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歲喪母,十歲喪父,只與阿奶相依為命。
阿奶給人縫衣漿洗,我夏天種地,冬天進山,日子勉強能過下去。
十四歲那年,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成了公主,被接入宮中後,與假公主鬥了個你死我活。
最後,我們都被穿越女弄死,成了她上位路上的踏腳石。
01
醒來後,阿奶說門口有人找我。
她神情緊張,乾枯的手指緊緊握住我的手,目中帶著警惕。
門口那些人明顯是我們惹不起的貴人。
為首的一個凈白麵皮,年歲頗大卻無須。
他雖笑著,笑意卻不達眼底,眼神銳利,說話也不容置疑。
他客客氣氣的說要與我相談片刻。
阿奶挺身而出,我輕輕抱了抱她,安慰她無事,便隨那人走到僻靜處。
我們走動的工夫,他帶來的人已經四下里散開,自動警戒,不讓人靠近,一副訓練有素的模樣。
那白面人自稱劉英,讓我叫他劉管事。
他問了我許多瑣事,年歲多大,家中待我如何,父母何時過世,我與阿奶又是如何謀生?
我一一答了。
他沉吟片刻,「若所料不差,將有一段好機緣落在姑娘身上,姑娘在家中安心等著便是。」
他給了我一袋銀子,讓我好生待著,便帶人走了。
那裝銀子的袋子,比我見過的最富貴的貴婦人身上的衣料還精緻。
一切皆與夢中情景重合。
我回去後,徹夜睡不著覺。
阿奶似乎意識到什麼。
她欲言又止,最後流下淚來,只是握著我的手說,「虧待你了。」
她反覆念叨著這句話。
我安慰她,「爹娘對我很好,阿奶也好,沒什麼虧待的,村裡能識文斷字的女兒僅我一個,爹娘已拼盡全力給了我最好的,阿奶別多想,我走到哪裡,會把您背到哪裡。」
三日後,他們又來了。
這一次,那輛豪華的馬車中下來一位錦衣華服的姑娘。
她四下打量了幾眼,眸中難掩輕視。
她笑了一下,便不再搭理我。
我看向劉英。
劉英向我和阿奶解釋了來龍去脈。
他說的簡略,並未提及宮中,也未提及皇后。
只說當年一位貴人與我母親在兵荒馬亂中抱錯了孩子,如今找到我,自然要接我回去。
今日來的那位姑娘便是與我報錯的假千金,在貴人膝下養了多年,已有了感情,打算兩個一起養著。
他笑道,「姑娘不會介意吧?」
他神態篤定,斷定我一定會同意。
我看看阿奶,阿奶看著那姑娘,那姑娘臉上露出氣惱神色,不耐的背過身子。
是了。
她富貴窩裡長大,瞧不上我,也瞧不上阿奶。
可阿奶顯然從她臉上找到了父親的痕跡,一雙眸子紅了。
劉英又道:「姑娘是個心善的,貴人會善待你阿奶,為她奉養天年,不過,為了姑娘著想,她最好還是留在此處,我自會安排妥當。」
我明白了。
我抬眸堅定的看著劉英,平靜道,「想讓我回去可以,讓那位姑娘留下來陪我在村裡住半年,不然的話,你們還是回去吧,我生來命賤,受不起這份富貴。」
「這怎麼能行?」
最先反對的是那位姑娘。
她杏眼圓睜,薄怒微嗔,手指攥著帕子,狠狠的絞著。
我沒有回答,而是攙扶著阿奶往回走。
回去,關上門。
阿奶已淚流滿面。
她抓住我的手,說,「囡囡,你要回去,那是你的家,阿奶有了銀子,自然能過好日子。」
她說假話。
她年齡大了,在乎的不是銀子,是陪伴。
兩個孫女,一個都不留,她有再多的銀子都不會快樂。
我不知夢裡為何我沒有帶著阿奶回京,但現在我不會這樣做。
我走到哪裡,就把阿奶背到哪裡。
劉英又來商談幾次,我一概不理。
他的到來,引起了村人的注意,他便來的不勤快了。
一天夜裡,我睡下沒多久,驚覺屋子裡有人。
猛地驚醒,便看到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靜靜地站在屋裡。
他眉眼俊俏,長得很好看。
他問我,「為何執意要留下阿巳?阿巳留下來,不過是給你添麻煩,過富貴日子難道不好嗎?」
