽見有人介紹。
看見他的瞬間,我的眼皮狠狠一跳,呼吸猛然頓住。
耳邊的人聲,也忽然變成嗡鳴。
因為還未看清他的臉,我先看清了他頭頂的字。
那兩個字不是別的。
赫然是——【夫君】。
16
「咚咚、咚咚」的聲響。
不知道耳邊是驚雷,還是心跳。
像是魂魄被人抽離,我的眼前蒙了一層薄霧。
整個世界忽然變得不真實。
直到嗡鳴聲消失,眼前薄霧散去。
我才漸漸找回思緒。
三個男人、三個【夫君】?
如此荒唐,怎麼可能?
……
我呼吸發緊,想不明白。
然而,也沒人給我仔細思考的時間。
因為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都朝我望來。
人群里,我終於看清了北疆大皇子的臉。
異域裝扮的男人高大俊朗,眉眼深邃。
挑眉笑著看我時,像盯上了獵物一般,目光如隼。
「啟國皇上,想必那位就是你的義妹吧?
「來的路上,我可聽說不少有她傳聞。屠馬賊、逃婚、行商販藥,在春來城建善堂……我們北疆女人,也少有這麼優秀的。
「我喜歡優秀的女人,不如你把她賞給孤,看在姻親的面子上,和談條件咱們好說,如何?」
他說的是「賞」。
不是「嫁」,也不是「和親」。
將人當作貨物一般語氣,令我心中不適,忍不住微微皺眉。
然而,義兄還沒開口。
人群里忽然有人跪下來了。
「皇上,宋姝與臣的婚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三年前大婚之日雖然出了意外,但婚約仍舊作數,怎可將她另嫁他人?」
跪下的是沈行止。
他的頭抵在地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能聽見此話一出,場上頓時炸開了鍋。
因為他成親那日,我上門退婚,在場許多大臣都在。
大臣們議論紛紛。
有的認為,我單方面退婚不作數,沈行止的話有道理。
有的認為,我既然已經退了婚書,嫁娶便與沈行止無關,賜予北疆大皇子,換和談優勢也未嘗不可。
眾說紛紜,我卻只感覺荒唐。
但更荒唐的還在後頭。
因為在大家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直沉默的蕭郁忽然上前一步。
「宋娘子不能和親。」
隔著人群,他遠遠望來。
仿佛下定什麼決心一般,忽然勾起了唇。
「ťų₃皇兄,我自小沒爭過什麼,唯獨宋娘子,我不想讓給旁人。
「我想爭一爭,也想娶她為妻,做我獨一無二的王妃……」
17
一石激起千層浪。
更何況,是同時扔下兩塊。
第一次,我被一群人盯著,當面指點:「這女子會什麼狐媚之術?」
也第一次看見義兄暴怒:「胡鬧!今日是什麼場合?」
「你!還有你!趕緊給朕滾,哪兒涼快哪兒待著!」
他手指蕭郁,腳踢沈行止。
看向我的眼神,頭一次染上慍怒。
可巴特爾卻不在意。
「欸……讓他們滾做什麼?
「優秀的女人從不缺乏追求者,有人爭爭,證明本王的眼光不錯。
「既然你們都對宋娘子志在必得,不如咱們賭一局?誰贏了,她就歸誰?如何?」
他對自己很自信。
見蕭郁和沈行止沒有反駁,便自顧自讓人從獸籠中捉來一隻兔子,解開辮子上的髮帶,系在兔子腿上。
「就以這隻兔子為注,讓它先跑半個時辰,誰捉到,誰就贏。」
他與蕭郁、沈行止齊齊望來。
對上三人視線的瞬間,我忽然感覺,被困在牢籠的兔子是我。
被扼住咽喉、掙脫不得的兔子是我。
即將被追殺逮捕的,還是我。
可是……
誰規定兔子的命,就一定要捏在別人手裡了?
「好。」
「可以。」
……
「不!我同你賭!」
三道聲音同時響起。
沒有去看已經點頭同意的沈行止和蕭郁。我上前一步,直直望向捏著兔子的巴特爾。
「我和你賭。
「我輸了,我和親。你輸了,便在和談之前先與我談,如何?」
18
似乎篤定自己會贏。
巴特爾沒有絲毫猶豫,點頭答應。
看著兔子離了鉗制,風一般地躥出去,眨眼消失在叢林中。
他甚至挑眉看我。
「北疆的氣候不比你們這兒宜人,但時間久了,你會適應的,美人。」
沒理會他的挑釁,我去了嫂嫂的營帳。
卸下沉重的朱釵,換下繁複的衣裙。
看我換上熟悉的墨衣勁裝,嫂嫂有片刻愣神。
「阿姝,你不擅弓箭,也不會捕獵,能贏嗎?」
我搖頭:
「我不知道,但我要爭。
「我的命,總不能捏在別人手裡。」
不知想到什麼。
嫂嫂忽然柔柔笑開,眼眶微紅,似有晶瑩閃爍。
「如此,我便去替你挑一匹好馬,希望它……能載著你衝出牢籠。」
「牢籠」兩個字,此時並不適用。
我有些奇怪。
可嫂嫂沒有解釋,徑直出了帳篷。
馬很快被牽上來。一同來的,還有沈行止。
他皺眉看我,臉上帶著薄怒。
「宋姝,你太莽撞了。
「我知道你還在怨我三年前大婚之日拋下你,但北疆苦寒,那種豺狼虎穴,你去了無異於送死。
「別置氣,趕緊裝病,只要你還沒進林子,我就有辦法護你。」
他似乎認為我輸定了,自說自話。
我不想理會,翻身上馬。
居高臨下冷冷看他一眼,徑直策馬來到圍場。
入口處,北疆大皇子早已躍躍欲試。
瞧見我來,他吹了聲口哨。
再次挑釁:「小姑娘,你久不來,本王還以為你怕了。」
而不遠處,蕭郁和義兄嫂嫂並肩而立,眉頭緊皺。
可對上我的視線,他卻忽然舒展眉目,藏起憂慮,唇角漾起一抹笑容。
「宋娘子,別怕,你能贏。」
蕭郁、沈行止、北疆大皇子。
我的視線從三人頭頂一一掠過。
三個人。
三個【夫君】。