我這才知道,那姑娘原來叫阿巳。
我不知該說什麼,想了想,便直白道,「她瞧不起我,也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可人不能忘了來處,如此才能有更Ţũ̂ₚ好的去處。」
「好!說得好!」他輕拍掌心,眸光驟亮,「不忘來處,方有歸處,此句甚妙,我便如你所願,半年後,我們再見。」
他拉上斗篷,打開門,腳步輕快的去了。
我躺下去,徹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我慣常起來掃院子,喂雞,喂鵝,喂豬。
門被人敲響了。
我打開門,便看到了一副農家打扮,拎著粗布包袱,滿目怨念的阿巳。
她委屈的紅了眼睛。
「現在你可滿意了吧!」
02
沒什麼可滿意的。
夢裡,她死的很慘,我死的也慘。
相同的命運把我和她連在一起,我想好好看看她是什麼樣的品性,也想為自己多留一條生路。
我接過她的包袱,領著她進屋,安頓她住下。
她又驚愕又委屈。
「我就住這裡?還與你同床?」
她目光打量我,難掩嫌棄,大概她覺得我髒,不屑與我同榻。
「我與阿奶睡一屋,你一個人睡吧。」
她這才滿意了,只是看著簡陋粗鄙的家具,又露出懊惱神色。
「你可知宮……咳咳……家中有多富貴,明明可以過好日子,你偏要如此,我雖非爹娘親生,但他們待我與親生無二,若我回去說點兒什麼,你可曾想過後果?」
我聽得不耐。
初冬了,我要趕緊上山,去撿點野菜,再打點野味。
上山下山來回兩個時辰,天又黑的早,我實在沒工夫聽她埋怨。
我打斷她。
「看來你不餓,那早飯便不吃了,我要出去一趟,阿奶腿腳不好,你多看顧著點兒,有事兒去找隔壁張嬸。」
我背上背簍,拿著弓箭,在阿奶耳邊低語一句「不要心軟」。
阿奶握住我的手,悄悄展顏一笑。
她是高興的。
我放心的出了門,去往山上。
我打獵的本事是和阿爹學的。
他是遠近聞名的好獵手。
從軍時,跛了一條腿,自那以後,常犯腿疾,打獵的營生只能交給我。
他去世那年,家裡的禽畜為了治病都賣掉了。
他想喝一口肉湯,我好不容易獵了一隻兔子回來,他已經去了。
自那以後,我苦學弓箭,終於能在冬天和阿奶吃上一口肉。
我檢查了山上做的幾個陷阱,運氣不好,並沒有落入陷阱中的雉雞和野兔。
我邊摘野菜,邊等運氣。
等從山上下來,回到家,天已經黑透。
阿奶在門口等我。
她雖努力笑著。
但祖孫相處多年,只一個眼神,我便知道,她今日在家中過得並不稱意。
「她呢?」
「在屋裡,你今日可累壞了,快吃些東西吧。」
她為我盛飯,我數了數碗,少了幾隻。
又看了看米缸,少了許多米。
菜簍子裡的菜也缺了不少。
我默了默,並沒有吱聲,而是吃了飯,和阿奶一起收拾撿回來的野菜,放在竹籮里,等著明日晾曬。
農家人冬天沒什麼吃的,就靠野菜,酸菜熬過漫長的冬天。
等收拾完,我和阿奶睡了,看也未曾看阿巳一眼。
阿奶很擔憂,小聲道,「她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做的飯,她不吃。」
「那是她不餓,睡吧!別多想。」
阿奶長嘆一聲,一夜輾轉反側。
我卻累了,睡得極香。
睡到半夜,聽到一陣悽慘的尖叫。
是阿巳。
我掌燈過去。
她慌得不成人形,抱著被子還在尖叫。
「老鼠,老鼠,有老鼠。」
哦!
老鼠已經跑了,自然什麼都沒看到。
她又氣又急,目光怨憎。
「都怪你,你明知道我吃不了這種苦。」
「吃不了,那是因為你還不餓。」
晚上,我睡夢裡迷迷糊糊夢到了阿爹,阿娘。
我其實隱隱約約察覺過我不是他們的孩子。
有一年,家鄉鬧饑荒。
家裡太窮,早已沒東西吃。
阿爹卻翻出一件精緻的小衣裳,說實在不行,只能把它當了。
阿娘不忍,說當了以後沒個憑證,她怎麼回家?
那時,我不知道阿娘說的她是誰?
但我問過她,那小衣裳是誰的。
她說是我的。
我那時並沒有深想,但這件事偶爾回想起來,會覺得怪異。
那年災荒是阿娘賣了自己的頭髮給縣裡的貴婦人做義鬢,換來銀子買了米糧。
但那之後許久,阿娘頭上都包著帕子,直到她死,頭髮也沒長到肩膀。
我留下阿巳。
說不清為什麼。
只是,直覺該如此。
我不想和她斗,也不想讓爹娘斷了後,更希望讓她明白,若沒有被抱錯,她該過的是我這樣的日子。
我不怨她享了我的富貴,她也不該嫌我又土又窮。
第二天,我起床做飯。
阿巳也起床了。
她一日一夜未曾進食,大抵餓得很了,終於冷冷的問我,她吃什麼?
我指了指碗櫥,「你昨日打碎了三隻碗,糟蹋了兩碗米,半框菜,告訴我為什麼?」
「碗是我手滑,米要喂雞,那些菜不是喂豬的嗎?」她說的傲慢。
但我知道,她說慌了。
阿奶一定告訴過她,米和菜是人吃的。
她是故意搗亂。
「你想搗亂讓我放你回去?」
她一言不發,只是心虛的表情表明她的確是這樣想的。
我扭過頭,並沒有如她所願那般發火,而是平靜道,「想吃飯可以,等會兒去和我一起割豬草。」
「什麼?」阿巳瞪大眼睛,「李夷光,你休想,我才不會去做那等腌臢事。」
「隨你!」
我說完,忙活起來。
我做飯的分量控制的很好,我和阿奶兩個人吃的精光,多一碗也沒有。
只是吃飯的時候,到底沒管住自己胡思亂想。
我叫李夷光。
阿爹阿娘不認得多少字。
當初給我起名犯了難。
他們不想和村裡其他人一般給孩子起個花啊,桃啊,柳啊之類的名字,但也不認得什麼識文斷字的人。
有一次,阿爹去縣裡賣皮子,聽說書先生講西施,名夷光,是古時第一大美人。
他立刻上了心,回來也要叫我夷光。
自此,我有了李夷光這個大名。
後來,村裡來了個先生,聽了我的名字,只是笑。
等我學了一些字,才明白,阿爹知道西施是個美人,卻不知道她命途坎坷。
先生仁善,並沒有將這些講給阿爹聽。
到阿爹去世前,他都覺得這是個極好的名字,配得上我。
我一切如舊,完全不受阿巳影響。
而阿巳也真的能抗,她硬是扛了三天不吃。
第三天半夜,我被一陣壓抑的嗚咽聲吵醒了。
我靜靜地聽著。
阿奶悄聲道,「她哭了。」
「您聽錯了,是老鼠叫。」
隔壁傳來阿巳氣惱的聲音。「你才老鼠叫,你們全家都老鼠叫。」
我忍不住莞爾。
阿奶也笑了。
我掌燈起來,坐在她的炕頭。
「你哭什麼?」
「難道不該哭,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我從來沒有餓過。」
「唉,我也已經三天沒有睡個好覺了,第一天你說有老鼠,你二天,你肚子叫得好響,今天你又哭……」
「你嫌棄我,我跟我比慘?」
「呃,沒有,你慘,沒人比你慘,全家就你最慘。」
「李夷光!!!」
她被氣得哭的更厲害。
我努力的憋住笑,輕輕抱了抱她。
她要掙扎,可我平日裡做活兒力氣大,硬是將她箍在懷裡動彈不得,我輕輕拍著她的背,她終於安穩下來。
阿奶端了一碗濃的麵糊湯過來,這是最簡單易做的食物。
她慈愛的看著阿巳,用小勺喂給她。
阿巳猶豫著,可身體比嘴巴誠實。
第一口湯喝到嘴裡,人就老實了。
她接過碗,用小勺子快速的喝,差點兒燙到嘴。
她邊喝邊流眼淚,「真好喝!」
我和阿奶都笑了。
第二天,一家人都睡了個懶覺。
我和阿奶起來照常忙碌,沒想到阿巳也起來了。
她微紅著臉,卻依舊傲氣的揚一揚下巴。
「我不想欠你的人情,我和你一起做事情,你可別想再餓著我。」
我面無表情的哦了一聲。
大話誰都會說,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冬天要給豬準備一些曬乾的青草料,陛下有規定,家家戶戶都要養豬,養雞,所以給豬的青草料家家戶戶都缺。
近處的草早已被割光,只能朝遠處去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我遞給阿巳一把鐮刀,還要教會她如何用。
老實說,比我自己做活兒累多了。
阿巳漲紅了臉,不太想干。
我感覺她還是放不下身段,覺得做這些事情掉架子。
不過,在過冬這件大事面前,面子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窮人,活下去是最最要緊的事情。
我去砍柴,她在那裡慢悠悠的割草,好歹慢慢上手了。
但只過了半個時辰,她就「哎呀」叫喚一聲,割破了手。
「好疼。」
她眼巴巴的看著我,似乎指望我說出來回家兩個字。
那怎麼可能?