截然不同的身份,截然不同的性格。
……
像是靈光一閃。
我的腦海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
但稍縱即逝,我根本抓不住。
還未來得及細想,就聽侍衛吹響號角。
比試開始了。
19
在密林里找一隻兔子,無異於大海撈針。
但我知道,這種供貴人們玩樂的圍場,每隔五里就會設一個陷阱。
一個一個去找,總好過漫無目的,像無頭蒼蠅。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沒錯。
我沿著兔子逃離的方向尋。
一個時辰後,竟當真在一處水溝旁的陷阱中,發現腳上綁著髮帶,被捕獸夾夾住腿的兔子。
陷阱是個及腰的土坑,並不深。
可就在我跳下去,彎腰解開捕獸夾時。
一支利箭忽然擦著我耳邊掠過,釘進前方的泥土裡。
「大皇子,先來後到、願賭服輸……」
以為是巴特爾來搶,我將兔子藏在身後。
然而抬頭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卻是一截鮮紅的石榴裙。
「宋姝,你為什麼要回來?
「你逃了便逃了,為何要回來,和我搶夫君?」
女子拉弓挽箭,鋒利的箭矢直直對著我的面門。
她眼眶紅腫,好像哭過。
但頭頂的【情敵】二字更紅。
眼前的不是旁人。
正是自江府一別後,多日未見的蘇清綰。
20
蘇清綰居高臨下,手裡的弓已經拉滿。
只要她稍稍鬆手,箭就能戳破我的咽喉。
「沈夫人,我並沒有同你爭夫君。
「我回京以來,所做一切都只是為了能安心做生意而已。」
我放緩語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聞言,蘇清綰的表情一愣,似乎有些動搖。
但下一瞬,她又痛苦地大吼:
「不!你分明爭了!」
「你約他游湖泛舟,你同他月下同酌,你還讓他在我生辰那日拋下我,去京外的寺廟裡折一枝梅花送你!
「不,不對!你根本就沒有去春來城。
「你想殺了我,還害我沒了孩子!」
……
她目光兇狠,仿佛恨我至極。
也泣不成聲,手中的箭顫抖不穩。
可是太荒謬了。
她說的這些事,我分明一件也沒做過。
【瘋了,她瘋了。】
這個念頭一起,我立即就想反駁。
然而還未開口,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嗡鳴。
眼前,蘇清綰的控訴還沒停下。
她的唇一張一合,我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了。
像是有人往我腦袋裡塞滿了畫一般。
我竟突然多出了許多從未經歷過的畫面。
那些畫面猶如走馬燈片段,雜亂無章、毫無邏輯。
令我頭疼欲裂,眼前一陣陣發黑。
失去意識前,我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不行,我還要贏下這場比試。
21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蘇清綰的話。
暈過去後,我竟然做起了夢。
夢裡,有千千萬萬個不同的世界,有千千萬萬不同的「我」。
那些「我」,名字不叫「宋姝」。
也看不見旁人頭頂的字。
有的「我」,在三年被沈行止拋下後,拚死反抗馬賊,拖著殘破的身子回京。
因失了名節,只能給沈行止做妾。
有的「我」,如我當年那般去了春來城,也如我一般回京。
但面對蕭郁的溫柔,漸漸淪陷,不顧他有婚約,嫁給他做了側妃。
甚至有的「我」,在北疆大皇子提出比試時坐以待斃。
任由蕭郁和沈行止輸了比試,遠嫁北疆。
可無論嫁給誰,都無一例外,如蘇清綰所言一般。
與她爭、與蕭郁的王妃爭、與北疆大皇子的美人們爭。
仿佛有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操控著千千萬萬個「我」。
日復一日。
用數不盡的新鮮手段,和後宅的女人們爭奪「夫君」的寵愛。
分別與他們互生情愫。
最終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妻子」。
可宅斗、宮斗、傷害別的女子。
這些分明不是我,也不是千千萬萬個「我」想要的。
22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仍在那個土坑裡。
耳邊有哭聲,是蘇清綰。
她還沒走,就跪坐在地上,哽咽不止。
聽見動靜,她抬起紅腫的眼睛看我。
哭聲又大了幾分,透ŧū́ₗ著委屈。
「宋姝,我不想討厭你,上次在江府也不想陷害你的。
「可我耳邊總有聲音在說,是你搶走了我的夫君,你會讓我變得不幸。
「我好害怕……」
黑夜裡,她頭頂的【情敵】二字仍舊亮得駭人。
從前我信任,也依賴這些字。
因為它們可以讓我一眼分辨親疏遠近。
可此時此刻,看著淚流不止的蘇清綰。
回想起總是神色寂寥的嫂嫂、自說自話的沈行止,還有莫名對我生出好感的蕭郁……
我恍然大悟,忽然明白這些字是什麼?
也終於明白嫂嫂口中,困住她的是什麼?
那些字,是遊戲里與主角對應關係的身份牌。
是困住他們的枷鎖。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