我早就在她附近發現了一株止血草,我將草折下來,放在石頭上,三下五除二,用斧頭將草拍爛拍碎,給她糊在手指上,又用紗布一包。
很快,血止住了。
「繼續幹活兒吧。」
阿巳:「……」
一直到太陽升的老高,我們才回家。
我背著柴,她背著豬草,她背不動大的,只能先背一小部分回去。
等我們再回去背剩下的豬草時,發現已經不見了。
阿巳氣得流眼淚。
「哪個不要臉的搶我的東西,自己難道不會割嗎?我手都爛了,她怎麼能搶我的東西,嗚嗚嗚嗚……」
她哭得好傷心。
我也生氣。
我說,「跟我來。」
每一個好獵人都是追蹤痕跡的高手。
我分析著附近留下的痕跡,拉著她朝一個方向追去,果然在路上看到一個背著豬草的人。
那人我不認識。
阿巳一見就急了。
「就是我割的草,我認識那朵花兒。」
我們倆將那人攔下。
那人很心虛,卻欺負我們是兩個姑娘,渾不在意。
「好狗不擋道,讓開,再不讓開,小心我打你們。」
這人是個不講理的,那我也自不必再客氣。
我摸出彈弓,冷聲道:「東西給我放下,不然一彈弓打瞎你招子。」
「你打一下試試!」
我從未聽過如此無禮的請求,我當即一石子打中他的膝蓋。
他噗通跪下,哎呦叫喚,捂著膝蓋滾來滾去。
我和阿巳立刻搶了草。
她背上草,轉身就跑。
我邊拿著彈弓指著那人,邊往後撤退。
等徹底安全了,我們放聲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阿巳哭了。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為了一捆草和人爭執,以後若是回了京城,她們知道了,一定會笑話死我的。」
她說的應該是京城那些貴女。
我不知道說什麼。
不在那個環境,我無法對她感同身受。
不過,阿爹阿娘告訴過我一句話。
「為了活著,做這些,不寒磣。」
阿巳不哭了。
她看著我,不說話,眼睛像被雨洗過的天空,好亮。
那一天,我背著草,拉著阿巳一起回家。
阿奶在門口等我們。
她的眼睛眯的快要看不見,笑容大大的綻放。
好美!
03
其後許多天,阿巳漸漸能做許多活兒。
眼看著天越來越冷。
阿奶決定將鴨子宰了,犒勞我們一頓,順便再用鴨絨和往年攢的鴨絨做個被子。
肉剛燉的噴香,家裡就來了不速之客。
舅父笑容滿面的進了門,探頭探腦的東張西望。
「是不是好事上門了,都捨得燉肉了?什麼時候抬過去啊,你看有這樣的好事,都不跟我當舅舅的說,真是不拿我當自己人。」
他手中拎著一提子糕點,一進來就塞我手裡,自顧自的往灶台去,掀開鍋蓋瞧。
「論燉鴨肉還是嬸子厲害,熟了嗎?熟了給我撈兩塊嘗嘗。」
我把糕點塞回他手裡,將鍋蓋摁住。
「你來幹什麼?」
我的舅父是個混子。
無利不起早。
當年阿娘在的時候,便時不時的上門打秋風。
他倒不是真窮的日子過不下去,只是看不得我家裡過得好罷了。
自阿爹阿娘去後,家中日子艱難,他已經幾年沒上門了。
今日來,倒是稀客。
他用看貨品的目光打量著我,眸中有驚艷,更有懊悔。
那是一種沒占到便宜的懊悔。
「你看你這孩子,還瞞著舅父,你被縣老爺看上了,這樣大的喜事怎麼不告訴舅父,你爹娘不在,但還有舅父可替你張羅,你老實告訴我,縣老爺給你下了多少聘?舅父好看看該給你多少嫁妝。」
自從劉英上門後,村子裡就有流傳,說我被貴人看中做妾。
村人見過最大的官就是縣太爺。
故而,傳著傳著就變成了我被縣太爺看中做妾。
我沒有理會這種無稽之談,沒想到舅父當真了。
我冷冷道,「沒有的事,你趕緊走吧。」
舅父不信,兀自爭論著。
「你還唬我,人家連伺候你的丫鬟都送來了,你還敢騙我說沒有此事?你是怕我沾你的光?哼,那我告訴你,縣太爺的後院可不是那麼好進的,縣太爺的夫人是個母老虎,沒有我這個娘家人幫襯,你就算進去了也是被人打死發賣的命。」
他這話一出,我就覺得不好。
阿巳肯定要炸毛了。
果然,阿巳橫眉怒目從屋裡衝出來。
「你說誰是丫鬟?」
舅父愣了一愣,似乎更找到了證據。
「說的就是你,除了縣太爺家,還有誰家能養出來這樣細皮嫩肉的丫鬟,李夷光,你不想讓我占便宜,你也想想你阿奶,你嫁人了,除了我,誰還管她一把老骨頭?」
阿巳氣紅了眼睛。
舅父猶自滔滔不絕。
我衝進屋裡,從牆上摘下弓箭。
搭弓射箭,啪的一下,箭落到舅父腳下。
舅父吃了一驚。
「孽障,你真敢?」
「滾!」
舅父瞪我一眼,拎著點心灰溜溜的跑了,跑之前,不忘隔著牆喊狠話。
「賤蹄子,你不敬尊長,你給我等著。」
阿巳瞪他一眼,又瞪我一眼,扭身進了屋,重重將門關上。
我:「……」
我敲門,她不開。
我只好一直敲。
她被弄煩了,終於開了門。
「你幹什麼?」
「他是個混子。」
「關我什麼事?」
「你當真了。」
阿巳不說話了。
身份,是橫亘在我們之間一個永遠無法跨越的阻礙。
她是假公主,名不正言不順。
本就覺得低我一頭。
也就眼光見識讓她能找出一些自尊心,結果,又被人說成是丫鬟。
那點兒可憐的自尊,嘩啦全碎了。
「被抱錯又不是我願意的,我要是沒見識過外面的風光,我還可以說服自己,我就是一隻山雞,可先告訴我,我是鳳凰,又讓我去當一隻山雞,我怎麼甘心?那過往十四年,難道是大夢一場嗎?」
我抱著她,輕拍她的背,像阿奶小時候哄我那樣哄著她。
她哭著哭著,不好意思再哭了。
她揉揉堵住的鼻子,小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矯情,我享受了十四年的富貴,該心甘情願將這些都還給你,可我也茫然,我學的那些東西,見識過的人物,怎麼可能允許我繼續待在這裡呢?我就是不甘心不情願啊,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
我搖搖頭,平靜道:「記住你今日的感受,這些都是真實的。」
我沒有說出的話是,來日我到了京城恐怕也是同樣的感受。
去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無法融入,強迫自己融入,被人恥笑,又無從改變,那種孤立無援,想必會令人絕望吧。
希望她記住今日苦。
來日,不要對我落井下石。
一頓鴨肉吃的噴香。
阿奶看看她,看看我。
她搞不清楚我們Ṱű̂⁸發生了什麼,但她直覺我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
吃完肉,她在屋裡縫被子。
她今日跑了村裡許多人家,花錢收了人家的鴨絨,好不容易能湊夠鴨絨,做兩床被子。
我勸她,做一床給阿巳就可以了,我還是蓋往年的棉被,一樣的暖和。
她搖頭,「不行,兩個孫女都要有的,你們兩個手心手背都是我的肉。」
她愣了愣神,又道:「囡囡,你做得對,你將她留下來是好事。」
她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多話,但最終化為幽幽長嘆。
我大概理解的。
如果阿巳不留下來,她永遠都會用貴女的心態看待我和阿奶兩個賤民。
她不會知道阿爹阿娘為了維持一個家,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也不會真實的感受到,她到底虧欠了我什麼。
其後許多天,家裡一直很平靜,天漸漸冷了,無法再外出,串門的人就多了起來。
張嬸一臉不屑的罵我舅父,說他不做人,從沒見過用那樣難聽話罵自己外甥女的人。
我知道的,舅父不甘心。
他真以為我家裡藏著錢,有一次竟然趁著我和阿巳外出,阿奶不注意,潛入屋裡翻箱倒櫃。
被阿奶發現,竟然恬不知恥,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那天,我追去他家,在他家門上射了三箭。
門板咚的一聲炸裂了。
他在裡面跳著腳罵,卻硬是不敢出來。
自那以後,他不敢在我家來,只能到處說我的壞話。
但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的。
沒多久,舅父被人以汙衊朝廷命官的罪名給抓進了大牢。
阿巳和我拍手稱慶。
她說,「你怎會有這樣的舅父?」
想了想,又改口,「我怎會有這樣的舅父?」
我笑了。「他不是我們舅父,一個混子罷了,阿娘在的時候,他來胡攪蠻纏阿娘,阿娘去世,阿爹病倒,我去他家借錢,他拿了一把大掃帚,把我掃地出門。」
阿巳的笑容散了。
她輕輕抱了抱我。
「夷光,對不住!」
04
舅父的事情,眾人都以為我真的和縣太爺有點關係。
連里正都對我客氣了起來。
我趁機請里正將我家被人搶占去的田地做主歸還。
此事說來話長。
家裡的幾畝薄地,自阿爹去世後,我一個人種不了那麼多。
許多人欺負我和阿奶兩個老弱,便東占一點,西占一點,硬是占走了我家一半的地。
我和阿奶也曾找過里正,總被搪塞過去。
這一次,里正很痛快的將地做主還了回來,並讓那些人家補了我一些錢。
正好年關將至,我拿著錢,便帶阿巳出一趟遠門,去縣裡買些東西。
顛簸的馬車上,阿巳很生氣。
「為什麼從前不處置,如今以為我們背靠縣太爺,才來處置,如此狗官,當真辜負聖心,該革了他才是。」
阿巳說的沒錯。
里正是不公平。
可有些地方,公平的人是不能完全走得長遠的。
我平靜道:「他不算完全的好人,也不算完全的壞人,我和阿奶在村子裡,沒有被人偷過搶過,他治安管的不錯。至於沒有徹底為我們出頭,不過是人情世故罷了。我遲早要嫁做他人婦,阿奶早晚要走的,我們村裡最長壽的老人,只活了六十四歲,阿奶如今已經五十多了。為我們出頭,得罪其餘的鄉里,對他來說不划算,他只保障我和阿奶活下去,不保障我們活得好。」
阿巳瞠目結舌。
我繼續道,「再者,這世上哪裡有完全的好人,又哪裡有完全的壞人,你我身上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只看在某一件事上是好是壞罷了。」
阿巳不再言語,看著窗外,發出幽幽長嘆。
到了縣裡,我帶著阿巳閒逛。
阿巳對攤子上的東西有點興趣,但看了粗糙的做工後,又悻悻放下,只挑選了幾樣質樸的竹編小動物玩耍,還和攤主討價還價。
我很欣慰,孩子會省錢了。
午間我帶她上了芙蓉樓,這是縣裡最大的一處酒樓。
阿巳已兩個多月沒有下館子,此一來,自然放開了肚皮的吃。
回家時候,我們還打包了一些吃食,雇了一輛馬車。
只是一上馬車,我就被一把匕首頂住了脖頸。
那是一個眼睛極亮的男子,穿一身灰衣。
他冷聲道:「姑娘別動,我不傷你性命,只是你別說話,別被人發現我在車上。」
趕車的車夫顯然並不知道自己的車上多了一個人,還在跟別的車夫交代事情。
阿巳受驚,冷聲低喝道:「放開她,我們不坐這輛車了。」
「姑娘還是乖乖上來,免得你的姐妹受苦。」
他極力壓抑著,我卻能感覺得出來,他一定受了傷。
我撥開他的匕首,平靜道:「勞駕,讓讓位子,花錢僱車的人是我,你一個人占去一半算怎麼回事?」
那人默了默,古怪的看我一眼,讓開位置。
我坐上去,順手拉了阿巳一把。
阿巳不明所以,但她很乖,納悶的坐在我身邊,一言不發,眉頭緊蹙。
這男人,我在夢裡見過。
是穿越女心悅之人。
他早先並非壞人,種種變故,讓兩人聯手,他殺進皇宮,推翻了皇朝,成了新的開國之君。
我雖不明白,他因何出現在這裡,又因何受傷,但我隱約感覺到,我似乎截了穿越女的機緣。
想到這裡,我忽然興奮。
男人問我,「姑娘為何發笑?」
「想笑而已。」
「與陌生人在一起,你不害怕?」
「你會傷害我嗎?」
男人沒有說話。
我往阿巳身邊靠了一點。
「那你離我遠點。」
「哼!」
男人生氣的靠在一邊,抱臂冷聲道:「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會下馬車。」
「太好了。」
男人好像又被氣到了。
他閉目養神,但養著養著,他發出隱忍的悶哼,然後,不爭氣地暈了過去……
我掀開他的衣衫一看,他從肩膀到胸口都纏著紗布,但紗布已浸透了血。我還在他身上摸到了貼身藏著的銀票。
好有錢!
我順手將銀票撈了。
那一刻,我盯著銀票,又盯著他的臉,莫名的動了殺心:若此時殺了他,那後面種種是否就不會發生了?
但很快,我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因為尚未發生的事情,去殺害一個人,與入魔無異。
再者,世事難料,我並不確定,殺了他,命運就會按照我指定的方向運行。
阿巳火急火燎的拉我下車。
車夫不明所以的停下。
我不舍的從那一沓銀票里抽出來一張最小面額的,說買下車夫的馬車。
車夫千恩萬謝的應下,生怕我反悔一般,速速離去。
我等他走遠了,才衝著四周大聲地喊話。
「有人嗎?」
話音剛落,幾個黑衣人倏地從四面八方出來,跪在我和阿巳面前。
「姑娘有何吩咐?」
我很欣慰,我就知道,劉英一定留了人在這裡照看我們。
不然,舅父不會那麼快被抓走。
我指了指馬車。
「車上有一個人。」
一個黑衣人進去,很快驚呼一聲。「小楊將軍!」
黑衣人告訴我,這人是鎮國將軍之子楊璟之,鎮國將軍戰死沙場,楊璟之下落不明,沒想到竟然在這裡。
黑衣人說此事事關重大,楊璟之或許是重要的證人,要帶他速速回京。
我同意了。
但在眾人走之前,我借了阿巳一隻玉佩放在他身上。
阿巳不明所以。
我解釋道,「在他身上放點兒東西,讓他知道誰是他的救命恩人,以後回了京好問他要救命錢。」
其實,我只想讓他記得誰是他的救命恩人,以後可別再殺我們了。
就算以後真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也希望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黑衣人架著馬車帶人離開,我和阿巳只能步行回去。
幸而路程已並不遠。
我和她一路邊走邊聊,倒不覺得寂寞。
她講京中趣事,我講村中笑談。
彼此各有感慨,原來沒有誰的生活是一帆風順的。
沒多久,一輛馬車急匆匆地追了過來,路過我們時,車停了下來,車上一個少女掀開帘子,柔聲道:「二位姑娘請留步,請問二位可曾見過一位受傷之人自此經過?」
我回眸,看到了穿越女。
她也看到了我,瞬間變了臉色。
但她很快調整過來,微笑著重新描述了一下男人的樣貌,並一臉篤定的看著我們。
我和阿巳相視一眼,齊齊搖頭。
「沒見過,不認識。」
05
我們要走,穿越女將我們攔了下來。
「二位要去哪裡?剛才叨擾二位,不如我送二位一程。」
「多謝好意,不過不用了,姑娘有事請自便。」
穿越女看看我們,良久,點頭告辭離去。
等人走遠了。
阿巳說,她不喜歡這女子,她看我們的眼神透著不善。
她的直覺沒錯。
穿越女是占了侯府庶女的身份,那庶女在內宅中做錯了事,被人送到莊子上,沒想到生病死在了那裡,再活過來,身子就被穿越女占了。
穿越女自恃占了先機,通曉天下大事。
她有才智,骨子裡傲氣,瞧不上我們是正常的。
但……
誰規定了,這世上恃才傲物的人就一定能生存下來?
我安慰阿巳:「一個路人而已,不值得生氣。」
可我錯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回到家中,開門的竟然是穿越女。
她笑吟吟道,「兩位姑娘,我們真有緣分。」
這緣分分明是她強求來的。
阿奶說,她打開門看到一個人倒在門口,便將人救了回來。
我生氣了。
穿越女可以為自己謀求更好的生活,但她不該算計阿奶,這很可能給阿奶惹來麻煩。
夢裡,有穿越女的地方一定有無數的麻煩。
她憑藉著一身才華,吸引了皇子,將軍,小公爺,神醫等種種人物。
而京中閨秀們,不管從前多聰慧機靈,遇上穿越女,似乎都失了智一般,羨慕,嫉妒,陷害她,再被她一次次打臉,名聲掃地,依舊樂此不疲。
我和阿巳也是其中被打臉的一個。
她素手攪動風雲,令京都的水更加渾濁。
我留阿巳在此處,也有避著她的意思。
沒想到,她竟然找上門來,還欺騙阿奶。
她故意暈在我家門口,大概是覺得我或許將楊璟之藏在家中。
呵!
既然來了,就別想走了。
穿越女自稱雲汐月,她答謝幾句,便準備告辭。
我伸手攔住了她。
「且慢!」
「夷光姑娘,還有事嗎?」
雲汐月訝異。
我淡淡道,「將東西交出來。」
她面色驟變,眸光微凜,「姑娘好靈的鼻子,我懷裡的確有寶物,但這是我自己的,姑娘為何讓我拿出來?」
我盯著她。
她懷裡是一株人參。
這人參是我從山上老林子裡很不容易發現的,自阿爹去後,我便想給阿奶準備一樣延年益壽之物,日子再苦再難我都沒想著賣它。
她竟敢說這是她的?
我冷聲道,「你確定?那你可說得出你懷裡的人參年份幾何?五形如何?六體又如何?」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讓開,我要走。」雲汐月撥開我的手臂,直往門口衝去。
我伸手抓過牆上的箭,用力扔去,箭在她面前紮根,箭尾輕微的搖晃著。
雲汐月停步駐足。
她容顏雪白,眸光卻堅毅。
「你想殺人奪寶?」
呵!
不殺人。
拿賊而已。
我拍了拍手。
幾個黑衣人從各種角落裡出來,將雲汐月團團圍住,很快拿下。
雲汐月被摁在我面前跪下時,依舊面色不忿。
阿巳快速的從她懷裡掏出野山參,對她做了個鬼臉。
「不要臉的小偷。」
雲汐月面紅耳赤,更有一種被侮辱的的憤怒。
「你又算什麼?你不也偷了旁人的身份。」
「你……」阿巳一時無言,被氣個倒仰。
我拉住阿巳,向她冷冷道,「不告自取才是偷,她的身份是我父母給的,他們願意給,她拿的理直氣壯,倒是你,如何知道此等私密之事?給我嚴加審問。」
雲汐月被帶走了,沒多久。
縣太爺派人來給我傳消息。
說雲汐月堅稱自己是道聽途說,受了刑都不肯再多說。
縣太爺將人關押在縣衙的大牢里,按照盜竊罪給判了刑,需要做三年苦役。
對於這個結果我很滿意。
三年苦役下來,等她再回到京城,我也該在京城立穩腳跟了。
當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雲汐月往京城遞消息,讓宮裡的人提前獲知我的存在,我被早早接回京城。
而她則留在此處,與楊璟之相遇,又認了我的阿奶做奶奶,用千年野山參救了楊璟之的命,和他結下一段生死之情。
而她回到京城後,便利用和我阿奶的關係,令我生起愧疚之情,心甘情願的被她利用。
前期,我是她用來打臉其他貴女的貴人,到了後來,她登上高位,便又將我踩入泥里。
夢醒來。
我有些發冷,一時間分不清,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06